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徐君猷、苏公引颜未等人前往欧阳飞絮府上,随行人中又有何处珣。到得欧阳府中,欧阳飞絮闻报,率归我柔等随从急忙出门来迎。一行人入得前堂,宾主落座,欧阳飞絮令婢女上茶。苏公捋须瞟了一眼何处珣,何处珣会意,微微点头,示意苏公。苏公淡然一笑。
徐君猷客气寒暄一番,又言及尚常之死、范恭落网情形,但梅花血玉下落不明。欧阳飞絮叹道:“不想一桩小事竟劳动知府大人大驾,飞絮甚感不安。万事随缘,此玉来之甚易,去之亦甚快,飞絮亦不强求。”徐君猷闻听,笑道:“不想欧阳掌柜这般信缘,此即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欧阳飞絮点点头,道:“飞絮经营春秋行多年,见过甚多古董字画,无一不经几人、甚至十几人、几十人之手,便是终生拥有,死后亦不免流落他人之手。你方唱罢我登场,乃是正常之事,强求又有何益?”
苏公点点头,笑道:“欧阳掌柜所言甚是。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徐君猷点头,幽然道:“可惜世人多过于固执,至死亦念念不舍。”
苏公遂取过《邾城考记》,递与欧阳飞絮,道:“东坡昨日于市井小贩手中买得《邾城考记》一卷,不知著者何人,其书颇有意味,请欧阳掌柜鉴赏一番。”欧阳飞絮接过书卷,置于掌中,细细察看,道:“自书卷纸张笔墨看来,端是唐代中期之物。”苏公点点头,把眼瞟那归我柔。那归我柔神情诧异,探头张望那书卷。
欧阳飞絮翻阅《邾城考记》,道:“此书文章甚杂,或考证、或游记、或诗词,可谓是黄州别记,可惜不知著者何人。”苏公笑道:“苏某欲将此书转手,卖与欧阳掌柜,不知值得多少?”欧阳飞絮一愣,奇道:“苏大人欲卖与飞絮?”苏公点点头,道:“欧阳掌柜以为如何?”欧阳飞絮笑道:“苏大人出价多少?”苏公面有难色。徐君猷哈哈笑道:“欧阳掌柜果然是生意人。想苏大人举家来我黄州,俸禄微薄,亲率家人开垦种菜以自供。本府以为,欧阳掌柜可借机周济些则个。不如本府来定个准数,便是五百两银子吧。”欧阳飞絮闻听,脸色微变,淡然笑道:“知府大人取笑了。”
苏公闻听,连连摇头,急道:“徐大人端的买椟还珠,无有一千两,苏某绝不出手。”欧阳飞絮闻听,不觉一愣,疑惑的望着苏公,竟不知如何言语,复又细看那书卷,喃喃道:“莫不是飞絮走眼不成?难道是哪位名家手迹?”
苏公淡然一笑,道:“欧阳掌柜老矣。却不如让你那小厮一看。”欧阳飞絮又一愣,诧异道:“小厮?”苏公淡然一笑,道:“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辈死在沙滩上。”徐君猷闻听,捋须而笑。欧阳飞絮回头看那归我柔,归我柔神色尴尬。欧阳飞絮笑道:“苏大人取笑了,这厮虽头脑聪明,但学识甚是浅薄,还待锤炼。”
苏公摇摇头,叹道:“所谓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欧阳掌柜恁的小瞧了他。”言罢,起得身来,自欧阳飞絮手中拿过书卷,递与归我柔,笑道:“你且细看,此书如何?”归我柔满脸通红,甚是拘谨,把眼望欧阳飞絮,欧阳飞絮满脸疑惑,不知苏公意欲何为。苏公笑道:“此书可值得一千两银子?”归我柔吱唔不语。
