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黄冈县令舒牧、主薄尹塘之邀,徐君猷、孟震等人来到黄冈县城,因偶遇大雨并意外逢得一桩白骨案,耽搁了三个时辰,待众人到得黄冈县衙时,已是申牌正时。那黄冈县衙经一番修整,现已焕然一新,兀自散发出阵阵油漆味儿。衙前鼓架上一面崭新的闻登鼓,闻登鼓下有一块方形大青石,约莫四五百斤重,大青石中凿有一槽,槽中嵌着一个铜匣,嵌得甚是严实。那铜匣长约两尺,宽一尺,匣面上有一个寸余大小的洞口,乃是投塞状子的入口。
徐君猷近得铜匣前,饶有兴致的观看一番。县衙门口早有人迎了过来,那人约莫三十四五岁,留着少许胡须,满面笑容,温文尔雅。那人过来拱手相迎,徐君猷望着舒牧,问道:“这位是……?”舒牧忙道:“他乃是卑职手下常砉常押司,写得一手好字。”那常砉急忙上前施礼,拜见徐君猷、孟震等人。徐君猷闻听,淡然一笑,乜斜着眼望了一下苏公,言下之意:在苏轼面前论书法,岂非是鲁班面前弄斧头、关公面前玩大刀?
舒牧引众人入得县衙,常砉早已安置了宴席。到得宴客堂,果然别致,窗外是一方水池,不时有游鱼泛起涟漪。堂内悬有四副卷轴,乃是春夏秋冬四季图。苏公看那桌上,约莫十五六道菜,花样繁多,但多是素菜。舒牧客气寒暄了一番,又言些招待不周云云。此时刻众人多已饥饿,也无那多讲究,各自入席落座。待众人吃进口去,不由赞叹起来,便是善于烹饪的苏公也连声道好。徐君猷追问何人掌勺,竟做得如此美味?舒牧笑道:“非是他人,正是常砉常押司。”一旁站立的常砉急忙上前,拱手谢过诸位大人的褒奖。
徐君猷急忙招手,唤人搬过一把椅子,又添加了一套酒杯碗筷,邀常砉上桌同饮。常砉忙言恭敬不如从命。舒牧令女婢将酒杯斟满,常砉端起酒杯,谢过诸位大人,而后一饮而尽。众人饮酒吃菜,一团和气。舒牧道:“其实铜匣投状之法,非是卑职所想,乃是常押司所谏。”常砉谦恭道:“小人亦不过随口提起,还是舒大人从谏如流,勤政爱民。”孟震点点头,道:“为官为吏,当时时有为民之心。”常砉点头道:“大人说的极是。舒大人亦屡屡告诫小人等,不可铺张浪费,大吃大喝,凡事当厉行节约,故而宴席多为素菜。万望诸位大人休要见怪。”徐君猷点点头,问道:“常押司到县衙多久了?”常砉答道:“回大人,已有两年多了。”徐君猷点点头,笑道:“真乃舒大人的左膀右臂。”
舒牧望着徐君猷,微微叹息道:“也是常押司时运不济,空有满腹才华,每凡进京赴考,踌躇满志而去,垂头丧气而归。后来,县衙押司朱子侃暴病身亡,卑职身旁缺少得力人手,便募了他来。”徐君猷叹道:“原来如此。那个朱押司,本府倒还是记得,他也是个耿直正义、抱诚守真之人。”舒牧点点头,叹道:“大人说的是,卑职甚是器重于他,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呀。”
众人吃着酒菜,说着闲话。正言语间,却见得曲廊处急急过来两人,与门外的仆役言语甚么。那仆役似甚为难,只道老爷在陪知州大人。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会意,淡然道:“舒大人,门外是何人呀?”舒牧一愣,侧耳一听,听得门外人言语,遂示意常砉出门去。常砉会意,急忙起得身来,拉开门,侧身出去与门外人言语。不多时,常砉闪身进来,近得舒牧身旁,欲细声相告。舒牧摆摆手,道:“知州大人在此,有何不便?你只管说便是。”那常砉尴尬一笑,道:“门外乃是牢城营的管事和捕头辛何,他等道午牌时分有犯人越狱逃跑了。”
