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知府徐君猷勘查临江书院命案,苏公自回定惠院。次日午后,苏公正焚香默坐,内省冥思,至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时,门外苏仁来报,只道是知府徐大人登门拜访,苏公遂长吁一口气,收了意念,出室相迎。至堂中,徐君猷正与苏迈言语,苏公上前拱手施礼,徐君猷急忙还礼。二人坐定,徐君猷道:“徐某此番乃是为朱溪一案而来,望学士大人指点迷津。”苏公连忙道:“徐大人言重矣。大人但有吩咐,只管言来,苏某当鼎力相助。”徐君猷道:“昨日,徐某自竹叶青蛇着手,询问书院先生、学生并家眷,竟无人知晓此事。徐某又寻查朱溪死亡前几日情形,唯有与书院庞广先生有过一番争执,甚为激烈。昨日我询问过庞广先生争执情形,他道非是个人恩怨,乃是教学之分歧。我又私下询问庞广为人,众先生学子皆道庞广严肃公正,为人和善。”
苏公问道:“他二人有甚分歧?”徐君猷道:“我询问众人,似是因临江书院学钱一事,庞先生颇为不满。”苏公疑道:“莫非他嫌月俸太少?”徐君猷摇头道:“非也。他以为招录学子当不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当以才学品行为先,而今临江书院,不分良莠,一味以钱财、权要为先。他道,往年富家权贵子弟尚只十之六七,今年竟有九成之多矣。临江书院竟成敛财之所!徐某不知庞先生此言真伪,若果真如此,徐某倒以为朱溪此举甚为不妥。”苏公一愣,道:“有这等事情?”徐君猷叹道:“何止如此。庞先生还道,书院之中,众先生暗自角力,私下授徒,收取利金。”苏公惊诧不已,道:“如此怎可谓先生?怎能为人师表?”徐君猷叹道:“庞先生痛心疾首,苦谏朱溪,朱溪却不理会。庞先生便与之争吵起来。”苏公手拈胡须,叹道:“这庞先生端是耿直。”
徐君猷幽幽叹道:“朱溪死亡当夜,有人见得庞广入得朱溪室内。”苏公疑道:“徐大人以为庞先生是凶手?”徐君猷道:“即便不是凶手,亦是可疑之人。”苏公思忖道:“庞先生夜见朱溪所为何事?”徐君猷道:“徐某问过庞先生,他道是为辞教之事。”苏公奇道:“辞教?他为何离去?”徐君猷道:“徐某亦曾问他,庞先生只言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苏公问道:“朱溪可曾应允?”徐君猷道:“庞广道,待他言出来意,朱溪甚是惊诧,只道是有甚得罪庞先生之处,还望海涵。庞先生握瑜怀瑾,雪操冰心,我等难望项背,若离去,乃书院之失也。朱溪百般挽留,又承诺为庞广添加月俸。”苏公奇道:“庞广如何回答?”徐君猷叹息一声,道:“庞广只道是去意已决。”苏公道:“他二人夜谈甚久?”徐君猷道:“庞广言,前后不足半个时辰。”
苏公思忖道:“依徐大人之见,那庞先生有无行凶之疑?”徐君猷思忖道:“某些杀人企图,不可以常理推论。”苏公然之,道:“想必徐大人已遣人暗中监视庞广。”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我早令程贯引人暗中跟随庞广,但有异样,便将他拿下。”苏公捋须道:“不知是何人见得庞广出入不倦堂?”徐君猷道:“乃是书院周中先生。周中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苏公问道:“庞广可曾望见周中?”徐君猷道:“周中道,庞广似未见着他,径直入得朱溪室内去了。”苏公道:“周中可曾见得他出来?”徐君猷摇头道:“周中并未久留,其后情形,不得而知。”
