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回得定惠院,苏迈出来迎接,三人至堂中,苏迈端来热茶,询问苏仁外出情形,苏仁娓娓道来。苏公喝了茶水,摸出那卷《吉梦录》,自第一页始细细翻阅,读了前十首,皆言男女送暖偷寒,握雨携云。苏公不忍再读,遂翻至最后一首。这《吉梦录》全卷共二十五首诗,其中五言五首、七绝十首、七律六首、七言四首,前二十四首皆是艳诗,唯有第二十五首,乃是首七言,唤作《秋日寻禹王城怀古》,见景抒怀,颇有意境,与前二十四首截然不同。苏公不觉诧异,细细辨认字迹,确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为何此诗与众不同?莫非玄机便在此诗中?
苏公细读《秋日寻禹王城怀古》,共二十四句,前八句言禹王城秋景,中八句言禹王城历史并传闻,后八句抒发感怀。苏公读罢,暗自思忖:大宋天下,称禹王城者有数处,皆与大禹有关,此诗所言禹王城当在黄州,似指邾城,史称“楚宣王灭邾,俘其民、徙其君于此”,故名邾城。邾城之由来,当在春秋之时,而禹王城之由来,当与夏禹有关,如此推想,禹王城之称谓当在前。诗句中有“不知禹王是女王”,苏公甚是诧异,莫非大禹竟是个女子?真千古谬论。
思索至此,苏公不觉失笑。苏仁、苏迈闻得,诧异不已。苏迈问道:“不知父亲何故发笑?”苏公道:“且看此诗。”遂将书卷递与苏迈,苏迈伸手来接,不想未能接住,书卷掉地。苏迈急忙弯腰拾起,顺手翻那书卷,忽然惊讶一声。苏公一愣,疑道:“甚么?”苏迈思忖道:“适才一瞥之间,似见得有甚言与父亲相干?”苏公、苏仁闻听,惊诧万分。苏迈便页页翻来,细细查找,翻至第二十二首诗,乃是一首七言,唤做《东方云空见仙女裸舞》,亦是首艳诗,苏迈忽道:“父亲且看。”苏公急忙捧过书卷,果真如苏迈所言,其中赫然有一句云:“嫦娥妙舞出霜晓,异事惊倒蜀苏公”,此“蜀苏公”分明是指川蜀苏轼!
苏迈奇道:“如此言来,这写诗之人似识得父亲?”苏仁摇头道:“老爷诗词,世人传颂,那写诗之人知晓老爷,或喜好老爷诗词,却未必相识。”苏公然之,思忖道:“此句却是源于我诗,我原句为‘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他改‘百岁翁’为‘蜀苏公’。”苏仁骂道:“这厮无耻,篡改老爷诗句。”苏公笑道:“非也,非也。此诗虽是艳诗,只道甚么见仙女裸舞,但细读此诗,便可知晓此诗确与我有些干连。”苏迈、苏仁惊诧不已,道:“有何干系?”
苏公笑道:“此人曾与我在同一处见得同一事情。”苏仁奇道:“同一处见得同一事情?不知何地,何事?”苏迈闻听,很是不解,又细读一遍,思忖道:“父亲莫不是指海市蜃楼?”苏公点头笑道:“正是,此诗虽是艳诗,却是因在东方云空见得蜃景而作。《史记·天官书》云:海旁蜄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此幻景多见于海上,或是沙漠中,景象奇异无比,宛如仙境一般。此人定先读过我诗,后见得蜃景,叹其奇异而作诗,不觉间引用我诗。”苏仁醒悟道:“我知晓了,老爷在登州时,曾往海边见海市,小人亦曾随往,那蜃吐气甚是壮观,明明见得海上一个仙岛,不时便不见了。”苏公然之,道:“正是。”苏迈疑惑道:“如此言来,此人定是登州人,或曾到过登州?”苏仁连连摇头道:“老爷适才言过,此幻景多见于海上,或是沙漠中,此人见过蜃景,并不一定是在登州。”苏迈语塞,笑道:“此言甚是,迈一时愚钝,只道唯有登州有海市。”苏公笑道:“你不曾言错,此人定是在登州见的海市。”苏仁一愣,疑惑道:“老爷怎生知晓?”