舒牧一愣,惶恐的望了一眼徐君猷,问道:“逃脱多少犯人?可曾着人缉拿?”常砉吱唔道:“只走脱了一人,辛捕头已着人四处缉拿了。”徐君猷淡然问道:“却不知是何人竟如此胆大包天?”常砉忙答道:“乃是个坑蒙拐骗的泼皮,唤作元绿。”舒牧闻听是个泼皮,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色道:“务必将此人捕获。”常砉唯喏。徐君猷叹道:“这些市井泼皮无赖,多是油盐不进之徒,有时确实令人头痛得很。”舒牧叹道:“亦是教化不够,自小好逸恶劳、游手好闲惯了。黄冈城中,此等人甚多。”
宴席罢,舒牧引众人到得花园之中,园中有一座亭台,四下花开正艳,香气袭人。众人或在亭内饮茶,或在园中赏花。不远处,苏公与孟震站在水池旁,低头观赏那水中鱼儿,但见大小鲤鱼游来游去,其中兀自有数尾红鲤鱼,分外醒目。苏公忽然记起那方砚台,急忙召唤苏仁过来。苏公要了砚台,蹲下身来。孟震诧异不解,询问缘故。苏公低声相告,孟震惊讶道:“仵作验尸之时,怎的未曾听他言及?”苏公淡然笑道:“那仵作来之前,我便已经将之藏了。”孟震一愣,道:“苏兄为何要瞒过仵作?”苏公道:“但凡白骨案,时日久远,线索有如大海捞针,甚难断案。与骸骨相关者,皆是紧要物证。此案最关键之物,或是此方砚台。”孟震点点头,道:“既是关键证物,苏兄为何私藏,而不告知徐、舒二位大人?”
苏公淡然笑道:“杀人害命,掘坑埋尸,此等阴谋之事,行事时必然小心谨慎。今日,那崩塌露骸之处,挨着道旁,白日人来人往,甚是不便。苏某猜想,那凶手定是白日杀人,夜间偷偷掩埋尸首。如此推想,那凶手居住并不甚远。”孟震望着苏公,微微点头。苏公又道:“那凶手可能就是田家庄或周围庄镇人,其思量埋尸之处,不可太近,又不可太远,如此容易负尸前行,又便于赶回来;掩尸之地,地形又当是他所熟悉的。今日白骨暴露,必然惊动四方,那时刻人多眼杂,若贸然示出砚台,恐走漏风声被那凶手闻得,故而将之藏匿起来了。”孟震连连点头,惊讶叹道:“苏兄好生小心谨慎。”
苏仁忍不住插言问道:“那凶手为何忽略了这砚台?莫不是他有意放置其中,意图嫁祸他人?”孟震闻听,不由一愣,思忖道:“不无这般可能。”苏公望着手中砚台,道:“这方砚台或是凶器,亦或非凶器。若是凶器,凶手从何处拿来?这砚台主人是何许人?若非凶器,为何与骸骨同在?其一,或是死者之物,随身带来,故而凶手并未留意;其二,如苏仁所言,乃是凶手有意为之,意图嫁祸他人。但他要嫁祸何人?但凡意图嫁祸他人者,必有意留下线索,让人察觉,而不会随尸体同埋,若非今日暴雨,此骸骨或许数十年甚至百年不见天日,如此嫁祸他人又有何用处?”
孟震眯着眼睛,思索道:“苏兄所言亦有道理。寻常凶手隐秘埋尸,又怎会思量嫁祸他人。若如此,只能言此人狡猾至极。”苏仁低声道:“若凶手真的有这般狡猾,又将如何?”苏公端详着那方砚台,喃喃道:“无论如何,我等当先查明这砚台的主人。”孟震瞥望了砚台一眼,苦笑一声,道:“此砚甚是寻常,苏兄又如何查起?”