此时刻,堂外有家人来报,只道是临江书院齐礼信、刘冰谷二位先生到。欧阳飞絮一愣,苏公笑道:“他二人乃是苏某请来。”欧阳飞絮忙道:“快快有请。”不多时,齐礼信、刘冰谷二人入得堂来,拱手见礼之后,自在一旁落座。齐礼信笑道:“苏大人书信与礼信,道是欧阳掌柜收得一件希世宝贝,却不知是何物?”欧阳飞絮诧异不已,正待申明。苏公笑道:“便是此卷《邾城考记》。”遂自归我柔手中拿过书卷,递与齐礼信。
齐礼信接过书卷一看,颇有些疑惑,道:“《邾城考记》?礼信似曾听说过。”苏公淡然一笑,望着刘冰谷,道:“刘先生可曾看过此书?”那刘冰谷一脸茫然,摇摇头,道:“冰谷孤陋寡闻,从未见过此书,此书中言些甚么?”苏公笑道:“此书乃是苏某于市井小贩手中购得,欲以千两银子之价转手欧阳掌柜,无奈欧阳掌柜却不肯。”欧阳飞絮一脸疑惑,苦笑一声,道:“飞絮端的不知此书出自何人手笔。”
那厢齐礼信忽然醒悟,道:“我记起来了。此书似是庞广先生之书,苏大人兀自与礼信言及,欲求一读,后来礼信找寻,却不见了。”苏公点点头,笑道:“正是如此,不想齐先生竟还记得。”齐礼信翻阅书卷,疑惑道:“此书竟值一千两银子?怎的可能?定是苏大人玩笑之言。”苏公摇摇头,淡然笑道:“端的是明珠暗投。可惜你等愚钝,不识得此物。但今日在场之人,却有二人省得其中玄机。”欧阳飞絮道:“望苏大人指点迷津。”
苏公淡然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欧阳掌柜兀自蒙在鼓中。”欧阳飞絮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此与飞絮有何干系?”苏公道:“与欧阳掌柜并无干系,却与那梅花血玉有干系。”欧阳飞絮一愣,疑惑不解。苏公笑道:“欧阳掌柜无意中收得梅花血玉,可曾想过,或许还有更多的梅花血玉?”欧阳飞絮闻听,惊诧不已:“更多的梅花血玉?”
苏公点点头,道:“梅花血玉乃是邾城君主古物,不难想象,女王城古城中某处埋着更多邾城君主古物。亦即齐礼信所言的女王城藏宝之说。”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齐礼信尤为惊奇,道:“苏大人之意,传说女王城藏有无数金银财宝竟是真的?”苏公笑道:“此不过是苏某推测而已,真假尚难论定。但《邾城考记》一书,便是寻宝之书。”众人闻听,益发惊讶。
苏公淡然一笑,道:“两年前,临江书院庞广先生得到此书,暗中琢磨,但不得要领。不想朱溪一案中,庞广无辜遇害,此书便被早有觊觎之心的另一人窃走,故而齐先生找寻不着了。”齐礼信醒悟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是何人?”苏公望着刘冰谷,笑道:“非是他人,便是刘冰谷先生。”刘冰谷闻听,惊诧不已,面有愠色,道:“苏大人奚落冰谷也。”
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刘先生素来爽快,今日却这般推诿,恁的有趣。刘先生自窃得此书,苦心琢磨,如此已有两年之久,且亲往女王城周边察勘多次,但一无所获。不想梅花血玉的出现,令刘先生惊喜不已,隐隐之中,似悟出了玄机所在。”刘冰谷惊诧不已,呆若木鸡。
苏公又道:“刘先生潜心琢磨,为弥补古董学识之不足,刘先生兀自安插眼线在欧阳掌柜身旁。”此语一出,众人皆惊,欧阳飞絮将信将疑,不由回头看那归我柔。归我柔脸色通红,垂首不语。刘冰谷幽然叹道:“苏大人好生厉害,冰谷端的五体投地也。此中情形,却不知苏大人如何知晓?”
