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出云层,幽幽月光,洒在茫茫大地。徐君猷、苏公、马踏月、祝良夜、齐礼信,又有苏仁、徐溜二人来得娘娘庙,观望菱角湖夜色。微微湖风拂面,觉得丝丝寒意。苏公望那湖中点点渔光,幽然长叹。那厢祝良夜在水边插了香烛,烧些纸钱,对着天上弯月,默然祈祷。苏仁、徐溜闲着无事,躺在那林边草丛之中。
苏公询问徐君猷,如何处置江云。徐君猷唉声叹气,道:“这江云才艺貌俱佳,虽堕落风尘,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实乃坊中奇女子也。徐某早有为其脱官籍之心,不想今日他竟谋害朝廷命官,着实令徐某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置。”马踏月叹道:“这江云虽是风尘女子,却重情重义,为报家仇,除去虞宇这等依仗权势、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道貌岸然的奸人,于百姓而言,实乃好事也。”苏公幽然叹道:“马将军所言甚是,这等地方官吏借朝廷之威,假公济私,祸害一方。朝廷庙堂,哪里省得?便是知晓些个,亦无可奈何。此我大宋官制之患也。”
徐君猷叹道:“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若如虞宇这般官吏,便是被杀,亦不知怎生死去,恁的可悲。”苏公然之。徐君猷又苦笑道:“他日徐某离开黄州,不要百姓夹道相送,亦不要百姓惦念在心,只求无人唾骂徐某,千里追杀,便知足矣。”苏公笑道:“徐大人爱民之心,黄州百姓有口皆碑。”宋元丰五年,徐君猷离开黄州赴湘之际,黄州百姓为其在菱角湖畔建得一亭,请苏轼为此亭命名,苏轼名之“遗爱亭”。可惜此亭后毁于战乱!那菱角湖亦更名为“遗爱湖”,其名延续至今,今之黄州遗爱亭乃是后世重修。
约莫戍牌时分,那厢祝良夜已祭奠完罢,众人嗟叹一番,正待离去,忽见徐溜急急跑来,低声示意众人,快且弯腰隐藏。徐君猷等不知何事,只得听从。众人遂隐在娘娘庙侧后,徐溜颇有些惊恐,低声道:“鬼魅,鬼魅!”众人闻听,惊诧不已。苏公惊问道:“可曾看得清楚?果真是鬼魅?”那徐溜颤栗道:“何曾是假?苏爷还躲在那处,他道要与那鬼魅拼斗一番。”马踏月拔出腰刀,急道:“踏月去助苏爷。”苏公思忖道:“我等皆去,或可将之拿下。”徐君猷惊恐不已,道:“既是鬼魅,怎生擒拿?”
苏公不语,与马踏月、祝良夜猫身摸去。徐君猷主仆、齐礼信甚是畏惧,哪里敢动。忽闻得林中苏仁惊叫之声,马踏月大惊,喝道:“快救苏爷!”挥刀冲入林中,找寻苏仁。苏公、祝良夜惊恐,高声叫喊,冲入林中。但闻得林中苏仁高声叫道:“老爷快来,我在这方。”马踏月寻声奔去,借得林间微微月光,隐约见得前方苏仁,忙问道:“苏爷无恙否?”那厢苏仁笑道:“马将军快来,我已擒住夜鬼了。”马踏月近得前来,隐约见得地上一团黑影,不由胆战心惊,厉声喝道:“你究竟是鬼是人?”
苏仁笑道:“哪里是甚么鬼魅?分明是人。”那黑影嘀嘀咕咕,想必亦惊吓半死。苏公、祝良夜赶到,苏仁只道是人,苏公笑道:“适才闻听,苏某几将相信这世间端的有鬼魅。”苏仁、马踏月拖将那厮出得树林,至娘娘庙前,唤出徐君猷主仆。马踏月取出火石,点燃一柄火把,借光照去。苏公见得那厮,不由大吃一惊!
