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牌时分,街巷行客渐少,满城多了些炒菜的香味。徐君猷笑道:“今日辛苦苏兄了,徐某做东,不知苏兄想吃甚么?”苏公笑道:“苏某自来黄州已有年余,闻得乡人言:黄州豆腐唯一家。久有耳闻,亦曾买过些,却未吃过正宗,徐大人若是客气,便是黄州豆腐了。”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兄所言正是,黄州做豆腐者,不下百家,所谓正宗黄州豆腐,唯只一家。”苏公惊叹道:“不知是何秘方?”徐君猷摇头道:“这家豆腐坊主姓高,其豆腐只供送城中回首楼,故而黄州城中唯回首楼可尝到正宗。言及秘方,闻市井人言,似是高氏家中有一口好井,唤作金甲井,此井井水非同他井,甚是清冽,其味甘美。用此水做出豆腐皮紧肉嫩、色白质腻,手指顶托似伞而不坠。端的蹊跷。”
苏公惊叹道:“昔日苏某在湖州之时,曾尝过湖州一品豆腐,却不知黄州豆腐相比如何?”徐君猷笑道:“苏兄善烹饪,可谓一代名厨,若能吃得苏兄亲手做的黄州豆腐,何其幸哉。”苏公笑道:“苏某不过是偶尔掌勺罢了,怎敢言一代名厨。”徐君猷笑道:“去年寒食节,苏兄为徐某所烹猪肉,其味甚美。徐某亦曾令家厨依法烹制,其味竟怎也比不过苏兄。此是为何?”
苏公淡然一笑,正欲回答,却闻前方甚是喧哗热闹,不觉好奇,抬眼望去,前方街口一处酒楼,人出人进,犹如集市一般。又望那匾额,赫然写着“回首楼”。苏公惊诧不已,叹道:“不想这回首楼生意竟如此红火!”那徐君猷亦不觉诧异,疑惑道:“平日里亦无这般热闹,莫不是哪家在此做宴席不成?”苏仁插言道:“若是做宴,客人断然不会如此出出进进。”徐君猷点头道:“亦不见得门前悬红结彩,似非做宴。”三人随众拥向前去,苏公不觉诧异道:“徐兄,你看那匾额题名,似曾相识。”徐君猷抬头望去,道:“果然换了新匾额,这字似是蔡……”徐君猷忍住不言。苏公笑着点点头。
此时,两名书生自酒楼出来,满脸酒足饭饱,甚是畅意。徐君猷急忙上前,拦住二人询问:“敢问二位,里面可有余座?”那两名书生一黄一白,黄脸书生笑道:“看你等也是慕名而来吧。若要吃那归人豆腐,便要去那方排队,等得半个时辰,或可有余座。”那白脸书生笑道:“即便是等上一个时辰,能吃到豆腐,亦不枉一等。那味儿,堪称一绝。”那黄脸书生笑道:“那是自然,若没有我正宗黄州豆腐,何来归人豆腐?”
那厢徐君猷奇道:“某前番来吃,分明是黄州豆腐,怎的改叫归人豆腐了?此是何意?”那黄脸书生笑道:“这位员外想必是外地人,吃过黄州豆腐,却未吃过归人豆腐。此番来得正是,快且去排队候座。”徐君猷连连点头,疑惑道:“何谓归人豆腐?”那白脸书生笑道:“员外有所不知。这豆腐打得好,味道却还要看何人来掌勺。回首楼厨师虽是一流,但相比蔡大人,还是逊色几分。”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蔡大人?你言的是蔡真卿蔡大人?”那黄脸书生笑道:“除了蔡真卿大人,还有哪个?”徐君猷恍然大悟,蔡真卿字归人,归人豆腐莫非是蔡真卿所做?可此刻,蔡大人还与马踏月在何夜雨府中?