苏公淡然一笑,摸出那碧玉鱼坠,递与刘冰谷,道:“此玉可是先生之物?”刘冰谷甚是惊疑,茫然道:“苏大人如何得来?”苏公道:“俗话言:隔墙有耳。非是苏某厉害,实是你二人行事不周,被人在窗外窥听得,那小贼偷了先生的书卷并玉坠,却不合被知府大人抓获,那厮一一招供,自然少不了你与归我柔的密谋言语,加之欧阳掌柜府中梅花血玉失窃,如此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刘冰谷苦笑一声,思忖道:“此冰谷失误也。但我二人言语时,并不曾言及欧阳掌柜并梅花血玉情形。那小贼即便听得,亦茫然不解。苏大人又据何推断?”苏公点点头,道:“我等亦不过是疑心而已,并无实证。欧阳掌柜梅花血玉失窃,苏某应欧阳掌柜之邀,曾细细勘验书房,又询问剖析案情。那窃贼径直在书房行窃,可见其非寻常窃贼,乃为梅花血玉而来,而知晓梅花血玉者,甚少,又知其所藏位置者,少之又少。我等推测,此贼当是知情者。可疑者,齐礼信先生、欧阳掌柜小妾贾芸并其弟贾昙,此外便是归我柔。而据欧阳掌柜言,归我柔乃是刘冰谷先生举荐给欧阳掌柜的。”
欧阳飞絮、刘冰谷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苏公又道:“今日请齐、刘二位先生到此,便是让那偷书卷及玉坠的小贼指认临江书院所见之人。”言罢,遂唤何处珣站将出来。刘冰谷、归我柔望着何处珣,颇感意外。那何处珣望着刘冰谷、归我柔,连连点头。
齐礼信叹道:“如此言来,礼信亦在苏大人怀疑之列?”苏公捋须笑道:“齐先生古道心肠,关注梅花血玉之来源,书房中又目睹欧阳掌柜取放玉器,自是可疑。”齐礼信手抚额头,苦笑道:“若非这小贼指认,礼信岂非难脱干系?”苏公摇摇头,道:“苏某早已疑心刘先生矣。”刘冰谷惊讶不已,道:“冰谷有何可疑?”
苏公拿过《邾城考记》,翻到一页,道:“此书中有一诗句:西山岩下石,嘉叶此中生。知府徐大人与苏某言及此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从未读过。苏某窃以为,或是著书者所赋。苏某见得此诗,又不免想起一桩事来。此事说来,却与齐礼信先生相干。”齐礼信惊诧道:“与礼信相干?礼信亦从未读过此诗。”
苏公笑道:“去年十一月,苏某应先生之邀,赴先生寿诞。在先生府上,先生曾以香茗待我等友人。苏某追问此茶何来,先生道是龙王山岩石下,有野生古茶树数十余株,因地势险要偏僻,少有人知,乃是庄中甄方甄老汉上山采集草药时发觉,后采摘得此茶。苏某言及陆羽茶经,以为此茶甚佳。那时刻,刘冰谷先生言了一句话,道:‘西山岩下石,嘉叶此中生,原来如此。’昨日,苏某翻阅此书,竟无意间见得此诗,心中顿生疑惑,原来刘先生早已晓得此诗,其言‘原来如此’,分明就是一种豁然开朗、顿时醒悟之意。如此推想,刘先生琢磨《邾城考记》久矣。”(见第十五卷《血字鬼咒》)
齐礼信、刘冰谷惊诧不已,竭力思索,竟回想不起有这等事情。刘冰幽然叹道:“苏大人所言不错。两年前某日,冰谷与庞广先生饮酒,庞先生酒醉道出了《邾城考记》玄机,那时刻冰谷半信半疑,此后不免留心,不想庞先生突遭毒手,冰谷心中一阵惊喜,便寻机偷得此书,细细琢磨,可惜不得要领。冰谷又多次到女王城旧迹并四周察勘,隐约与《邾城考记》相符合。冰谷苦于线索甚少,便将外甥归我柔举荐到欧阳掌柜春秋古董行,望他学些古董鉴别之法,又细加留意春秋行收集的女王城古物。”
苏公捋须道:“那日在我东坡雪堂,欧阳掌柜拿出梅花血玉与众人鉴赏,待知晓是邾城君主之物,刘先生自是欣喜万分。”刘冰谷点点头,道:“正是。不知苏大人是否细看《邾城考记》?其中有云:石门有小洞,呈梅花状,洞中似有机簧,试数月,然不可开,疑其伪门也。”刘冰谷言罢,自苏公手中拿过《邾城考记》,翻至后半部某页,指点与苏公看。众人好奇,亦上前来看。
