黄州府衙二堂。苏公捧着那卷《诗经》,皱着眉头,紧盯着扉页上画的那柄斧头,心中思忖:陈周为何要画一柄刃身破裂残缺的斧头?仅仅只是借“破釜”暗示“沉舟”?或另有深意?苏公将书卷左右摆动,看得那斧身数条花纹,灵光一闪,猛然醒悟:原来那数条花纹却是三个变形字,画得甚是巧妙。
徐君猷望着对面坐着的元绿,指着侧旁的孟震,道:“此位乃是新任黄州通判孟震孟大人,孟大人清廉正直、嫉恶如仇。你有甚话,只管说来便是。”元绿惶恐起得身来,拱手施礼,孟震摆摆手,道:“你且坐下,细细道来。”元绿谢过孟震,复又坐下来,喃喃道:“此事说来甚是蹊跷,小人至今茫然不解。遮莫两年六个月前,那日小人去得蓝记酒肆。”徐君猷忍不住问道:“你与蓝二娘究竟是何干系?”元绿道:“此中干系,还待小人细说。小人本是个闲汉,整日东游西逛,又好喝酒,蓝二娘丈夫赵大在世之时,小人常去他店中讨些酒喝,他夫妻二人亦是爽利人,常施舍些酒与小人喝。数年前,小人母亲病重,无钱买药,小人四处借钱,却无人肯借与小人。失望惆怅之时,小人又到他店中讨酒喝,言及此事,他夫妻二话不言,取来二两银子与小人,靠得这二两银子,小人母亲又多活了两年。自此,小人视他夫妻为兄嫂。三年前,赵大染病亡故,蓝二娘便成了寡妇,小人恐生闲言,此后便去得少了,遮莫每两三月探望一次。”
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元绿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这蓝二娘在出嫁之前,有个意中人,便是与之青梅竹马的陈周。”徐君猷闻听,不由一愣,侧望了一眼苏公,苏公喃喃道:“果然如此。”元绿叹道:“可惜那陈周是个书呆子,不解风情,一心只想着考功名。蓝二娘出嫁之后,心中兀自挂念他,不时暗中周济些钱粮。闻听得陈周又欲上京赶考,蓝二娘便备了些钱物,正巧那日逢得小人到酒肆,他便要小人将钱物送到陈周家中去。因那日小人喝了些酒,一路上慢慢吞吞,到得陈家镇时,天色已黑,近得陈周屋前,忽见得两人自院门出来,鬼鬼祟祟,小人急忙隐身在路边一棵大树后,但闻得一人道:‘那姓焦的此刻正在田爷家中。’又闻得另一人冷笑道:‘陈周这厮好生嘴硬,死活不肯说话。’先前那人道:‘他定是将东西交与了姓焦的。’另一人又道:‘亏得你与田器精明,留得姓焦的这厮,若让他带着东西跑了,恐日后惹来麻烦。’二人低声言语,奔田家庄去了。”
徐君猷惊道:“他等便是杀人凶手!你可曾看清他等面目?”元绿摇摇头,道:“小人不曾看清。”孟震急切问道:“后来如何?”元绿道:“小人心中好奇,便远远跟随着这两人,行了数里,到得田家庄,入得一户人家,小人猜想定是那田器家,便摸到屋后,翻进了墙内,摸到窗下,借着屋内的亮光偷看,却见得屋内有三个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埋怨道:‘你怎的将他打死了?’其中一人,脸型单瘦,龇牙咧嘴,似是疼痛难忍,右手托着左手,口中兀自骂着:‘这直娘贼竟咬断了老子的手指头,惹得老子怒起,便砸死了这厮。’这人声音嘶哑,非是先前那两人,小人推想此人便是他等所说的田器。”苏公叹道:“你之言语验证了我等推断:杀死焦明月的凶手正是田器。”徐君猷点点头,愤愤道:“焦明月尸骨暴露之时,这厮兀自在场,还假模假样,哀声叹其可怜。”
