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此一阙词《西江月》乃是大宋文豪苏东坡历尽劫难贬谪黄州后某年中秋所作。
大宋神宗元丰五年二月某日,阳光明媚,春意盎然。
黄州城兴隆街,是黄州府最热闹的一条街巷,街巷两侧商铺林立,自去年重阳节至今春,沿街店铺租金竟疯涨了数倍,众商贾益发趋之若鹜。兴隆街二岭斋,本是一个卖黄历、门神画的小摊,约莫八九年的时间,这个小摊竟然发展成为了黄州府最大的刻本书坊。近些时日来,二岭斋书坊门庭若市,马咽车阗,客人多是远道而来的书贩,有黄州诸县的人,也有周边各州府的人。
二岭斋书坊生意之所以如此兴隆,最主要的原因是书坊的书便宜。除了将书转卖各地书贩,二岭斋还有一处临街铺面,专售零散书籍,书架上堆列着甚多书籍,分门别类,凡如医书、科举用书、状元策、蒙学、算命、占卜、风水、阴阳、历算、术数、兵书、敕令、时务、地理、诗集、怪异志等等,颇为齐全。
这时刻,书铺内大约有十余名顾客正在挑选书籍,铺面门口处有一个高高的木柜台,柜台上搁着账本并笔墨,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妇人,脸胖体肥,约莫四十上下,脸上抹着厚厚的白花粉,白的有些吓人,她利索的嗑着瓜子,不时瞟望那些选书看书的客人,神情甚是警惕,似乎那窃书的贼就隐藏在众顾客之中。
靠左侧书架旁有一个中年男子,白脸长须,头戴纶巾,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衣长袍,腰身处兀自补着两个补丁,只见这中年男子手捧着一卷书,正津津有味的看着,不时点头微笑,浑然不顾其他。
那妇人留意那中年男子足有一顿饭之久,见那男子没有丝毫买书、或放下书卷的意图,心头很是不悦,口中不由嘀嘀咕咕,不多时,终于忍耐不住,瓮声瓮气道:“买书的便买,休要多看。”
那中年男子闻听得,转过头来,淡然一笑,放下了书卷。
此时刻,只见得一个穷酸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急急走了进来,询问那妇人道:“可有《太白酒事》一书?”那妇人瞟了书生一眼,稍加思索道:“似有此书。你且进去找找。”那中年男子闻听,拿起一卷书,笑道:“便在此处。”那书生急忙快步过去,接过中年男子递过来的那卷书,急急看那扉页,果然是《太白酒事》。那中年男子抚须笑道:“此书写得颇有些意味,文采焕发,流风馀韵,令我不由思索起诗仙太白豪迈潇洒、斗酒诗篇来。只是不知这著书者葛中区是何许人也?”
那书生约莫三十二三岁,文质彬彬,面容白净,身着一件蓝袍,十指修长,那右手衣袖兀自沾了些墨迹。那书生丝毫不理会那中年男子,急急翻了一页,顿时脸色铁青,口唇哆嗦,持书的双手竟忍不住颤抖起来。又急急翻了数页,不待看罢,那书生早已满脸怒气,双目圆睁,似要吃人一般。
那中年男子抬眼见得书生这般情形,颇感诧异,正待问他何故。却见那书生抓着书卷,忽转身冲到柜台那胖妇人面前。那胖妇人急忙笑脸相迎,伸手来接书卷,想看那书卷价目。不想那书生忽然将书卷往柜台上狠狠一摔,怒喝一声:“叫葛中区那厮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宛如惊雷,把那胖妇人吓得半死,便是书铺内众人皆吓了一跳。众人不知何事,纷纷来看,那书生复又抓起书卷,一手指着那胖妇人,一手冲着门帘,厉声怒道:“葛中区,你这长颈鸟喙的小人,给我滚出来!”
好一番时刻,那胖妇人方才回过神来,竟也不甘示弱,跳将起来,破口大骂,口沫四溅,言语甚是难听。好一番泼妇骂街,竟反骂得那书生顿口无言,将脸涨得发紫。待那妇人口干舌噪,停歇下来,望着那沮丧的书生,颇有些得意。
众人不知何事,纷纷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那书生气恼至极,忽自腰间抽出一把锋利尖刀,猛一挥,砍在那柜台上,唬得那胖妇人厉声惊叫,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那书生挥舞着尖刀,怒道:“葛中区,你这小人给老子滚出来!”
