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苏公正酣睡间,忽被一阵急唤声惊醒,睁开睡眼一看,却见床前站立数人,唬了苏公一跳,呼唤之人正是苏仁,其后立着一人,正是祝良夜。苏公急忙坐起身来,望着窗外日光,歉意道:“不想日头已上三杆了,一觉竟睡过了头。”苏仁急忙取衣裳过来,与苏公穿上,口中嘀咕道:“老爷,出大事了。”苏公一惊,正待询问,那厢祝良夜近得床前,脸色铁青,哆嗦道:“苏大人,葛中区死了。”苏公一愣,惊诧道:“甚么?葛中区死了?”祝良夜茫然点点头,道:“他被人杀死了。”苏公追问道:“便在昨夜?”祝良夜点头道:“端是昨夜,今晨下人发现他死了烟月园厢房内,尸首倒在地上。”
苏公急急穿了衣裳袜履,又匆匆盘了头发,问道:“可曾报官?”祝良夜连连摇头,道:“良夜闻得凶讯,便来报知大人,尚未遣人报官。”苏公点点头,道:“且引我前往案发之处一看。”祝良夜连连点头,道:“良夜已吩咐下人守在现场,待大人到得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入,以免毁了凶手痕迹。”
苏公点点头,与祝良夜、苏仁出了厅堂,直奔烟月园。待来到园内,却见得一堆人议论纷纷,正是叶来风、邵闻、欧阳飞絮、花冕、曾识、铁双夫妇、远素师徒等人,厢房十余丈外兀自站着山庄家人。苏公留心察看众人面目神情,似乎人人平静得很,心中暗自思忖:凶手便在他等之中,或是一人,或是两人,亦或是三人。
苏公近得厢房前,问祝良夜道:“不知是哪间?”祝良夜指点道:“乃是临靠江面的西厢房第一间。”苏公点点头,又问道:“其余房间依次是何人?”祝良夜思忖道:“第二间乃是欧阳掌柜、第三间是曾识曾相公、第四间是邵闻先生、第五间是花冕花相公。”苏公问道:“其余他人住在何处?”祝良夜道:“有叶掌柜、铁员外夫妇二人与远素大师师徒等住宿在春水堂厢房内。”苏公点点头,问道:“是何人先发现命案?”祝良夜道:“乃是山庄下人祝冬。”苏公令祝良夜将祝冬唤来。
不多时,祝良夜引祝冬来得,那祝冬战战兢兢,兀自惊魂未定。苏公望那祝冬,约莫三十六七岁,一脸忠厚老实,微微笑道:“你便是祝冬?”祝冬连连点头,哆嗦道:“正是小人。”苏公道:“你且将前后细细道来。”那祝冬又连连点头,道:“小人适才来扫院落,到得这老爷房前,看见房门半开掩着,小人只当是这老爷已经起来,便想询问这老爷有何吩咐,推开门来,探头一看,却不见有人,再细细一看,不由唬了一跳,这老爷倒在地上,面目甚是吓人。”言至此,那祝冬不由又哆嗦起来。
苏公点点头,令祝冬退下,独自上得石阶,先察看了走廊并窗格,而后近得门槛前,但见两扇门半开着,房内左侧有一张床,蚊帐两侧拉起,床前有一床榻;房中有一张木桌并两把木椅,其中近门口那把木椅翻倒在地,桌上有茶壶茶碗。临西有一扇窗格,窗边又有一张案桌,案桌一端有笔架、砚台、镇纸。案桌旁倒着一人,面目狰狞,正是葛中区的尸首。
苏公察看门扇,并无撬撞之痕迹,低下头来,忽见门槛内侧地缝之中有黑色物什,急忙蹲下身来,用手指小心拨弄出来,却原来是两粒黑棋子。苏公急忙将其纳入袖中,而后起身抬步入得门内,又见得离门口六七尺远一处砸痕,细细看去,有些青石碎尘粒。立在房中,环视四下,见得木桌上有一个烛台,但蜡烛已经燃尽,只余下残余的蜡块,细细察看那烛台,无有可疑;又望那床上,被褥枕头甚是整齐,没有动过痕迹,如此推想,葛中区被杀之时尚未解衣歇息。此时刻,那凶手黑夜来访,与葛中区言语甚么,趁其不备,突下毒手,葛中区猝不及防,倒地身亡。苏公将那叠好的被褥并枕头移开,未见得可疑物什。