苏公翻转砚台,道:“砚台乃是文房磨墨、贮墨和掭笔所用,其源可追溯至三皇五帝之时,后历经春秋战国、秦汉隋唐,到得如今我大宋,砚台日益讲究精致,最著名者莫过于端、歙、洮、澄泥四大砚,此外因石质之不同,又有数十种甚至上百种石砚。但凡佳品,石质坚韧,纹路细腻,色彩沉着,吸水透水较弱,溶墨甚好,又易于清洗,不伤笔毫。我等写字之人若要得一方好砚,真可谓千金易得,一砚难求。东坡亦有藏砚之癖好,前后经手数十余方佳砚,其中多半赠送他人,余下者遗失乌台,甚是可惜。此砚虽然坚硬,但石质平平,制作亦甚粗糙,遮莫二十文钱便可买得。”孟震闻听,无奈的摇摇头,道:“此等砚台,比比皆是。苏兄仅凭此方砚台,若要查出主人,无异于东海寻针一般。”
苏公点点头,轻轻叹息一声,蹲下身来,一手掬得少许清水,浇到砚池中,而后轻轻抚摩。不多时,砚池中泛出墨色。苏公倾了墨水,索性将砚台浸入水中,随手扯了一把水草,擦洗起来。待洗得干净后,可见砚石纹理,翻转过来一看,苏公忍不住惊喜道:“这砚背上有字!”孟震急忙凑过头来看,却见得砚台底部刻有一些字,字迹依稀可辨,乃是“桂折一枝,传圭袭组”八个楷体字,左下角残缺,但依然保留有“焦明”二字,只是较前八字小许多。
孟震道:“桂折一枝,传圭袭组。乃是喻指科举高中,取得功名。如此推想,这砚台主人乃是个寒酸秀才,一意苦读,只求他日能金榜题名,故而在砚台上刻下砚铭,勉励自己。”苏仁疑惑道:“众多制砚人在造砚之时,也在砚侧、砚背、砚盖上刻有砚铭,铭文多是雅致的诗句,或是警句。当卖主摆出数方相同砚台,买主必定选买镌刻有自己喜好诗文的砚台。”孟震吃惊的望着苏仁,连连点头,笑道:“你此言甚是,我竟没有想到。如此言来,此字若非砚台主人所镌刻,而是制砚人早先便已刻好了的。”苏仁又道:“这‘焦明’二字或是制砚人名号。”孟震不由叹道:“此砚台甚是寻常,便是寻得制砚人,他制得卖出砚台不下千百,又怎的记得此方砚台主人?”
苏公淡然一笑,冲着苏仁摆摆手,道:“本是简单之事,经你这一番言语,便复杂得很了,真可谓一线揉团。孟大人休听他言。东坡以为,此字乃是砚台主人所刻。”孟震笑道:“孟某却以为其言有几分道理。”苏公摇摇头,笑道:“但凡制砚之人,镌刻砚铭,必不会刻其姓名,而只是刻其斋号、印记。再者,制砚之人以砚台为生,其刀功必有一定造诣,笔迹流畅而又圆滑,否则会贻笑大方。孟大人且看此字,甚是拙劣,兀自有误刀痕迹,可见其刀功甚差。”
孟震细看,果如苏公所言,砚铭有五六处误刀刻痕,思忖道:“如此言来,这方砚台的主人乃是唤做焦明。”苏公点点头,又蹙眉道:“正是。但此砚左下角残缺,或许这‘明’字之后还有一字,也不无可能。”孟震道:“既已知‘焦明’二字,要找到砚台主人便容易多了。”苏公点点头。
那厢徐君猷见孟、苏二人在池边私语甚久,不觉好奇,走将过来,只见得苏公手中一方砚台,询问何来。孟震便将前后细细相告,徐君猷惊讶不已,遂唤舒牧前来。舒牧近得前来,闻知此事,亦甚感吃惊。四人商议,舒牧着人暗中查探“焦明”者,又令押司常砉去取往年报失案卷。
四人回得亭中,不多时,常砉寻来了报失卷宗。据卷宗所记,最近三年,黄岗县共报失踪十九人,其中妇人三个、年轻女子五个、小孩四个、老人四个、青壮男子三个。其中三名青壮男子,分别唤作高三、陈周、余东。高三,三十岁,乃是个泼皮,已失踪两年十个月;陈周,二十六七岁,乃是个书生,已失踪两年六个月;余东,三十五岁,乃是县里督征赋税的差吏,因贪污税款事发而逃,已失踪一年八个月。众人商议后,舒牧令常砉着得力衙役前去查问高三、陈周、余东、焦明四人情形。
酉牌末时,徐君猷、孟震、苏公、马踏月等别了舒牧,出了黄岗县衙。此时刻,天色渐暗,过了四五条街巷,炊烟四散,夹杂着阵阵菜香,也有的人家已经吃饭了。但见街口的一户富裕人家,一尺多高的门槛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遮莫七八岁光景。那小孩端着饭碗,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溜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苏公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小孩,只见那碗白米饭上兀自堆着数块肥肉。
这时刻过来一老一少两人,那老者,乃是个妇人,约莫六十多岁,衣衫褴褛,满脸苍霜;那小孩是个女孩子,遮莫六七岁,一脸童真,却尽显菜色。那小女孩望着门槛上胖男孩那碗饭,满脸眼馋神色,兀自吞了几下口水。那老妇人满脸风霜,面无表情的停下脚步,颤巍巍自一个脏兮兮的布袋里摸出一个瓷碗来,那瓷碗边沿兀自缺了四五处口子。那胖男孩抬起头,有些害怕的看着那老妇人。
不待老妇人开口,只见得自堂屋内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一把扯起坐在门槛上的胖男孩,口中骂道:“老子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坐在门槛上吃饭,弄得象个要饭的叫花子。”拉起小孩,正看着门槛外乞讨的老妇人并小女孩,那男子顿时露出满脸厌恶神色,冲着那老妇人连连挥着手,没好气的道:“真是说叫花,叫花就到,真他妈败兴。走走走,我自家人吃都少了,哪里还有饭施给你?”