苏公惊叹道:“不想这蔡大人还善烹饪!”那白脸书生笑道:“蔡大人乃是当世奇才,琴棋书画,堪称四绝,却不想其烹饪更是一绝,当世罕见。”那黄脸书生叹道:“读书之人,若能如蔡真卿这般功名才学,复夫何求?”那白脸书生亦叹道:“若能得蔡大人手书一卷,何其乐哉!”言至此,这白脸书生不由抬头望那匾额,满目羡慕之情。
徐君猷谢过黄、白两书生,与苏公细声道:“我知真卿好品美食,却不曾想他亦善此技,不知与苏兄相比,如何?”苏公笑道:“苏某焉能与蔡大人相比。”徐君猷笑道:“且进去尝尝便知。”言罢,入了回首楼,但见那一楼十余张桌子皆围有食客,一侧兀自或坐或立有四五十人,想必是等坐待食的。那楼梯又有人上上下下,甚是热闹。那收钱的帐柜前亦围着一伙人,酒楼伙计忙得不亦乐乎。那酒楼正堂墙上悬着一幅画,乃是太白醉酒图,画轴之下又有一七言字轴,名为《题回首楼》,苏公好奇,上前察看,亦是蔡真卿手迹。
徐君猷立于一旁,赞叹道:“真卿之字端的气势不凡!休道说喝酒吃饭,便是赏字便足已。”苏公环视四下,果见众食客边吃边评点字轴,不由心生敬意。苏仁忽叹道:“这家掌柜端的精明,竟能得到蔡大人亲笔手书,却不知花了多少银两?”那厢徐君猷闻听,摇头道:“蔡大人为人洁清自矢、退食从容,便是百金,亦难得其手书。他肯题名赋诗,或是为了那黄州豆腐。”苏公点头笑道:“徐兄言之有理。”
正言语间,忽见一掌柜模样人过来,施礼道:“不知大人前来,小的多有怠慢,恳请大人恕罪。”徐君猷看去,甚是面生。原来此人是回首楼掌柜,识得徐君猷。那掌柜急忙令伙计腾出一间房来,上了桌椅,而后引徐君猷三人落座。那掌柜亲自端壶斟了香茶,满面笑容道:“小人端的该死,若知大人前来,小的定要留得上等雅间。”徐君猷摆手笑道:“掌柜言重了,本府亦只是恰巧路过,见你生意如此兴隆,甚是好奇。想起你酒楼豆腐,堪称极品,不由动了谗念。”
那掌柜笑道:“大人今日尝过,若是喜欢,日后只需吩咐一句,小人便做了送到府上去。”徐君猷笑道:“适才闻食客言语,你这黄州豆腐怎改称了归人豆腐?”那掌柜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昔日黄州豆腐好甚是好,可惜无有好手烹饪。前些时日,蔡真卿蔡大人前来赴宴,一时兴起,竟亲下厨掌勺,做出这道菜来。众人食过,皆赞不绝口。小人与厨房师傅亦偷偷尝了些,果然其味绝佳。在小的百般请求之下,蔡大人便授与秘诀。小店才有今日这般生意。”徐君猷惊叹不已。
稍等些时刻,那掌柜端上鄂城美酒,而后上了归人豆腐、樊口鳊鱼、巴河醋藕等六道菜。徐君猷看那归人豆腐,点点头,轻轻嗅了嗅香气,又点点头,甚是满意。徐君猷摆了摆筷子,道:“苏兄先请。”苏公笑道:“还是大人先请。”徐君猷笑道:“同请同请。”二人客气一番,各自夹了一块豆腐,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苏公吃过,欣喜不已,连声赞叹:“果真是极品。相比湖州一品豆腐,更胜十倍。”徐君猷兴致大发,又接连吃了四五块,苏公、苏仁也吃了数块。那厢掌柜见得,甚是得意,又见碗中豆腐将尽,只道再去做一碗来,而后掀帘出门去了。
徐君猷赞叹道:“这归人豆腐果真是人间美味!同是黄州正宗,为何前后如此差异?依苏兄之见,这玄机何在?若是苏兄掌勺,可做得出这般美味?”苏公思忖道:“依苏某之见,烹饪之法,凡如原料、佐料、刀工、配料、汤水、火候等。各州各府、各店各人,各有其技巧,风味不一,难分上下。”徐君猷笑道:“苏兄之意,徐某明白矣。”苏公笑道:“不知大人明白甚么?”徐君猷笑道:“风味不一、难分上下,乃是不肯言输之意。”后徐君猷请苏公烹制黄州豆腐,其味绝妙,遂传遍黄州,直至今日,世人称之为“东坡豆腐”。此是后话。