元绿又道:“还有一人,背对着小人,看不到面目,只听得他的声音,阴险而冷酷,到得后来小人方才知晓,这人非是别人,乃是县衙捕头辛何。”徐君猷一惊,问道:“果真是此人?”元绿连连点头,道:“那夜小人虽不曾见得他的面目,但牢牢记得他那说话声,断然不会弄错。”徐君猷点点头,道:“且往下说。”元绿道:“那辛何似有些恼怒,斥骂那田器,未曾找到东西。那田器辩解道:‘这厮甚是谨慎,不敢吐出一字,我追问数次,他便疑心起来,起身要走,我不肯,他便与我打斗起来了。’那辛何冷笑一声,问:‘可曾仔细搜查?’那田器道:‘上上下下都搜过了,除了几卷书、几件破衣服、一把雨伞、一双鞋之外,啥也没有。’那书生模样的人开口道:‘如此言来,我等中了陈周诡计,这东西尚在他家中?’那辛何道:‘有道理,我等即刻回去,再仔细查找一番。田爷,你且将这尸首掩埋了。’那辛何与那书生便出去了,余下那田器。小人见那田器蹲下身去,料想地上便是那焦明月的尸首。这时刻,忽闻得门口有个妇人哆哆嗦嗦道:‘这……这如何是好?’小人猜想这妇人是田器的浑家,田器让他浑家拿着大布袋来,费了一番周折,将尸首装进了布袋。”
元绿稍作停顿,又道:“那田器又叫他浑家将其余物什一灶火烧了,待那田器扛着尸首出去后,他浑家哆哆嗦嗦包了物什,到得灶房去烧,小人跟在他身后,猛然出声,唬得他半死,一拳将他打昏倒地,而后卷了物什,逃了出去。小人又急急赶到陈周屋外,隐约见得屋内有亮光,料想辛何二人在屋内,约莫半个时辰,亮光灭了,不多时便见得他二人出来,往庄内去了,小人猜想他等当夜住在庄内。待他等走远,小人摸索着进了陈周屋内,借着微光,只见屋内乱七八糟,却不见了陈周。”徐君猷叹道:“那时刻,陈周已然遇害了。”
元绿道:“小人也如此思想,心中胆怯,不敢久留,急急去见蓝二娘。那蓝二娘听得小人叙说,甚是担心害怕,又看了焦明月的遗物,便发觉其中有一卷书是陈周之物。那凶手言陈周将紧要物什交给了焦明月,但焦明月至死也不肯说出实情,那凶手找来找去,却找不着。蓝二娘推测,或许便是这卷书。小人诧异不解,一卷书有何紧要。次日,蓝二娘回了趟娘家,暗中打听消息。因小人夜间抢夺了物什,惊动了众凶手,他等正暗中查寻小人。蓝二娘甚是担心,思索对策,便想出了入牢的计谋。”徐君猷叹道:“愈是危险之处,反而得以保全。”元绿道:“小人在牢狱之中也是心上心下,过了半年,风声过去,方才放下心来。”
徐君猷问道:“你此番为何越狱逃出?”元绿道:“此事虽过了两年多,但蓝二娘一直耿耿于怀,闻得知州徐大人公正廉洁、苏大人断案如神,若能使得二位大人插手此案,则可真相大白。正巧那日大雨冲出了焦明月的骸骨,又恰逢二位大人在场。但更欣喜的是蓝二娘终于悟出了书卷中的玄机。”徐君猷闻听,惊喜道:“究竟是甚么玄机?”苏公问道:“可是书卷上画的这柄斧头?”元绿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原来那陈周将玄机秘密隐藏在这斧头画中。”苏公拈着胡须,道:“一柄破斧头,借用破釜沉舟一语,暗示陈周,而这斧头花纹中隐藏三个字:土地庙。”