苏公拈须思忖,疑惑道:“刘先生之意是指那梅花血玉乃是开启石门之钥匙?”刘冰谷望着苏公,颇有些兴奋,道:“正是正是,此玉既是邾城君主佩带,自是紧要得很。”众人闻听,惊诧万分。
苏公思忖道:“此不过是推测罢了。刘先生可曾寻得那石门小洞?”刘冰谷摇摇头,道:“冰谷寻遍女王城并四周,未寻得书中所言石门。”苏公道:“既如此,得到梅花血玉又有何用?”刘冰谷道:“若无梅花血玉,便是找到石门,亦无可奈何。有了此物,冰谷便可一心一意寻那石门。依冰谷猜想,那石门或已湮没在某处。”苏公点点头,道:“或是如此。”
刘冰谷幽然长叹,道:“可惜梅花血玉尚未到手,便已出丑扬疾,恁的可笑。”苏公闻听,不由一愣,疑道:“梅花血玉尚未到手?”苏公疑惑道:“你二人商议盗玉之事,归我柔知尚常与贾芸奸情,遂思索出一条计策,欲假尚常之手盗玉,不想那尚常假意应诺,暗中招了同党范恭,欲反戈一击。归我柔识破其计,夜间偷袭击晕了范恭,而后待尚常盗玉回来,将其杀死,又割下人头,欲嫁祸范恭。”
刘冰谷与归我柔对视一下,甚是诧异。刘冰谷道:“我等确欲盗取那梅花血玉。只可惜,我等却迟了一步。”苏公疑惑道:“迟了一步?你道你等未偷得梅花血玉?”刘冰谷点点头。归我柔道:“前夜,小人待老爷睡下后,悄然前往老爷书房,方到院中,却闻得老爷书房内有响动,小人惊讶不已,急忙隐在暗处,不多时,见得一条黑影书房出来,奔后院去了。”
苏公惊讶道:“你道在你之前,便已有人偷走了梅花血玉?”归我柔道:“正是,小人亦甚是惊讶,心中思忖,不知是何人。但小人不肯死心,兀自入得书房,急忙抽开那桌案屉子,那盛玉的锦盒尚在,小人一阵心喜,打开锦盒,伸手一摸,不由吃了一惊,盒中非是梅花血玉,竟似是块卵石。”苏公疑惑道:“你兀自入得书房?如此言来,那书房门上之锁是那黑影撬却的?”归我柔点点头,道:“端是如此。”苏公拈须思忖,欧阳飞絮目瞪口呆。归我柔点点头,道:“小人一摸,便知不妙,定是被那厮调换了。急忙合上了屉子,匆匆出了书房。”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厮定是尚常,他已先归我柔一步,偷走了梅花血玉。若刘冰谷、归我柔之言属实,那尚常又是受何人指使?主谋竟另有其人?”众人皆苦苦思索。苏公摇摇头,道:“若归我柔之言属实,此事益发蹊跷。徐大人以为,那厮是尚常。但苏某却以为非是尚常。”众人又一番惊讶,徐君猷疑惑道:“为何不是尚常?”
苏公道:“据欧阳掌柜言,梅花血玉并锦盒皆不见了。而适才归我柔却言,那厮盗玉之后,兀自用卵石置在锦盒中,并未拿走锦盒。”欧阳飞絮闻听,不由一愣,连连点头,道:“正是,那盗贼将锦盒一并盗走了。”徐君猷思忖道:“苏兄之意,那尚常还在归我柔之后?”刘冰谷惊讶道:“苏大人之意,前夜前后共有三拨人来盗梅花血玉?”
苏公点点头,道:“很显然,先来的那黑影拿走了梅花血玉,将卵石留在锦盒内。待归我柔到来,发觉不对,急忙退身。而后方是尚常到来,黑夜之中,那厮不辨真假,将卵石并锦盒一并盗了,临行前,兀自将书卷抛得四散,伪装窃贼翻找财物的假象。”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因尚常盗了卵石回去,那威逼他盗玉的蒙面人以为尚常使诈,恼羞成怒,便结果了尚常性命。”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所言,端是一种可能。那蒙面人究竟是谁?竟如此熟悉欧阳府中情形?他为何要假尚常之手盗玉,而不亲往?”