苏公正要辩驳,忽闻得外面猛一阵喧哗,其中杂有碗碟破碎之声,又有人高声喝骂。徐君猷、苏公诧异不已,不知何事,遂起身掀帘出去,探看究竟。却见堂内四周围着甚多人,堂中两个男子挥拳叫嚣。一个伙计满脸惊恐,正与他等言语甚么。两名男子约莫三十上下,气势汹汹,分明是两个泼皮无赖。其中一人端着一碗,怒道:“去唤掌柜来。”苏公询问身旁食客,那食客低声道:“那菜内有一只偷油婆,那两厮便不肯付钱。”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另一食客冷笑一声,接话道:“你等可知这两人是谁?乃是北城的泼皮,惯吃白食,此不过是他等惯用伎俩罢了。”
苏公点头道:“看那两厮,甚是凶恶。”只见掌柜赶来,挤身近前。那食客低声笑道:“可惜今日他等寻错了人。”苏公不解,低声问道:“此话怎说?”那食客偏头看了苏公一眼,低声道:“料想他二人不知这回首楼的东家。”苏公疑惑道:“便是那掌柜?”那食客淡然一笑,低声道:“这回首楼的东家乃是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甚是厉害,黄州城中何人敢惹他?”苏公不由一愣。但见那掌柜上前,与那两泼皮低声言语甚么,言罢,那两泼皮脸色大变,甚是惊恐,竟拱手作揖,又摸出一些散碎银两,呈与掌柜,而后惊慌挤出门,逃一般去了。
众人方才散开,各自喝酒吃肉。徐君猷、苏公回得桌旁,徐君猷奇道:“不知那掌柜言语甚么,那两无赖如此服帖?”苏公笑而不语。
吃罢,徐君猷唤来掌柜,交与酒菜钱,那掌柜哪肯收纳。一番推让之后,徐君猷无奈,只得罢了,谢过掌柜。那掌柜恭送徐君猷出门。行了数百步,苏公忽问道:“徐大人可知回首楼的东家?”那徐君猷诧异道:“便是适才那掌柜,苏兄何故问起?”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适才闻食客低语,这回首楼的东家乃是韦公平韦大人。”徐君猷惊诧不已,道:“恐是市井传言吧。”苏公笑道:“蔡大人怎会平白无故给一家酒楼题名赋诗,又传以烹饪秘方?当真是为了一盘黄州豆腐?看来,还是因为与其东家之干系吧。那两无赖分明想赖帐,那掌柜耳语几句,他等便老实付钱,想必是有所顾忌吧。”徐君猷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不无其理。待回府后,我遣人暗中打探便知。”
二人言语间,苏公忽觉诧异,回首张望,未有异常。苏仁见状,忙上前询问。苏公低声道:“似有人尾随我等。”徐君猷惊诧不已,正欲回头张望。苏公连忙示意,休要打草惊蛇。三人依街而行,回至黄州府衙前,苏仁只道一路留心并无甚人跟随。苏公疑惑,只道是自己狐埋狐搰。
入得府衙,徐君猷令人去架阁库取官银被劫一案卷宗,不多时,卷宗取来,足有三尺多高,徐君猷惊诧不已,苏公叹道:“此案槃根错节,所涉之广,可想而知。”徐君猷点头道:“闻陆忍言,此案缉查半年,无关命案、窃案破获二十余起,若加上被革职充军的雷山雷大人一家,此案牵连近六百余人,一时轰动黄州并诸州县。我上任黄州时,亦曾暗中查探,一无所获。当时只道劫匪定已携财潜逃,远走高飞了。不想竟还藏匿在黄州城中!”