苏公淡然一笑,道:“我非但知晓他到过登州,还知晓他是何人。”苏迈、苏仁对视一眼,惊讶不已。苏仁笑道:“老爷定是识得此字迹。”苏公摇头道:“不识得。”苏仁疑惑道:“老爷知是何人?”苏公笑道:“非是他人,正是元悟躬元大人。”苏仁惊诧不已,疑道:“通判大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元悟躬曾任登州提举市舶司,定然见过海市蜃楼。”苏迈思忖道:“即便如父亲所言,亦或是巧合而已。元大人见过海市蜃楼,并不一定就写此诗。”苏仁亦道:“此书若是元大人所写,适才书院之中徐大人便可辨认出元大人字迹来。”苏公淡然一笑,道:“你所言错矣。因此书已害却三人性命,真凶兀自在苦寻,可见此书非同寻常。徐大人未点破书卷字迹,或是徐大人有意为之,此其一;其二,此诗虽是元悟躬所作,但未必是其抄录,或是他人抄录之,故此徐大人不识其字;其三,徐大人与元大人乃同谋。”苏仁惊诧不已,道:“他二人是同谋?”苏公拿过书卷,自第一首诗开始细读。
窗外天色渐暗,苏仁、苏迈自去做晚膳。苏公读罢,而后放下书卷,起得身来,拈须思忖,来往踱步,喃喃道:“这书卷中究竟隐藏了甚么秘密?”
是夜,春寒袭人,苏公病愈未久,不敢熬夜,早早便濯了足,上床歇息,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坐在床头,披着外衣。苏仁闻得响动,早进得室来,将桌上烛台置于床头。苏公取过《吉梦录》,细读起来。苏仁蹑手蹑足,出得室去,在室外守侯。苏公又细看一遍,未从诗句中寻得端倪。苏公靠着枕头,闭目思索:莫非玄机亦分散于各诗中?猛然睁眼,又寻觅众诗之间有无干连。约莫一个时辰,毫无头绪。苏公只觉双眼疲倦,只得弃了书卷,闭目思忖:莫非玄机非在诗,而在纸,如那“殳刀赤”一般?苏公浑身一震,急忙呼唤苏仁。室外苏仁应声,披衣进来,苏公令他取些清水来。苏仁出房取水回来,苏公用手沾些清水,浸湿一页,借光察看,并无可疑字迹。又湿了一页,亦无异常。苏公焉肯罢休,又湿了其中两页,均无变化。苏公无奈,只得令苏仁将水端出,呆呆望着烛光,皱眉思忖,猛然灵光一闪:非是用水,而是用火?苏公又取过书卷,抚平其中一页,在烛火上方小心烘着,但页面上并未出现异常字迹。
苏仁回来,见苏公将书卷凑向烛火,只道苏公要焚烧书卷,不觉一惊,急忙道:“老爷,为何要烧此书?”苏公缩回手来,笑道:“非是烧书。”苏仁见着烛火,灵机一动,道:“老爷可曾记得在芭蕉庄时,在漆黑中发觉那巴氏卷轴玄机。”苏公点头笑道:“蹊跷便是那墨汁。”苏仁便一口气吹灭蜡烛,苏公于黑暗中翻看书卷,如瞎子一般,莫道是字,连书卷亦见不到。苏公连声道:“没有,没有。”苏仁只得摸出火石,重又将蜡烛点燃。
苏公苦笑一声,弃了书卷,复又闭目思索,不觉间,竟睡着了。
不知何时,苏公猛然惊醒,室内漆黑一片,想必是苏仁吹灭了烛火,屋外亦是寂静得很,苏公欲侧身,方觉右手麻木,不能动弹,只得用左手托起,舒展手臂,不多时血脉畅通,渐有知觉。苏公合眼又睡,忽闻得屋外有动静,侧耳细听,那声响甚是轻微,似是脚步声。苏公心中一颤,睡意全消,暗道:此人轻手轻足,绝非苏迈、苏仁,莫不是来了盗贼?转念一想:或是为《吉梦录》而来?