苏公低头望那地上,四下搜寻,忽见得近前木桌下有一件物什,急忙蹲下身来,探头细看,却原来是一柄短刃。苏公急忙细细察看地面,只见得离短刃两尺远处有一凹痕,应是短刃掉落时,刀尖朝下先着地,刀身一偏,遂撬出小小凹痕。苏公探头看那短刃,刀柄乃是木制,颇为精致,刀身锋利,但并无血迹。
苏公不动那短刃,又察看他处,却见得那翻倒的木椅靠背上端异样,细细察看,断定是几滴血迹,又见那相应地面上也有些血迹,苏公估摸有十余滴。且依血迹滴溅形状数量来看,当是滴在地上,而非血流或带血物什接触。
葛中区尸首离木椅约莫五六尺远,苏公小心跨过木椅,近得葛中区尸首旁,只见葛中区衣裳有些零乱,胸前渗有血迹,血迹间有两件物什插在胸前,约莫两寸长短。苏公诧异,俯身细看,恍然大悟,原来是两支铁箭。苏公伸出右手,比照了两支箭之间距,约莫四寸,分别插在葛中区左右胸前!苏公望着尸首面目,葛中区双目圆睁,嘴巴半张,脸色死白。苏公微微叹息,心中暗道:端的是两支致命之箭。苏公蹲下身来,凑近尸首头颅前,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按压尸首面部,反复按压几次,而后用拇指与食指,小心翻开尸首眼睑,又小心撑开死者嘴唇,察看口中并舌头。
待看罢,苏公立身站起,见得死者右手旁二三尺远有一锭银子。自银锭大小外形可知是二十五两,苏公俯下身来,察看那银锭,但见得银锭中间有一条印痕。苏公望着银锭,心中思忖案情:那凶手早已谋划杀死葛中区,昨夜趁黑前来,身怀两件凶器,一是弓弩,又有一把短刀,若两箭未能射死葛中区,再用刀刺死。凶手与葛中区必然相识,或他二人有甚瓜葛,凶手假意送银锭,葛中区眉开眼笑,待接手过来,那凶手忽摸出弓弩,冲着葛中区胸口,连放两箭,葛中区遂倒地挣扎而亡。凶手转身逃脱,不想撞倒木椅,几乎踉跄摔倒,身上利刃掉落,凶手未曾发觉,匆忙逃了。
苏公拈须点头,于心中推测颇有些得意,待目光见得那滴滴血迹,心中又疑惑:此血迹是死者血迹,还是凶手血迹?依尸首与木椅之间距推测,似非是死者血迹,那凶手又为何流血呢?
苏公疑惑不解,思忖间将目光落在案桌上,那案桌紧临着窗格,顺手推开窗扇,不觉一愣:原来这窗格非是左右两扇,而是将窗扇上端铰连,将下端外推,而后在窗格外框一侧钉有一个可转动的竹舌簧,翻转过去,便卡住窗扇,如此则开启窗扇。若要关闭,则一手推窗扇,一手回转舌簧,而后放下窗扇,则关闭窗格。此种方式窗格可避免雨水、阳光、枯叶入得房来。苏公一手推开窗扇,用竹舌簧卡住,透过窗格,可见得窗外三四株树,满枝新芽。透过树枝,便见得远方绵绵青山。苏公知晓,下方便是滚滚长江,可惜被山坡遮住了。
苏公退身出来,与祝良夜会合,商议修书一封,遣人速往黄州府衙,呈交知府徐君猷徐大人,请他速来满林山庄。苏公又在信尾叮咛,此事且不可声张云云。祝良夜封了信函,交心腹快马奔黄州府衙。苏公又令众人先到烟月诗社厅堂,等候询问。众人窃窃私语,纷纷离去了。
烟月园中只余下苏公、祝良夜、苏仁三人,其余山庄家人守在园门口。祝良夜低声叹息,幽然道:“好端端一个诗会,不想竟惹出人命案子来了,恐不几日烟月诗社要名震黄州了。早知如此,良夜便不举办这诗会了。”苏公叹道:“未作不起,已作不失,凡事有因才有果。祝公子即便不举办诗会,葛中区亦会毙命。”祝良夜闻听,惊诧不已,道:“大人之意是,此乃是葛中区之命也。”
苏公点点头,道:“葛中区之死,不过是迟早之事。他之死早已在凶手谋划之中。”祝良夜惶恐不已,颤栗道:“那凶手莫不是我诗社诗友?”苏公不答,反问道:“祝公子以为呢?”祝良夜惴惴不安,喃喃道:“我诗社众友皆是抱诚守真,正直本分之人,怎的会做出杀人之事?良夜估摸或是葛掌柜得罪某人,那仇家暗中尾随,追杀至此?”