苏公思忖道:“如此说来,庞广杀人,并无充足证见。”徐君猷道:“可目今唯他最可疑。”苏公然之,拈须细想,忽问道:“那周中为人如何?”徐君猷一愣,道:“苏大人此言何意?莫非疑心那周中?”苏公淡然道:“庞广可疑,周中亦可疑。案发之时,临江书院中凡独处者皆可疑。”徐君猷道:“周先生与朱溪乃是相交十余年好友。”苏公淡然道:“苏某有一事不知当说否?”徐君猷道:“甚事?苏大人只管说来。”苏公道:“那日,苏某与大人同往临江书院,大人与温七先生言语时,苏某窥见那周中表情异样,眉目间隐有窃喜之情。”徐君猷诧异道:“有这等事情?”苏公道:“其后苏某曾问及大人,此人名姓,大人言其是周中,与朱溪乃是故交。”徐君猷点头,思忖道:“若果如苏大人所言,周中露窃喜之情,所为何事?”苏公问道:“大人可曾细查书院帐目?”徐君猷摇头道:“朱溪之死,外人皆言意外,谋害之说,尚难定论。徐某亦不便过于声张,故未过问帐目之事。”苏公道:“苏某窃以为,朱溪之死,莫过于两般原由,一者,临江书院主教之位;二者,临江书院近年所得之银两。”
徐君猷迟疑道:“若如外人所言,朱溪确系意外身亡,当如何?”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之意,苏某明白矣。”徐君猷笑道:“恕徐某直言,苏大人所言,徐某将信将疑。苏大人推断朱溪非是毒蛇致死,可仵作勘验尸首,周身上下,并无其余伤痕,其症状,分明是蛇毒发作身亡。苏大人以为,那竹叶青蛇噬人,一时难以致死。但凡事皆有例外,即便同是竹叶青蛇,亦有强弱之分。”苏公一愣,喃喃道:“徐大人所言有理。同一类毒蛇,确有强弱之分,有时,小蛇比大蛇更毒。”徐君猷又道:“徐某窃以为,此案惟有一处不明,便是那毒蛇何来?”苏公然之,道:“若破解此疑,此案便水落石出矣。”徐君猷叹息一声,道:“近些时日,朱溪正着手进京赴考之事。我黄州亦指望今年高中数人,岂料竟出了这般变故。”苏公亦叹息不已。
正言语间,闻见苏仁入得堂来,只道是院外有衙役来寻徐大人。苏公令其引进堂来,却原来是班头程贯。程贯上前施礼。徐君猷道:“寻我何事?”程贯急道:“禀大人,那庞广忽然逃遁,去向不明了。”徐君猷闻听,恼道:“本府令你引人严加监视,怎会逃脱?”程贯急忙道:“小人引葛七宫九监视那厮,未有动静,不想今日却发现其已不见踪影。”徐君猷道:“依你之言,庞广乃是昨日夜间逃遁?”程贯连连点头,道:“当是昨日夜间。”徐君猷道:“昨日夜间有何异样?”程贯答道:“昨日夜间并无异样。”徐君猷冷笑道:“如此言来,那庞广莫非有隐形之术?你且老实言来,昨日夜间你等是否坚守其位?”程贯急忙辩解道:“回大人话,小人等不敢有丝毫怠慢,彻夜未曾合眼。”徐君猷冷笑道:“兀自狡辩,定是你等夜间睡去,走了庞广。”程贯急忙跪倒在地,道:“小人该死,昨日傍晚,乃是元大人唤小人去买些家什,余下那葛八宫九监视,不想他二人竟喝酒误了公事。”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可着人追查?”程贯道:“小人已着众衙役,分作四路打探去了。但有音讯,必回来禀告大人。”徐君猷然之,程贯遂告退离去。
苏公拈须思忖道:“我等言及庞广,庞广竟就走了,兀自有趣。”徐君猷道:“如此言来,或是他发觉公差监视,只道是事情败露,惊恐不已,便隐身潜逃。”苏公道:“大人当前往庞广居所查看一番。”徐君猷然之,遂邀苏公同往。苏公欣然答应,留子苏迈在家,苏仁相随。