元绿闻听,惊诧的望着苏公,道:“不想苏大人已然悟了出来!蓝二娘猜想陈周定是将物什藏在了土地庙中,惊喜之余,他便花钱买通了狱卒,使小人逃了出来。而后让小人去土地庙中找寻,不想逢着了县衙捕头何辛,唬得小人半死,侥幸得以逃脱,而后便藏匿在蓝记酒肆后屋内。”徐君猷点点头,道:“那夜,潜入府衙之人可是你?”元绿点点头,道:“蓝二娘思量让二位大人关注此案,便唤小人抛书送信。”苏公淡然一笑,道:“这蓝二娘端的精明过人。”徐君猷问道:“你在土地庙中寻得甚么?”元绿摇摇头,道:“小人去了土地庙两次,里里外外找遍了,一无所获。”苏公思忖道:“莫不是过了两年多,有人无意间发现了物什而后取走了?”元绿沮丧叹道:“小人也是这般想的。”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如今已知凶手有田器、辛何并书生,我等将之缉拿归案,严加审问,便可知真相。”孟震点点头,道:“此案可交与黄冈县令舒牧处置。”苏公淡然一笑,道:“与虎谋皮。”孟震一愣,惊讶道:“苏兄之意,此案与舒牧有干连?”徐君猷叹息道:“今之黄冈,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中舒牧是奸是愚,可想而知。”孟震甚是吃惊,苏公遂将尚青鹤之事告知,孟震惊诧道:“忠奸善恶,在百姓与县令心中竟如此天冠地屦?”徐君猷愤愤道:“青鹤帮横行霸道,官府官吏为虎作伥,黄冈百姓敢怒而不敢言,舒牧却假惺惺随车致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苏公道:“徐大人可以扫除青鹤帮为名,整饬吏风。”徐君猷点点头,幽然道:“吏风不正,则民心不安;民心不安,则社稷不宁。”孟震点点头,道:“便依苏大人之言,扫除恶帮,整饬吏风。”
徐君猷令下人引元绿先去歇息,元绿拜谢告退。而后,徐君猷、孟震和苏公商讨对策,孟震思索出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徐君猷以商议赋税为名,着黄冈县令舒牧、县丞尹塘等人赶到黄州府,而后调遣军兵前往黄冈县城,缉拿尚青鹤,清除青鹤帮。徐君猷颇有些顾虑,要清除青鹤帮,须要有其为非作歹的证据。苏公淡然一笑,道:“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人便以青鹤帮无端殴打知州管家为由便可。”徐君猷连声道不妥。
正言语间,堂外有人来报,只道马踏月将军求见。徐君猷、孟震、苏公闻听,甚是欣喜。不多时,马踏月、徐溜入得二堂,拱手施礼。徐君猷急忙询问情形,马踏月道:“那尚青鹤矢口否认,只道是市井泼皮假冒其名,并信誓旦旦要将一干泼皮抓住。黄冈县公差衙役个个阴阳怪气、暧昧不明,尤其是那班头辛何,言语诡谲,兀自为尚青鹤言语。”徐君猷闻听,气得一拍茶几,怒道:“沆瀣一气、狐群狗党!这厮言语与舒牧同出一辙。”孟震愤愤道:“欲先除恶,必先去其庇护伞。”徐君猷点点头,道:“本府思忖再三,便依孟大人之策,明日将舒、尹等人召来,禁其行动,而后马将军引军赶赴黄冈县城,兵分两路,一路围剿青鹤帮,一路监视县衙差吏,而后以本府之名,安抚百姓,但有冤屈者,有状者接状,无状者当众笔录。有了诉状,便可升堂问案了。”孟震点点头,道:“孟某愿与马将军赶赴黄冈。”徐君猷思忖道:“如此则有劳孟大人了。”