苏公拈须思忖,道:“此种情形,不无可能。凶手刺杀葛中区,必有仇恨之事。侦缉此案,当先自葛中区入手。”祝良夜连连点头,叹道:“幸亏苏大人在此,否则良夜麻烦大了。”苏公淡然笑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多劳则多失,但有失误,必招惹闲言。故而人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公子如此言语,苏某颇有些惶恐。”祝良夜叹息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真乃金玉良言也。不过,若人人皆是这般思想,那这世间岂非太冷漠了?这世间确有些事情事与愿违,到后来悔悟,倒不如不做的好。”
苏公闻听,长叹道:“可惜我等非是神仙,不能先知先觉,亦无后悔药吃。”祝良夜点点头,道:“不想良夜一言竟引得大人如此感叹。自大人来黄州,屡断奇案,令人叫绝,良夜以为,能勘破此案者,除却大人外,黄州府便无他人了。”苏公淡然一笑,叹息道:“有些案子宁可不破。”祝良夜闻听,疑惑不解,问道:“大人此言何意?”苏公叹道:“譬如那鬼魅一案,江云小姐岂非亦是无辜可怜之人?待水落石出,苏某懊悔不已,此便是宁可不破之案。”祝良夜黯然失色,幽然长叹。
约莫一个多时辰,黄州知府徐君猷快马到来,随行的有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将军、随从徐溜及一名衙房仵作。到得满林山庄,苏公、祝良夜等出庄相迎,苏公将命案情形告知徐君猷,徐君猷点点头,令祝良夜头前引路。一行人来到烟月园,徐君猷令闲杂人等皆在烟月园园门两丈开外站立,苏公引仵作进房内验尸,徐君猷、马踏月立在房门口,探头张望。待仵作验完尸首,将验尸情形禀告徐君猷:死者胸前中两支铁箭,箭长六寸,两箭之间距三寸半;此外头部有一处骨凹,似曾被重物砸过,但未见出血。死者死亡时辰端是戌、亥牌之间。尸身旁有短刃一柄,长约八寸,刀刃无血迹;木椅靠背端并地上有十余滴血渍;另,又有银锭一锭,重约四十五两。
苏公闻听,不觉一愣。徐君猷令仵作取来短箭、短刃并银锭。仵作用盘将四件物什盛来,呈示与徐君猷。苏公伸手抓过银锭,掂量一番,果然甚是沉手,淡然道:“原来是假银锭。”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仔细察看那银锭,又取过来掂量几下,连连点头道:“果真是假银锭,此分明是二十五两锭,却重了二十两。其内必定是用了铁、铜、铅等物浇铸包裹而成。”
苏公点头道:“定是内包了铅物,铅较之银重了一倍,一般大小方能到得四十五两。”徐君猷连连点头。苏公望着假银锭,心中思忖:原来那凶手用的假银锭诱骗葛中区,故而弃在现场。若是真银锭,或许舍不得弃之。又察看银锭腰身中那印痕,微微凹陷,似是有意锯擦而成,作为某种暗记。
马踏月取过两支箭,细细察看,又比照一番,道:“此箭甚新,想必锻造不久。且此箭非同军中箭矢,端是民间私造。”苏公点点道:“此箭箭身偏小,箭镞尖锐而锋利,端是民间匠人专造。”马踏月点点头,道:“今军中多用踏张弩,三组轮射,弩床有两床、三床、四床不等,弩机大小亦各异。”