苏公翻阅卷宗:五年前的九月九日,黄州北八十里外一处驿站,护送赈灾官银的官军黄昏时刻入住驿站,领队下令军兵四下严加把守,外人皆不得靠近。不想,次日官军一觉醒来,官银无端少了六万两。领队惊恐不已,令人四下找寻,又快马报知黄州知府雷山。原来,官军所食饭菜、所饮茶水中皆下了蒙汗药,以至贼人轻而易举劫了银子,想是人手有限、时机仓促,十万两银子只劫去了六万两。待雷山引人赶到,那领军的头目早已不见了身影。此案追查半年,一无所获。朝廷震怒,加罪雷山,此案遂成悬案。
徐君猷叹道:“那时,此案定论:乃是那领军头目为内应,勾结贼人,里应外合,劫走官银。”苏公思忖道:“那领军头目若是同谋,必定随贼同银而走,何必待到次日早?又何必快马报知雷山?如今想来,那头目自知罪责甚大,难免一死,故而逃走。”徐君猷点头道:“今已知何夜雨是贼首之一,同伙必是其密友故交,那伍寒灯嫌疑甚大,此外还有同谋。”苏公思忖道:“劫银之时,主谋之外,定有数众帮手。此些人定是主谋心腹,但如此要命大案,人多嘴杂,难免哪日说漏嘴走了风。他等出路,或是远走他乡,或是被杀灭口。苏某以为,徐大人可查点四年前城中失踪、死亡、迁徙之人,或可窥知些端倪。”徐君猷笑道:“今只要看住伍寒灯这根藤,便可摸到瓜。”苏公然之。
徐君猷、苏公二人翻阅卷宗,约莫三个时辰,至掌灯时刻方才释卷。徐君猷令徐溜将饭菜端到书房,二人便在书房用晚膳。饭后,徐溜来报,道是捕头颜未求见。徐君猷令他进来。颜未进得书房,见过二位大人,只道他引人前往孔家庄缉拿孔佑,四下寻问,不见了孔佑踪影,便是其浑家亦浑然不知。徐君猷思忖道:“这厮无端失踪,定与孔六、罗五味之死有干系,莫不是亦被杀灭口不成?”苏公思忖不语,忽道:“他等或与当年官银劫案相干?”徐君猷疑道:“若如此,为何五年后反起争斗?”苏公思忖道:“五年前,风声甚紧,众人为保命,故同守秘密。五年后,已无人再言此案,他等之中便起了纷争。”徐君猷疑惑道:“若如此,此人似非是为了银子?”苏公点头道:“或是他等内部分歧,致使此变。”徐君猷幽然叹道:“天网恢恢。”
且说陆忍奉徐君猷之命,于醉红楼外监视伍寒灯。陆忍寻了临街一处茶肆,依窗而坐,斜望着醉红楼大门。陆忍料想人单力寡,难以应付,焦虑之时,忽见得一个好友,不由一喜,遂上前相求,烦劳好友搬请救兵。好友应诺,陆忍与店家讨了纸笔,写了信笺。好友拿了信笺,直奔府衙。约莫半个时辰,三名捕快乔装来见陆忍。陆忍吩咐如此这般,三名捕快遂监守醉红楼前后。
闲言少叙,待到黄昏时刻,那伍寒灯自醉红楼出来,身边还有一人。陆忍见得,急忙出了茶肆,跟随上去。一名捕快见得,亦跟随上来,这捕快姓邢名戈。但见伍寒灯与那人交谈甚么,还不时回头张望。陆忍恐被他等察觉,只得放慢步子,远远跟随。那伍寒灯七弯八拐,入得一巷。待陆忍赶至巷口,已不见了两人身影。
那邢戈低声道:“定是已发觉我等。”陆忍思忖道:“或是入得某家了。”二人一前一后,入得巷内,留心左右两侧人家。那巷深长,左右高墙,门户少而小。陆忍暗道:看来左右皆是大户大家,且为后院,只开了后侧门。一路前行,到了巷子出口,二人复又折回,那邢戈道:“左右只四户人家,却不知入得哪家?”陆忍思忖道:“此巷长约一千二三百步,分左右四门。我等跟随其后约莫二百步,待到巷口,便不见了他等。若他等未察觉我等,必以先前快慢行走。如此说来,他等定是入了离巷口不足二百步的门内。”那邢戈想了想,点头道:“如此言来,便是左边第一家。”陆忍点点头,道:“待到天黑,我便翻墙入内。你且守在门外,静观其变。”邢戈唯喏。
等了约莫一顿饭时刻,天色已暗,陆忍寻得方便处,翻入院内,那院中满是花草树木,又有水池石山,果真是大户人家后花园。花草间有一条石子路,通往后堂。后堂厢房已上了灯,陆忍估摸伍寒灯在房内与人言语,只得隐身花草从中,耐心等候。约莫一个时辰,闻得厢房门响动,出来两人,往后院门而去,门口道别,一人出了门,一人关门。陆忍料想出门之人是伍寒灯。待那人回了厢房,陆忍方才出了花丛,近得廊下窥探。
且说那邢戈抱头缩脚蹲在墙脚,甚是无趣,迷迷糊糊几将睡着,不知多少时辰,忽被响声惊醒,睁眼细看,见一人出得门来,急忙屏住气息。那人望了左右,遂往右侧巷去了。邢戈立起身来,跟随而去。一路无话,伍寒灯回到家宅。邢戈独自一人,不知如何是好,便缩在对面墙下一角落里,待到午夜,颇有些凉意,只恨少着了衣裳来。刑戈不敢睡着,睁着眼睛,望着夜空,胡思乱想。忽然,闻得一些声响,寻声望去,却见一条黑影爬上伍宅墙头。邢戈一阵心喜,只道是陆忍跟来了,正欲起身过去,转念思忖:若不是陆捕头,岂非坏了事儿?且静观其变!