徐君猷又嘱咐马踏月,行事须万分小心谨慎,不可走露一丝风声,先挑选精兵,待命而动。马踏月唯喏。商议罢,孟震、马踏月告辞去了。
且说捕头颜未奉了徐君猷台旨,尾随两名公差,一路无话,到得了黄州府城,那两名公差问明秋色巷所在,走街穿巷,来到秋色巷,便拿着那缉拿告示,寻客栈、酒肆、饭铺打探,一无所获,两名公差又到得巷中,挨家挨户询问,依然一无所获。二人甚是沮丧,腰酸腿痛,进得临街一家酒肆,寻张桌子坐了下来,问店小二要了些酒菜。颜未便挨着邻桌坐了下来,问店小二要了饭菜。
那两名公差边饮边言语,一胖脸公差疑惑道:“莫不是那长须先生哄骗我等?”另一公差正是苏仁在土地庙见过的长脸青衣公差,他吃着菜,不以为然道:“我等乃是公人,他怎会无端哄骗我等?我倒是怀疑那泼皮元绿在欺蒙我等。”那胖脸公差满脸疑惑,低声道:“你之意是根本就没有银子?”那长脸公差点点头,愤愤道:“这厮越狱出来,四处流窜,恰巧被辛爷与我望见,惟恐我等抓他回去坐牢,便编出这番鬼话,欺蒙我等。”那胖脸公差有些恼怒道:“但抓得这厮,定要打断他的腿。”那长脸公差喝了一杯酒,笑:“你道这厮象死猪一般还躲在黄州城?此刻不知逃到几百里外去了。抓个屁呀,趁着天早,我等回去算了。”那胖脸公差连声附和。
两名公差吃完,付了酒菜钱,出了酒肆。颜未也付了饭钱,跟尾其后。将出城门时,那胖脸公差忽招手高呼:“常押司。”颜未闻听,急忙望去,但见进城人中有一个蓝衣先生,头戴幞头,留着长须,惊诧的望着那胖脸公差,继而低下头去,复又前行。两名公差诧异的回过身来,望着那蓝衣先生背影。那长脸公差瞪了同伙一眼,疑道:“你乱呼乱叫甚么?那厮怎的会是常押司?定是你眼花了。”那胖脸公差颇有些委屈,嘀咕道:“明明是常押司,不过是多了些胡须而已。”那长脸公差笑道:“这天下貌似的人甚多,多了胡须便不是常押司了。”那胖脸公差满脸疑云,兀自回头张望了几下,被长脸公差拖拉着出了城门。
颜未疑心顿起:那蓝衣先生举止颇有些怪异,或许真的是那常押司?愈想愈疑,颜未舍了那两名公差,回身跟随那蓝衣先生。沿街而行,那蓝衣先生到了黄州府衙前,环视四下,径直入得了府衙对面的双福客栈。颜未远远望着,心头疑惑:这厮随身无有一物,不是寻亲,亦不象客商,他投双福客栈做甚?颜未猛然想到了辛何,他等投宿在双福客栈,定是为了察看府衙动静!想到此,颜未不由骂他等胆大包天!转念一想,这双福客栈莫不就是他等所开设?若如此,那掌柜林双福便是他等眼线!细想跟随辛何之情形,自己与苏仁甚是小心谨慎,怎的让他察觉?竟在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若林双福是他等眼线,则辛何早已知晓身后有人跟随了!