苏公点头道:“依此情形推断,凶手所用弓弩乃是二连弩,一次可连发两箭。”马踏月思忖道:“民间用弓弩者甚少,此案可自此入手,那凶手或就是弓弩主人。”徐君猷点头,道:“苏兄怀疑凶手是烟月诗友其一,我等可立即搜查每人住宿厢房,或可寻得此弓弩。”马踏月点头道:“凶手恐被他人望见,必将此物隐藏甚严。”
苏公摇摇头,道:“但凡凶手杀人犯案之后,要紧之事,便是处置凶器,或将凶器抛入水底、或将凶器销毁,亦或嫁祸他人。若凶器甚是平常,譬如菜刀之类,便可留下。此弓弩颇为特殊,甚为少见,用做凶器,颇有些不合适。若平日里有人见过,此番用来杀人,必先被怀疑。可以推想,凶手拥有弓弩之事甚是隐蔽。”
徐君猷环视四下,思忖道:“本府以为,那凶手定如苏兄所言,早已处置了凶器。我等且四下找寻一番,或可寻得。”苏公然之。徐君猷、苏公、马踏月、徐溜、苏仁等五人遂分头找寻。苏公环视四下,心中思忖凶手作案之后出逃路线;又转念一想,若凶手住在烟月园厢房内,便无须出逃,只要将凶器处置便可。这烟月园中,何处可藏匿凶器呢?
苏公思忖着,到了烟月亭边,忽灵机一闪,迈步绕至厢房后面,原来这厢房建在坡上,房后八九尺远有一排树,树侧便是一个陡坡,顺坡望下去便是长江岸边。苏公至葛中区所住屋后,看了看那窗格,又看了看正对着的树身,那树身分叉作了两枝。苏公近得树身旁,小心探头张望下方,不由唬了一跳,心中思忖:若自此跌落下去,必死无疑,纵然天大的幸运,逃脱一死,亦要断手断脚。
苏公眯着眼睛,细细目寻,未见有可疑物什,心中猜想:或是在杂木乱草丛中。苏公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回身之际,却见得那树身分叉处有微微痕迹,心中一动,细细察看那痕迹,竟环绕了分叉的两枝,端是绳索系住树身,刮擦树皮所致。苏公拈须推想:莫不是那凶手留下的痕迹?若是凶手所为,他在此做甚?莫不是用绳索系住树身,而后顺着绳索,滑下陡坡,得以逃脱?亦或是早先在此系了绳索,垂绳下去,自此攀爬上来,潜入葛中区房中,行凶杀人?若如此,此凶手非是住宿在烟月园中之人了。苏公愈想愈疑惑,又思忖:或是凶手狡猾精明,知我在此,故布疑阵,伪装假象,意将我引入歧途?
苏公正思忖时,忽闻得苏仁高声呼喊“老爷”,苏公急忙出了屋后,来得烟月亭边。只见苏仁挥手呼喊道:“老爷,找到了,找到了。”苏公心中一喜,急忙奔将过去,但见马踏月手中拿着一件物什,正与徐君猷端详着。苏公急忙近得前去,原来是一张小弓弩,约莫两尺长,制作精巧,机身甚新。马踏月将两支短箭放置箭槽之中,甚是吻合。
马踏月将弓弩递与苏公,苏公接过手来,细细端详一番。马踏月啧啧称叹,道:“昔日诸葛亮制损益连弩,一弩十矢,甚是厉害。但制作上好连弩,甚为不易,尤其是此箭杆并发射机簧,颇有些玄机。此弩机制作可谓精良之至,只是机身小了许多。如此想来,制造此弩机者,亦算是位高手。”苏公点点头。
苏公将机弩还与马踏月,令他试射一下。马踏月寻了棵树,约莫四丈远,扣发机簧,只闻得“啪啪”两声,射出两支利箭,一支箭射中树身,一支箭偏离树身,飞出约十二三丈远。苏公令苏仁过去,拾起飞落的箭,立在原地,不可动弹。而后至马踏月站立位置,竖起手掌,比照树身之箭与苏仁手中箭。徐君猷不免好奇,不知苏公做甚。苏公令苏仁以苏公为靶点,笔直往前走,直至与树身相平,而后拾起一块石头,在所站立位置画了两条线,而后令苏仁笔直过来,约莫一丈多远,急唤苏仁止步。苏公又眯着有一只眼,比照一番,拈须思忖。不多时,苏公点点头,令苏仁将树身之箭拔下。徐君猷疑惑道:“苏兄有何高见?”