那黑影翻入墙内,好一些时刻,忽闻得伍宅内有人叫唤抓贼,甚是嘈杂。邢戈暗道:定是这厮被人察觉。不多时,却见宅门“吱呀”一声,一条黑影冲将出来,狂奔而逃。刑戈惊诧不已,眼见那黑影自面前奔过,心中正思忖是否拦阻,却见那厮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邢戈正欲上前看其面目,若是陆忍,定要相助。那黑影急又爬将起来,那厢伍宅门内已冲出四五人来。那黑影惊恐而逃,伍宅家人亦追将而去。邢戈疑惑间,见得地上隐约有物什,正是适才那黑影跌倒之处。邢戈料想是那黑影遗落之物,急忙过去拾将起来,原来是一根细绸系着一条玉鱼。
刑戈复又隐于暗处,不多时,伍宅家人骂骂咧咧回来了,想必那黑影已经脱险。其中一人骂道:“这厮好生凶恶,险些杀了老爷。”另一人恨恨道:“若教我等擒得,定要剥他皮抽他筋。”又一人疑惑道:“不知甚人?是何来头?”几人言语间入了伍宅门。那厢邢戈听得分明,心中疑惑不解。
邢戈守候一夜,待到天色渐亮,方才起身离去。回到府衙,有值守衙役见着邢戈,道:“邢爷回得甚巧,陆捕头正念叨着,速去见他。”邢戈急忙至刑房,陆忍正洗脸。二人相见,急忙询问各自情形。待陆忍言罢,邢戈知晓:那黑影确非陆忍,实另有他人。
陆忍、邢戈急忙求见徐君猷。徐溜引二人至花园,徐君猷、苏公正在园内赏花。徐君猷见得陆忍,急忙询问情形,陆忍细细说来,徐君猷急问那宅院是何家?陆忍道:“若说将出来,大人定然不肯相信。”徐君猷急道:“快且说来。”陆忍道:“小人已打探清楚,那后院乃是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府宅。”徐君猷闻听,大惊失色,道:“可查证清楚。”陆忍道:“确实如此。小人断然不会错的。”苏公惊诧道:“韦大人来黄州多时?”徐君猷思忖道:“遮莫有五年多了。”苏公道:“如此言来,他端的可疑。”
徐君猷又问起伍寒灯情形,邢戈将夜间之事细细禀告,徐君猷、苏公惊诧不已,邢戈又将玉鱼呈上。苏公取过细看,但见那玉佩质地一般,鱼鳞间颇有些脏渍。苏公用手指轻擦脏渍,见得鱼腹下刻有一个字,细细看去,却是个“孔”字。苏公指示与徐君猷看,徐君猷疑惑道:“此人姓孔?”苏公道:“亦或是玉匠姓孔。”徐君猷点头道:“依邢爷言,此人潜入伍宅,似是为谋杀伍寒灯?”苏公点点头,思忖道:“罗五味、何夜雨被杀,伍寒灯险些丧命,其间干系甚密。如今之计,当确保伍寒灯之安危。”徐君猷然之,遂吩咐陆忍,分兵两路,一路监视韦公平,一路暗中保护伍寒灯。陆忍领命去了。苏公将玉鱼交与邢戈,令他往市井寻觅玉匠,询问此玉情形。
徐君猷满脸疑惑,又叹息道:“徐某端的不肯相信,韦公平素来为人正直,怎会做出如此事端?他与雷山雷大人相交甚好,雷山革职发配之后,韦公平甚是伤心,还大病一场。”苏公思忖道:“徐大人言之过早也。伍寒灯夜入韦大人府后院,但相会之人或非韦大人。”徐君猷一愣,似有所思,道:“因韦公平与雷山相交甚好,此人潜伏在韦公平身旁,故而可侦察官府密事!”苏公点头。徐君猷思索道:“雷山侦查劫犯未果,究其缘由,乃是奸人知晓官府动向,步步在先。”
苏公淡然一笑,道:“伍寒灯相会之人亦或是韦公平。”徐君猷不由一愣,疑惑道:“苏兄以为,究竟是还不是?”苏公笑道:“我非神仙,怎知他是还不是?但凡五年前在此者,皆有嫌疑。”徐君猷点点头,道:“黄州官吏,可信者甚少。苏兄来黄州一年余;马踏月到黄州不足一年,况且与徐某同乡,颇有交情;蔡真卿到黄州只四月,其为人豪爽,广交朋友,但不失为人做官之正气。如此想来,今只你三人可信赖也。”苏公然之。徐君猷遂唤过徐溜,令他速请蔡真卿、马踏月前来。徐溜奉令急急去了。
徐君猷、苏公用过早膳,又品了香茶,而后至二堂翻阅卷宗。面对满案卷册,徐君猷叹道:“五年矣,早已物是人非,若想自其中寻觅些线索出来,莫若大海捞针一般。”苏公点头道:“但凡办案,时日愈久,可靠之线索愈少,故而办案当速,七日之内为佳,半月次之,三月难矣,半年则难上难。除非苍天有眼,令由其余事端牵连引发。”
徐君猷笑道:“前番元悟躬一案,时隔四年,地离千里,不想在黄州被苏兄勘破。此番五年之悬案,竟亦露出水面,其中亦是苏兄之功也。若那时刻苏兄在黄州,雷大人或可免遭罪责了。”苏公笑道:“徐兄言重了,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言语间拈起一卷本,随意翻阅,猛然一愣,似有所思。徐君猷见得,甚是诧异,问道:“苏兄看的甚么?”
