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一路言语,到得孔家庄,路经临江书院,却见自书院大门出来两人,当先一人满面笑容,手中拿着一个卷轴,后面一个少年学子,约莫十六七岁,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苏公看得清楚,当先之人正是齐礼信,那厢齐礼信亦望见苏公,快步上前,躬身施礼。苏公急忙还礼。齐礼信问道:“大人欲何往?”苏公道:“闻得孔家庄孔六无端遇害,前往查看一番。”齐礼信闻听,惊诧不已,道:“孔六遇害?今早闻得他父子二人无端失踪,齐某还唤得四五十个学子与孔氏族人一并寻找,怎的竟遇害了?究竟怎生回事?”苏公摇摇头,道:“苏某亦是闻得府衙捕头言及,其中详情不得而知。”齐礼信叹息不已。
苏公问道:“齐先生识得这孔六?”齐礼信点头道:“怎生不识?他常来我书院。”苏公不解,道:“他常来书院做甚?”齐礼信道:“这孔六在城中无极肆帮闲,与我书院常有往来。”苏公不解。齐礼信解释道:“那无极肆乃是一家盐肆,我书院上下所食之盐便是来自这盐肆,孔六又是孔家庄人,往日便是他送盐来。”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齐礼信又道:“我书院中掌管膳食采买的孔佑与孔六乃是族中同辈,二人交情甚密。他二人年纪相仿,长得还有几份相似。”
苏公点点头,却见齐礼信身后那学子嘴唇抖动,欲言又止,不由心中一动,问道:“这位小哥莫非有话与苏某言?”那学子看了看齐礼信,齐礼信道:“大人问你,但说无妨。”那学子道:“昨日黄昏,我曾见得孔佑叔与那孔六二人。”苏公问道:“你在何处见得?”那学子手指前方道:“便是在那树林道旁。”苏公问道:“他二人在做甚?”那学子道:“他二人在低声言语甚么,我只见得孔佑叔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而后孔佑叔便回书院了。”苏公听得明白,心中暗道:如此言来,他二人分明在言某桩好事!
苏公谢过齐礼信,问他何往,齐礼信言到往城中一遭,二人道别。苏公遂入得临江书院,往寻孔佑,书院中有先生识得苏公,遂引苏公往灶房。问得厨师,皆不知孔佑何在,又问了数人,皆言其自昨夜回家便不曾来。苏公谢过先生,出了书院,到得孔家庄。见道旁有一老农,正清理水沟淤泥,苏公上前施礼询问,那老农遂指点孔六、孔佑房宅,那孔六家便在庄头,一眼便可望见;孔佑家在庄内,便是在祠堂左侧。苏公谢过老农,那老农问道:“此刻孔六家中无人,闻听孔六遇害,方才见得孔六兄弟家人往城里认领尸首去了。”
苏公点点头,道:“某便是奉知府徐大人之命前来查探此事的,那孔六死得凄惨,被人剁去头颅,死无全身,至今未能寻得头颅。”那老农闻听,惊叹道:“好歹毒的凶犯!这孔六平日里也凶横得很,此番竟是遇着了恶人。”苏公心中一动,道:“却不知这孔六怎生凶横?”那老农叹息一声道:“说来老汉亦是他的叔辈,本不想言他不是,但这厮在庄中却是出名的泼皮,偷鸡摸狗,翻墙打洞,全然不顾宗族乡邻情分。即便是人赃俱获之时,这厮或蛮横无理,或是装疯卖傻,令你无可奈何。庄中人见得他,往往绕道而行。后娶了妻室,生了个儿子,方才有所收敛,不再在庄中闹事,往城里闹去了。”
苏公又问及孔佑,那老农只是冷笑一声,不言其他,苏公又问道:“闻他二人相交甚好,可是如此?”那老农嘀咕道:“何止相交,他二人本……就是一丘之貉。”苏公又与老农唠叨一阵,而后谢过老农,往寻孔佑,入得庄内,问得祠堂所在,不多时便寻得孔佑家宅,那房屋新建未久,颇为气派,院墙高筑,院门前兀自蹲着两只小石狮,苏仁笑道:“好一个书院膳食采买的差事!”苏公叹息道:“不过是自众学子口边夺食罢了。”苏仁愤愤道:“难怪那老农只是冷笑,分明是唾弃这厮。”苏公淡然一笑,道:“此正所谓无声胜有声。”
苏仁遂上前扣那门环,忽闻得门后一阵犬吠,好生凶恶。苏公又笑道:“此正所谓有其犬必有其主。”苏仁又猛扣一阵,不多时,闻得门后一个妇人恶狠狠道:“哪个莽撞鬼呀?休要再敲了!小心敲坏我家门环!”而后那门开得一条缝,露出半张妇人脸来,那妇人打量苏仁,恶道:“你这厮敲我家门做甚?”苏仁笑道:“此可是孔佑兄家?”那妇人闻听,又将门开启少许,那恶狗从其脚边伸出狗头来,龇牙咧嘴,猛吠几声,那妇人一脚将狗踢开,问道:“你是甚人?”苏仁道:“我是城里无极肆的账房,寻孔佑兄有些闲事。”那妇人闻听,满脸疑惑,道:“我家大郎不在,你去寻孔六便是。”苏仁道:“嫂嫂莫非不知,那孔六昨夜被人杀死了。”那妇人闻听,甚是惊诧,道:“什么?孔六被人杀死了?怎生回事?”