那老妇人露出一丝尴尬、无奈而又沧桑的笑容,双手捧着碗,连连作揖,喃喃道:“大爷行行好,给小孩施舍两口吧。”身旁的小女孩贴着老妇人,惊恐而又渴望的望着那男子。那男子鄙夷的看着那老妇人,只是一个劲挥手,厉声喝令那妇人滚开。那老妇人挤出一丝苦笑,叹息一声,一手牵着小女孩,转身往下一户人家门口走去。
徐君猷一干人等站在一旁,静而观之。苏公一手捋须,满脸苦笑,幽然叹道:“《礼记》有云: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而今之世道,却是富者富,穷者穷,饱者饱,饿者饿。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所谓父母官真正关心百姓之饥寒饱暖?”言罢,偏头见徐君猷脸色尴尬,隐有愧疚自责神色。苏公猛觉自己失言,适才话语并无讥讽徐君猷之意,但在徐君猷听来,却似是冲他而言,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公暗暗责怪自己口无遮拦。
只见那老妇人牵着小女孩挨门乞讨,到第二户人家门前,出来个中年妇人,二话不说,反手便把门关了。老妇人望着其中一扇门上贴着斗大的“善”字,急忙低下头来,与那小女孩言语什么。苏公上前三步,看得清楚,那老妇人与小女孩言语时,那沧桑的脸上竟露出慈祥、温和、亲切的笑容!苏公心头猛然一震,惊讶于老妇人的坚韧与乐观,不由摸出身上仅有的铜钱,遮莫二三十个。徐君猷、孟震、马踏月见得,亦纷纷解囊,凑了一把银子铜钱。
正待商议送去。却见那老妇人牵着小女孩往另一户开着门的人家走去,与此同时,过来一名县衙公差,遮莫四十岁左右,留着山羊须,手中兀自提着一壶酒,这公差恰巧正是这户人家主人。那老妇人望见公差,唬了一跳,哪里还敢去乞讨,急忙转身快步往下一户人家。那公差见得,不由一愣,忽然喝住那老妇人,上前两步,定睛细看,脸色一变,忽然环视四下,瞟望了徐君猷等人,急忙拖拽着那老妇人并小女孩进得自家屋去,竟又回身探头张望街巷一番,匆匆将门扇关了。
苏公看得清楚,心中不由疑惑起来:这公差神色似甚紧张,行径怪异,他分明认识那老妇人,但他为何这般惶恐,似乎害怕什么?他一个公差会害怕什么呢?害怕被人看见?他与那老妇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那厢孟震苦笑道:“看来,我等想送钱出去,竟送不出手。”徐君猷摇摇头,唏嘘叹息。苏公淡然笑道:“好歹那老妇人弄到了晚饭,也罢,也罢。”
众人复又前行,一路无话,出了县城,行了数里,到得黄州府城,天色已大黑。徐君猷令徐溜备些酒菜,邀孟震、苏公、马踏月共饮,三人亦不推辞。是夜,四人畅饮至子牌时分,皆有五六分醉意,苏公酒劲上来,竟如少年狂般放声歌唱起来,满口蜀语,惹得徐君猷等人哈哈大笑。孟震高举酒杯,笑道:“李太白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来来,苏兄再饮一杯。”苏公闻听此诗句,心中忽然想起了湘潭居士张睢,自湖州一别,竟再也未曾闻听得他的音讯了,又不免伤怀感叹起来,正所谓人生要有别,岁月去飘忽。
此时刻,亭外众多家人侍女随从等已然睡意浓浓,无精打采,东倒西歪。且说苏仁吃饱喝足,寻了把椅子,靠着一株大树歇息,迷迷糊糊。不知时辰,忽然闻听得花草丛深处有响动,苏仁顿时惊醒,探头张望,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侧耳细听,隐约听得微微细响。苏仁心中疑惑:莫不是猫狗之类的畜生?又细听片刻,并无异常声响。苏仁暗笑,复又眯上眼睛,不想刚合上眼皮,竟又闻听得那花草深处有低低咳嗽之声,那声音分明是人!