颜未愈想愈觉得林双福可疑,这厮平日里常与徐府下人往来,每每好酒好肉,其意图何在?只是为了广交朋友、招徕生意?还是另有企图?颜未思忖自己与林双福相识,不便前去,宜找一个面生的人前去打探。环顾四下,一时寻不着人,心中又想:何不来个打草惊蛇,诈这林双福一番?想罢,颜未大模大样进了双福客栈,客栈伙计迎上前来,认出颜未,急忙笑脸相迎。颜未识得这伙计,唤作郭足,近得柜前,淡然一笑,道:“林掌柜可在?”那郭足连连点头,道:“在在,不知颜捕头何事找我家掌柜?”颜未瞪了郭足一眼,道:“休要多问,快且叫林掌柜来。”郭足唯喏,急急去了。颜未顺手拿过帐目簿,未见有新登住客名字,淡然一笑,到门口桌边坐了下来,取过茶壶,倒了一碗水。
不多时,客栈掌柜林双福急急赶来,满面堆笑,拱手施礼道:“原来是颜捕头,稀客稀客,林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颜未淡然一笑,道:“林掌柜,颜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前来,乃是为了追查一人。”林双福一愣,而后满面堆笑,道:“不知颜捕头追查何人?”颜未淡然一笑,道:“乃是个小偷,身着蓝袍,头戴幞头,留着长须,适才有人见得他进到你这客栈里来了。”林双福呵呵笑道:“那定是看错了,适才并无甚么穿蓝袍戴幞头的人到得我这客栈来。”颜未闻听,心中大喜,却不动声色,问道:“果真如此?”林双福连连点头,道:“林某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欺蒙颜捕头?”颜未点点头,笑道:“若见得可疑之人,速来报我。”林双福连连点头,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颜未遂起身告辞,那林双福上得前来,摸出一锭二两银子,塞入颜未手中。颜未故做姿态,推脱道:“林掌柜此是做甚?”林双福笑道:“且与颜捕头买些酒喝,不成敬意。”颜未笑着接过,纳入怀中。林双福送颜未出了客栈,颜未径直往府衙去了。
入得府衙,颜未快步来见徐君猷,不待通禀,急急入得二堂,见徐君猷与苏公正在言语,颜未当即一五一十如实禀告。徐君猷闻听,勃然大怒,道:“大胆舒牧!耳目竟设到我府衙门前来了。”苏公捋须道:“既如此,我等必先除他耳目。”徐君猷点点头,道:“颜未,速召集人手,包围双福客栈,缉拿林双福、常押司。”苏公忙阻道:“此时行动,必招引闲人围观,则打草惊蛇也。且待到天黑,颜爷悄然引人前去,掌控客栈,待到明日,只可进,不可出。”徐君猷点点头,嘱咐颜未小心谨慎,行动之前,不可告知任何人,务必遣人暗中监视。颜未唯喏,告退去了。徐君猷与苏公闲话黄冈治理。
约莫申酉时分,颜未急急来见徐君猷,苏公见颜未焦急神情,料想出了甚事。果然,颜未禀告说适才双福客栈伙计来报,掌柜林双福死了。徐君猷惊诧不已,起得身来,喃喃道:“好快的手脚。”苏公惊讶道:“如此言来,他等已然警觉了。”徐君猷点点头,道:“速召集人手,前往双福客栈。”颜未急急去了。
不多时,徐君猷、苏公到得双福客栈前,颜未早引人将客栈团团围住,客栈伙计、住客等皆聚集在天井,不得擅自走动,人人惶恐不安。徐君猷、苏公到得天井,环视上下两层客房,颜未引一伙计上前来,道:“禀大人,这厮便是发现尸首并报案的伙计。”但见那伙计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徐君猷问道:“你唤作甚名?”那伙计低着头,惶恐道:“回大人,小人名叫郭足。”徐君猷问道:“且将你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那郭足连连点头,吱唔道:“今早小人起来时无端摔了一跤,便想今日兆头不好,有些背时。”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休言废话。”那郭足唬了一跳,惶恐道:“适才,因家中有事,小人到后院找掌柜准假,敲了好一阵门,又叫了七八上十声,没有听得掌柜回话。小人好奇,便推开房门,进得里屋,却见得掌柜倒在地上,满地鲜血,吓得小人连滚带爬出来,便去衙门报案了。”