苏仁假意叹息道:“我等也不知晓,府衙公差正竭力缉拿凶手。我想孔六与孔佑兄素来要好,那公差定会前来盘问,故特来相报。”那妇人忙道:“我家大郎在书院帮闲,昨夜亦不曾回来。”苏仁故作诧异道:“我等刚自书院来,书院齐礼信先生道孔佑兄昨夜已回家,至今未到书院。”那妇人一愣,怒骂道:“昨夜几时见得这死鬼回来?不定又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了魂。若教老娘捉得,非剥了他的皮不可。”言罢,冲将出来,反手关了门,气乎乎引苏公、苏仁去寻孔佑。
寻了约莫一个时辰,未见孔佑,那婆娘猜测孔佑定是进城逍遥去了,嚷嚷着往府城方向去了。苏公、苏仁无奈,只得先回东坡雪堂。
是夜,苏公吩咐苏仁、苏迈小心谨慎,以防歹人来袭。苏仁精神抖擞,早将自己得意兵刃分水娥眉刺取将出来,细细摩擦一遍,又准备些暗器。待到夜间,苏仁隐身高处,暗中察看四方动静,守候了一夜,未见丝毫动静。苏仁心中不免失望,好生等他竟又不来,莫非是多疑不成?那伙杀手气势汹汹,出手狠毒,分明是要将老爷置于死地,欲杀人灭口,若延误时机,阴谋便已散布,再行杀人灭口已无益了。但为何夜间未曾到来?莫非他等非是冲老爷而来,而是匆忙之中误认做他人了?
苏仁满腹疑惑,来见苏公,苏公笑道:“他既不来,我等便去。”苏仁奇道:“我等去哪里寻找?”苏公思忖道:“去府衙会会徐大人。”苏仁一愣,忧心道:“若徐大人果真暗怀诡计,我等此去岂非羊入虎口?”苏公道:“夜间不曾来杀我,白日府衙内又怎会下手?”苏仁思忖道:“恐他使些卑鄙下流手段,譬如暗中下毒。”苏公点点头,道:“我等小心便是。”主仆二人换了行装,出了东坡雪堂,往府城而去。
行至途中,竟又逢得李绪父子,二人各挑着一担青菜,一前一后,见着苏公,李绪打声招呼,问苏大人怎的这身装束,为何不曾挑桶进城。苏公笑道,今日有事进城。四人一路同行,过桥之时,那李绪似想起甚事,问道:“大人可曾记得前日在此过桥时遇着的那厮?”苏公一愣,道:“便是那挑着青菜的男子?”李绪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那厮果真是孔家庄人,不过昨日被人砍了头颅。”苏公一惊,道:“莫非那厮便是孔六?”李三德跟在后面,插话道:“三德已然打听清楚,确是唤作孔六!大人见他行迹蹊跷,鬼鬼祟祟,不想果真死了,不定是得罪甚人?”
苏公手拈长须,放慢脚步,心中思忖:原来这厮便是孔六,那日见他行色匆忙,眉目中有惊恐之情,又挑着一担青菜,但青菜之下似隐藏有他物,不知干的甚么勾当?一大清早,他急急出城回孔家庄,或是家中有紧要之事,或是事发于城中?自其当夜遇害情形推断,此事非同寻常,竟要了他身家性命,且其子下落不明,即便是与他有干连的孔佑亦无端不见了踪影。细细想来,当是他在城中窥探得甚事,便早早出城回得家中,又与孔佑商议对策,甚是欣喜,万不曾料想大祸竟追至孔家庄来了。闻公差言,孔六浑家道其夜间被人唤去。想必那敲门之人便是凶手。前后想来,那无极肆端是可疑之所。那孔六究竟做了甚事?他本是一泼皮,若无极肆有甚勾当,孔六必然参与其中,又为何要追杀于他?此等无赖,无非为了钱财,如此想来,蹊跷或是孔六那担物什,其中藏有要命之物?
苏仁、李绪见苏公只顾低头行路,口中念念有词,料想他在思忖,不敢打搅。一路无话,入了城门,李绪父子奔菜市去了。苏仁随苏公走街穿巷,行至一巷口,忽自墙角冲出一人,一把拉住苏公,嘻嘻一笑,口中道:“发财呀发财。”苏公唬得一惊,把眼望去,分明就是前日见得的那疯女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两眼放光。苏仁上前厉声叱责,苏公摆摆手,那疯女人指着前方,忽哭道:“发财,发财。”苏公将那疯女人手掰开,叹息一声,不想那疯女人反又抓住苏公衣袖,不肯撒手,又笑又哭道:“发财,我的发财。”
苏公不由一愣,先前听他言“发财”,只当这妇人因钱财迷了心窍,成了疯癫,口中只嘀咕“发财”,今怎言“我的发财”?端的是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苏公又叹息一声,抬头之时,无意间顺这着疯女人手所指方向望去,不由浑身一震,前方是一家店铺,那招牌上赫然写着“无极肆”!
苏公呆呆望着那无极肆,半晌不曾言语,那疯女人嬉嬉闹闹去了。苏仁望着那店铺,低声道:“此便是孔六帮闲之处!”苏公点点头,思忖道:“你道这妇人是真疯还是假疯?”苏仁环视四周,欲找寻那疯妇人身影,却未见得,皱眉思忖道:“观其外形、看其眼神、听其言语,当是真疯。”苏公拈须思忖,道:“却不知他言‘发财’究竟是何意思?”苏仁笑道:“便是想钱想疯了。”苏公摇摇头,叹道:“绝非如此。”苏仁一愣,道:“且四下询问,或可知其缘由。”苏公点点头,又把眼望那无极肆,心中暗道:这疯妇人莫非在暗示甚么?难道他与这无极肆有甚瓜葛?