徐君猷思忖道:“此人端是欧阳府中人。”苏公点点头,幽然道:“此外还有一种可能。”徐君猷追问道:“甚么可能?”苏公道:“那真正盗玉的人便是指使尚常盗玉的人。”徐君猷闻听,疑惑不解,问道:“他既然自己已偷走了玉,为何又要指使尚常去偷?”苏公笑道:“此正是这厮狡诈之处,欲嫁祸尚常。”徐君猷思忖道:“他欲嫁祸尚常,为何又要将他杀死?”众人各自思索,皆疑惑不解。
苏公叹道:“因为这厮真正的目的便是为了杀死尚常。”众人闻听,益发疑惑不解,徐君猷急道:“苏大人快且言来,那厮为何要杀死尚常?”苏公淡然道:“苏某以为,目今最可疑的人当是欧阳掌柜!”众人闻听,大惑不解。欧阳飞絮更是目瞪口呆。
苏公淡然道:“我等且先推想,欧阳掌柜暗中知晓了小妾贾芸与尚常奸情,但未能证实,便思索出一条盗玉的妙计,蒙面潜入尚常家中,钢刀威逼他去盗玉,以证实其与小妾贾芸之干系。那尚常果然去找了贾芸,同时亦找了同党范恭。是夜,欧阳掌柜假意睡下后,悄然前往书房,将真的梅花血玉去走,换成了卵石。尚常不知,懵懂偷走了卵石。欧阳掌柜在击昏范恭之后,又结果了尚常性命,割下其头颅,将头颅并昏迷的范恭送回家中,以嫁祸范恭。待那范恭醒来,见得桌上人头,惊恐万分,不敢报官,只得哑巴吃黄连,偷偷将头颅埋在垅上园内。”
众人惊诧不已,把眼望着欧阳飞絮,欧阳飞絮一脸茫然,摇摇头,叹道:“不曾料想,飞絮在苏大人心中,竟是这等小人!飞絮焉能为区区一个小妾行凶杀人?若果真要致他于死地,又何必费如此周折?待他潜入府中,可设计擒拿,以为盗贼,乱棍打死;或言其奸淫家眷,送交官府,亦是死罪。岂非更妙?假使如苏大人所言,先前那厮是飞絮,更是多此一举。飞絮回房歇息之时,便可调换梅花血玉,又何必待睡下后再鬼鬼祟祟前来?”
苏公闻听,顿时语塞,喃喃道:“欧阳掌柜所言有理。但真正的窃贼又是何人?”众人亦疑惑不解,徐君猷皱着眉头,端起茶碗,欲饮未饮。苏公拈须思忖,默然无语。
这时刻,却见得堂门口闪现一人,探头张望,冲着堂内招手。苏公诧异,那厮约莫二十六七岁,油头粉面,满面堆笑。欧阳飞絮见得来人,面有愠色,看了归我柔一眼。归我柔会意,急忙出得堂去。来人忙拉过归我柔,在那廊下言语。
苏公好奇,不禁走到堂门旁,但闻得那人道:“归兄,且与我姐夫言语,先支十两银子与小弟救急。”归我柔问道:“莫不是又输了钱?”那人喉咙深吸一下,“呸”的吐了痰,恼道:“可恨那今年埋,手气甚好,小弟输个精光,那厮兀自嘲讽气恼小弟,今若不报仇,怎生咽得下这口恶气。”言罢,又恨恨“呸”出了一口痰。
那归我柔道:“你来亦不看时辰,此时刻,知府徐大人、苏大人等在此查案,老爷已焦头烂额矣。”那人疑惑道:“官府的大人查案?查的甚案?”归我柔道:“便是府上失盗之事,另有泼皮尚常被杀一案。”那人惊诧道:“闻街坊说,凶手范恭已被抓住了。”归我柔道:“苏大人言,府中盗玉之人与杀害尚常之人乃是同一人。”那人惊讶道:“那苏大人怎的知晓?”归我柔道:“那苏大人甚是厉害,认为此人当是我府中之人。”那人惊恐道:“端的如此。”归我柔道:“正是。”那人又“呸”了一声,吐了一口痰,道:“那小弟还是先行一步了。”
苏公听得清楚,心中一动,迈步出了堂门,望着归我柔并那人,道:“你这厮唤作甚名?”那人望着苏公,又望了望归我柔,满脸惶恐。归我柔道:“此位便是苏大人。”那人闻听,脸上闪过一丝惊恐,急忙施礼。归我柔道:“他乃是我家老爷妾弟贾昙。”