那胖妇人连滚带爬逃进了后屋。众人见得这般情形,唯恐惹祸上身,纷纷溜出二岭斋。其中兀自有几人,顺手牵羊摸走心仪的书卷。唯余下那中年男子站立一旁,冷眼旁观。
不多时,自后屋出来三名男子,其中一人,约莫四十岁,身着一件青色广袖袍,头带高装巾,精瘦长脸,双目外凸,留三撇稀落长须,面含微笑,笑容之间隐含一丝狡诈。其后两人,身强体壮,面容凶恶,颇为彪悍,手中兀自拿着木棒。那人掀帘出来,笑呵呵道:“不知是哪位寻我葛某?”眼光却落在那书生脸上,宛然两道寒光。
那书生将尖刀指着葛中区,怒道:“葛中区,你这厮好生卑鄙无耻!”
那葛中区依然面带笑容,拱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花冕花相公,多日不见,花相公近来可好?”
那花冕呸了一口唾沫,抓过柜台上的《太白酒事》,抛在地上,怒道:“我来问你,此是何故?”
那葛中区笑容顿失,满面诧异,反问道:“花相公莫不是要买此书?大可不必,凭你我之交情,葛某送你一卷便是。”
那花冕闻听,勃然大怒,上前几步。那葛中区惊恐不已,急忙后退。那两名壮汉抡起木棒,拦在前方。双方虎视眈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双方果真动起手来,那书生花冕必然吃亏。
二岭斋外早已围聚众多旁观好事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等待双方打将起来。正在此紧要关头,只见得那中年男子闪身上前,拦在双方之间,道:“且慢动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事好好商议,何至如此?”
那葛中区见状,急忙道:“这位员外,快且躲闪一旁,恐那厮撒起疯癫来,尖刀无眼,无端伤着了员外爷。”
那花冕退后两步,怒道:“葛中区,你遁名改作,将我所著之书署了你的名字,端的不知羞耻。”
那葛中区闻听,面有愠色,正气道:“花相公,亏你也是读书之人,怎的这般信口雌黄?葛某不过请你校对抄录一番,怎的就无端端的成了你所著之书?我账房箱匣中,兀自有你的工钱领支凭据,黑纸白字,真凭实证!读书之人,不可无耻到这般地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你楞眉横眼,气势汹汹,手持凶器,与那街头泼皮无赖何异?端的有辱斯文。”
那花冕闻听,气得浑身哆嗦,道:“你……你……才无耻……”气恼之下,花冕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那葛中区见得,淡然一笑,轻声道:“读书,当先立德修身;为人,当握瑜怀瑾,断然不可被那铜钱名利蒙蔽心窍。葛某念在你兄长情面上,不与你计较,你且回去,好生思索一番。”
那花冕闻听,益发恼怒,跳将起来,骂道:“你这厮心不应口,道貌岸然,假仁假义,顽皮赖骨,只恨我没有看清你这厮嘴脸。事至如今,你竟还有甚脸面提我兄长?呸!”