苏仁寻得街旁一摆香烛摊的老婆婆,唱声喏,询问那疯妇人情形。不多时,苏仁来报苏公,只道那妇人唤作艾氏,为人本贤惠善良,家在城中慈善巷,不想两个月前走失了儿子,思念过度,一夜间便疯了,四处游走,口中念叨儿子名字,非是“发财”,而是“花才”。恁的可怜!
苏公叹息不已,问道:“那儿子几岁?”苏仁道:“遮莫四岁,长得白白胖胖,甚是可爱。”苏公闻听此言,不觉一愣,喃喃道:“甚是可爱?”苏仁诧异不解,正待询问,苏公忽用手一拍额头,醒悟道:“我明白矣。”苏仁急忙问道:“老爷明白甚么?”苏公道:“那孔六的儿子孔悯心亦只四五岁模样,长得甚是可爱,不也无端失踪了?”苏仁一愣,疑惑道:“他二者有何干系?”苏公望着苏仁,埋怨道:“你好生糊涂,这黄州城中必有一伙拐骗幼童的贼人。”
苏仁恍然大悟,思忖道:“我明白矣。想必那孔六发现儿子被拐,急忙追踪,寻得贼人踪迹,不想反被贼人所害。”苏公点头道:“或是如此。”苏仁转念一想,道:“那他与孔佑又在商议甚事?又怎的眉开眼笑?”苏公一愣,迟疑道:“他二人或是在商议他事,儿子被拐乃属意外,二者并不相干。”苏仁忽转身跑开,又去询问那卖香烛的老婆婆,不多时,回来相告:“老爷所言果真不假,闻那老婆婆言,城中已有四五名孩童失踪,且皆是男孩,年龄在两至五岁间不等。”
苏公脸色严峻,道:“孩童,乃父母之血肉,此等拐子没有人性,没有天良,只为贪图那区区铜钱银两,不惜手段,害得他人父子分离、母亲疯癫,甚至家破人亡,遗恨终身!此等人,便是千刀万剐,亦不足解恨。我苏轼既知此事,断然不可袖手旁观,定要破获此案,生擒他等。”苏仁亦咬牙道:“我恨不能亲手血刃这伙贼人。”主仆二人好一番恼怒生气。
苏公思量,要破此案,还须官府相助,但知府大人徐君猷是友是敌,尚难知晓。苏公思索间,不由低低叹息一声,心中暗道:“苏某与徐大受相处一年余,道他冰壸秋月、孚尹明达,是个正人君子,不想竟这般神机鬼械。”
苏公又望了望那无极肆,遂与苏仁往府衙而去。不多时,主仆到得黄州府衙,苏公上前见门吏,先施一礼,问道:“徐大人可在府上?”那门吏识得苏公,忙回礼道:“原来是苏大人,我家大人昨夜发病,现正在后堂歇息。苏大人且稍候,容小的前去通禀。”苏公客气道:“有劳了。”那门吏转身去了。苏仁低声道:“他怎的无端生起病来?或是搪塞之词,以此拒见老爷。”苏公拈须思忖,心中暗道:如此看来,徐君猷果真难脱干系,昨日杀我灭口不成,必然又生奸计,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苏公转念一想:若果真如苏仁所言,以此拒见,又怎生入府?正思索间,那门吏流水跑来,道:“我家老爷请苏大人后堂相见。”苏公点头,暗道:他若拒绝见我,心中必定有鬼!此番见我,似合乎情理,反难以揣摩其心思。
苏公随门吏入了府衙,依廊而行,至后堂,堂门前有家人来迎,引苏公入厅堂,道:“老爷身体不适,请苏大人里屋叙话。”苏公点点头,环视四下,觉得侧厢房隐约有声响,似是隐藏着人,心中暗道:徐君猷果然早有准备!那家人引苏公绕过屏风,入得书房,而后掀帘入得内室,苏仁留在门外。苏公来府衙多次,但从未入过内室,此番得以入室,却见室内颇为简陋,一张床,临窗一张案桌,上有笔筒、镇纸并卷册;室中有一张小方桌并四把竹椅,上有茶壶并茶碗;临左墙是一个双门雕花木柜。
苏公入得室来,却见床前一侧站立三人,其中一人是徐君猷妾弟刘水,一名壮年家人并夫人刘氏,那刘氏手中端着药碗,碗中有瓷勺,显然刚刚喂过药。床上半躺着一人,覆着一条被褥,面容憔悴,正是徐君猷。苏公急忙上前,轻声道:“徐大人。”徐君猷正眯着眼睛,闻听呼唤,睁开眼来,稍稍偏头,望着苏公,脸上露出一丝吃力的笑容,道:“苏兄来了。”那厢刘水搬来一把竹椅,放置床头。
苏公坐下,问道:“不知徐兄得何急症?”徐君猷喘着粗气,道:“我亦不知。昨夜饭后,忽觉胸心绞痛,而后大汗淋漓,全身乏力。”苏公关切问道:“可曾请郎中来看。”徐君猷点点头。一侧刘水叹息一声,低声道:“郎中已经看过,并开了药方,方才刚服过药。”苏公点头道:“却不知徐大人所患甚病?”徐君猷叹道:“郎中道是风寒所致,我却疑心是绝症。”苏公一惊,问道:“绝症?”遂把眼望刘水,问道:“可是如此?”那刘水满脸伤悲之情。
苏公淡然道:“大人昨日甚好,怎的今日便是绝症?定是庸医误诊。苏某亦通晓些医道,愿为大人把脉诊断一番。”遂伸手去抓床边徐君猷左手,徐君猷一愣,那厢刘夫人早上得前来,将徐君猷左手塞入被褥中,口中道:“我等乃是请得黄州名医,断然不会误诊。”苏公点头叹息,心中暗道:这徐君猷分明在装病,若让我诊脉,必定破了他的谎言。
那徐君猷叹息道:“徐某谢过苏兄好意。常言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徐某知矣。苏兄亦要保重身体,凡事不可强为。”苏公闻听此言,心中冷笑不已:这凡事不可强为,分明就是威胁之词!那徐君猷又叹道:“苏兄来我黄州,徐某多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海涵。今苏兄种菜植麻,远离尘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遥。人生如此,复夫何求!”苏公假意点头,心中暗道:这远离尘埃悠然自得,分明是叫我不要插手过问,招惹祸事。