火光之下,但见得那鬼魅披着一件破旧黑布,蓬头垢面,满目惊恐,分明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翁,手足发抖,战战兢兢,手中兀自提着一个破竹篮,那竹篮中有三四只碗。徐君猷惊诧道:“你是何人?为何乔装成鬼魅,惊扰四邻?”那老翁哆嗦道:“老朽非是鬼魅。”马踏月呵斥道:“既非鬼魅,行迹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徐君猷问道:“木未镇传言娘娘庙闹鬼,可是你所为?”那老翁叹道:“这世间哪有甚么鬼魅?不过是世人怕鬼,以讹传讹罢了。”
苏公叹道:“老伯所言甚是,所谓鬼魅,不过是人心中惧鬼而已,此即佛言象由心生。那梅丫自尽约莫半年,苏某曾询问香烛摊主梅一笑,这木未镇闹鬼鬼魅之事何时兴起,那摊主只道约莫有三四个月。又问他人,亦如此言。可见所谓闹鬼之事与梅丫阴魂无有干系。但木未镇有多人亲眼见得,焉能有假?于是杯弓蛇影,自相惊扰。只当是梅丫鬼魂作祟。”
徐君猷疑道:“你这老汉装神弄鬼,吓唬乡人,是何居心?”那老翁低头不语。苏公自竹篮中取出一碗,道:“大人且看,此碗与今早苏仁所拾之碗相比,如何?”徐君猷借火光细看,点头道:“似是一般。”苏公道:“正是。”徐君猷奇道:“你老汉为何将碗置于树林之中?”那老翁叹道:“非是老朽放置,实是昨夜见得鬼魂,惊恐之下,跌倒在地,将碗遗失。”徐君猷惊诧道:“你老汉昨夜亦见得鬼魂?”那老翁苦笑道:“此处休道夜间,便是白日,亦无人往来。昨夜猛然见得一前一后两人,唬得半死,后又从娘娘庙内出来一人,只当是鬼魅。老朽唬得半死,隐在草丛之中,隐约见得那是个女人,往自和园去了。”
徐君猷叹道:“果如苏大人推断一般。”那老翁闻听“苏大人”,不右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徐君猷问道:“你老汉姓甚名何?”那老翁低头不语。苏公叹道:“大人曾见过此人。”徐君猷一愣,近上前去细看,那老翁佝偻着,不肯抬头。徐君猷摇头道:“徐某未从见过此人。”苏公叹道:“今日我等去寻梅丫父亲,过得树林,路经第一家茅舍,那家主人探头来望,便是此翁。”徐君猷惊诧不已,复又低头来看,喃喃道:“确曾见得一老汉,面目不曾细看,哪里记得?莫非果真是此人?”
苏公叹道:“定是此人无疑。”徐君猷怜悯之心顿起,遂扶将起那老翁,笑道:“适才我等只当老翁是鬼魅,多有得罪,休要怪罪。”那老翁喃喃道:“无妨无妨。”徐君猷细声道:“不知老翁贵姓?”那老翁吱呜不语。那厢马踏月道:“老翁休要害怕,此位乃是我黄州知府徐大人。”那老翁闻听,不由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徐君猷。苏公见得那老翁眼中满是羞愧、无奈、痛苦之情,不由疑心顿起。
徐君猷复又问他姓甚,那老翁犹豫多时,方怯怯道出姓“柳”来。此言一出,那后侧齐礼信忽问道:“既是姓柳,定然识得柳惊弱柳老先生。”那老翁闻听,全身猛然一震,不由抬起头来看齐礼信。苏公看得清楚,惊诧不已,忽道:“莫非老翁便是柳惊弱柳老先生?”那老翁惊恐,连连摇头。那厢齐礼信上得前来,取过火把,照亮那老翁面孔。那老翁急忙低下头去。齐礼信拂开老翁面前枯发,细细一看,大惊失色,颤栗道:“果真是柳世伯!”
