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究竟何人?苏公百思不得其解,在他心中,有一人最为可疑,在徐君猷询问查察之时,端是此人说谎,但此人言语又毫无破绽,又无任何证据。
苏公摸出那片残纸,望着“风集”二字,幽然道:“苏某猜想,此书端是一卷诗文集。凶手处心积虑,谋杀葛中区,目的是为了此诗文集?这诗文集中究竟又隐藏着甚么玄机?”徐君猷思忖道:“徐某以为,当先查明此字笔迹,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苏公点点头,默然无语。
约莫申牌时分,马踏月回来,只道四处查寻打探,无人知晓弓弩之事。苏公颇为失望。又约莫半个时辰,徐溜急急回来,只道查探得一些事情。徐君猷闻听,遂令徐溜快快道来。待徐溜言罢,徐君猷满面疑惑,望着苏公,幽然道:“难道果真是他?”苏公拈须思忖,喃喃道:“难道真的是他?若如此,他又怎的去杀人?”苏公吩咐马踏月,如此这般,马踏月领命去了。
苏公令苏仁拿过弓弩,细细察看,俄而,苏公又令苏仁取来假银锭,察看一番,而后闭目冥思。众人皆不语,默然看着苏公。苏公一手持弓弩,一手握银锭,良久,似有所思,霍然站立起来,喃喃道:“我等且去烟月园。”徐君猷、苏仁急忙跟随其后,留徐溜在此。
此时刻,天色渐暗,苏公待到得烟月园,直奔厢房屋后,近得那陡坡崖边,探头张望。苏仁唯恐苏公不小心失足滚落坡下,急忙上前,揪住苏公衣裳,问道:“老爷看甚?”苏公后退一步,道:“你且设法下坡去,查找可疑物什。”苏仁奇道:“甚么物什?”苏公道:“譬如绳索之类。”苏仁疑惑,自腰间摸出一把分水娥眉刺,至得陡坡边,将兵刃用力插入土中,而后一手揪住坡上杂草藤蔓,一手借兵刃之力,小心翼翼,顺坡而下。苏公、徐君猷立在坡边,提心吊胆。苏公不时回头张望后方,恐有人来,遂扯着徐君猷隐身屋后。
约莫下去了四五丈,苏仁竟果真寻得一根绳索,一头兀自系着半块青砖,苏仁大喜,又仔细查找,不多时,又寻一根鱼缕。苏仁不知是否有干系,一并拿了。复又找寻一番,未再寻得。苏仁小心爬将上来,不多时,上得坡来,将绳索交与苏公。苏公环视四下,急忙与苏仁隐于僻静之处,徐君猷、苏仁见苏公如此神秘鬼祟,甚觉好笑。苏公看那两根绳索,有粗有细,有长有短。苏公丈量一番,拈须思忖,又抬头看那坡崖之树,喃喃道:“原来如此。”
待到晚膳之时,众人心事重重,各自埋头吃饭,并不多言。苏公见状,笑道:“诸位休要忧心,苏某思前想后,一番琢磨之后,已然知晓此案大体,待到明日,你等杀人嫌疑便可洗脱。”众人闻听,不免惊讶,又一阵喜悦,喜悦之后又暗自猜疑。徐君猷惊诧道:“苏兄已知凶手何人了?”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猜想,此案之玄机乃在厢房屋后那坡下,待到明日,我等绕道至坡崖之下,或有发现。”众人惊讶不已。晚膳后,天色已黑,徐君猷、苏公别了众人,回得诗社堂侧室,二人秉烛夜谈。苏仁、徐溜回房歇息去了。
戌牌时分,一条黑影隐身烟月堂窗格下,窥探一番后,悄然离去。
烟月园,厢房之后,只见得一条黑影趁着夜色,猫身过来,近得临崖树旁,摸出一根绳索,一头牢牢系在树身上,而后将绳索抛下坡崖。那黑影抓住绳索,攀滑下去。好一阵时刻,坡下隐约传来微微声响,那黑影复又爬将上来,一番喘息之后,那黑影解去树上绳索,正待离去,却闻得身后有人道:“先生可曾找到?”