徐君猷白了郭足一眼,道:“头前引路。”郭足唯喏,引徐君猷等过了天井,依廊而行,到得后院,远远指着正房道:“便是那里。”苏公在一旁问道:“今日午后可曾有人来找你家掌柜?”那郭足犹豫片刻,吱唔道:“确有一人来找过掌柜。”苏公问道:“那人甚么衣着?哪般相貌?”那郭足偷窥了旁边颜未一眼,怯怯道:“那人身穿一件蓝袍,头上戴着幞头,嘴边留着胡须。”苏公问道:“此人来时,如何言语?”那郭足摇摇头,道:“这厮到得客栈,一言不发,小人心中甚是纳闷,却见得掌柜满脸堆笑,将他引到后院去了,并吩咐小人好生守在门口。不多时,颜爷便来了,要见掌柜。小人不敢怠慢,急忙跑到后院,那时,掌柜那房门紧闭,小人在门外叫唤几声,掌柜开了门,问小人何事。小人只道府衙颜捕头来了。掌柜有些惊讶,又关了门,言语了几句甚么,小人不曾听得清楚。而后,掌柜又开了门,与小人到前方来见颜爷。后来,颜爷走后,掌柜又到后院去了。一直到小人再去找他,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苏公问道:“你可曾见得那人出去?”郭足连连摇头,道:“小人一直守在门口,根本不曾见得他出去。小人猜想,他定是从后门走了。”苏公点点头,道:“烦劳颜爷去询问众人,可否有人见得那厮出去?”颜未点头,回前方天井去了。徐君猷上得阶基,但见门扇开启,探头望室内,有些昏暗,隐约觉得一丝阴森。苏公察看四下,道:“且进去一看。”徐君猷闪身一旁,让苏公先行进得室内。苏公在里屋门口站住,只见地上躺着一人,遮莫四十来岁,脸部狰狞而痛苦,鲜血自胸口、腹部流出,蔓延至地面;室内无打斗痕迹。徐君猷站在苏公身后,幽然道:“那厮突然下手,这林掌柜未有丝毫防备。”
苏公点点头,叹道:“杀人灭口,乃是对手心中已然惊恐害怕,对我等甚是提防小心了。只不过下手之快,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徐君猷思忖道:“此亦佐证我等所想,黄冈县衙与命案有干系。”苏公淡然一笑,道:“苏仁言过,那好心的黄冈公差曾提醒他:尚青鹤不可怕,可怕的是尚青鹤身后之人。细细想来,此言颇有深意。”徐君猷疑道:“可怕的是黄冈县衙?”苏公叹道:“可怕的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朝廷官吏,他等要杀一个百姓,有如拈死一只蝼蚁,轻易而不屑,谈笑间家破人亡。”徐君猷脸色铁青,默然无语。
经仵作勘验尸首,林双福乃是被利刃搠死;又询问客栈伙计、住客,但无一人见得那蓝袍长须人出去;经查,林双福是黄州本地人,浑家是黄冈人,这几日回娘家去了。林双福在此开客栈已有四年,为人和气,不曾有甚仇家。又搜查清点了林双福帐房、居室,不曾发现可疑物什。徐君猷令伙计通告死者家眷,料理后事。
回得府衙,徐君猷愈想愈恼,恨不能即刻将舒牧、尚青鹤等人拘来。苏公坐在一旁,拈须思索,良久,幽然道:“林双福之死,说明对手已经着手退路了,恐怕到得明日,我等已无可奈何他等了。”徐君猷一愣,疑惑道:“苏兄之意,他等会毁去所有证据?”苏公幽然道:“不是所有,是大多。此中或许包括某些人,自此销声匿迹、杳无音信了。”徐君猷愤愤道:“如此言来,我等今夜便行动。”苏公叹道:“仅凭臆测推断,而无真凭实据,贸然拘人,恐落下口实,日后于大人不利。”徐君猷恼怒道:“如此怎生是好?”苏公道:“不如使些手段,连夜赶赴黄冈县,暗中掳来一两人,得其口供,方名正言顺。”徐君猷瞟了苏公一眼,苦笑一声,道:“此计甚好,只是颇有些不光明。”苏公淡然一笑,道:“兵行诡道,哪里有甚么光明不光明。”徐君猷、苏公商议罢,遂召来马踏月、颜未、苏仁三人,令他等趁黑赶赴黄冈县,设法掳来辛何、常砉、或是尚青鹤三人其一。