苏公自马踏月手中取过弓弩,道:“此弩外形制作颇为精致,但与军中弓弩相比,逊色几分,此弩机身较小,箭匣浅窄,只可容下两支箭,箭矢亦有差异,弦之拉力较小,射程不过十二三丈远,且以马将军之射术,飞箭兀自偏差标靶。”徐君猷似懂非懂道:“如此言来,此弩甚是平常。”苏公点头道:“正是。不过较近射人,足以致人死命。”马踏月点头道:“七八丈之内,力道不可低估。”
苏公问道:“你等在何处寻得此弩?”马踏月只道是在园门口处花草丛中寻得,遂引苏公至花草丛前,指点位置,此处正是出入之道。苏公环视四下,拈须思忖。徐君猷道:“想必是那凶手行凶之后,仓促逃脱时抛下在此。”马踏月点点头,道:“果如苏大人所言,凶手并未将凶器带回藏匿。”徐君猷叹道:“那凶手料到我等必会全庄搜寻凶器,藏匿不如抛弃,即便我等寻得,亦不知是何人所为。除非有人见得凶手用过此弩。”苏公幽然道:“若有人见过,凶手便不会用此作凶器了,除非凶手是暗中偷来。”徐君猷道:“即便如此,我等亦要追查此弩来历。”
苏公偏头望着园门外祝良夜等人,幽然道:“此弩有一点可疑。”徐君猷忙追问道:“何处可疑?”苏公近得花草丛旁,指点道:“此弩放置此处,甚是可疑。”徐君猷疑惑道:“本府以为,定是那凶手行凶之后,仓促逃离现场时抛弃在此。”苏公淡然一笑,摇摇头。马踏月皱眉思忖,道:“苏大人方才言:此弩放置在此,甚是可疑。而徐大人却言仓促逃离时抛弃在此。二位大人所言颇有玄机。”
徐君猷一愣,望着马踏月。苏公点点头,淡然笑道:“马将军已然悟出玄机了。”徐君猷口中喃喃念叨:“放置?抛弃?两者有何不同?”马踏月忍不住道:“苏大人之意是:此弩是凶手有意放置在此。而徐大人之意是:凶手仓皇间抛弃在此。此便是二者之差别。”
徐君猷一脸茫然,反问道:“那凶手为何有意放置在此?苏大人又怎知凶手是有意?”马踏月一愣,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道:“方才苏某言过,凶手作案之后,处置凶器,必然选择隐蔽难觅之处,此处乃是出入烟月园必经之道,易于寻找,那凶手怎会如此愚蠢?苏某思忖:凶手之意图,乃是有意让我等寻得。”徐君猷惊诧不已,反问道:“凶手有意让我等寻得?此又是为何?”苏公不答,反问道:“大人寻得此弓弩后,如何思量凶手?”徐君猷茫然不解,竟不知如何回答。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如何思量凶手,已然告知我等了。”徐君猷又一愣,益发迷惑,吱唔道:“我并未言语甚么。”马踏月、苏仁等亦是满面疑惑,不知苏公何意。
苏公道:“方才,大人已言:凶手行凶之后,仓促逃离现场时抛弃在此。此话分明已然道出大人心中所想:那凶手仓促逃离现场。”徐君猷茫然点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此有何不妥之处?”苏公微微笑道:“依大人之意:那凶手非是在烟月园之内,而是园外之人,故而行凶后要逃离现场!”