苏公摸索得枕头旁一卷书,料想是《吉梦录》,抓在手中,悄然穿衣下床,出了卧室,至侧房苏仁床前,轻声唤醒苏仁。苏仁闻听来了贼人,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自床头摸过分水娥眉刺,隐身窗格下,俄儿,便闻得门闩微微响动,原来那厮正将刀插入门缝挑动门闩。苏仁暗自冷笑:只待这厮进来,便唬他个半死。
不多时,那门闩便被挑出,苏仁正等着那人进来,忽然间,屋外喊声大作:“休走了贼人。”叫喊之时,火光四起。苏仁一惊,那人更是惊恐,转身便逃,苏仁早开了门,扑将上去。火光下,苏仁见得那人一身夜行衣,手中握着一柄刀。那人始料未及,回身便是一刀,苏仁右手娥眉刺拨开钢刀,左手娥眉刺斜刺过去,直逼那人咽喉。那人大骇,收刀便退。苏仁正欲逼近,忽觉右边一条黑影扑将过来,一道寒光闪过。苏仁暗叫不妙,顺势翻倒在地,右手娥眉刺脱手飞出。那黑影偷袭不成,又见利刃飞来,唬得一惊,挥刀格开娥眉刺。
打斗间,院门开启,早拥进十七八人来,前面七八人手握钢刀,后面八九人弯弓搭箭,院墙上五六人高举火把,将院内照得通明。苏仁惊诧不已,来者皆是军兵装束。火光下闪出一人,苏仁看得清楚,正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君猷高声喝道:“尔等还不束手就擒!”两名黑衣人持刀立在院中,惊魂未定,一黑衣人嘶哑道:“今日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徐君猷哈哈大笑,道:“本府早就料到你等必来。”屋内苏公出得门来,苏仁护住苏公。一黑衣人冷笑道:“徐大人,我等果真低估了你。”忽抬起右手,对准徐君猷。苏仁猛然大叫:“小心!”话音未落,但闻“嗖嗖”声大起,那黑衣人大声惨叫,倒地身亡,右手中握着机弩,胸前插着数枝雕翎。徐君猷厉声喝道:“大胆狂徒,不知死活,本府今日便成全了你!弓箭手何在?”那黑衣人惊恐万分,急忙抛刀跪倒在地,俯首道:“大人饶命!”
左右军兵早拥上前去,将黑衣人擒住,又从其身上搜得机弩。徐君猷撕下那人面巾,竟是黄州府衙三班捕头程贯,徐君猷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你。”那厢军兵将另一黑衣人尸首搬来,去了面巾,正是清城派包虎。苏公拱手道:“徐大人好生厉害。”徐君猷回礼道:“苏大人受惊了。本府未事先告知,万望见谅。”苏公笑道:“徐大人将书交与苏某,令苏某破解玄机,不过是疑兵之计,实则是诱饵,令其上钩。”徐君猷笑道:“他等急于得到此书,本府若携带回府衙,思量他等不便下手,交与苏大人,他等必来。”苏公笑道:“徐大人早已疑心程捕头了,故而调遣军兵,而未用衙房公差捕快。”徐君猷笑道:“亏了苏大人提醒,下人尾随包虎,见得他与程捕头密会,本府便疑心矣。程贯,本府问你,你为何谋害朱溪先生?《吉梦录》中究竟隐藏甚么秘密?”程贯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苏公淡然一笑,道:“程捕头,今事已败露,元大人断然不会救你的。”程贯闻听,惊讶不已。徐君猷一愣,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淡然一笑,道:“元大人不合言错了一句话。”徐君猷疑道:“甚么话?”苏公道:“徐大人且细回想:在大人堂内,我三人言及《吉梦录》之事。大人道:‘我等本以为《吉梦录》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诱使我等误入歧途罢了,故此方才未曾告知元大人,不想竟确有此书。’元悟躬假装疑惑,道:‘元某也算得博览群书,却不知晓有《吉梦录》一书,不知此诗集出自何人之手?’徐大人可还记得?”徐君猷思忖道:“似有此言,但他并未言错甚么。”