那黑影闻听,惊恐万分,急忙回头来看,却见四人站在望江亭边。那黑影见势不妙,正待逃跑,只见得一人猛然冲将过来,截住黑影。那厢已点燃两盏灯笼,正是徐溜、欧阳飞絮、铁双三人,近得前来,却见苏仁将黑影反手押住。铁双提着灯笼,来照那黑影面目,那黑影蒙着黑面巾,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苦笑道:“铁员外不必照了。”遂解下黑面巾来。
铁双、欧阳飞絮望见那黑影庐山真面目,惊诧万分。
亥牌时分,众人闻得徐君猷传话,纷纷赶到诗社堂中。此时刻,堂内燃有数盏油灯,有如白昼一般。徐君猷、马踏月坐在一旁,苏公站立一旁,正看着墙壁上一副画轴。祝良夜、花冕、曾识、铁双、万梨春、欧阳飞絮、远素大师各自落座。众人相互张望,默然无语。苏公回过身来,环视众人,祝良夜见状,急忙清点,疑惑道:“还有叶相公、邵先生未到。”正言语间,叶来风急急而来,口中连声道抱歉抱歉,而后依着花冕坐了。
祝良夜问道:“叶相公可曾见着邵先生?”叶来风摇摇头,道:“适才叶某如厕去了,不曾见着邵先生。”祝良夜疑惑不解,喃喃道:“可曾通告邵先生?”正待吩咐下人去唤,那厢苏公淡然道:“邵先生早已到了。”众人疑惑,满堂之中,却不见邵闻身影。唯见铁双、欧阳飞絮低头叹息。
苏公咳嗽一声,道:“且请邵先生出来。”却见得苏仁、徐溜推搡着邵闻,自侧室出来。那邵闻脸色铁青,入得堂来,环视众人,哈哈笑道:“苏大人早已将邵闻请来,令诸位久等了。”那厢祝良夜见得,脸色惊恐,诧异道:“此……此是为何?”
苏公淡然道:“邵先生且坐。”邵闻淡然一笑,坐下身来。苏公望着徐君猷,徐君猷叹息一声,道:“本府连夜将诸位请来,乃是为了结葛中区被杀一案。谋杀葛中区的真凶,非是他人,便是邵闻邵先生。”众人心中已然猜想如此,但此话自徐君猷口中道出,兀自有些惊诧,皆望着邵闻。邵闻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所言不错,凶手正是邵某。”叶来风惊诧不已,疑惑道:“凶手怎会是邵先生?昨夜,葛中区被杀之时,邵先生在此陪同苏大人,不曾出堂一步,如何去杀人?”曾识点点头,叹道:“莫非邵先生有分身之术不成?”
邵闻苦笑一声,幽然叹道:“邵某久闻苏大人断案如神,不肯相信。今日,邵某如此妙计,竟被苏大人在一日内窥破,邵闻拜倒辕门、心悦诚服矣。”苏公幽然叹道:“苏某自始至终不曾疑心邵先生,一者,案发前后,邵先生始终陪伴苏某,无有作案时机;二者,邵先生为人稳重,与葛中区无有丝毫瓜葛仇怨,无有作案动机。”邵闻淡然笑道:“不知邵闻如何露出破绽?”苏公摇摇头,道:“无有丝毫破绽。今反想来,邵先生言语间倒有几处可疑。”邵闻道:“愿闻其详。”
苏公叹道:“花相公、曾相公、欧阳掌柜回来之时,皆见得葛中区房中乌漆墨黑,唯有邵先生见得房中光亮,颇有些可疑。”祝良夜奇道:“大人曾言,乃是凶手复入房中,又点燃一支蜡烛?”苏公点点头,道:“确是如此,但此人正是邵先生。”邵闻笑道:“亦或是他人。”苏公点点头,淡然道:“邵先生与祝公子甚是要好,去年烟月诗会,亦是邵先生在此帮闲,今年诗会又是邵先生张罗料理。”邵闻点点头,疑惑道:“此有何可疑?”