徐君猷、苏公一行前往临江书院,二人一路闲话,入得临江书院正门,正逢着温七先生,温七见着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道:“徐大人来得甚巧,小人正要前往府衙见大人。”徐君猷不解,不动声色,道:“不知温先生有甚紧要之事?”温七脸色惶恐,稍稍犹豫,低声道:“大人,书院闹鬼了。”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惊,斜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道:“有这等事情?何处闹鬼?且细细说来。”温七道:“非是他处,正是朱先生不倦堂内。”徐君猷奇道:“朱先生居室?”温七连连点头,神色紧张,道:“自朱先生尸首移出不倦堂,那房子便开始闹鬼了,这几日夜间,书院中多有先生学子闻得堂内有鬼魂作祟声响。”徐君猷惊诧不已,道:“如此言来,竟真有鬼魂之事!”苏公道:“不知温先生可曾亲眼目睹?”温七连连点头,道:“小人本亦不信,昨夜约莫子牌时分,书院三位先生来邀某同去不倦堂,欲查探个究竟。我等四人悄然前往,每人兀自提着长棒。方入得不倦堂,便见得朱先生室内幽光一闪。”言至此,温七露出惊恐神色。
徐君猷惊诧道:“后来怎样?”温七道:“那幽光一闪便没有了,我等唬得半死,又各自安慰,只道是眼花了。正欲上石级,又见那门口赫然站着一人!”徐君猷闻得,唬得一惊,不由倒退一步。温七言至此,双手发颤,哆哆嗦嗦道:“那人上下白乎乎的,直直立着,分明就是朱先生鬼魂。我等唬得尖叫起来,纷纷逃窜。小人逃脱时,曾回首看其是否追来,大人你道如何?”徐君猷惊恐道:“莫非他追将上来了?!”温七诡秘道:“那鬼竟不见了。”徐君猷道:“今日天明,你等可曾前去不倦堂?”温七连连摇头。苏公道:“温先生确信那白影是朱先生亡魂?”温七道:“若非朱先生鬼魂,子夜时分,在此做甚?”苏公笑道:“温先生问得好,此便是关键所在。伪扮亡魂幽灵,无非两种企图,其一,不过是一顽皮学子一时性起,欲与众人玩笑,吓唬吓唬众人罢了;其二,有人欲在不倦堂内寻甚紧要物什,又恐被外人察觉,便伪装成亡魂,令外人不敢前来,以便其行动。”
徐君猷望着苏公,道:“若果真是朱先生亡魂,又当如何?”苏公淡然道:“朱先生生前不曾害人,死后又怎会害人?”温七道:“可朱先生是被人害死的,定是冤气缠身,前来寻仇。”苏公望着温七,淡然一笑,道:“温先生怎知朱先生是被人害死的?”温七一愣,吱唔道:“众人皆如是言。”苏公追问道:“可曾言谁是凶身?”温七吱唔不语。徐君猷疑道:“莫非你等已知疑犯何人?你休要害怕,但说无妨。”温七惶恐道:“此等事情不敢悖言乱辞。”苏公淡然一笑,道:“定是那庞广。”温七一惊,脱口道:“苏大人竟也知晓是他?”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奇道:“温先生,你既疑心庞广,为何不早先首告?”温七吱唔道:“小的亦只是闻他人说及,并无证见。”
苏公道:“既如此,且将那庞广传唤前来,细细盘问一番,或可问出些端倪来。”温七道:“庞广一早便不见了。”苏公故作诧异道:“怎生不见了?”温七摇摇头,道:“小人不知。”苏公问道:“庞先生居室何处?”温七道:“便是书院西厢。”苏公道:“徐大人,且往西厢一看究竟?”徐君猷道:“我正有此意。烦劳温先生为我等引路。”温七唯喏,遂头前引路。