苏公遂将卷本呈与徐君猷,原来是一账目簿,其上皆是往来账目。徐君猷疑惑道:“此是无极肆罗五味记账簿,并无异常款项。”苏公道:“大人且看此账签名。”徐君猷看去,原来是临江书院购买油盐酱醋一笔,数额为三两三钱银子,采买者乃是孔佑。苏公道:“那无极肆与临江书院颇有往来,账目乃是每月月底一结,每笔由孔佑在账目簿上签名记账。”徐君猷翻阅数页,点头道:“正是,簿上每笔甚是清楚,数额少则两三百文,最多也不过三四两,有何可疑?”
苏公淡然一笑,道:“大人且看那签名。”徐君猷闻听,忙看那每笔签名,皆是孔佑,并无异样,正欲张口询问,看得苏公笑脸,不由心中一亮,复又低头看去,惊喜道:“佑字?你所言是此佑字!”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欣喜不已,遂令人取来临摹的血字拓纸,细细比照,果然一般,喜道:“这‘佑’字左边单人一竖亦写成是一撇,与命案现场之‘何’、‘伍’字如此相似,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苏公笑道:“孔佑无端失踪,邢爷所拾之玉鱼,这一切或可迎刃而解矣。”徐君猷喜得手舞足蹈,道:“原来孔佑是杀人真凶。”苏公摇摇头,道:“孔佑是杀人凶手,但幕后真凶另有其人。”徐君猷然之,道:“若擒住孔佑,便可知幕后真凶了。”苏公点头。
言语间,门吏来报,道是蔡大人求见。徐君猷只道快快有请,不多时,蔡真卿进来,三人拱手施礼,而后落座。徐君猷遂将五年前劫案道出,言了前任雷山侦缉情形并革职发配,又言出最近之事端。言罢,徐君猷饮了口茶,望着蔡真卿。蔡真卿皱眉思索,半响方叹道:“不瞒二位大人,真卿在京之时,便已知此案。离京之时,真卿曾翻阅此案卷宗。到任之后,又暗中查访多日,可惜无有头绪。”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不想这蔡真卿还有这般城府。
蔡真卿又道:“真卿以为五年之后,劫贼早已远走高飞,退藏於密。若如此,便是有通天彻地之力,亦无可奈何也。不想苍天有眼,今日竟露出端倪。”苏公叹道:“蔡大人丹心一片,苏某钦佩不已。”蔡真卿笑道:“今既只有三人在此,真卿有些话语亦不妨明说。此番来黄州任通判,真卿另怀有一桩密令。”
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欲问又止。蔡真卿望着苏公,苏公不觉一愣。蔡真卿幽然道:“真卿此来黄州,实得朝廷密令,暗中监视苏大人之举动。但有异言怪论,速密报朝廷。自到黄州,我暗中打探苏大人情形,可惜所见所闻皆是赞誉之言。”苏公闻听,惊诧不已。那厢徐君猷满脸疑惑,似有所思。
三人一番长谈,皆是肺腑之言,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又论及诗词书画,各有见解,只是不谈朝廷纷争。约莫申牌时分,苏公赶回东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