苏公叹道:“葛中区住厢房第一间,乃是邵先生有意安置,只因邵先生知晓厢房一处玄机。”邵闻点点头,淡然笑道:“甚么玄机?”苏公道:“乃是正对着窗口的那株树。”邵闻闻听,叹息道:“苏大人真神人也。”苏公又道:“徐大人盘问时,邵先生言凶手或是葛中区的仇家,暗中追杀至此。其用意是引我等走入歧途,分散视线。”邵闻叹道:“花相公、叶相公、曾相公、欧阳掌柜并远素大师、铁员外与万夫人,凡此五桩谋杀搅合其中,苏大人兀自抽丝剥茧,有头有绪,邵某在一旁见得,兀自惶恐不安。”
欧阳飞絮忍不住问道:“邵先生如何瞒过苏大人,出得堂去,行凶之后,又怎的返回堂中?莫不是如我一般,斗胆冒险而为?”苏公摇摇头,道:“欧阳掌柜那计谋甚是凶险,乃假人之错觉,若花相公入得侧房,岂非只见得一双靴子?则计谋败也。邵先生此计,比之欧阳掌柜,强胜百倍。”欧阳飞絮惊讶不已。
苏公叹道:“因为邵先生根本就不曾出堂一步,他人在苏某身旁,却能杀死烟月园的葛中区。邵先生此计可谓绝妙之至,苏某便成了邵先生不在场杀人的证人。”众人疑惑不解,叶来风茫然道:“莫非邵先生有江湖法术不成?可魂魄出壳杀人?”
苏公摇摇头,道:“适才苏某言及,葛中区厢房窗后那株树便是此案玄机。邵先生乃是利用此树。”众人茫然不解,曾识疑道:“那树有何玄机?”苏公令苏仁取过弓弩,示与众人看,道:“此乃是邵先生制作的弓弩,此弓弩非同寻常弓箭,箭匣中有两支铁矢,一扣弩机,两矢连发。传说诸葛亮之损益连弩,一弩十矢俱发。此弓弩制作较为粗糙,不甚精确,但用来杀葛中区,绰绰有余。苏某曾估算弓弩力度并角度,又依据葛中区尸首两箭之四寸间距,推测弓弩发射之时,与葛中区相距,约莫一丈至一丈五尺之间。又依欧阳掌柜与远素大师之言,那凶手端在临江窗外发射。”
叶来风疑惑道:“可邵先生身在此堂中,怎的射箭?”苏公淡然一笑,有令苏仁取过绳索,示与众人看,众人如坠云雾,茫然不解。苏公道:“邵先生计谋精妙之处,便是此些绳索并青砖。”邵闻苦笑一声,叹道:“可惜被苏大人识破。”徐君猷疑惑道:“此些绳索长短大小不一,有何奇妙之处?”
苏公举起弓弩,道:“诸位且看此弓弩机簧,乃是扣而发之。邵先生便是利用窗后那株树,那树身分叉,分叉处稍高于厢房案桌,邵先生将此弓弩放置在树叉上,而后用绳索固定,箭矢正对着厢房内。待将弩弦拉上,箭矢出匣。此时刻,只待一扣机簧,便可两箭连发。”叶来风恍然大悟,转而又疑惑道:“可何人来扣发机簧?那时刻,邵先生身在此堂中,如何扣发?”
苏公淡然一笑,道:“扣动机簧者,非是邵先生,而是葛中区。”众人闻听,惊讶不已,益发疑惑。叶来风连连摇头,笑道:“苏大人定然错了,那葛中区怎会去扣那机簧,射杀自己?”苏公又令苏仁取过银锭来,示与众人看,道:“此便是扣动机簧之物。”
苏公又取过一根鱼缕,将鱼缕置于银锭那凹槽之中,系了个圈,道:“邵先生用此鱼缕钩连着银锭,放置在案桌之上,鱼缕另一端却系着一半块青砖,那青砖又连着一根较粗的绳索,那绳索一头便连着弓弩之机簧。邵先生将那半块青砖置于树叉处,摇摇欲坠,只待轻轻用力便可掉下。鱼缕一端便系着银锭腰间凹槽,此凹槽亦是邵先生有意打磨的。”
众人听罢,方才醒悟,徐君猷笑道:“葛中区这厮身甚是贪财,待夜间回得房来,点燃蜡烛,忽见得案桌之上有一锭银子,甚是高兴,伸手去拿,不想牵动了鱼缕,那鱼缕一扯,便将树身之上那青砖扯落下来,青砖跌落,绳索连着机簧,遂扣射出箭矢来。”