苏公笑道:“我等皆不知《吉梦录》为何书,他亦道不知晓此书,可他又怎知此书是诗集?”徐君猷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正是,可见他早已知之。”苏公又道:“苏某细读此诗集,其中有诗句竟借用苏某在登州之时所作诗句,又言及登州奇异之事:海市蜃楼。想必此人是登州人,或曾到过登州。”徐君猷道:“元大人曾为提举市舶司。”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疑惑道:“徐某识得元大人字迹,此诗集非元大人所书?”苏公笑道:“若是元大人所书,恐在临江书院朱溪书斋中便事发矣。”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如此不足以定论。”苏公淡然一笑,道:“程捕头,你之生死今只在徐大人一言矣。”程贯大骇,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人救我。”徐君猷把眼望苏公,会心一笑。
徐君猷遂令军兵将包虎尸首抬出定惠院外,而后在堂中连夜审讯程贯,程贯将其中阴谋勾当悉数招供。徐君猷叹道:“如此言来,幕后凶手端的是元悟躬元大人了。”程贯摇头道:“真凶并非元大人,实是那温七。温七早垂涎临江书院院主之位,而元大人贪图温七贿赂,小人不过是受他等指使的小卒。”苏公道:“温七与元大人沆瀣一气,各取所需。”程贯道:“温七与元大人筹划密谋,思量出毒蛇咬人之计,只道是意外亡故,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朱溪。温七又收买书院先生周中,以为帮凶。”苏公淡然一笑,道:“亏他二人思索得出,如今不过二月,他等竟寻得毒蛇来,端的不容易。”程贯道:“此蛇乃是元大人寻得。不过毒蛇杀人只是表象,周中先在朱溪所饮酒中下了毒药。”
徐君猷诧异道:“毒药?为何仵作不曾验出?”程贯道:“只因那毒药便是蛇毒。待朱溪所饮蛇毒毒性发作,周中捉住蛇头,使蛇咬他,然后将蛇放入床上被褥内。令外人只道是毒蛇自外面而来。”徐君猷疑道:“今天气尚冷,蛇焉能动弹?”程贯道:“元大人早已交代周中,令他用温水将毒蛇唤醒,用棉絮裹之。”苏公冷笑道:“不想元大人竟颇知蛇性。”徐君猷叹道:“苏大人曾言,竹叶青蛇虽毒,人被其咬后,其间尚有毒性发作时辰,且其毒一时难以致人死命。原来蹊跷便是酒中蛇毒。如此言来,苏大人所拾得的小葫芦瓷瓶莫非便是用来盛装毒药所用?”程贯道:“可是青色小瓶?”徐君猷道:“正是。”程贯道:“此是元大人交付小人的,小人又交与温七,温七又交与周中。”
徐君猷道:“定是周中倒完毒药后,便随手将小瓷瓶抛出窗外。”苏公思忖道:“或是周中自窗口逃走,慌乱间失落在竹林中。”徐君猷点点头,问道:“你等为何加害庞广?”程贯叹道:“若无人疑心朱溪被毒蛇咬死,此事便可罢了。只可惜被二位大人察出端倪,府衙中大人与小人言及苏大人推想,小人又告知元大人,元大人甚是惊恐,便又与温七商议。正巧得那夜周中前去行凶之时,见得庞广先入不倦堂见朱溪,周中便在暗处窥视。那庞广与朱溪曾有口角之争,温七便利用此事,欲嫁祸庞广,引开大人注目。温七、周中密谋杀害庞广,隐匿尸首,令外人误以为庞广惊恐而逃遁。此事亦是周中所为,又将蛇篓置于庞广床下,欲令大人见得。”
徐君猷惊叹道:“不想这周中如此狠毒。”程贯道:“不想此中行径被苏大人识破。大人欲查周中居室,令温七去唤周中回院。温七惊恐万分,大人若进房搜寻,事情必然败露。那时刻,小人虽奉大人之令追查凶案,实则小人奉元大人之令暗中监视大人。温七找得小人,叫小人杀周中灭口,见他跌倒为号。”徐君猷笑道:“果如苏大人所言。”