苏仁不由打了个激灵,宛如三九天冰水洗头一般,扭头望那亭中,微弱灯火之下,苏公四人兀自在饮酒言语。亭外有六七家人随从,或坐或立,一动不动,想是已经睡着了。苏仁又张望那花园深处,心中思忖:莫不是府上哪对男女在此幽会不成?细细一想,徐大人等在此饮酒多时,花园之中人多眼众,幽会的男女当早早溜脱避开,怎会如此不知死活?若非幽会男女,又会是何人呢?
苏仁离了椅子,猫身隐在花草丛中,慢慢挪向花园深处,那声音虽小,但愈来愈清楚。苏仁可以肯定,那黑暗之中确实隐藏有人!苏仁心中疑惑:难道是盗贼不成?这贼胆子也忒大了点,竟然敢到府衙偷盗?苏仁心中暗笑,不想得意忘形,压断了身旁花枝,弄出微微声响来。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便是这微微声响,惊动了暗处之人。苏仁闻得一阵仓促声响,隐约见得花草丛中冒出一个男子黑影,快速逃离。苏仁急忙站起身来,追赶上去,厉声喝道:“何人?”隐约中见得那条黑影跑至墙根,快速的爬上了一株大树,然后跃到墙头,翻身过去了。
苏仁追至大树下,淡然笑道:“果然是一个蟊贼。”这时刻,亭中众人陆续赶到,当先一人正是马踏月,急急问道:“苏爷,何事?”徐溜引众家人提着灯笼赶来。苏仁笑了笑,道:“适才见得一条黑影,似是个男子。我追赶至此,那厮翻墙逃了。”马踏月疑惑道:“莫不是来了窃贼?”徐溜不以为然道:“哪个窃贼如此胆大,敢来府衙行窃,恁的不知死活了。”苏仁顺手拿过一名家人手中的灯笼,近得墙边大树,察看树干,果然有踩踏痕迹。低头一看,却见得地上一个包袱,分明是方才那贼人爬树逃离时落下。
苏仁俯身拾起包袱,笑道:“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那厢马踏月过来,问道:“不知包中何物?”徐溜笑道:“定是这厮行窃时所用的器具。”苏仁掂量了一下包袱,摇摇头,将手中灯笼交与徐溜,解开了包袱,却见得是七八卷书。马踏月不由一愣,笑道:“不想竟是个文贼。”苏仁疑惑不解,复又自徐溜手中拿过灯笼,四下照视一番,未见其他可疑之物。
众人回得亭来,徐君猷、孟震、苏公已有七八分醉意。孟震趴在桌边,喘着粗气,又似是鼾声。苏公坐在一旁,眯着眼睛,似醉非醉。徐君猷摇摇晃晃,战立起来,喃喃问道:“何……何事?”徐溜道:“适才苏爷发现窃贼,追赶至墙下。”徐君猷一愣,瞪了徐溜一眼,嘟囔道:“大胆!……堂堂府衙……怎的有贼?……贼在何处?……”徐溜忙道:“已经逃之夭夭了。”徐君猷摇晃着头,哈哈一笑,唱道:“……哇呀呀……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孟震忽然一拍桌子,闭着眼睛,叫道:“大人唱得好!”这一声吼,倒是把徐溜、苏仁吓了一跳。
苏公睁开眼来,捋着胡须,忽问苏仁道:“你手中何物?”苏仁忙道:“乃是那贼人落下的包袱,包袱中有几卷书。”苏公一愣,眯着眼睛,诧异道:“贼人的书?”马踏月笑道:“想那厮是个读书的贼。”苏仁摇头道:“或是贼人先前自别处偷来的。”苏公招招手,令苏仁递过包袱,置于桌边,解开来看,共是七卷书,最上一卷乃是《周礼》,其下是《诗经》,又有一卷《韵法必备》、一卷《论语》、一卷《孟子》、两卷《诗赋大全》。苏公看罢,呵呵笑道:“如此看来,还是个赶赴京城科考的贼。”
原来宋代科举基本沿袭唐制,进士科考帖经、墨义和诗赋。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后,对科考进行改革,取消诗赋、帖经、墨义,专以经义、论、策取士。熙宁八年,宋神宗下令废除诗赋、贴经、墨义取士,颁发王安石《三经新义》,以论、策取士。并把《诗经》《周礼》等称为大经,《论语》《孟子》称为兼经,定为应考士子必读书,规定进士考试为四场:一场考大经,二场考兼经,三场考论,最后一场考策。殿试仅考策,限千字以上。王安石的科考改革,遭到苏轼等人反对。后随着朝廷动乱的变化,《三经新义》被取消,科举考试,或考诗赋,或考经义,或兼而有之,变换不定。