苏公点点头,道:“那时刻,葛中区正站在案桌边,箭矢亦正对着其胸口。”众人感叹,原来如此。苏公道:“诸位兀自不知,邵先生用的却是假银锭。却不知邵先生为何如此?”邵闻淡然道:“只因去年葛中区用此假银锭诓骗邵某,邵闻寻他理论,他竟矢口否认,邵某怀恨在心,故而用来杀他。再者,此银锭甚重,拿取之时不免意外,而后不自觉的将加大手力拿取,如此可确保树上青砖掉下。”
苏公幽然叹道:“邵先生果然精明过人,但此计谋中最绝妙之处,乃是将弓弩弃于园门口花草丛中。此一着令苏某误入歧途甚久,与邵先生陪伴苏某品诗一着適以相成。我等寻得弓弩,便认为:或是凶手逃离现场时仓皇中遗落,那凶手必是园外之人;后又细想,或是凶手有意放置花草丛中,令我等寻得,以为凶手逃出园外,而凶手实是园内住宿之人。无论哪般推测,我等有个前提,便是案发之时,确有一个凶手,即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如此,加之邵先生始终陪伴苏某,苏某无论如何,亦不会怀疑到邵先生头上。”
众人闻听,暗自惊叹,此计可谓天衣无缝。邵闻叹道:“人算不如天算,邵某万不曾料到此中如此曲折,你等人人欲杀葛中区。待到丑牌时分,邵某回来,那蜡烛已然燃尽,邵某便新燃了一支蜡烛,又将原残余蜡块抛出窗外,放下窗扇,取下银锭上的鱼缕,而后裹了银锭,狠狠砸了葛中区头颅数下,方才解去心头之恨。邵闻出得房来,绕至屋后,拆了绳索,弃于坡下,而后将弓弩放置在园门口花草丛中。”
众人嗟叹不已。苏公叹道:“闭合窗扇、银锭砸头颅、放置弓弩,皆在丑牌时分,与命案发生之戌亥时分,相距颇久,令苏某好生疑惑。”邵闻淡然一笑,道:“邵某知苏大人来我诗会,心中惶恐,遂冥思苦想,谋划此计,自以为天衣无缝,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大人法眼。”邵闻言罢,站立起来,至徐君猷面前,淡然一笑,道:“若非苏大人在此,不知徐大人将擒拿何人归案?”徐君猷一愣,环视众人,幽然叹息,默然无语。
苏公唏嘘长叹,道:“邵先生真仁义之士,可惜呀可惜。”邵闻回头望着苏公,苦笑道:“可惜甚么?”苏公叹道:“可惜有些话语,苏某不得不言。”邵闻一愣,问道:“甚么话语?”苏公望着邵闻,叹道:“其实真凶非是邵先生。”众人闻听,瞠目结舌。邵闻脸色顿变,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邵先生又何必隐瞒?”但见苏公摸出一张残纸,示与众人看,残纸上兀自有“风集”二字。邵闻脸色大变,甚是惊疑。苏公叹道:“邵先生谋杀葛中区,非是甚么假银锭之事怀恨在心,实是另有目的。苏某勘验尸首之时,见得葛中区衣裳零乱,分明有人曾在尸身上搜寻甚么。后来,幸得徐大人析小察微,自葛中区床头木板下寻得此纸片。若苏某不曾言错,邵先生此番目的,乃是为了此卷书。”邵闻望着苏公,呆若木鸡。
众人皆来看残纸片,不知“风集”二字何意。苏公叹道:“葛中区将此书藏于床头木板下,被邵先生寻得去,不想竟撕扯留下半页纸来。此书究竟隐藏甚么玄机,竟使得你等争夺?‘风集’二字,究竟是何意?苏某思来忖去,疑心一人。”众人闻听,面面相觑,眼巴巴望着苏公,不知他要道出何人名字来。
苏公拈着胡须,淡然望着叶来风,叶来风满面惊恐,吱唔道:“苏大人看小人做甚?莫不是疑心小人?”苏公淡然道:“敢问叶相公诗集唤作甚名?”叶来风惶恐道:“《来风集》。”待言出,猛然醒悟,连忙道:“小人《来风集》与此毫无干系。”徐君猷冷笑道:“撕去的那一截,不知是不是个‘来’字?”