三人领命,换了衣裳,拿了趁手兵器,趁黑出了黄州城,直奔黄冈。一路无话,到得黄冈县,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三人想法爬翻了城墙,到得城内,三人辨认方位,商议如何打探三人所在。却见得街巷前有亮光,原来对面过来三人,当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马踏月三人急忙躲闪在暗处,那三人走将过来,但闻得其中一人道:“我青鹤帮兄弟百余人,怕他做甚?”又一人哼了一声,瓮声道:“你这厮知道以蛋碰石不?青鹤帮怎么能斗得过府衙?还是大哥说的对,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提灯笼的人附和道:“正是正是,打不过他,还躲不过?”马踏月三人听得清楚,原来这三人是青鹤帮手下,遂跟随上去。
三人言语着,进了一条小巷。一人问道:“你可知晓高老头是哪家?”打灯笼那厮笑道:“知道知道,我去过三次呢。”又一人呵呵笑道:“你这厮定是冲着高老头那女儿去的。呵呵,可惜一个俊俏的雌儿,被活活弄死了。那雌儿唤做甚么名来着?”打灯笼那厮嘻嘻笑道:“高莺莺。”又一人笑道:“对对对,正是这雌儿,弄死了恁的有些可惜。”打灯笼那厮忙道:“你这厮弄过三次了,我却只弄过两次。”又一人笑道:“又不是处子之身,还不是大哥先弄过,而后赏给我等的。”又一人低声道:“哪里是大哥先弄?听说是被县衙里的先弄过的。”打灯笼那厮呵呵笑道:“正是正是。可笑高莺莺那兄长,居然到县衙去告大哥,结果反被大哥告了,只道是他奸污了自己的亲妹子,反污蔑他人,哈哈,结果枉送了一条性命。”
言语间,三人到得一户人家门前,提灯笼那厮上得前去,一顿猛捶,喝道:“开门开门。”不多时,闻听得里面有人问道:“谁呀?”提灯笼那厮恶道:“休要多问,若不开门,老子便一脚将门踹了。”门后人犹豫片刻,将门开启,探头来望。提灯笼那厮不由分说,一推门,挤身进去了,那开门人正要阻拦,提灯笼那厮提起灯笼,照着自己的脸,笑道:“高老头,你且看清楚,老子是谁?”那开门人是个老汉,遮莫六十岁,看清来人面目,惊恐不已。
苏仁来得门口,侧身望去,却见那三人拥着老汉进得屋去。苏仁示意马踏月守在门口,而后与颜未摸进了院子,猫身前行,躲在窗格边,窥视屋内。借着灯笼光亮,见得屋内一张破床上坐躺着一个老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六七岁是小女孩,两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屋中站着一个老汉,冷冷的看着三人,那三人满脸恶相,腰间别着短刃。其中一人道:“高老头,最近日子过得如何?”那高老头默然无语。那人呵呵笑道:“高老头,今夜前来是想和你说件事。”那高老头望着那人,一言不发。那人自腰间摸出一锭银子,遮莫有二两,放置在桌上,呵呵笑道:“你收下这点银子,以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那高老头忽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我不要。”其中一人冷笑道:“高老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爷跟你说,你还是老实点好,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否则,哼哼,你不为你这把老骨头想,也要替你那小孙女想想。”那人说着,把眼睛望着床上的老妇人与小女孩。提灯笼那厮狞笑道:“这小女孩长得挺伶俐的,千万别因为你多嘴进了勾栏窑子。”高老头欲哭无泪,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