苏公四下张望,暗自吃惊,原来这临江书院占地甚大,颇多房屋,又有亭阁楼榭水池花圃假山等。苏公啧啧赞叹,道:“温先生,不想贵院如此之大,想必此些房屋是新近所建?”温七道:“苏大人所言甚是。近三年来,书院人满为患,只得加建房屋,凡如学堂、先生居所、学子寝室、厨房、浴所、亭台楼阁,等等。”苏公道:“何人掌管兴建之事?”温七道:“乃是朱先生一手督办。”徐君猷问道:“闻听说那庞广对书院人多一事,颇有微词,不知是否?”温七然之,笑道:“庞广终是私塾先生,只望见那二三十个娃娃,怎生明白朱先生鸿图大志。朱先生常道:相比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我临江书院尚不及也。”苏公闻听,叹息道:“朱先生非寻常人也。却不知他去后,何人接其衣钵,主教书院,掌管大计?”温七叹道:“大人所言甚是,常言道,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书院亦不可无院首。孔、朱家人正在思虑此事,想必要待朱先生殡葬之后方商定下来。”
言语间,过了一曲折长廊,温七指着右侧数座楼阁道:“二位大人且看,此便是学子寝室,分上下三楼,共二百余室,每四人同一室。”苏公看罢,连声赞叹。穿过一处竹林,又见得数所小院,温中引众人入得一所院门,那院正中是一处花圃,房屋分左中右三室,温七道:“左厢便是庞广居室。”苏公道:“不知另两室是何人居住?”温七道:“乃是周中、齐礼信两位先生。”近得门前,温七正要推门,徐君猷急忙拦道:“且让苏大人来。”苏公上前,左右看了看窗格,然后轻推房门,却不想竟未推开,不觉诧异,又使些力气,方才醒悟,那门自里面已被闩住。
苏公忽道:“房内有人!”徐君猷、温七甚是诧异,徐君猷思忖道:“莫不是庞广?”温七遂高声叫喊道:“庞先生,且开门。”苏公侧耳细听,遂道:“非是庞广,快且冲将进去。”徐君猷遂指令随从,一随从上得前来,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冲将进去。苏仁紧随其后,环视堂内,并未见有人,便冲入里屋,亦未见有人,但见窗格摇晃,急忙推开窗格,但见得一人闪身入得竹林,不见了身影。苏公跟将进来,问道:“如何?”苏仁道:“只见得这厮背影。”徐君猷遂令一随从翻窗出去,追觅踪迹。
苏公环视房内物什,一张木床,临窗一张案桌,沿墙乃是书厨,上下六格,塞满书籍,又有两个衣柜,墙上悬有两幅字轴,乃是赵嘏《江楼感怀》、李咸用《题王处山居》,看其落款,乃是庞广所书。苏公望着字轴,叹道:“这庞广书法柳骨颜筋,倒也有几分精妙之处。”徐君猷疑道:“那厮在房内做甚?”苏公望着床上被褥、书厨书卷,甚是凌乱,思忖道:“他定是在寻找甚么物什。”徐君猷疑道:“莫不是庞广潜逃之时忘却某件重要物什,此番回来取走?”苏公摇摇头,道:“若如徐大人所言,庞广进得屋内,径直取走便是,断然不会四处搜寻。再者,他既已潜逃,又怎会白日前来?”徐君猷道:“此正说明物什甚是重要,他才贸然前来,只是忘却了藏物所在。”苏公道:“若是重要物什,怎会忘却所在?”徐君猷道:“或是时日久了,忘却所在。”苏公笑道:“且毋臆度,先四下找寻,或许那物什尚未取走。”徐君猷然之,四下张望。
那临窗旁案桌之上甚是凌乱,笔架躺倒,毫笔四散,书卷纸张散落,凡如《说文解字》、《干禄字书》、《邾城考记》等,或在桌上,或在地上。苏公俯身拾起一字幅,乃是“和气致祥”四字,想必是庞广练笔所书,徐君猷探头来看,道:“和气致祥。庞广所书?”苏公然之,又拾起地上一字幅,乃是“谦光迪”三字,其后却撕却一截。苏公感叹不已。