叶来风惊恐万分,急忙站起身来,正待跪地申辩,早被苏公拦住。苏公淡然道:“此不过是与叶相公《来风集》巧合而已。苏某请得知府管家徐溜前往黄州城,到得二岭斋,寻问葛中区家眷并伙计,寻得些蛛丝马迹;后又请马踏月马将军二度赶往黄州城,寻得了此残纸字迹主人。若苏某不曾言错,此诗文集其名为《东风集》!”苏公言罢,邵闻面如死灰,垂头叹息,又有一人呆若木鸡。
苏公叹道:“《东风集》之东风乃是人名,非是他人,便是隐居黄州的官宦祝东风,亦就是祝公子之父亲!”众人大惊失色,皆来看祝良夜,但见祝良夜茫然若失,不时嘴角抽搐几下。良久,祝良夜站立起来,望着苏公,苦笑一声,道:“不知苏大人何时疑心上我?”众人皆愕然。
苏公叹息道:“那日,花冕大闹二岭斋,苏某亦在场,后自二岭斋出来,行至街中无意见得一男子,身着青衣锦袍,那男子径直进了二岭斋,若苏某不曾看错,此人便是祝公子。可惜祝公子却未留意苏某。次日,祝公子来东坡雪堂,邀我赴诗会,苏某问道:‘祝公子近几日可曾去得二岭斋?’祝公子一愣,连连摇头道:‘不曾去得,不曾去得。大人何故问起?’苏某并未追问,但一瞥之间,却见祝公子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恐之情,苏某心中甚是疑惑!祝公子为何矢口否认此事,莫不是有甚秘密?”
祝良夜叹道:“大人不曾看错,那日确是良夜。”苏公幽然道:“徐溜前往二岭斋打探,已然查证此事。今日又闻曾相公言道:祝公子邀葛中区入社,欲假其书坊之便利,为诗社众友刻印诗集。曾相公闻祝公子言过,葛中区答应只收取些刻印本钱,约莫二三十两银子。但在昨日申牌时分,曾相公无意听得祝公子与葛中区言语,那葛中区竟开口道要五百两银子。曾相公又听得葛中区道:非是葛某食言,此些诗集可值五百两。祝公子颇有些恼怒,恨恨道:你这厮怎的言而无信,待祝某思量后再与你答复。那葛中区呵呵笑着,口中道:甚好,甚好。祝公子家中富足,区区五百两算得甚么。”
曾识满脸愧色道:“确是曾某无意闻听得。”苏公叹道:“葛中区所言诗集,非是你等诗友诗集,而是此《东风集》。若苏某不曾言错,定是葛中区以此《东风集》要挟祝公子,索要五百两银子。”祝良夜叹息道:“确如大人所言,这厮以此要挟良夜,但非是五百两银子,而是五百两金子。”众人闻听,惊诧不已。
苏公疑惑道:“那葛中区如何得到这本诗集?这诗集中又隐藏着甚么秘密,竟值得五百两金子?”祝良夜叹息道:“言来却是良夜之罪责也。良夜本想尽些孝道,将父亲诗文刻印成卷,以求流传后世,便去找葛中区商议,那葛中区当即应允,良夜便将家父诗文手稿交与了他。良夜万万不曾料想,这葛中区为人鼠心狼肺、阴险歹毒,他竟从家父亲诗中寻出一些词句来,只道家父讥讽朝政、诋毁圣上、同情旧党,并扬言要告发到州府并京城。良夜惊恐万分,只得前去求他。这厮开口便要二百两金子,良夜无奈,只得答应,只道诗会之时将金子与他。不想昨日,这厮竟又变卦,开口要五百两。良夜无奈,只得起了杀心。”
苏公叹道:“如此推想,邵先生早众诗友先来一日,乃是与你密谋对策。待昨日,你与葛中区最后交涉未果,夜间便实施行动。”祝良夜淡然一笑,幽然道:“此是无奈之举。”苏公又道:“苏某感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公子似颇多感触,只道:这世间确有些事情事与愿违,到后来悔悟,倒不如不做的好。今细想来,端是祝公子肺腑之言。”祝良夜点点头,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良夜真是追悔莫及。”苏公叹道:“祝公子有了前车之鉴,故而对此次诗会,心灰意冷,但又不想冷了诸位诗友之热心。苏某读得祝公子之《良夜集》,只薄薄数页,不过五首诗,且诗文平平,味如嚼蜡,远不及他人诗文。苏某心中甚是疑惑,隐约觉得祝公子似有难言之隐。”
祝良夜凄然笑道:“良夜唯恐自己诗文误入葛中区之手,故而选得五首低劣之作,滥竽充数罢了。不想如此小事,竟也惹得大人疑心。”苏公叹道:“此案案情复杂,嫌疑甚多,但苏某却并未疑心祝公子。如今想来,有一事亦甚可疑。”祝良夜疑惑道:“不知甚事?”