苏公手捋胡须,低头看那地上,赫然有三团浓痰,淡然一笑,道:“你这厮,昨日百胜赌坊言吴相酒后吐真言的便是你。”那贾昙望着苏公,傻笑几声,连连点头,道:“正是小人,正是小人。”苏公道:“既如此,我还有些吴相闲事问你。”那贾昙低头唯喏。苏公转身入得堂来,归我柔、贾昙跟随进来。
欧阳飞絮见得,甚是诧异,欲言又止。苏公忽冷笑一声,厉声道:“大胆贾昙,你可知罪?”贾昙闻听此言,唬了一跳,惊恐不已,吱唔道:“小人不知。”苏公冷笑道:“死到临头,兀自信口抵赖。且将你如何盗走梅花血玉、如何杀死尚常、如何砍下他的头颅、如何将头颅并范恭背回其家,等等,从实招来!如若不招,将你押到府衙大堂之上,严刑审讯,待得那时,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贾昙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苏公又冷笑道:“那夜,你蒙着面,持钢刀威逼尚常,故意扯着嗓子,变了声音,因你与尚常相识,恐他听出你来。事后尚常寻范恭商议对策,尚常言道:那厮蒙着面,是个男子,声音低低的,怪怪的,很是吓人。亦因你与范恭相识,故而从背后袭击他,又将他并尚常人头送至其家中。”贾昙闻听,钳口结舌。
苏公又道:“偷盗梅花血玉者,必定是府中知情人。前日,你曾到得书房斋,欲见欧阳掌柜,那时刻欧阳掌柜正与齐礼信先生言谈梅花血玉之事,你这厮便在窗外偷听,兀自用口水沾湿了窗纸,往里面偷看。想必正见得欧阳掌柜取出或放归玉石锦盒。”贾昙闻听,甚是惊恐,吱唔道:“你……你怎知道?”
苏公淡然一笑,道:“何止如此。你隐身在尚常屋门后,兀自吐了数口浓痰,可是如此?”贾昙瞪大双眼,望着苏公,疑道:“莫不是那时刻你也藏在他家中?”苏公道:“尚常与贾芸私通,你定然知晓。故而你假此事,威逼尚常去盗玉,但你却早已撬了门锁,盗走了真玉,又将一块卵石放在那锦盒中。那尚常不知真假,将卵石盗回去。可是如此?”
贾昙呆若木鸡,喃喃道:“你怎的知晓?”欧阳飞絮脸色发紫,压住震怒,问道:“贾昙,当真是你所为?”贾昙茫然点点头,忽跪倒在地,慌恐道:“贾昙该死,只因输欠了银子,姐夫又不肯多给些给我,那日不合偷听得姐夫言语,知晓那玉值得些银子,便起了贼心。待来到姐姐房中,姐姐拉扯住我,央求我一桩事。”
欧阳飞絮怒道:“他求你甚么事?”贾昙道:“我那姐姐未进姐夫家门时,便与那尚常勾搭甚久。自嫁入姐夫家中,姐姐欲与其断绝往来,可恨那尚常却常来纠缠,若有不从,便扬言要告发姐姐。姐姐迫于无奈,便求小弟,欲杀死这厮,以绝后患。我便思索出一条盗玉之计,如此既盗走了真玉,又趁机杀了这厮,知晓这厮唤来范恭,我又思索出割头嫁祸之计,料想那范恭不敢报官。即便官府有所发现,范恭亦是百口莫辩。”欧阳飞絮闻听,气得浑身乱颤。
苏公点点头,问道:“那梅花血玉现在何处?”贾昙叹道:“昨夜已输给了今年埋了。”欧阳飞絮恼怒道:“一夜之间便输与他人了?你这腌脏泼皮,可知那玉值多少银子?”贾昙哆哆嗦嗦道:“我以一百两银子折卖给他了。”欧阳飞絮气得浑身乱颤。徐君猷奇道:“甚么今年埋?怎有人取如此姓名?”贾昙忙道:“乃是诨名,便是府衙的金孔目。”徐君猷恍然大悟,又哑然失笑:“原来是金廿脉,却被人唤成了今年埋。”
苏公问道:“你等在那百胜赌坊博钱?”贾昙摇摇头,道:“昨日知府大人突然到得百胜,众人皆惊恐,随后便改了去处。”徐君猷疑惑道:“改在何处?”贾昙吱唔道:“他等已改在城外了。”徐君猷问道:“城外何处?”贾昙道:“便在菱角湖边的临风阁,此处甚是僻静幽雅,又多官吏商贾聚赌。那今年埋昨夜便赢得了近千两银子,待小人回时,兀自在临风阁与三四个妓女逍遥快活。”