苏公疑道:“庞广临死所撕‘吉’字,究竟是暗示凶手周中,还是暗指《吉梦录》?”程贯道:“元大人吩咐小人潜入朱溪书斋中寻找此书,小人前后寻了数遍,未能寻得。元大人推想朱溪将书藏在家中,小人便又潜入朱溪家中,威逼其浑家,他那浑家亦不曾知晓,小人四下找寻,未见此书。正巧得那夜庞广来见朱溪,元大人又以为朱溪将书交与庞广保存,又令小人入庞广房中找寻,不想被大人撞见,小人唬得半死,仓皇而逃,而后转又回书院来。庞广临死所撕‘吉’字,小人不知其何意。”苏公疑道:“元大人为何要寻此《吉梦录》?此书既在朱溪手中,为何不令周中先将书取得?”程贯摇头道:“元大人只吩咐小人取此书,究竟为何?元大人并不曾言过。元大人亦曾吩咐小人,此事不可告知任何人。想必温七、周中亦不知晓此书。”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书定是元悟躬所撰写,恐落入他人之手,传扬出去,坏其名声,故而欲将之盗回。”程贯叹道:“元大人见此书在苏大人之手,便吩咐小人前来盗取,小人便邀得师弟包虎同来。”苏公道:“如此言来,元大人还在府中等候佳音?”程贯点头。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捋须而笑。
苏公取出《吉梦录》,交与徐君猷。徐君猷收了书,遂告辞离了定惠院,自引军兵押解程贯去了,苏公复上床歇息,不题。
次日,苏公正与苏迈、苏仁在院中看花,便闻得院门外有人呼叫,苏仁出来一看,识得来人,乃是徐君猷一随从,那随从递上信笺,道:“我家老爷有书笺与苏大人。”苏仁接过信笺,引那随从进来。苏公抽看信笺,不由一愣,竟又长叹一声。苏仁好奇,问道:“老爷,何事?”苏公叹息道:“元悟躬元大人自尽矣。”苏公交代那随从,令他先行回去禀报徐大人,只道随后便到。那随从唯喏,自回府衙去了。
苏公换了身衣裳,携苏迈、苏仁出了定惠院,往黄州城而去。一路无话,入得黄州城,却见街头巷尾,百姓议论纷纷,正议论程贯被擒、包虎遭诛之事,不免眉飞色舞、唾星乱溅。苏公心中叹息:大官小吏,若视民如草芥,无论其生在世间或是归入阴曹,必遭百姓唾弃,有如一堆狗屎。至得黄州府衙前,门吏辛正见得,急忙上前施礼,道:“徐大人等候苏大人多时了。”遂引苏公三人进得二堂。徐君猷出堂来迎,低声道:“此案了矣。”
二人入堂,宾主落座,丫鬟端茶上来。徐君猷幽然道:“不想此案竟如此了断。”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了断,倒为徐大人省却心思。”徐君猷叹息道:“苏大人所言甚是,元大人乃是黄州通判,徐某即便有真凭实据,亦难下手。昨夜,徐某自苏大人处出来,又率军兵缉拿温七归案,又连夜审讯,铁证如山之下,温七只得招供,所言与程贯之言一般,他果然不知《吉梦录》一事。待到今早,徐某亲往元府,元府家人只道元大人在书斋歇息尚未起床。徐某疑心,莫不是他已逃遁?遂令其家引路,至元悟躬书斋,家人高声呼唤,未见回音,又上前推门,那门已闩住,不可入,家人又唤多时,依然未见元悟躬开门。徐某预感不妙,令其家人撞开房门,待入得室内一看,元大人倒在室中地上,已自尽多时矣。”
苏公思忖道:“他怎生死的?”徐君猷叹息道:“乃是用短刃刺腹身亡。”苏公道:“原来如此。他可曾留下甚么遗言?”徐君猷道:“并无只言片语。”苏公疑道:“若是被他人所杀?”徐君猷连连摇头,道:“徐某亦有此虑,曾留意书斋内,并无打斗痕迹,门窗皆用方木横闩,甚是严实,房瓦亦未有翻动痕迹,若是另有凶手,怎生逃脱得出?”苏仁忽忍不住插言道:“或是书斋内另有密道。”徐君猷笑道:“本府亦曾留心察看,或是眼浊,不曾发觉。”苏公叹道:“元大人自知罪责难逃,如此了断,亦是为其家眷。”徐君猷亦叹道:“苏大人说的是,元大人纵使有千般罪行,今命已归西,徐某上奏朝廷,亦不会言他半点罪责,其家眷或可得到朝廷赏赐,其子孙或可荫补。”苏公淡然一笑,道:“官吏者,朝廷之栋梁也,若是死于任上,亦要死得其所,若是畏罪自尽身亡,或是牡丹花上死,岂非愧对朝廷一番苦心?”