苏公叹道:“徐大人、苏某与祝公子言及葛中区,祝公子颇有感触道:‘良夜亦曾看错此人了。不瞒二位大人,为了众诗友诗集之事,这厮得寸进尺,竟出尔反尔,一再提高刻印价目,令良夜颇有些不快。’今想来,祝公子此言或是另有深意。徐大人亦叹道:‘葛中区贪夫徇财,到得最后,终于死在钱财上,临断气时亦要拿着一颗银锭陪死。’祝公子笑而不语。待苏某言道:‘古人云: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葛中区一生算计别人,图谋多少钱财,到得死时却拿着颗假银锭,端的可笑。’祝公子默然无语。那时刻众诗友皆不知假银锭之事,苏某道出,祝公子竟无丝毫诧异之情,亦不追问。今想来,祝公子笑而不语,那一笑或有深意吧。”
祝良夜闻听,惊疑不已,幽然叹道:“苏大人好生厉害,竟窥见得良夜心思。可恨葛中区这厮欲壑难填,良夜自此受制于他,他不死便是我死,或是我全家死。此事与邵先生毫无干系。”邵闻哈哈笑道:“错矣错矣。祝公子胆小怕事,怎生敢杀人?邵某乃祝公子之好友,闻听得葛中区这厮阴险狠毒、无耻至极,心中甚是恼怒,恨不能手刃这等奸诈小人,为民除害。此中谋划并实施,皆是邵闻一人所为,与良夜并无干系。今看来,邵某确是为诸位诗友除了祸害。”言罢,哈哈大笑。
众人闻听,颇为感激,皆至徐君猷面前,恳求知府大人开恩,从轻处置。徐君猷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把眼来望苏公。
那厢苏公手捋胡须,面容凝重,呆呆的望着一盏油灯,那灯火在微风中摇曳,心中甚是感慨:葛中区者,分明便是李定之流,回想元丰二年,乌台诗案之中,自己便“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获罪,祸及朝中并地方诸多好友,险些丢了身家性命。
苏公苦笑一声,喃喃道:“呜呼,文字之罪,何其可怕……”
(本卷完)
后注
一、小说中“秋兰送客齐安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借用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句,原句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二、中国古代银锭一般分五十两、二十五两、十两、五两和一两等多种,但不同朝代使用不同的衡制,银锭实际重量也有所差异,宋代的一两约合今三十九克。
三、宋英宗,(1032~1067年),原名宗实,后改名赵曙,太宗曾孙,濮王允让之子。宋仁宗无子,英宗幼年时即被接入皇宫抚养,主国在位仅四年。宋神宗赵顼,乃是英宗赵曙长子。
四、避讳之风,由来甚久,至唐、宋和清朝,极为盛行,避讳常见之法是用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别的字来代替要避讳的字,讳分为国讳、家讳、内讳、宪讳、个人讳。犯国讳者,则有坐牢甚至杀头的危险。
五、隐居黄州官宦祝东风一说参见《鬼魅传说》一卷。
六、关于宋代书籍刻本,主要有三种:官刻本、私刻本、坊刻本。其中坊刻本大都署有书商字号,某书堂、书铺、书斋等,此些书商为贪图利润,往往降低刻本成本。据《书林清话》记载,中国古代书商雇佣的刻工工价甚廉,故而刻书成本低,从而导致刻印的书籍往往字体偏小甚至错讹百出。此类书商甚多,有的专门接受委托,刻印和售卖书籍,甚至集编撰、出版、发行于一坊一肆,如二岭斋葛中区之流。
七、关于文字狱,要写的太多,但还是不写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