徐君猷苦笑一声,道:“苏兄乃当世名士,屈尊来我黄州,他日定然回擢。黄州民贫地瘠,百姓无有所求,唯望子孙读书出头。唐韩退之先生曾言: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中有求,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往后,还望苏兄多提携我黄州学子。”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今亦是黄州人也。”徐君猷点点头,似甚疲惫,轻叹一声,闭合双眼,不再言语。
苏公见状,急忙起身,道:“大人且好生歇息,苏某告退。”徐君猷亦不答话,那厢刘水引苏公出了内室,经厅堂,依曲廊至府门。出门之际,苏公忽问道:“不知府上请的哪位名医?”那刘水一愣,淡然道:“苏大人好自为之。”遂令门吏合上府门。苏仁恨恨骂道:“狗仗人势。”苏公淡然一笑,亦不言语,往东城门而去。不时,却见自黄州府衙出来两人,远远尾随苏公主仆。出了东城门,那二人方才折回。
又行了一里来地,苏仁依然愤愤不平,苏公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一番,苏仁诧异,问道:“老爷看甚么?”苏公淡然笑道:“徐君猷差了两条尾巴跟随我等,想必此刻已回去禀报去了。”苏仁一惊,惋惜道:“跟随我等?我好生大意,竟没有发觉。适才那徐君猷侧房中分明埋伏了刀斧手,令我好生紧张。”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君猷倒也还算客气,未曾对你我下毒手。但他话外之意分明是警告于我,休要招惹是非,让我远离尘埃,悠然自得。”苏仁思忖道:“他乃堂堂知府大人,便有阴谋,老爷又怎生奈何?”苏公幽然叹息道:“我本贬谪罪人,寄人篱下,确是无可奈何。”
苏仁环顾四下,青山绿水,农田间农夫高歌耕作,不由长叹一声,道:“自来黄州,吃住不定,半饥半寒,烧山除草,翻恳种苗,施肥浇水,丰收痛饮,凡此等等,乃是老爷数十年来最惬意之时,无案牍之劳累,无朝廷之纷争。悠然自得,其乐融融。老爷又何必再去理会官场那些阴谋勾当?”
苏公叹息道:“《诗·大雅·烝民》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只是……”苏仁见苏公吱唔不言,追问道:“只是甚么?”苏公脸色忽变,呆若木雕。苏仁环视四下,道上偶尔三五行人,并无异样,忙低声呼唤道:“老爷,老爷。”苏公猛然惊醒,回过神来,连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苏仁诧异不解,问道:“老爷甚么错了?”苏公道:“我误解徐大人了。”苏仁一愣,疑惑道:“误解徐大人?”
苏公面有喜色,道:“徐大人非是卑鄙小人,徐君猷还是以前那徐君猷。”苏仁奇怪道:“这其中究竟怎生回事?那杀手莫非不是受他派遣?适才那跟踪之人莫非不是他指使?”苏公表情严峻,幽然道:“我等被表象迷惑也。”苏仁如坠云雾,茫然问道:“甚么表象?”苏公皱起眉头,道:“其实徐大人早已暗示我矣。”苏仁诧异道:“暗示甚么?”
苏公道:“徐大人得力心腹乃是徐溜,如同你一般忠心,不离左右,今日为何不见徐溜?”苏仁思忖道:“或是徐溜另有他事,暂未在徐大人身旁?”苏公点点头,道:“或如你言。再者,徐大人与我言语时,先前言‘今苏兄种菜植麻,远离尘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遥。人生如此,复夫何求’,而后却又言我‘他日定然回擢’,前后之言分明矛盾。”苏仁思忖道:“前者言你现状,附和奉承;而后一想,老爷日后或被朝廷起用,予以希望,其言语便留有余地,左右逢原,此不过是官场之人狡诈之言。”
苏公淡然一笑,道:“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徐大人矛盾之言,便是令我疑心。而后他便言出韩愈《师说》语句来,因我心中先有成见,故未加留意,适才猛然醒悟。”苏仁奇道:“甚么语句?醒悟甚么?”
苏公道:“他道出韩愈《师说》一段: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中有求,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我未留意,在场之人益发不甚清楚,原来他篡改了其中一句。原文应是: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苏仁细细琢磨,诧异道:“他改‘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为‘授中有求’?”
苏公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想那徐君猷饱读诗书,此文断然不会出错,更何况诸多诗文中亦无‘授中有求’一句,这一句分明是言与我听,暗示于我。”苏仁似有所悟,道:“他知道老爷必然能听出此一错句,而在场左右却不知情,只当是原文。”苏公点头道:“而此四字却是他精心构思而成。”苏仁好奇道:“此四字暗示甚么?”