正争执间,忽闻得有人高声喝道:“何人在此寻衅闹事?”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两名府衙公差过来。那花冕见公差来了,急忙缩回刀来,恶狠狠瞪了一眼葛中区,弯身拾起地上《太白酒事》,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咬牙切齿道:“姓葛的,花某迟早有一日要杀了你。”言罢,愤愤出了二岭斋。
待两名公差近得前来,当先公差高声问道:“何事?”那葛中区急忙上前,满面堆笑,拱手施礼,道:“烦劳二位公爷了。无事,无事,不过是争执几句罢了,无有干系,无有干系。”
那当先公差环视四下,目光落在那中年男子脸上,不由诧异,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不想苏大人也在此。”
那中年男子笑道:“原来是颜爷,多日不见了。”原来这中年男子正是谪居黄州的苏东坡,那公差正是黄州府衙捕头颜未。
那葛中区闻听,甚是惊讶,把眼望苏公,快步上前,拱手施礼,笑道:“原来是遐迩著闻的学士大人。恕葛某一时眼浊,多有怠慢,万望苏大人休要见怪。”
苏公拱手回礼,客气寒暄一番。葛中区遂请苏公、颜未并另一公差入得内堂。二岭斋内堂布置颇为雅致,两排八把梨木交椅,两面墙上悬了画轴,乃是梅兰竹菊四卷轴图,工笔一般。东面临窗有一张案桌,摆有笔架、砚台、镇纸,又有一坛酒,尚未开泥封。坐定后,葛中区吩咐家人沏来热茶。饮得几口茶,颜未询问方才事情。葛中区摇摇头,叹息一声,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苏公淡然道:“那厮手持凶器,口出狂言,恐对葛掌柜不利。不如将原委告知颜捕头,留意那厮,以防他做出傻事来。”
颜未附和道:“恐那厮暗中使些龌龊手段,葛掌柜防不胜防,万一闹出人命案来,追悔莫及。我等捕快,亦当防患于未然。”
那葛中区连连点头,叹道:“此葛某之错也。当初葛某可怜于他,雇他做些事情,竟万万不曾料想他竟是这等见利忘义的小人。这厮姓花,单字一个冕,葛某与他兄长花昱乃是同窗好友,可惜那花昱十年前病故了,花昱之妻跟相好私奔了,家中只余下一个弟弟,便是这花冕。想这花冕自小聪慧,一心只想求取功名,但每每名落孙山,如此数年,家中财物耗尽,这花冕方才断了念头,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凭笔墨混口饭吃。去年,大约是六七月间,他来求葛某,欲寻份活儿干。我书坊刻工活儿甚苦,葛某念在他兄长情面上,便雇了他。葛某花了两年时间著得一本书,唤作《太白酒事》,因书坊事务繁杂,一直无有时间修改润色,我便将此书稿交与他,又预付了薪酬五两银子,令他在家中好生修改抄录。这花冕倒也有些才华,不到三个月,便将抄录的书稿交付于我。葛某遂吩咐雇工用活字制版,年后便印出了一千卷。不想这厮闻得消息,便来吵闹。”
苏公拈须聆听,思忖道:“适才闻花冕言语,这《太白酒事》似是他所著?”葛中区叹息一声,点点头,道:“他正是此意。因这书稿是他修改润色并抄录,他便一口咬定,此书稿是他所著。他竟要窃取葛某之心血!端的令人气恼。若不是看在他亡故的兄长情面上,我定要拿他去见官。”
苏公淡然道:“葛掌柜可曾留有手稿?”葛中区摇摇头,道:“葛某将全部手稿都交与了他,他交新稿之时,葛某何曾料想有这等事情?便没有索要回原手稿。今想来,他定已将我手稿全部焚毁。”苏公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今之书稿,乃花冕笔迹?”葛中区懊悔点头,叹息不已,道:“今之书稿确是花冕笔迹,但葛某却有证人,书坊多人可为葛某佐证,葛某撰写此书已两年矣。”颜未愤愤道:“这厮好生无耻,日后再来滋事,葛掌柜可将他告到府衙。”葛中区摇摇头,叹息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区区小事,若闹到府衙,对簿公堂,外人不知,只当我葛中区倚强凌弱、仗势欺人。便是赢了官司,亦有无尽闲话。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葛某也对得起花昱在天之灵。”