徐君猷开启衣柜,察看上下,尽是些衣裳被褥。至木床前,探头望床下时,不觉一愣,遂令随从移开床榻,又令随从探手摸索,摸出一物,却是一只竹篓,约莫一尺七八寸高下,徐君猷笑道:“此是何物?”苏公亦不解,有一随从忽道:“小人见过此物,似是山野村民捕蛇所用。”徐君猷、苏公一愣,苏公拿过竹篓,掂量一下,知晓竹篓中无有蛇,又去了竹篓上的篾片,开了竹篓盖,轻轻一嗅,果然闻得一股腥气。探头望去,竹篓内兀自垫有枯草棉絮。徐君猷看罢,道:“想必此便是竹叶青蛇藏身之所了。”苏公然之。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庞广早有杀人之心,藏蛇在此,只待时机来临。”苏公道:“徐大人曾言,庞广有离去之心,为何要下此毒手,谋害朱溪?”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想来,那庞广甚是狡诈,其言不足以信。”苏公点头道:“他因施教异见,扬言辞去,与大人等一种假象,脱去干系,今朱溪已死,死无对证,他便可留将下来。”徐君猷然之,道:“待他见得衙役暗中监视,便乱了方寸,遂逃之夭夭。”温七疑道:“庞先生为何如此苦心积虑谋害朱先生?”苏公不语,看着徐君猷,徐君猷思忖道:“定是他二人有隙,究其细节,却要问你等了。”温七摇头道:“温某不知他二人有甚怨隙。”
苏公手执竹篓,忽见一根竹篾上刻有一小字,约莫一粒米大小,有些模糊,细细辨认,端是一个“吴”字,不觉一喜,遂指与徐君猷看,徐君猷悟道:“原来这竹篓主人姓吴,想必是庞广自此人手中买得毒蛇。寻得此人,此案便知分晓了。”苏公道:“看此字笔法流畅,可见此人刀功甚好,或是竹篓主人,亦或是编竹篓的篾匠。”徐君猷一愣,疑道:“篾匠?”苏公笑道:“民间匠人多有如此者,以为标记,不足为奇。”徐君猷道:“如此言来,可在四乡找寻吴姓篾匠,或可寻得些蛛丝马迹。”苏公然之。
言语间,那翻窗追击的随从回来禀报,只到出了竹林,不见那人踪迹。苏公道:“此人定是书院中人,熟悉地形,甚易逃脱。”徐君猷道:“此事还得烦劳温先生,暗中留意则个,但有庞广音讯,速来禀报。”温七唯喏。徐君猷、苏公细细查看庞广卧室,徐君猷见得众多诗书,不由感叹道:“可惜庞广妄自读了圣贤之书,此等人又怎能为人师表?”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何出此言?”徐君猷笑道:“苏大人焉能不知徐某之意?”苏公笑而不语。徐君猷笑道:“苏大人何故发笑?”苏公道:“徐大人好人也。”徐君猷亦发不解,道:“苏大人何故吹捧徐某?”苏公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摇头道:“不言也罢,不言也罢。三五之门,祸由此来,还是少言为上。”徐君猷相视而笑,不再追问。
出得堂来,徐君猷道:“且往不倦堂一看。”温七唯喏,遂头前引路。苏公环视厢房庭院,忽问道:“庞广居室隔墙是何人,齐礼信,还是周中?”温七道:“乃是周中先生。”苏公似有所思,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心领神会,道:“周先生何在?”温七道:“此刻端在学堂讲学。”苏公道:“可否唤周先生前来?”徐君猷接口道:“本府有些话语问他。”温七一愣,迟疑道:“待小人去唤周先生来。”温七遂去唤周中。徐君猷立于廊下,思忖道:“莫非苏大人疑心周中?”苏公笑道:“周中与庞广相邻,或许听得些异常响动。”