徐君猷笑道:“苏大人此言兀自可笑,徐某只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怎的成了牡丹花上死?”苏公幽然长叹道:“非苏某之言可笑,今我大宋之官吏,非为朝廷、非为社稷、非为百姓,反却欺压百姓、诈伪政绩、交结朋党、蒙蔽朝廷、破坏朝纲,一味贪恋权势、财宝、女色。徐大人以为如此可笑否?”徐君猷一愣,神色紧张,张望堂外,低声叹道:“若天下官吏皆如苏大人一般,何愁我大宋不强盛?只可惜当今朝廷……”言至此,徐君猷猛然止言,摇头叹道:“不言了,不言了。”
苏公叹道:“常言道:小心行得万年船。苏轼便是不明其理,致有今日。往后当如徐大人一般小心谨慎才是。”徐君猷叹息道:“徐某素来愚钝,每日混混沌沌罢了。”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兀自诳苏某。徐大人非是愚钝,实胜苏某百倍也。”徐君猷一愣,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低声道:“此案早在大人掌握之中,大人却抬举苏某。”徐君猷如丈二金刚,茫然不解。
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兀自假装混沌,且将徐溜唤出便知。”徐君猷道:“那厮早已潜逃,不知去向矣。”苏公笑道:“徐大人八面莹澈,可惜只能蒙骗元悟躬、程贯之辈。”徐君猷苦笑一声,摇摇头。苏公又道:“他等只道是收买徐溜,以为细作,潜伏于徐大人身旁。却不知徐溜实为徐大人心腹,乃反间也。”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苏大人好生厉害,此等机密之事,竟被你识破!不知苏大人怎生疑心?”苏公笑道:“乃是徐溜房中那封密函信笺。”徐君猷疑道:“有何破绽?”
苏公笑道:“那信笺如此机密,徐溜怎会保留,定然毁灭。今留在此,分明是令苏某与元悟躬见得。其次,苏某见得徐溜帐本,其字迹与信笺竟然一致,出自同一人之手,分明是徐溜伪造。再者,苏某闻大人言过,徐溜曾是徐大人书童,现主掌府内日用采买,大人引我等搜得衣橱中隐藏银两,当先疑心其是贪污,怎一口断言徐溜是收得他人钱财?大人此意,便是令元悟躬知晓:徐大人已察觉出阴谋矣。元悟躬惊恐,便自乱阵脚。徐大人将《吉梦录》一书交与苏某,便是诱引贼人前来,而后擒之;大人调用军兵伏围,而非衙役捕快。如此等等,足见大人心中早有谋划。”徐君猷默然。
苏公又道:“我等自朱溪《墨子》中寻着《吉梦录》,徐大人细看此书,故意言道:不知此书是何人所作。徐大人焉能不识元大人字迹?大人虽未点破,那元大人想必已心知肚明了。”徐君猷摇头道:“那《吉梦录》非是元悟躬所书。”苏公疑道:“既非元悟躬所书,他如此苦苦寻找,又是为何?”徐君猷思忖道:“或是与他有些干系,或……”徐君猷欲言又止,苏公问道:“或是甚么?”徐君猷道:“或是这书中真是隐藏甚么玄机。”苏公道:“昨夜,苏某细读此书,未曾察觉出有丝毫玄机迹象。”