苏公道:“此四字分明是一条谜语,授中有求,即将‘求’字插入‘授’字中间,便成了两个字:捄受!”苏仁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上比划着,奇道:“救受?此又是何意?”
注:捄,是救的古用字。
苏公回头望着黄州城,眯起双眼,道:“徐君猷,名大受,此‘受’便是指他,他分明暗示要我救他!”苏仁惊诧不已,道:“莫非他被左右监控了?”苏公点点头,道:“徐君猷唯一心腹徐溜不见了,换成了妾弟刘水,此外还有其余帮凶,譬如那侧房中的刀斧手。他等挟持徐君猷,令其装病劝退我,言辞隐晦,暗示我罢手,休要多管闲事。如此,又令我误以为徐君猷与他等同谋。”苏仁恍然大悟,叹道:“若换了旁人,断然难以悟出其中玄机,徐大人此番用心,定然是等着老爷来。”
苏公手拈长须,踱起步来,见道中有一石头,遂弯下身,将石头搬至道边草丛中,拍了拍手上尘土,道:“我等如何救他?”
夜深人静,偶尔闻得几声犬吠,月亮藏入乌云后,大地隐在黑暗中。
幽长僻静的巷道,摇晃着闪出微弱光亮,一个打更人歪歪斜斜提着灯笼,过了黄州府衙后门。茫茫夜色下,一条身影闪至墙下,但闻得“啪”的一声,那人的飞爪揪住墙头瓦檐,用力试扯几下,甚是牢靠,遂抓住绳索,攀爬上了墙头,而后揪住一棵树枝,上了树身,又顺着树干滑下,隐身草从中。
黄州府衙后院甚是寂静,曲廊后隐约见得高挑屋檐,那人穿过一片竹林,绕过一座石山,猫身前行,绕至后院花草丛中,环视四下,那后堂内竟还亮着灯,那光亮透过纸窗,甚是昏暗。那人嗫手嗫足至窗格下,贴耳细听,屋内之人尚未入睡,兀自在言语甚么。
来者非是他人,正是苏仁。苏公得徐君猷暗示,遂思忖救人计策,但此时此地,非比在湖州之时,除却苏仁,便无其他可靠得力之人了,苏公不由思索起严微、东方清琪、单破虏、李龙、赵虎等人。苏公遂凭脑中印象画了一张府衙草图,与苏仁细细商议,府衙后花园多树多竹,又有石山、花圃,曲径通幽,便是白天,亦少有人至,便于进退。且徐君猷卧室有一窗临后花园,可自此窗入室。
苏仁早摸出一柄短刀在手,隔着窗格细听,但闻屋内有人言道:“姐夫,纵使我等有百般不是,你又何必与自身过意不去,且先吃些则个,千万不可饿坏了身子。”苏仁听得明白,正是那刘水。苏仁又听,却不曾听得徐君猷言语,又闻得刘水叹息道:“姐夫,你怎生如此固执?今大宋天下官吏,自东京到各路州县,皆是鹯视狼顾、贪财纳贿之辈。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看那苏轼,清正廉洁,又落得个怎生下场?饥寒交迫!沿街拾粪!即便如此,朝廷念念不舍、每饭不忘,暗中遣人监视其举动言行。姐夫不信我言,屡屡与他来往,恐有一日亦要落得他一般下场。”苏仁闻听,惊诧不已。
只闻得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便是如苏轼一般下场,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怎似你等鬼头鬼脑,躲躲藏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苏仁听得,暗暗敬佩。又闻那刘水哈哈笑道:“姐夫所言恁的可笑。今天下官吏皆如此,何来鬼头鬼脑,躲躲藏藏?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权位在此,为何不谋?便是那市井百姓,愤愤然口中唾骂不止,心中却羡慕不已,心痒痒只恨无此良机。”
又闻徐君猷冷笑道:“你可告诉那李廉正,道不同,不相为谋。”苏仁听得清楚,暗道:幕后主使果然是李廉正那厮!
又闻刘水叹息道:“姐夫,今之势,如同水火,我若如此回禀李大人,他必对你下毒手。且不如先在此契约上签下名字,将此事敷衍过去,而后再商对策。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仁闻听,心中诧异:不知这厮要徐大人签甚契约?