苏公幽然叹道:“今之官吏臃肿腐败,狼贪鼠窃,声色犬马,赌风日炽,致使民风日下,徐大人不可不察。”徐君猷点点头,毅然道:“苏大人言之有理,若不整饬吏风,则民风危也,民风衰下,则国家危也。那金廿脉身为府衙孔目官,竟目无大宋律例,好赌成性,本府便以这厮试刀,以儆效尤。”苏公低声道:“徐大人可速召集人马,直扑临风阁。”徐君猷点头,遂站起身来,率众出了前堂。
徐君猷令颜未速去召集府衙公差捕快,只言是擒拿朝廷重犯,任何人不可打探询问,走露风声,违者严惩不怠。苏公谏道,赌坊多官吏,耳目众多,恐走漏风声,不如请马踏月将军。徐君猷然之,前往会见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马踏月闻听知府大人来得,急忙来迎。徐君猷遂道明来意,马踏月遂令副将召集军兵二百余人,听候调遣。
徐君猷亲率兵马直奔菱角湖临风阁。待近得临风阁,苏公建议,临风阁临湖而建,可兵分三路,包抄合围,以防众赌徒四散惊逃。徐君猷然之,遂令马踏月、颜未各引七十人,分左右两路迂回包抄,自引余下军兵直扑临风阁。
因赌客中多府衙官吏,临风阁主人并手下有恃无恐,早已放松戒备,待到军兵将至,方才发现,急忙传告。阁中赌徒四五十人,又有喽罗妓女四五十人,惊恐万分,四散惊逃,或前或后。却不曾想是三方皆有军兵,包围得严严实实。
临风阁在菱角湖水面上兀自建有屋舍,供人玩乐逍遥,那孔目官金廿脉此刻正搂住两名妖艳女子呼呼大睡,闻听得岸上嘈杂声大起,惊醒过来,急忙下了床榻,穿了衣裳,出来一看,见得满岸军兵,又望见了骑马的徐君猷,惊恐万分,急忙跳入水中,竭力泅游。其余走投无路者,纷纷跳入湖水,意欲逃脱。马踏月遂令善水军兵入水追赶。不消半个时辰,悉数被擒,无一逃脱。此时正是二月间,湖水甚冷,上得岸来,个个哆哆嗦嗦,狼狈不堪。
那金廿脉浑身湿漉漉,垂头丧气站在众人中。徐君猷上得前去,故装惊讶,奇道:“你这厮怎的是象金孔目?怪哉,你分明便是金孔目!昨日在城中百胜赌坊见得你,饶你性命,今又在此重逢。端的不知死活!”金廿脉唬得半死,扑将上来,跪倒在地,哭泣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徐君猷冷笑一声,却不言语。那厢苏公见得,上得前来,使个眼色与徐君猷。徐君猷一愣,猛又醒悟,问道:“大胆金廿脉,本府问你,昨夜你与贾昙赌博,可曾赢得他一块梅花玉器?”金廿脉闻听,如鸡啄米一般点头,道:“正是正是。”徐君猷道:“此玉现在何处?”金廿脉忙道:“在卑职身上。”急忙伸入腰间,摸索一阵,未能摸出。金廿脉慌了手脚,急忙脱了长袍,好一番寻找,依然未见,沮丧道:“定是适才掉落到水中了。”
徐君猷不信,令马踏月细细搜寻,将金廿脉脱了个精光,未能找到,又到水上居室搜查,亦未见得。因那梅花血玉确已失落到菱角湖中了。
徐君猷、苏公无可奈何,相视无语。
苏公望着渺渺菱角湖面,幽然叹道:“梅花血玉,来得蹊跷,去得诧异,宛如夜空流星,真可谓沤珠槿艳、石火风烛。又似是冥冥天意,却不知要何时再现人间……”梅花血玉自此消失。
十九年后,即宋建中靖国元年七月某日,黄昏时刻,黄州龙王山上。
两个男子站在山崖边,望着余晖下的女王城遗址,眉飞色舞,颇为兴奋。却见其中一人自怀中摸出一物,却是一块梅花形的玉佩,只见他高高举起那块玉,比照着女王城,喃喃道:“此玉果真是传说的梅花血玉?”