徐君猷笑道:“徐某素来仰慕苏大人,今日苏大人一席言,徐某五体投地矣。元悟躬任黄州通判,早徐某到任一年,可怜黄州一地,民贫地乏,元悟躬竟伙同黄州大小官吏,横征暴敛,为多欲为,又纠集程贯、包虎等一伙亡命恶徒,组成清城派,充做帮凶,休道是市井百姓,即便是黄州官吏,但有异议,必遭报复。此人贪财几近痴迷,生活亦甚奢靡,不知搜刮得百姓多少钱财?徐某到任,便暗中查访,有心整治凶恶,奈何他等势力庞大,黄州官吏友敌难辨,徐某但有失策,恐反被其害,只得缓而图之。元悟躬不知徐某意图,故有所收敛,暗中欲收买徐溜,以为细作,徐某便将计就计,令徐溜监视他等行径。那日在临江书院,程贯施弩箭射杀周中,徐某心中便已知凶手何人了,不由心中一动,便思索一计:借书院命案一事,趁势铲除其羽翼爪牙。不想元悟躬还果真与此命案有干系,可见其恶已至尽头矣。苏大人之为人,徐某早已知晓,虽未谋面,却是徐某以为可信之人,故将《吉梦录》一书交与大人,元悟躬深恐此书落入我手,必定派遣心腹前来偷盗,不想此举正中我计。”
苏公感叹不已,道:“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徐大人之深谋远虑,苏某不及也。”徐君猷叹息道:“徐某自幼家境甚是贫寒,桑户蓬枢,家徒壁立,鹑衣鷇食,饥肠辘辘,时至今日,幼时情形,历历在目。徐某心中时时告诫,不可忘却贫寒,不可徙官忘民,不可数典忘祖。此是徐某为人之道,也是为官之道。”苏公闻听,唏嘘感慨。
徐君猷、苏公一番言语,甚是相投,二人益发亲近,竟似多年故交好友。不觉间两个时辰,徐君猷早令家厨备好酒菜,酒乃是黄州米酒,三杯下喉,徐君猷指桌上一菜,道:“苏大人初来黄州,可曾吃过此烧梅?”苏公抬眼望去,那菜肴下如石榴,上似梅花,笑道:“苏某素来好吃,却未曾尝过此菜。”徐君猷笑道:“此菜名曰黄州烧梅,乃是白面所做,以肥肉、桂花为馅,其形下如石榴,上似梅花,故又唤做石榴烧梅,乃是取榴结百子,梅呈五福之意。”苏公举箸夹得烧梅,品尝一口,微辣含甜,果然是美味,不由赞叹。
徐君猷笑道:“我闻苏大人善烹饪膳食,待哪日为我等施展一手如何?”苏公笑道:“愿为大人掌勺。”徐君猷喜道:“甚好甚好,不知苏大人善做甚菜?要用甚料?”苏公思忖道:“黄州肉贱,却不如以肉为料,做些美味来。”徐君猷连声道好。后苏公以猪肉为料,慢著火,少著水,做出一道美味菜肴来,此菜肴传入市井,百姓争相仿做,并名为“东坡肉”。后此菜流传甚广,凡如江苏、浙江、四川、广东、湖南、海南等等,天下闻名,长盛不衰,流传千年。
又一日,苏公闲着无事,独步林中,忽闻得寺钟响起,心中一动,遂转身往那安国寺而去。行不多时,苏公入得天王大殿,但见香雾缭绕,数名禅僧正低声诵经。诵经声幽然入耳,苏公望着佛祖,顿觉茫然,有如置身虚幻飘渺之间,万般忧愁无影无踪。忽闻耳旁有人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苏公猛然一惊,急忙寻声望去,但见一僧,身着袈裟,正是潜德大师。苏公急忙施礼,道:“原来是大师,苏轼失礼了。”潜德大师回礼道:“阿弥陀佛。”苏公喃喃道:“大师适才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苏某猛然醒悟,古今世事,皆如大梦,何曾梦觉。”潜德大师淡然一笑,道:“诸梦非梦,非梦即梦。”苏公闻听此言,心中猛然一震,不由想起《吉梦录》一书,所言皆是人世美梦,莫非如潜德大师所言,“诸梦非梦”?