马踏月闻听,恍然大悟,道:“我明白矣。苏大人之意:那凶手非是园外之人,实是昨夜同住在园内之人!那凶手行凶之后,假意将凶器弃在园门口花草丛中,意图迷惑我等,只当凶手是逃离出园了!”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拍脑门,连连顿足,道:“原来如此!凶手根本不曾逃离出园。如此言来,昨夜住在此园厢房之人便是嫌疑。”马踏月连连点头,道:“如此推想,可疑者不过几人矣。”
苏公拈须思忖,喃喃道:“但我等亦不可排除另一种情形。”马踏月一愣,问道:“何种情形?”苏公道:“那凶手甚是精明,明明是逃离出园了,又将弓弩放置在此处,反令我等疑心,凶手是园内之人?”马踏月惊诧不已,道:“此即兵法所言:虚而虚之。有如诸葛亮之空城计,城中明明没有兵马,亦告知对手,反令对手疑心。”苏公笑道:“此应当是兵法之实而实之。本是如此,又故意装作如此,反令对手以为非如此。亦如诸葛亮智算华容道,烽烟起处,必有军马,曹公反不相信。”徐君猷惊诧不已,疑惑道:“那凶手端的有如此精明?”苏公思忖道:“此不过是臆度推测罢了,或如此,或非如此。”徐君猷哑然失笑,道:“苏兄此言有如废话,说了如同没说。那凶手究竟是园内人还是园外人,徐某反更糊涂了。”苏公亦笑了起来。
徐君猷询问苏公此案如何着手,苏公只道兵分两路,一者,烦劳马踏月查寻弓弩来源,趁烟月诗社诗友未曾出庄、葛中区死讯未曾散播,马踏月速去盘问众诗友家眷、邻里或周围铁铺等,或可觅得端倪;其二,召集众诗友,一一盘问,找寻破绽。徐君猷然之,遂令马踏月携弩机铁矢,速出山庄。马踏月领命,与仵作回黄州城去了。徐君猷召唤祝良夜过来,吩咐他先安置尸首,待府衙通告葛中区家眷。祝良夜唯喏。徐君猷又令祝良夜将众诗友召集前堂,待传唤询问。祝良夜连连点头,自去与众诗友言语。
徐君猷与苏公出了烟月园,分析众诗友情形:昨日在满林山庄的诗友共九人,其余又有铁双、苏公主仆、远素弟子素月。除去死者葛中区、苏公主仆,余下十人。这十人之中祝良夜、邵闻二人自酉戌时分至丑牌时分,在厅堂陪伴苏公品评诗集,未曾离开半步,无有作案动机与时机,但亦不可排除其雇凶杀人之可能;叶来风于戌亥时分外出如厕便溺,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回来,且其神色颇有些慌恐,坐立不安,神情恍惚,不多时,便告辞先行回去歇息了。又据苏仁探得,叶来风在房间内言语怪异,心事重重。故而叶来风甚是可疑;此外,花冕、铁双夫妇、欧阳飞絮、曾识皆与葛中区有些瓜葛,皆有嫌疑;唯远素大师与葛中区无有瓜葛,嫌疑甚小,其弟子素月年少,亦无行凶动机,嫌疑甚小,但师徒二人不可完全排除。此外,亦不排除满林山庄下人因与葛中区有私仇而行凶杀人之可能。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我等可先自叶来风入手?”苏公点点头,叹道:“那叶相公颇有些可疑。”二人商议后,苏公又唤过苏仁、徐溜,令他二人四下溜达,暗中观察,留意异常情形。二人唯喏,分头去了。