苏公闻听,颇有感叹,只道葛中区含仁怀义,休休有容。葛中区连声言惭愧。苏公趁机讨要一卷《太白酒事》。那葛中区慷慨应允,吩咐家人去取一卷《太白酒事》来。家人唯喏,流水去了。苏公望着临窗桌案上那坛酒,不由笑道:“此乃是黄州老酒。看来葛掌柜也是好酒之人。想那李太白,端的是高阳酒徒,其有诗云: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昏红壁去年书。细细读来,颇有意境。”
葛中区闻听,哈哈笑道:“正是正是。闻人言,苏大人亦好美酒,葛某便将此酒赠与大人。”而后离座去搬酒坛。苏公急忙道:“葛掌柜一番好意,苏某心领了。只是前些时日染得胃疾,不宜饮酒。若送与苏某,苏某恐酒虫作怪,犯了戒律,惹得贱内念叨。待到病好,苏某再来与葛掌柜痛饮一番,如何?”那厢葛中区闻听,将信将疑,颇有些遗憾。此时刻,家人取来《太白酒事》,葛中区赠与苏公,苏公谢过。葛中区又挽留苏公用饭,苏公以有事往府衙见知府徐大人为托词,起身告辞。葛中区无奈,只得恭送苏公。
颜未与另一公差随同苏公出得门来,行了六七十步,街中一人与苏公擦身而过,苏公忽停下脚步,回身望那人背影,乃是个男子,身着一件做工精致的青衣锦袍,头戴一顶蓝绒相公帽,急匆匆而去。颜未见苏公满面诧异,不由好奇,问道:“大人在看甚么?”苏公不语,见得那人径直入得二岭斋内,喃喃道:“莫非是他?”颜未诧异不解,追问道:“他是何人?大人言谁?”苏公手拈长须,眯着双眼,思忖道:“乃是方才经我身旁过的那青衣锦袍男子。”颜未问道:“他有何尴尬?”苏公摇摇头,笑道:“似是一位朋友。”颜未点点头,道:“不知是哪位?”苏公幽然道:“唤作祝良夜。”颜未道:“便是那菱角湖鬼魅案那祝公子?”苏公点点头,颜未思忖道:“颜未见过此人,方才那人或是相似而已,大人定是误认作他了。”苏公默然,皱眉思忖。
行至十字街口,颜未拱手道别,苏公问他何往?颜未道先去寻那花冕。苏公点点头,与颜未拱手道别。颜未与公差去了。苏公欲回东坡雪堂,行至东城门一巷口,见得前方一家店铺,挑着旗幌,有“太白遗风”四字,原来是家酒肆。苏公心中不由一动,自怀中摸出《太白酒事》一书,淡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葛中区鹿驯豕暴,端的狡诈。”
至酒肆前,一股香醇酒气扑鼻而来,苏公不由动了馋心,急忙摸了摸腰间钱囊,兀自有一两百文铜钱,笑道:“足矣,足矣。”
苏公正待迈步进那酒肆,不想自店铺内忽然冲出一人,踉踉跄跄,扑倒在地,险些撞着苏公,唬得苏公一惊,连退数步。苏公低头望去,只见地上那人约莫三十岁,脸颊瘦长,面容颓废,身着一件旧蓝袍,手中兀自拿着一把酒壶。苏公正待上前搀扶,门口忽闪出一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你这醉鬼,下次再来,若不付钱,我定要打断你的腿。”苏公望去,见那人满脸怒气,面红筋暴,手中兀自握着一根捣衣椎。苏公猜想此人是酒肆掌柜,急忙上前,拱手问道:“掌柜爷何故如此震怒?”那酒肆掌柜把眼望苏公,去了几分怒色,恨恨道:“这厮每每来喝酒,却不付酒钱。前几次也就罢了,往后无钱便休想再进门半步!”
但见地上那醉汉坐将起来,双眼迷离,嘻嘻笑着,又将酒壶嘴儿对着口,一扬脖子,来个酒壶底朝天,流下残余的数滴酒,美滋滋甚是畅意,而后将酒壶往旁边一摔,哈哈大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后艰难爬将起来,不想双手无力,复又栽倒在地。
苏公不由叹息,上得前去,好一番折腾搀扶起那醉汉,问道:“你家住何处?我且送你回去。”那醉汉摇摇欲坠,醉眼蒙胧,望着苏公,苦笑两声,脸色顿变,竟呜咽抽泣起来,喃喃道:“家……家?……我的家?……”抽泣几声,忽又哈哈大笑起来。那酒肆掌柜冷眼旁观,厌恶道:“一哭一笑,迟早会变成疯癫。”那醉汉看似烂醉,闻听那酒肆掌柜言语,斜眼看去,忽冷笑一声。
苏公扶着那醉汉,笑道:“曹公亦有诗云:神龟虽寿,猷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醉汉眯着双眼,盯着苏公,闪过一丝怪异的目光,挣脱开苏公之手,跌跌撞撞走了。苏公望着醉汉身影,喃喃道:“此人酒醉心里明,却不知有何伤心事?”