徐君猷拿起《周礼》,哈哈笑道:“见得此书,不由令君猷想起少年赶考之时,意气风发却又懵懂无知。转眼之间,竟是二十年前之事矣。”苏公听得此言,颇有同感,拿起《韵法必备》,笑道:“进士以声韵为务,纵然无趣,却由不得你不学。”笑罢,又叹息两声,摇摇头。翻开扉页,苏公不由吃了一惊,竟似醒了四五分酒,瞪着眼睛,口中喃喃。苏仁好奇,探头望去,却见那书纸上写着“焦明月”三个行草体字,显然是这书的主人。苏公霍然站起身来,放下《韵法必备》,又看那《诗赋大全》,两卷《诗赋大全》书内皆写着“焦明月”,又看其他书籍,皆是如此。最后拿起那卷《诗经》,不由哈哈笑道:“好一卷《诗经》,竟是二岭斋坊刻!”徐君猷闻听,急忙低下头来看,果然见得封面上有“二岭斋”印记。
苏公随意翻阅起来,这二岭斋坊刻《诗经》,错字甚多,几乎每页字句旁多有更改之处,譬如那《国风·郑风·东门之墠》的“墠”字,竟然刻成了“蝉”字;又如《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句竟刻成了“桃之天天,火勺其华”。凡此等等,不胜枚举。苏公苦笑一声,不由想起了叶来风,便是因书卷上一字之差改变了人生前程。徐君猷见得,追问道:“苏兄何故发笑?”苏公将《诗经》递与徐君猷,道:“且看这二岭斋坊刻,颠甲倒由,重纰貤缪,错误百出。亦难为这焦明月了,竟逐字逐句,一一更改过来;其中又有注解、评点。”徐君猷看罢,亦笑了起来,道:“想必是二岭斋早期坊刻,后来刻印书籍,似无这多谬误了。”
苏公翻开扉页,《诗经》上没有署“焦明月”,却用墨汁画着一柄斧头,斧刃破裂残缺,斧身数条花纹,不由诧异,皱眉思忖,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端的怪哉。”众人看着苏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是那趴在桌边的孟震也醒了过来,愣愣的望着苏公,疑惑不解道:“苏兄何故如此一惊一咋?”苏公指着众书卷上“焦明月”三字,淡然道:“孟大人不觉得这名字似曾在哪里见过吗?”孟震一愣,凑过头来看,喃喃道:“焦明月?焦明月?确似在哪里见过。焦明……?哦,我明白了,便是那方砚台的背面!”徐君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孟震又皱起眉头,思索道:“可那方砚台刻的是焦明,而非焦明月?”
苏公喝了一口浓茶,淡然一笑,道:“那砚台缺了一角,正巧在‘明’字之后,或许那残缺的一角上正巧有个‘月’字。”孟震眨着眼睛,笑道:“苏兄不过是推测罢了。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或许只是巧合。”苏公点点头,笑道:“焦姓者,非如赵李张刘王等大姓,此姓较少,今同姓又同一字者,少之又少,而同为书生秀才的更甚。此中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徐君猷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茶,又拍了拍额头,道:“苏兄之意,这焦明月便是杀人凶手,凶器便是他这方砚台。”马踏月疑惑道:“这厮明为书生,实则是个窃贼。今日胆大妄为,竟潜到府衙中来了。”徐君猷愤愤道:“明日一早便着人缉拿这厮。”苏公翻着书卷,幽然叹息一声,道:“大人不必着人缉拿他了。”徐君猷一愣,问道:“苏兄此言何意?”苏公放下书卷,叹道:“只因他已经死了。”众人甚为惊讶,马踏月追问道:“苏大人怎知他已经死了?”苏公叹道:“雨后冲出来的那具白骨便是焦明月!”众人不解,徐君猷忍不住问道:“你据何判断那具白骨便是焦明月?”