徐君猷、苏公到得烟月诗社厅堂,众人早已在此聚集等候。祝良夜见徐、苏二位到来,急忙迎将上去。苏公只道徐大人将在二堂逐一询问,望诸位暂且耐心。徐君猷到得二堂,苏公只道先请叶来风叶相公,众人皆把眼来望叶来风,颇有些惊讶。叶来风脸上顿现惊恐之情。到得二堂,叶来风拱手施礼,拜见徐君猷,徐君猷微微点头,示意叶来风坐下回话。徐君猷令他将昨夜行径道来。叶来风把眼望苏公,道:“昨夜酉戌时分,小人便与祝公子、邵先生来见苏大人,一直陪伴,亥牌时分以后,小人有些倦意,便先行告退,回房歇息了。”徐君猷淡然道:“如此言来,你与葛中区之死并无丝毫干系?”叶来风连连点头。
徐君猷淡然道:“戌亥时分,你曾外出,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回来,可有此事?”叶来风忙道:“小人乃是去如厕。”徐君猷冷笑道:“不过是如厕,怎的花去半个时辰?叶相公不觉得时辰稍微长了点?”叶来风颇有些慌恐,忙道:“小人有便秘之症,故而时辰久了些。”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如厕中途,叶相公不曾到得葛中区房中?”叶来风闻听,脸色顿变,连连摇头,道:“不曾去得,不曾去得。”
苏公叹道:“可有人见得叶相公昨夜到得烟月园内。”叶来风惊恐不已,问道:“何人?”言语方出口,便知不妥,又急忙道:“我并不曾去得烟月园,定是那厮看错了。”苏公并不辩驳,淡然道:“叶相公与葛中区有何瓜葛,欲刺杀之?”叶来风连连摇头,道:“小人与葛中区并无瓜葛,亦未想过要杀他。”苏公叹息一声,道:“叶相公既不肯如实相告,苏某亦无奈。唯恐到得黄州府衙大堂之上,严刑之下,不得不招。”徐君猷脸色铁青,自鼻中发出“哼”了一声,一阵冷笑。那叶来风急忙起身,道:“小人绝非杀人凶手,恳请徐大人明鉴。”徐君猷冷笑道:“昨夜,你明明到得烟月园,却不肯实言。若非杀人凶手,为何要隐瞒实情?”
叶来风闻听,惶恐不已,吱唔道:“小人为何杀他?小人无有杀人动机。”苏公淡然道:“你与葛中区相识久矣。从种种情形推想,你颇厌恶此人。叶相公因一字之差误了功名,险些丢了性命,此叶相公之心病也。昨日,葛中区前来,在众人面前,以一字之差的叶先生相称,言语中满是耻笑与奚落,惊触了叶相公之心病。叶相公不免恼怒,从而憎恨,遂起了杀心。是夜,叶相公与祝良夜、邵闻同来陪伴苏某,戌亥时分,你借口如厕,潜入烟月园,寻机刺杀了葛中区。待到回来,苏公见你神色慌张,端起茶碗喝水,手指兀自哆嗦,分明是行凶之后心中惊恐。”
叶来风闻听,忍不住浑身颤抖,道:“苏大人,小人确实不曾杀那葛中区。”苏公叹道:“若要摆脱干系,唯有道出实情。”叶来风连连点头,不由长叹一声,又恨恨道:“苏大人说的是,小人确有杀死葛中区之心。”徐君猷不免惊诧,疑道:“你果真因葛中区一言起了杀心?”叶来风摇摇头,恨恨道:“何止此一言?叶某一生前程便毁在这厮手中,今反来讥笑于我,我焉能咽下此口恶气,故而起了杀心。”
徐君猷惊诧不已,疑道:“叶相公一生前程毁在葛中区手中?此是何意?”叶来风点点头,道:“只因小人当年买了一本《李白诗集》,甚是喜爱,便是往京城赶考亦携带在身,以便阅读。”徐君猷疑惑不解,正待询问,那厢苏公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明白矣,那《李白诗集》乃是葛中区二岭斋所刻印?”叶来风点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益发不解,道:“区区一本诗集,你竟如此怀恨在心?”