众人闻听,皆惊诧万分!徐君猷如坠云雾,诧异道:“柳老先生在此做甚?”那柳惊弱抬起头来,眯着一双浑浊老眼,愣愣的望着齐礼信,似在思忖。齐礼信急道:“我是礼信呀,齐真味之子齐礼信!世伯可曾记得?”那柳惊弱闻听,猛然想起,呜咽道:“果真是礼信呀。”二人相拥,那柳惊弱失声痛哭。
待柳惊弱平息下来,齐礼信问道:“老伯怎的落得如此这般地步?”那柳惊弱拭去泪水,幽然叹息道:“一言难尽呀。”众人扶住柳惊弱入得娘娘庙,马踏月又加添两个火把。那柳惊弱叹道:“事已至此,老朽说将出来,亦不怕诸位大人笑话。老朽此亦是无奈之举,传将出去,恐被人耻笑。故而假梅丫之死,装神弄鬼,以便夜间出入。”
徐君猷迷惑不解,问道:“柳老先生夜间出入做甚?”那柳惊弱叹息道:“此林中有道通云湖阁后院,那后院乃是膳食堂,伙计将客人吃剩的物什倾倒沟中,老朽便是为此而去。”言罢,老泪纵横。众人闻听,惊诧万分,几不敢相信!徐君猷愣道:“为那残羹冷炙?取得做甚?”苏公长叹一声,道:“此非是残羹冷炙,实乃沟中泔水。”那厢徐溜附在徐君猷耳旁,轻声道:“他取得回去吃呀。”徐君猷闻听,惊诧万分,顿时目瞪口呆。
齐礼信惊道:“怎有这等事情?万丝等三兄弟可曾知晓?”柳惊弱痛苦摇头。苏公幽然长叹。徐君猷惊诧道:“柳老先生岂非有三个儿子,那卖肉的屠夫并镇上柳郎中,还有临江书院教书的先生?他兄弟三人亦是富足人家,怎的致使老父以捡食为生?”那柳惊弱苦笑道:“他等皆已成家,不肯与老朽一起了。”徐君猷勃然大怒,道:“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此天经地义之事!徐某万不曾料想,世间竟有这等儿子,他等做人,父亲做鬼!恁的逍遥为人,端的鬼魂不如。待明日,徐某定将他三人拘来严惩。”
那柳惊弱闻听,大惊,忙道:“大人休要怪罪他等,老朽年近七十,风烛残年,便是死亦无妨矣。”徐君猷愈思愈怒,哪里肯听,只道此等恶俗,若不惩戒,一旦成风,则败德辱行、逆道乱常,长久以往,则民将不民、人将不人!众人皆愤怒不已,纷纷唾骂此等不孝之子。
那厢苏公转过身去,望着茫茫夜空,不由思忖起为父母报仇的官妓江云来,又思起柳万有追子喂肉一幕,回头看了一眼孤苦凄凉的柳惊弱,热泪不禁涌将出来……
(本卷完)
后注
一、宋代官妓盛行,官妓之来源,从宽录取,凡如罪人家眷,或是“系狱候理者”,更甚者公然抢来,逼良为娼!或诬陷良民为盗匪,以便收其家眷为妓!如此等等。乐户、妓女社会地位十分低下。据《宋刑统》卷十四(议曰):“其工乐杂户、官户,依令当色为婚。若异色相娶者,律无罪名,并当违令,既乖本色,亦合正之。太常音声人,依令婚同百姓,其有杂作婚姻者,并准良人。”那时,州府官员权利甚大,往往可决定官妓命运,据苏轼好友赵德鳞《侯鲭录》里记载:钱塘一官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东坡先生适是邦,阙守权摄。九尾野狐者一日下状解籍,遂判云:“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二、“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出自《苏东坡全集》之《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三、关于黄州遗爱亭,苏东坡《遗爱亭记》云:“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东海徐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