那酒肆掌柜急忙招呼苏公,唯恐走了到得门口的主顾。苏公转身入得酒肆,问道:“掌柜识得醉酒这厮?”那掌柜连连点头,道:“怎的不识?这厮姓曾名识,想他四五年前,也是个儒雅风流的富裕人家公子。”苏公就近一张空桌边坐下,闻听那掌柜言语,诧异不解,问道:“何故落得如此这般地步?莫不是此中发生了甚么变故?”那酒肆掌柜惋惜道:“老话言,富不过三代。思量来还是有些道理的,四五年前,端有四年多了,这曾家遭那书肆笑面狼陷害,吃了官司,败了家产,家人死的死、亡的亡、逃的逃,偌大一个家便只余下了这个曾识。这曾识整日价贪声好酒,放荡不羁,自甘堕落,竟至如此这般地步。”
苏公问道:“不知他以何为生计?”那酒肆掌柜叹道:“员外有所不知,这曾识虽然落魄,但颇有些才华,写得一手好字,又善画画,凭此赚些个酒饭钱。这厮今朝有酒今朝醉,哪里顾及明后日,往往饱一顿饥三顿,常赊欠我等酒饭钱。近些时日许是不曾赚得钱,在小店已赊欠了二三百文了。小店也是小本买卖,哪里欠得这多?念在往日相识情分上,先前赊欠的酒钱也就罢了,往后不敢再赊与他了。”酒肆掌柜念念叨叨,上得一壶酒、两碟下酒菜。苏公端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不免叹息盛极而衰、剥极则复,老天爷好捉弄世人。
待吃完酒菜,苏公摸出铜钱,付了帐钱,出得太白遗风,行至街口,忽然想起多日不曾见着友人郭遘,遂决定前往登门拜访。那郭氏药铺在黄州北城百饼街街口。
注:据湖北有关专家考证,认为百饼街与苏东坡有关,所谓百饼其实就是东坡饼,百饼街之说应在苏东坡离开黄州之后,东坡饼盛行黄州,最早的史料记载大约是南宋高宗绍兴五年。但也有苏学研究者引用苏东坡文集中“百饼街私斗”一句,以证实百饼街之说应在苏东坡来黄州之前,与苏东坡并无关系,应是后世人牵强附会而已。建国后,黄州城区改造,百饼街自此消失。据一些老人回忆,百饼街应在今赤壁大道西一带。
一路无话,苏公到得百饼街郭氏药铺前,但见药铺左侧是一家花灯铺,门前挑着两盏八角走马灯,制作颇为精致。苏公不由好奇,近得前去,抬头察看,正看得入神,忽闻得有人道:“这位员外爷,莫非要买走马灯?”苏公低下头来,却见灯铺门口站立一人。此人约莫三十二三岁,白净面容,左眉下侧一颗小肉痣,双目内陷,眯成一条缝,看物什似乎有些吃力,身着一件土布长袍,腰间扎着一根布带,左手拿着一块花灯框板,右手握一支画笔,正似笑非笑望着苏公。苏公拱手笑道:“莫不是叶掌柜?”那人眯着眼睛,竭力辨认来人是谁,良久,道:“员外爷客气,在下叶来风,非是甚么掌柜,不过是个做花灯的匠人。恕在下眼浊,不知员外爷怎生称呼?可是要买花灯?”苏公摆摆手,笑道:“在下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此灯钩心斗角,甚是精致,令人好生喜爱。叶先生镂月裁云,真鬼斧神工也。”叶来风淡然一笑,道:“员外爷言重了,叶某亦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那厢忽有人笑道:“我当是耳背听错了,出来看看,竟果然是苏大人来了。怎的不进店来?”苏公、叶来风寻声望去,却见郭氏药铺门口站立一人,正是掌柜郭遘。郭遘迈步出来,拱手相迎。叶来风惊诧不已,疑道:“这位员外爷便是来我黄州的当世大学士苏轼苏大人?”郭遘点点头,笑道:“此位便是郭某与你提过多次的苏轼苏大人。”叶来风急忙放下花灯框板并画笔,迈步出来,拱手施礼,道:“来风久慕大人贤名,想望风褱,恨无缘相见,今多有怠慢,恳请大人海涵。”
三人客气一番,郭遘引苏公入得店铺,叶来风相随。至客堂,三人落座,郭遘沏来热茶,问道:“苏大人何来?”苏公只道闲在家中无趣,进城买些书卷回去。郭遘奇道:“怎的不见书卷?”苏公哈哈大笑,自怀中摸出一卷,递与郭遘。郭遘笑道:“却只买了这一卷。”苏公摇头笑道:“一卷未买,此卷乃是葛掌柜赠与我的。”那厢叶来风闻听,不由一愣,问道:“不知是哪个葛掌柜?”苏公正待回答,那叶来风又道:“莫不是那葛中区?”苏公连连点头,笑道:“正是此人。不想叶先生也知晓此人。”那叶来风忽冷笑一声,满面鄙夷之情。苏公见得叶来风这般脸色,心中诧异不解,欲问又止。那郭遘接过《太白酒事》,翻阅几页,口中喃喃道:“不想这葛中区有这般文笔!”