正当二人言语时,却见一人入得院内,苏公扭头望去,原来是先生齐礼信,那齐礼信见着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回礼道:“齐先生来得甚巧,本府正欲找你。”齐礼信不觉一愣,道:“不知大人寻小人有何事?”徐君猷道:“问些庞广先生事情。”齐礼信长叹一声,道:“小人亦不曾想到庞先生竟是这般人。”苏公道:“依齐先生之见,那庞先生会谋害朱先生否?”齐礼信连连摇头,道:“小人实在不敢相信。或是他二人有甚瓜葛,我等不甚清楚。”苏公道:“近些时日来,庞广有何异常举止?”齐礼信道:“他因书院琐事与朱先生有所争执,很是不满,有离去之意。”苏公道:“齐先生与庞广共居一院,夜间可曾闻得甚响动?”齐礼信皱眉思忖道:“并无甚么响动。”苏公忽道:“齐先生可常熬夜?”齐礼信奇道:“苏大人何以知晓?每夜必至亥子时分小人方才歇息。”徐君猷叹道:“齐先生果然精力过人。”齐礼信叹道:“我等为人师者,最忧心一桩事。”徐君猷问道:“何事?”齐礼信叹道:“惟恐误人子弟,故不敢有丝毫懈怠,学生之文章必细细阅之,不敢有半点马虎;授学之时当尽我所知,又恐自身学识不足,学无止境,为师者不学,又怎生教得出好学生。”
苏公闻听,惊叹不已,道:“齐先生真圣贤之士也。苏某以为,若天下先生皆如齐先生一般,我大宋将何等昌盛?”齐礼信连声道:“惭愧惭愧。此只是小人愚见,那庞广先生则深不以为然。”徐君猷诧异道:“此话怎讲?”齐礼信道:“庞先生言,为师者,德行第一,学识其次。传道授业,以道为先,若无德行,纵使抱玉握珠、满腹经纶,纵然高步云衢,终是徒有其表罢了。更甚者,将祸害百姓,遗臭万年。”徐君猷叹道:“庞广此言,不无其理,可其亦只是徒有其表,空口叫嚣。”
苏公道:“齐先生如此辛劳,夜间何以提神?”齐礼信道:“苏大人问的是,小人每夜必饮浓茶以提神。”苏公道:“却不知这几夜如何?”齐礼信道:“说来也怪,这几夜精神恍惚,早早便睡了,饮浓茶亦无益。”苏公淡然一笑,道:“可否引我等往堂内一看?”齐礼信唯喏,遂引徐君猷、苏公往厢房。随从并苏仁在廊下等候。
约莫半个时辰,温七引周中急匆匆而来。苏仁见得,遂至门前呼唤,徐君猷、苏公出得门来。周中急忙上前见过徐君猷,徐君猷道:“周先生,本府召你前来,乃为庞广失踪一事。本府问你,这几夜可曾听得甚动静?”周中思忖道:“大人若言及动静,小人昨夜确曾闻得开合门声,不过亦未过多留心。”苏公道:“约莫甚么时辰?”周中回想道:“仔细时辰,小人不甚清楚,那时刻,小人正脱衣上床。”徐君猷思忖道:“你道那时刻正是庞广出门之时?”周中道:“小人不知,那声响甚是轻微,只是夜深人静,听得门页吱呀声。”徐君猷似有所思。
苏公道:“闻徐大人言,朱溪先生死亡当夜,周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周中连连点头,道:“小人望得甚是清楚,确是庞先生无疑。”徐君猷道:“庞先生亦曾承认当夜确曾去见了朱溪。”苏公道:“周先生可曾见着庞先生出来?”周中连连摇头,道:“小人径直走了,不知他出来情形。”
苏公冷笑道:“好个周中,兀自欺蒙我等。”周中满面诧异,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望着徐君猷,道:“徐大人,可知真凶何人?”徐君猷惊诧不已,望着苏公,又望了望周中,疑道:“苏大人是指……?”苏公淡然一笑,道:“周先生,真人面前不言假话,你且如实说来。”周中面带愠色,道:“苏大人此言,周某不明白。”苏公手拈长须,叹息一声,道:“周先生端的沉稳,真可谓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周中茫然。徐君猷疑惑不解,望着苏公。