那徐君猷冷笑道:“便是死,亦要干干净净。签下此约,便是毁我一世清白。你休要再言,如实回禀你的李大人便是了。”那刘水忽哭泣道:“姐夫,你纵使不为自己,亦要为我那姐姐思想……”
那徐君猷冷笑道:“呸!徐某便是毁在你姐弟二人手中!不想你姐弟二人竟假我之名,与王洞季之流贩卖私盐,伪制假盐,祸害百姓。只恨当初我瞎了眼睛,见你姐弟流落街头,甚是可怜,收留你等,却不想为自身埋下祸根。唉!天意如此,徐某无话可说矣。”苏仁听得,暗暗唾骂那刘水忘恩负义。
又闻那刘水叹息道:“姐夫果真不畏死否?我亦不再劝你,此契约先留在此,姐夫何时醒悟便何时签字,我先回房歇息去了。来人!”那刘水吆喝一声,闻得有数人应答。又闻那刘水道:“你等好生照顾徐大人,若有半点闪失,打断你等双腿!”但闻数人唯喏。苏仁估摸有四五人,心中暗暗思忖对策。
苏仁等候片刻,料想刘水已经离去,又侧耳细听,屋内甚是安静,方才沾了口水,估摸着窗栓方位,小心湿破窗纸,凑眼看去,烛光下见得:徐君猷躺在床上,正睁着眼睛,呆呆的望着蚊帐顶。桌上有四碗未动筷的饭菜,筷箸边有一张纸并墨笔砚台;桌旁坐着一汉子,家丁模样,手中兀自拿着一柄钢刀!苏仁心中暗道:其余几人应在门外书房或厅堂内。
苏仁又等候些时辰,见那家丁哈欠连天,倒身伏在桌上,不多时竟扯起鼾声。苏仁见时机到来,用指甲在窗格上弄出轻微响声,那徐君猷闻得,转头来看。苏仁伸进一根手指,勾开了窗栓,悄然打开窗扇,徐君猷见状,大喜,遂探身取过床榻上的鞋子,在被褥中穿了鞋子,而后蹑手蹑足下得床来,顺手拿过那桌上契约,小心翼翼爬上案桌,翻出窗台。苏仁接住徐君猷身子,抱将下来,而后取过案桌上几份卷册,遮住桌面两只鞋印,又轻轻合上窗扇,并小心将那窗栓复又回位。
徐君猷熟知后花园路径,遂引苏仁至后门出了府衙。过了两巷,苏仁欲往东城门,徐君猷低声问道:“怎生出城?”苏仁道:“我早已备有绳索,可寻个僻静无人,顺绳而下。”徐君猷思忖道:“此时刻我不便出城。”苏仁不解,道:“我家老爷正在等候大人。”徐君猷道:“今非躲避之时,那厮一旦醒来,必然事发,时机甚是紧迫,我当先发制人。”苏仁诧异,道:“大人怎生先发制人?”徐君猷道:“你随我即刻去见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马将军并通判蔡真卿蔡大人,共商擒贼事宜。”苏仁稍有迟疑,道:“他二人是否可信?”徐君猷道:“马踏月马将军乃是徐某同乡,交情甚厚。蔡真卿蔡大人到黄州只四月,为人清高,刚直廉正。皆是可信之人。”苏仁点头。
徐君猷引苏仁走街穿巷,在南城一深巷内寻得马府,苏仁急急扣门,唤醒马府家人,那家人提着灯笼,颇有些愠怒,但闻听是知府大人要见马将军,遂引徐君猷入得院来,又去唤马踏月。那马踏月睡得真香,闻得家人呼唤,甚是恼怒,早自床头抽出一条钢鞭,冲将出来。那家人唬得半死,回身叫道:“徐大人救我。”那马踏月闻听是徐君猷,急忙抛了钢鞭,问道:“徐大人在哪里?”徐君猷急忙自廊下闪出,马踏月辨出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问道:“大人何故深夜造访?”又望见苏仁,奇道:“此是何人?”徐君猷低声道:“且屋内言语。”马踏月点头,忙令家丁掌灯,又入内室穿了衣袍,复又出来。
三人坐定,徐君猷遂将事情前后一一道来,那厢马踏月气得咬牙切齿,站将起来,道:“踏月即刻召集兵马,定要生擒那李廉正、王洞季一伙狗贼。”徐君猷急忙道:“此案干系重大,非同小可,且徐某并家眷亦牵连其中,若冒然行事,恐招惹闲言。我之意,将军一面请来蔡真卿蔡大人,此事由蔡大人出面;同时调集人马,准备缉拿贼人。”马踏月不多言,遂令家人唤来心腹张林、李青,又取出贴身令箭,交与他二人,令张林速请蔡真卿蔡大人前来,令李青召集城中兵马,把守各处,未得徐大人令不得擅开城门。
约莫半个时辰,张林引蔡真卿到来议事厅,马踏月早已全身披挂,一对十八节钢鞭置放在案桌上。三人见礼后,徐君猷将前后大致说了一番,蔡真卿闻听,大惊失色,道:“有这等事情?李廉正李大人竟是主谋?蔡某与他相交三四月,竟未能看出其本性来。”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徐某与他相交近三年,竟被这厮蒙蔽,未有丝毫察觉。”马踏月恨恨道:“他身为提举常平盐茶司,竟然贩卖私盐,朝廷任命此等人,岂非令鼠守粮、养狼看羊?”