潜德大师与苏公言及安国寺,原来安国寺始建于唐高宗显庆三年,立于唐保大二年,初唤作护国寺,嘉佑八年赐名安国寺。寺内分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三大殿,旁又有藏经阁、功德堂、斋堂和客堂等。二出边言边行,过天王殿,至大雄宝殿前院场,左右有数尊罗汉石像,大雄宝殿前有一石塔香炉。有一老者正挥帚扫尘。苏公心中诧异,那老者非是僧人,分明是山村乡民。又见地上,并无杂物泥尘,那老者却扫得甚勤。苏公欲问又止,喃喃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潜德大师闻得,淡然笑道:“地上无尘埃,心中有杂念。”苏公拈须而笑。潜德大师授指那老者,道:“此老者姓项,名礼,本是寺外庄民,世代以捕蛇为生,其祖父、父亲皆因蛇而死,其有独子,名项仁,亦善捕蛇,不想去年九月亦死于蛇口。”苏公惊诧不已,叹道:“柳河东有《捕蛇者说》,其中言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苏某尝疑柳氏所言,今以项氏观之,犹信。呜呼!”潜德大师道:“项礼年过五十,前两年忽染得一桩病来,四肢生癣,有如蛇鳞一般。项礼幡然醒悟,知世事皆有因果,遂托身佛门,带发修行,以恕罪孽。”
苏公心中一动,近得前去。潜德大师紧随其后,那项礼见得潜德大师,将帚纳入怀中,双手合什,施礼道:“大师。”潜德大师还礼,苏公施礼道:“在下苏轼,适才闻大师言,老伯染有怪癣,苏某一时好奇,不知老伯可否容我一看?”潜德大师笑道:“闻徐大人言,苏大人好医道,或有良方。”项礼闻听,遂挽起衣袖、裤腿。苏公看得清楚,不觉一愣,那蛇癣已渐消褪,只余三分症状。项礼道:“亏得潜德大师为我精心医治,此病已渐好了。”苏公笑道:“不想潜德大师通晓医道,待有时机,苏某愿请教大师。”潜德大师笑而不语。
苏公忽想起朱溪床上竹叶青蛇来,不禁问道:“项老伯,苏某有一事询问。”项礼道:“苏大人但说无妨。”苏公道:“这二月时节,哪里寻得竹叶青蛇?”项礼一愣,幽然道:“阿弥陀佛。”默然不语。苏公笑道:“非是苏某要捕蛇,只因临江书院朱溪先生临死之时,其床上有一条竹叶青蛇,苏某甚是不解。”项礼方才醒悟,道:“原来如此。此时节蛇尚冬眠洞中,甚难寻得。”苏公点头。项礼又道:“不过黄州有一处有此蛇。”苏公问道:“何处?”项礼道:“便是黄州西北赤鼻山下的青荇居士府中。”苏公一愣,道:“青荇居士?”项礼道:“青荇居士好收养毒蛇,我儿项仁但捕获得毒蛇异蛇,必买与青荇居士。”苏公奇道:“他收养毒蛇做甚?”项礼道:“青荇居士善泡药酒,将鲜蛇入酒,又掺入滋补药材,便成百药之长,故府中多收养毒蛇。”
注:蛇类入药之法,在《神农本草经》中便有记载,蛇酒有疏风通络之功效,可治风湿麻痹、半身不遂、口面歪斜等疾患。
苏公恍然大悟:那日到达黄州,徐君猷等迎候茶肆中,饮青荇居士所奉之酒,但觉酒醇香甜美,其中隐含一丝药味,原来是蛇酒。潜德大师笑道:“遮莫四年前,贫僧见那青荇居士乘船至此,后隐居赤鼻山下,甚少与人来往,善酿美酒,能尝其酒者,少之又少。若非苏大人来黄州,即便知府徐君猷徐大人亦难饮一杯。”苏公感叹不已,道:“青荇居士真陶潜也。”
言语间,潜德大师引苏公至大雄宝殿,立于大殿槛前,但见正上方佛祖高坐,拈花而笑。苏公正欲抬步入殿,却见殿堂右侧蒲团上跪着一妇人,焚香叩拜之后,退身出来,见有人入大殿,忙闪一旁。苏公偷望一眼,不觉一愣,这妇人面容俏丽,但眼中似有悲伤之情。苏公猛然一愣,奇道:这妇人怎的如此眼熟?不正是那临江书院前所遇美貌妇人!苏公急忙回头张望,那妇人独自一人,低头匆匆离去了。潜德大师淡然一笑,道:“无体之体为真体,无相之相为实相。”苏公笑道:“大师可曾见过那妇人?”潜德大师摇摇头,忽觉不妥,急忙低头合掌道:“贫僧目中并无妇人。”苏公不觉一笑,道:“大师错矣。”潜德大师知苏公善禅机,忙道:“贫僧心中亦无妇人。”苏公拈须笑道:“大师心中明明有妇人?”潜德大师闻听,不觉一愣,合掌道:“阿弥陀佛,苏大人此话怎解?”苏公笑道:“大师言:心中无妇人。可何谓妇人?妇人乃别于男子而言,大师既言妇人,便是心中有妇人与男子之念想。大师当言目中无人、心中亦无人。”潜德大师合掌笑道:“苏大人博辩顿悟,乃有佛缘之人,若肯皈依佛门,造化定远胜贫僧。”苏公听得此言,幽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