苏公摇摇头,叹道:“叶相公熟读了此本诗集,不知不觉间犯下了大错。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便是尽信了此书。”叶来风懊悔不已,点点头,叹道:“小人端的愚钝无知,此亦是才学浅薄所致。”徐君猷急忙询问,究竟是怎生回事。
苏公叹道:“叶相公数次进京赶考,因病未得殿试。元丰元年,叶相公第三次进京赶考,终于得以殿试。他在作策论之时,以李太白《古风》诗起首,诗为: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徐君猷口中念叨诗句,思忖半晌,疑惑道:“此诗句甚佳,并无不妥之处。”苏公叹道:“可惜那卷《李白诗集》中将‘一朝开光曜’一句写成了‘一朝开光曙’,叶相公竟将错就错,亦如此写了。”叶来风茫然点头,哀叹不已。
徐君猷叹道:“便是一字之差使得叶相公误了功名?”苏公叹道:“何止误了功名,圣上龙颜不悦,险些要了叶相公的性命,幸亏圣上开恩,免了死罪,但罢了其考籍,此后不得再考。”徐君猷一愣,疑道:“考生写错字亦是难免之事,叶相公不过一字之差,何故如此严重?”苏公望着徐君猷,淡然道:“别的字或许可错,但此字却万万不可错。徐大人端的不知此字厉害?”徐君猷一愣,望着苏公,思忖片刻,猛然醒悟,惊诧万分,连连叹道:“好一个错字!果真是圣上开恩,叶相公命大福大也。”苏公叹道:“叶相公因诗集错字,无意间竟犯了大忌。”
徐君猷连连咋舌,叹道:“故而叶相公甚是痛恨二岭斋葛中区。”苏公道:“那日,苏某与叶相公言语,言及葛中区,叶相公骂那葛中区不过是卖黄历的市侩,不学无术,投隙抵巇,蝇营狗苟,方有今日人模狗样,却不知害却多少人。今细想来,错书别字端的害了不少读书人。”
叶来风恨恨道:“这奸诈书商唯利是图,又道貌岸然,讥讽嘲笑于小人,小人怎生不恼他?昨夜,小人假言如厕便溺,出得前堂,直奔烟月园。那葛中区房中兀自亮着光,小人料想他尚未睡下,欲到窗格下窥探究竟。未待到得窗格下,小人忽闻得脚步声响,唬得一惊,急忙躲藏在廊下花草丛中。”
徐君猷颇有些惊讶,问道:“不知是何人?”叶来风摇摇头,道:“夜间黑暗,小人不曾看清他的面目,估摸是个男子,只见那人摸索到得葛中区房前窗格下。”苏公忽问道:“那人自何而来?”叶来风答道:“乃是自园外而来。小人见得那人至门口,推开门,借着房内之光,小人见得那人手中兀自握着一柄利刀。小人心中惊诧不已,但见那人进得房去了,不多时,便见那人跑了出来,急急出得烟月园去了。”
徐君猷急忙问道:“那人出园之时,可曾抛下甚么物什?”叶来风摇头道:“小人不曾留意,待那人离去,小人便出了花草丛,至窗格下窥视,不曾见得葛中区。小人怯怯进得门去,却见得地下倒着一人,面目可怕,正是葛中区。小人见得如此情形,料想葛中区已被方才那人杀死了。小人此刻猛然醒悟,唯恐牵连,便急急出了烟月园。小人先去厕房便溺,稍待心神安稳下来,方回至前堂。”
苏公淡然道:“原来你到得葛中区房中时,他已被人杀死了。”叶来风连连点头,恨恨道:“那葛中区虽非小人所杀,但小人心中甚是高兴,那厮端的死有余辜。”徐君猷冷笑道:“你道那凶手是谁?”叶来风摇头道:“小人只见得那厮是个男子,不曾看清其面目。”苏公淡然道:“叶相公回得厢房,兀自念叨:怎的是他?怎的是他?分明看清此人面目,怎又诳骗知府大人?”
叶来风闻听,惊恐万分,吱吱唔唔道:“苏大人怎的知晓?”苏公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相公,还是如实道出来吧。”叶来风叹道:“小人恐冤枉无辜之人。”苏公叹道:“案情尚未水落石出,哪里有无辜之人?今之情形,唯有将真凶查出,方可洗脱众人嫌疑。”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叶相公极力辩解,非是杀人真凶。但本府焉能信你一面之词?如苏大人所言,只有真凶显形,方信你是无辜之人。”叶来风连连叹息,幽然道:“小人望见那人是花冕花相公。”
徐君猷一愣,奇道:“花冕?他与葛中区有何瓜葛,竟要杀他?”叶来风吱唔道:“似是为了一本书。”徐君猷疑惑道:“为了一本书竟要杀人?”苏公遂将《太白酒事》之事细细道出,徐君猷方才明白。
叶来风忽想起甚么,吱唔道:“有一桩事与花冕相干,不知当说不当说?”苏公道:“但说无妨,或有干系。”叶来风道:“昨日未牌时分,小人见得他出了满林山庄,约莫一个时辰后方才回来。”徐君猷诧异道:“他出山庄做甚?”叶来风摇摇头,只道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