另一人得意的笑道:“闻父亲言,想当年苏东坡在黄州之时,此玉曾出现过,后来遗落在菱角湖中,却不想今日被你我兄弟二人得到。”二人原来是兄弟,这说话者正是弟弟。
那哥哥喃喃道:“据父亲考证,这女王城便如同这块玉的梅花形状,这玉中的两滴血便是埋藏财宝之处。”那弟弟望着山下女王城遗址,思忖道:“这两滴血是城中甚么位置?”那哥哥比照了好一番,道:“似是那两棵大鸭脚树。”
那弟弟嚷着道:“让我来看看。”然后自哥哥手中拿过那块梅花血玉,比照山下。只见得余晖照着那梅花血玉,折射着幽幽光芒,那弟弟欣喜不已,连声道:“我等在那土城中转悠两三个月,却不曾想过这两棵鸭脚树。闻老人言,这两棵树活有一千五百年以上,不定是那邾国国君载种的。”
那哥哥站在弟弟后侧,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环顾了四下,忽然上前一步,抢过那块梅花血玉,不待那弟弟反应过来,他双手用力一推。
只见那弟弟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跌下了山崖……
今湖北省黄州禹王城遗址一带,兀自流传着藏宝的传说。而且民间还传说,凡是在禹王城遗址附近拾得宝物的人,家中必遭不幸,宛如那梅花血玉中的两滴血,甚是诡异。
(本卷完)
后注
一、关于黄州禹王城遗址。
禹王城遗址位于今黄州州城北3公里处。西距长江1公里,黄团公路从城东沿经过。禹王城遗址虽然经受了二千多年的沧桑,但今天不仅城池依稀可辨,就是城外三面的护城河仍清晰可辨。
城址东、南、北三面修有土筑城墙,西面依托龙王脉山体支撑。在清以前,长江水径直在城边流淌,实际上这里是一块比较平坦的高地。该城墙南北长公里,东西宽公里,整个城区成长方形。南面城墙保存完好。残垣宽约5~8米,高约10~15米。东面和北面损坏严重。根据文博单位勘察,城墙周围有多处缺口,疑有城门4~5处,传说中还有水城门。另外西面临长江处不远处有2处港口。城墙的四角外,修筑有烽火台,高10多米,目前还有3座可见。其中西南城角外一座人称“望夫墩”,远近闻名。
禹王城的历史在《黄州府志》、《黄冈县志》上有记载:一曰“楚宣王灭邾(公元前340~369年)徒邾于此”,或云“楚宣王封其女之地,遂城而居之,乃楚先筑也”。禹王城的名字,先后有邾城、女王城、汝王城、吕阳城、永安城等。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在黄州时,黄州人称禹王城为“永安城”俗称“女王城”。他有《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诗可见校正。明弘治《黄州府志》记载说:“城中多士堆,俗称女王城”。今人称女王城为禹王城可能是明代以后的事了。(以上资料源于黄冈市黄州区人民政府网站)
二、北宋是中国历史上对赌博处罚最严厉的一个时期,轻者罚金配遣,重者处斩。宋法典《宋刑统》对禁赌有明确律文。在实际处罚中,甚至超过了律文限制,赌博者“俱处斩,邻居庇匿不报者,同罪”。《宋史·太宗纪》载:太宗“淳化二年闰二月己丑,诏京城蒲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宋会要辑稿·刑法志》有“开柜坊(赌场)者,并其同罪”。到宋中期,禁赌风气被败坏,赌博不仅在市井广泛流行,朝廷亦开始赌博,官吏、文人多热衷于此。元祐八年十月,苏轼在《乞降度牒修定州禁军营房状》中言道:“臣伏见定州近岁军政不严,边备小弛,事不可悉数,请举一二。……城中有开柜坊人百余户,明出牌牓,召军民赌博。若此之类,未易悉数。……”到宋后期,朝政腐败堕落,赌博恶风就不必说了。
三、鸭脚树,即银杏树,又名白果,公孙树,鸭脚树。明代蕲州人李时珍言及鸭脚树:“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白色,今名白果”。银杏是现存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一个属,被科学家称它为“活化石”,“植物界的熊猫”,现存银杏目中仅一科一属一种,属国家一级重点保护的稀有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