蔡真卿皱眉思忖道:“李廉正乃是朝廷命官,若无真凭实据,恐其反咬一口。”徐君猷笑道:“蔡大人所虑不无其理,无有证据,我等岂可因几句言语擒他?可惜李廉正得意忘形,竟留下一桩证据在我手上。”蔡真卿问道:“大人有何证据?”徐君猷自怀中摸出一份契约,道:“此便是李廉正亲手所书:盐利分配之约定,他欲邀我同流合污。”立在徐君猷后侧的苏仁暗道:刘水好一番威逼利诱,原来是要徐君猷签下盐利分配之约定,若是签下名去,自此以后徐君猷便受制于人,休道是黄河,便是跳进长江亦洗脱不清。
蔡真卿急忙取过契约,看罢,不由勃然大怒,道:“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坏我盐法,挟持知府,兀自猖狂!此贼不除,我等有何面目见黄州父老?”马踏月霍然起身,抓过钢鞭,道:“末将愿听二位大人调遣,缉拿贼人。”徐君猷望着蔡真卿,蔡真卿迟疑道:“只是徐大人家眷……”徐君猷恨恨道:“他等为了私利,欲害我性命,哪里是甚么家眷!”蔡真卿赞叹道:“有徐大人此言,无虑也。”三人遂商议擒贼事宜:兵分三路,其一,徐大人亲引一路围住李府,擒拿李廉正;其二,蔡大人引一路围住府衙,擒拿刘水姐弟并帮凶;其三,马将军引一路,又分两支,出城缉拿王洞季,查封河埠盐库。商议罢,马踏月遂令部下召集人马,分兵行动。
且说徐君猷引一路人马直奔李府,苏仁同往。到得李府,徐君猷令军兵翻墙而入,开启大门,率众冲进府内。此时刻,天尚未亮,有两名早起的家仆正打扫庭院,见军兵杀进,唬得半死。徐君猷询问李廉正居室何处,其中一名家仆哆哆嗦嗦,只道是北厢房逍遥居。徐君猷遂令其引路,那家仆跌跌撞撞引众来到北厢房。徐君猷借着晨光,隐约见得“逍遥居”匾额,料想便是此处,遂令军兵破门而入。
一名彪悍军兵冲将上去,奋力飞起一脚,不想那门并未上闩,那军兵踉跄一下,险些扑倒,幸得身快,方才稳住。几名军兵冲入室内,不多时,那彪悍军兵匆匆出来禀报:“大人,未有活口,只床上两具尸首。”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急迈步入得逍遥居。苏仁紧跟其后。过了厅堂,掀帘入得内室,早有军兵打着灯笼立在床边,那床上赫然躺着两人,被褥早被军兵掀翻在地。那彪悍军兵道:“适才小的冲将进来,直扑床第,见床上睡着人,一把掀去被褥,喝令起来。不想他二人竟纹丝不动,小的诧异,又用刀背拍了数下,无有动静,方才上前试探,却原来早已死去。”
徐君猷遂令众人退下,留下苏仁。苏仁探头望去,床上一男一女,女内男外,一丝不挂,那女子约莫二十上下,颇为妖媚,可惜早已玉陨香消。那男子四十开外,留着胡须,脸色苍白。徐君猷上前细看那男子,叹道:“确是李廉正。”苏仁提着灯笼,近得床前,察看李廉正尸身,又察看了那女子尸首,道:“未见致命伤迹。”徐君猷环视四下,喃喃道:“世间竟有这等巧事?我来擒他,他竟死了?”苏仁退后几步,低声道:“莫非大人疑心……”徐君猷思忖道:“我等行径隐秘而神速,绝无走漏风声之可能,或是巧合而已?”徐君猷不及思索,遂与苏仁退出逍遥居,令两名军兵把守逍遥居,其余军兵封锁李府,将李府上下一干人等拘至院中。徐君猷见天色渐亮,又令苏仁速速出城,接引苏公前来。
苏公在东坡雪堂苦候一夜,心中焦急,直等到东方发白,仍然不见苏仁身影,唤过苏迈,父子往黄州城赶去。行至半途,见得苏仁奔来,苏公急忙迎将上去,见苏仁面带喜色,料想大功告成。苏仁遂将救人、擒贼之事相告,直听得苏公心花怒放,又言到李廉正已死,徐大人有请老爷前去。苏公连连点头。主仆三人赶到城中李府,徐君猷闻听苏公到来,流水奔将出来,拉住苏公双手,几将哽咽,道:“若非苏兄相救,我命休矣。”苏公笑道:“徐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徐君猷叹道:“那日,我等窥破他等勾当,徐某甚是恼怒,他等耳语相告:徐某家眷亦在其中,徐某自身亦难脱干系。徐某惊诧,只得权且忍下性子,欲探查他个究竟,不想竟被他等囚禁。闻苏仁爷言,那日你二人亦被追杀,幸得脱身,好生凶险。”苏公淡然一笑。
二人言语间到得逍遥居,苏公问道:“仵作可曾勘验尸首?”徐君猷摇头道:“且先请苏兄勘验。”苏公笑道:“苏某亦不过常见仵作检验尸首,知晓些皮毛而已,若令我替代仵作,恐误大事。”徐君猷道:“此事不宜声张。苏兄且先勘验,而后自会唤仵作前来。”苏公入得内室,环视室内,近得床前,俯身察看李廉正尸首,先察看头部,又捏开其嘴口,察看舌齿,而后又察看双手十指。苏公看罢李廉正尸首,又细细察看那女子尸首。
苏公验罢,道:“乃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徐君猷紧锁眉头,道:“果真是被人所杀。”苏公点头,忽见女尸内侧有异物,急忙探身过去,小心拈起,却原来是一块污泥。苏公见着地上被褥,似有所思,遂问道:“发现尸首之时,可曾覆盖此被?”徐君猷点头道:“正是,军兵言他二人在被中有如睡觉一般。”