苏公淡然一笑,道:“适才苏某在二岭斋时,见得葛中区与一人挑牙料唇,那人唤作花冕,那花冕怒骂葛中区,道其遁名改作,剽窃了他的文章。愤怒之时,那花冕竟抽出一把利刃来,叫嚣着要杀了葛中区。”郭遘闻听,甚是好奇,合上书卷,疑道:“有这等事情?”那叶来风精神大震,急切问道:“那花冕可曾动手?”苏公摇摇头,只道没有。那叶来风闻听,颇有些失望,口中恨恨道:“要杀死了那葛中区,端的解恨。”
苏公把眼瞥望叶来风,心中不由惊诧万分!方才一瞥之间,但见得叶来风眼中闪过一丝阴险狠毒之光。
郭遘追问道:“那葛中区如何解释?”苏公道:“葛中区言其有人证,此书乃是他心血之作。”郭遘淡然道:“当场鉴定那书稿笔迹,便知作者何人了。”苏公笑道:“葛中区言他雇请了花冕润色抄录,其账房兀自还有花冕签领银子的凭证。”叶来风鄙夷笑道:“依苏大人之见,葛中区与花冕,哪个方是此书真正作者?”苏公淡然一笑,把眼望叶来风,反问道:“叶先生以为呢?”叶来风鼻子哼了一声,道:“那葛中区不过是卖黄历的市侩,不学无术,投隙抵巇,蝇营狗苟,方有今日人模狗样,却不知害却多少人。此等人若写得书出,莫若那狗不吃屎、猫不吃腥。”苏公淡然一笑,道:“叶先生之意,那花冕才是此书作者?”叶来风淡然笑道:“我黄州人言,苏大人乃是当世神断,拨草瞻风,闻一知十。此中玄机,一看便知,怎反来问来风?”
正言语间,闻得堂外有人呼唤,原来是叶来风的浑家,只道来了主顾。叶来风急忙起身告退,颇有些歉意。郭遘、苏公起身送他出堂,待叶来风离去,二人复回堂来。苏公询问道:“这叶来风与那葛中区莫不是有怨恶?”郭遘一愣,摇头道:“他二人风马牛不相及,何来怨恶之说?”苏公疑惑道:“适才见他表情,似甚是憎恨那葛中区。”郭遘连连摇头,道:“我与叶来风相邻十余年了,不曾知晓有这等事情。不过,叶来风为人正直,又甚清高,素来憎恶市井小人。”
苏公感叹不已,道:“适才见得他那走马灯,制作甚是精致,比之东京皇宫内那宫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等手艺,可谓大匠运斤,想必是其祖上所传。”郭遘点点头,道:“据郭某所知,叶家制作花灯已有五六代人了,传至叶来风这代,险些失传了。可上苍冥冥之中,不肯令此技艺失传。说来道去,还是叶来风之天命也。”苏公不解,急忙追问。郭遘叹道:“这叶来风乃是独子,自小聪明伶俐,好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众人皆言他定能郤诜丹桂,传圭袭组。原本以为富贵利达,指日可望,自此叶家绝了做花灯行当。不想天公作对,叶来风第一次进京赶考,省试之后,临近殿试之时,竟生起病来,躺在床上水米不进,生生耽搁了殿试。三年之后,叶来风第二次进京赴考,竟又在临近殿试之时生起病来,较第一次更为厉害,奄奄一息,几近绝气。又一次误了考试。”
苏公闻听,不由叹息叶来风命蹇时乖,老天待人不公。