苏公叹息道:“徐大人、马将军,你二人果真想不起来了?”马踏月一愣,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满脸疑惑,来望马踏月。二人如坠云雾,不知苏公何出此言。苏公叹道:“二位端的是贵人多忘事!明明到过焦明月家,今日却这般懵懂。”徐君猷眼巴巴望着苏公,马踏月更是莫名其妙,摸门不着。徐君猷忽然笑道:“苏兄今夜定是喝多了酒,说起胡话来了。这焦明月者,徐某可谓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又何尝到过他的家里?苏兄今夜醉得这般,恁的可笑。”马踏月在一边淡然而笑。
苏公将茶水倒在手掌心中,敷在额头之上,又湿了左右脸颊,呵呵笑道:“端的是喝多了。”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兄何不借着今夜酒兴,赋一首千古绝句?徐某最为欣赏苏兄那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遥闻仙人语,明月明日明。”苏公一愣,哈哈笑道:“徐大人诳我也。你当我真醉不成?这前两句系我所作,此后两句何来?我倒是记得李贺有诗云:楼头曲宴仙人语,帐底吹笙香雾浓。”徐君猷笑道:“苏兄问:明月几时有?徐某便答:明月明日明。”苏公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只可惜这明月已经被烧了,何来明日明?”徐君猷一愣,反问道:“明月怎的会被烧了?”苏公笑道:“焦明月,岂非是言明月烧焦了?”孟震哈哈笑道:“花上晒裤,背山起楼,对花啜茶,明月烧焦,端的大煞风景。”
苏公笑罢,忽幽然叹息一声,道:“去年十月,苏某随徐大人,马将军前往蕲春,查证蕲春县令谭百丈呈报该县石马庄惊现神兽一事,我等到得石马庄,却逢得庄中曾游遇害一案。庄中焦无泥引我等前去,那坡上依次有三处屋舍,第一家是县衙严窦严押司家,第二家是死者曾游家,那第三家有三间茅舍,甚是破烂败落。那焦无泥道:这第三家乃是庄中秀才焦明月,前年便赴京城赶考去了,至今未归,家中亦无有他人,甚是破落。徐大人、马将军可曾记得?”徐君猷、马踏月闻听,顿时目瞪口呆,那严窦、曾游倒还记得,秀才焦明月之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苏公望着徐、马二人满脸迷惑,淡然道:“莫不是东坡诳骗二位不成?”徐君猷笑道:“苏兄过耳不遗,往往于随意言谈中发现玄机,觅得破绽,徐某深信不疑。既如此,明日一早我便遣颜未前往蕲春石马庄,查证此事。”苏公点点头,道:“可令颜未携带此中两三卷书,令庄中邻里辨认字迹。”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若焦明月两年前便已遇害,为何今日才现书卷?而这书卷又偏偏落在我府衙之中?”
苏公望着徐君猷,捋须笑道:“徐大人果然未醉!”徐君猷望着苏公,哈哈一笑,道:“苏兄酒量远胜过徐某。”孟震听得二人言语,连连摇头,道:“孟某醉矣,不敢再饮了。”苏公笑道:“孟大人如此清醒,怎言醉了?”孟震只当苏公还要劝酒,连连摆手道:“确实醉了。”苏公不依不饶道:“但凡酒徒真正醉了,便口出狂言:我未醉,来来来,再来一斤!而绝不会言自己醉了。孟大人分明清醒得很,否则怎知自己醉了?”孟震语塞,趴在桌上,只是摇晃着脑袋。
徐君猷呵呵笑着,道:“苏兄休要再戏弄于他了。且说方才那翻墙之人,夜入府衙,究竟是何目的?”苏公捋须思忖,良久,摇了摇头,喃喃道:“难道真是贼人自他处偷来的书卷?一切难道只是巧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