苏公遂令苏仁摊开面被,那新被面上赫然有两团脏渍,苏公俯身下来,道:“那时刻,他二人睡得正香。那凶手摸将上床,压在二人身上,左右手齐出,一并捂死二人?”苏仁望着脏渍,似有是所思,道:“那厮自然不会脱去鞋子,用力之时,在被面上留下痕迹。”徐君猷疑惑道:“苏兄言:那厮一举杀死两人,委实难以令人置信。”苏仁思忖道:“若如此,此人好生力气,必是精壮汉子。”苏公幽幽道:“非是如此,料想那厮使了手段,二人根本不曾反抗。”徐君猷诧异道:“甚么手段?”苏公道:“李府毕竟人多,稍有响动,必然惊醒他人,难以得手。”苏仁思忖道:“或是用了迷魂药之类,令他二人失去知觉,任其摆布。”苏公点头,道:“徐大人可曾查得这女子何人?”徐君猷道:“乃是李廉正新近纳的小妾,唤做芙蓉。”
苏公幽然问道:“徐大人有何见解?”徐君猷思忖半晌,道:“凶手为何谋害李廉正?是杀人灭口,还是另有隐情?若是前者,恐怕……”苏公道:“徐大人以为,幕后主使非是李廉正,其后更有他人?”徐君猷点头。苏公手拈胡须,道:“依据死者双瞳、身之柔硬,推断死亡时辰,确就在徐大人行动之前不久。”徐君猷道:“必是这厮知晓我已脱险,故急急杀人灭口。却不知马将军、蔡大人那方情形如何?或可寻出些线索来。”苏公思忖道:“此事无有头绪,不可妄言。大人只道他畏罪自杀便是。”徐君猷然之,遂出了逍遥居,与苏公急赶往黄州府衙。
到得府衙门前,但见门前军兵把守,甚是森严。入了大门,见得颜未等值日衙役公差卸了腰刀,蹲在大堂廊前,甚是茫然;又一侧是徐府家眷家人,四周皆是军兵持刀枪看守。颜未见徐君猷进来,如见救星,高呼道:“大人!大人!”徐君猷近得前去,歉意道:“暂且委屈诸位了。”廊下蔡真卿急忙下了台阶,迎上前来,道:“真卿等候大人多时矣。府中男女悉数在此,不曾走脱一人。”徐君谢过蔡真卿,遂目寻刘水姐弟。
但见徐府家眷人中,跪着十七八人,见得徐君猷,磕头求饶,其中赫然有刘水姐弟,其余帮凶有刘府家丁,亦有外人。刘水痛哭流涕,刘夫人爬将过来,抱住徐君猷双腿,苦苦哀求。徐君猷面无表情,问道:“徐溜何在?”刘水吱呜道:“囚在王洞季府中。”徐君猷闻听,暗自庆幸,即着军兵前去营救,又唤人取来纸笔,令刘水将同谋案犯写于纸上,但有隐瞒,罪加一等。刘水为保性命,遂将同伙悉数供出。
徐君猷看那名单,主谋乃是李廉正、王洞季,此外还城中数名私盐商贾,徐府涉案人中除刘氏姐弟外,还有四名家人。苏公侧首看去,扫视一遍,名目中未见有无极肆一家。徐君猷唤颜未过来,令其依照名单缉拿众犯,暂且收监。颜未领命,招唤众公差,先将刘水等人拿下,而后出府缉拿其余人等。
约莫一个时辰,马踏月回城,直奔黄州府衙,又将王洞季等一干人等拘来。徐君猷出堂相迎,马踏月只道河埠盐仓已封存,并有军兵把守,待徐大人前去点验。徐君猷谢过马踏月,遂与蔡真卿商议,即刻召集黄州府官吏,并告示黄州百姓。
又约莫一个时辰,黄州府大小官吏皆到府衙,堂侧就座。午牌时分,黄州府衙门外围聚众多百姓,挨肩擦背,甚是热闹。徐君猷升堂,众衙役高声吆喝,徐君猷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带人犯。”众衙役齐声吆喝。颜未领命,引公差押来数十人,黑压压站在堂外。徐君猷喝道:“且先将那王洞季带上堂来。”颜未听得,一挥手,两名衙役将那王洞季拖上大堂。那王洞季战战兢兢,跪倒在地,左右偷窥。
徐君猷看得明白,冷笑一声,道:“王掌柜莫非是在寻李廉正李大人否?”王洞季一惊,急忙低下头来。徐君猷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王洞季!你可知罪?”王洞季负隅顽抗,任凭徐君猷如何盘问,始终不肯认罪。徐君猷恼怒,遂掷下一签,令左右拖下,重责三十杖。那王洞季乃是富贵娇体,怎生受过如此刑,直打得龇牙咧嘴、哭爹叫娘。徐君猷冷笑道:“且拖至一旁,观本府审案,看他人如何招供。”
徐君猷又令颜未见刘水拖上大堂,那刘水跪倒在地,俯首招供。徐君猷令其画押,而后又一一审问,其中有王洞季盐库账房先生并那追杀苏公的凶手等,皆供认不讳。徐君猷又令拖上王洞季,冷笑道:“王掌柜可有话说?”那王洞季痛得咬牙,道:“小人之生死,捏在大人手中,要杀要剐任凭大人,小人无话可说。”徐君猷闻听,勃然大怒,又令衙役拖下打了二十杖,而后押入死牢。
徐君猷亲引黄州官吏前往河埠盐库,经核查,王洞季共盐库二十间,库中共有私盐二千一百二十五石!其中劣质苦盐约莫六成,盐中杂物颇多,更甚者王洞季手下竟在盐中便溺拉屎,而后混入官盐。此外,库后房中竟存有甚多官袋。众官吏唬得惊诧不已。蔡真卿叹道:“他等以私盐伪做官盐,假李廉正之权,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官盐,而后卖与黄州百姓,城中酒店饭庄多用此盐。”
众官吏闻听,不由思索起那饭桌之上美味佳肴,顿时阵阵作呕。其中黄州府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叹道:“官商勾结,如此胆大妄为,非我等可以想象,寻常百姓又如何言语?”那厢徐君猷闻听,叹道:“百姓无有言语了。”韦公平不解其意。徐君猷叹道:“哀莫大于心死。徐某身为黄州知府,竟从未闻得百姓首告,可见百姓早已不信徐某。汝等官吏竟亦不知情,乃失职也。”众官吏皆默然无语。
李廉正、王洞季贩卖私盐一案一时轰动黄州并相邻诸州,徐君猷声誉大增。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