郭遘叹息道:“又三年后,此已是元丰元年了,叶来风第三次进京赴考。”苏公忍不住插言道:“莫不是又病倒不成?”郭遘摇摇头,喝了一口茶,叹道:“此次不曾病倒,终于得以殿试。”苏公叹道:“定是应试之时,思路不佳,有所失常。”郭遘摇摇头,道:“此番应试,叶来风文思敏捷,下笔成章,据其后来言及,他心中兀自有几分得意忘形,以为必高中无疑。”苏公奇道:“不知出了甚么变故?”郭遘叹道:“苏大人说的是。叶来风万不曾料想,他那篇策文竟写错了一个字,非但未能高中,险些要了他的脑袋。”
苏公拈须叹息,道:“原来如此。却不知他写错甚字?”郭遘叹道:“他以李太白《古风》起首,诗为: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曙。”苏公闻听,不由一愣,惊道:“你道甚么?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曙?不知是哪个曙字?莫不是写成了东方明也之曙?”郭遘淡然笑道:“苏大人熟知李太白诗文,郭某话语方出口,便已省得了其中谬误。他正是将‘一朝开光曜’写成了‘一朝开光曙’!一字之差,何其可怕。”
苏公叹道:“如此言来,多亏得我神宗皇帝宽仁大度,体恤万民,否则便没有今日之叶来风了。”郭遘叹道:“苏大人说的是,亏得皇上开恩,饶了叶来风性命,但罢除了他的考籍,今生不得再考。叶来风无奈,自此死了仕途之心,接了父亲衣钵,重又做起了花灯行当。今细想来,分明是天意如此。若非如此,叶氏花灯又怎能得以传世?”苏公拈须笑道:“果冥冥天意也。如同苏某,若无乌台诗案,又怎会来黄州?若不来黄州,又怎生识得黄州诸友?”郭遘笑道:“此你我之缘分也。”苏公爽朗大笑。
二人多日未见,颇多话语,不知不觉间到了申牌时分,苏公急忙起身告辞。郭遘再三挽留。苏公恐家人担心,不便留宿。郭遘无奈,只得送苏公走了,临出门时,塞与苏公一个小木匣,匣内有一支人参,言是送与夫人补身之用。苏公怎肯收纳,郭遘好说歹说,苏公只得收下。
别了郭遘,苏公一时心血来潮,竟自北城门出城,欲绕道回东山坡。闻人言,北城门有条马道通东山坡,只是从未走过。苏公依着马道,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到得一片树林旁,只见得一条石子小道曲曲折折,通入树林深处,那树林深处隐有一处屋院。苏公甚是好奇,入得林中,探头察看,只见得那院门匾额书有三字“雨沉庵”。
苏公喃喃道:“不想此处兀自有个庵院,但有机缘,定要前去拜访一番。”正嘀咕时,见得那庵门开启,一人自门后闪身出来。苏公急忙退出树林,立在路旁。不多时,见得那人近来,偏头望去,竟是个男子。那男子约莫四十岁,着一件黑衣锦袍,头戴高巾,浓眉大眼,留三捋胡须,行路稳重。那男子早已望见苏公,颇有些惶恐,眉目之间竟满是警惕之情。与苏公擦身过后,往黄州北城方向去了,行不多远,兀自两次回过头来,张望苏公。
苏公心中诧异:这男子行色颇有些可疑,不知与那雨沉庵的尼姑有甚勾当?
苏公复又前行,又行了一个时辰,终于到得东山坡下,此时刻,天色大暗。但见得坡上挑着一盏灯笼,灯笼左右摇晃,想必是有一人把持着。待乜乜些些,近得前去,闻得坡上有人高声问道:“可是老爷回来了?”苏公听得清楚,正是家人苏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