苏公叹息摇头,道:“但凡行诡秘之事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知,自以为天衣无缝,故表面沉着平静,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周先生,且将如何谋害朱溪之事招来!”徐君猷、周中大惊,周中急道:“苏大人何故诬陷小人?”徐君猷示意随从,立于周中身后,以防其逃脱。苏公淡然笑道:“适才苏某问你,朱溪先生死亡当夜,你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你亦曾对徐大人如是言。”徐君猷点头道:“确是如此。”周中奇道:“小人说的实话。”苏公笑道:“亏你也是书院先生,学子寝所在西向,朱溪不倦堂在东向,我等现在所处何地?却不知周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怎生要经过东厢房不倦堂?”周中顿时语塞,徐君猷悟道:“苏大人说的是。周先生,你作何解释?”周中吱唔道:“……小人确实欺蒙了大人……是夜,小人见庞广悄然出门,行迹诡秘,一时起疑,便暗中尾随,直至东厢房朱先生室。”徐君猷道:“为何你要编造假话欺蒙我等?”周中道:“小人与庞广素来要好,若言暗中尾随,传将出去,甚是不好。若言无意见得,便少些闲言。”徐君猷点头道:“原来如此。”
苏公笑道:“朱溪身亡当日,某与徐大人来书院,勘验现场后,徐大人与温七言语,交代书院事宜。苏某无意间见周先生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苏公甚是疑惑,朱先生亡故,周先生为何暗中得意?”周中一愣,道:“周某与朱先生为故友旧交,朱先生亡故,周某万分悲伤,怎会暗中得意?定是大人一时眼花了。”徐君猷曾听苏公言及此事,暗道:可惜无有证见,周中断然不会承认!
苏公冷笑一声,又道:“齐礼信先生素来精力充沛,每夜必至亥子时分方才歇息。而近几夜却精神恍惚,早早便睡了,直至天明。你等可知为何?”徐君猷甚是诧异,欲言又止。齐礼信奇道:“小人亦不解。”温七笑道:“齐先生尚且不知,我等又怎生知晓。”苏公淡然道:“齐先生、温先生不知,可周先生却知。”周中诧异道:“齐先生尚且不知,周某又怎知?”苏公笑道:“周先生好生无趣,兀自狡辩。还是苏某说将出来吧。”周中冷笑不已。
苏公道:“周中先生欲谋害朱溪先生,是何企图,先且不说。周中先生思索出一条妙计,便是用毒蛇害死朱溪,即便次日发觉,亦无人起疑,只当是意外。却不想徐大人神思敏捷,心中疑惑,暗中遣人细查。周中闻得风声,便欲嫁祸庞广,先向徐大人首告,只道庞广曾与朱溪争吵,事发当夜又曾见得其入不倦堂,欲引起徐大人疑心。徐大人暗中派遣衙役监视庞广,周中又实施计划,伪做庞广连夜逃脱假象,进而迷惑徐大人,误认定庞广是畏罪潜逃。”众人闻听,将信将疑。周中冷笑道:“苏大人言论果如天马行空。不过细想起来,颇为好笑。一者,周某与朱先生、庞先生私交甚好,为何要害他二人?二者,此方二月,周某去哪里寻得毒蛇来?三者,苏大人言周某伪做庞先生逃脱假象,那庞先生怎会听周某言语?”众人闻听,亦觉有理。
苏公淡然一笑,亦不辩驳,又道:“齐、周、庞三位先生同住一院,周先生行动之时,有一顾虑,便是齐先生至亥子时分方才歇息,惟恐被其有所察觉,每每往齐先生书斋闲话,借机在齐先生所饮浓茶中下得适量迷药,令其早早入睡。”齐礼信大惊,把眼望周中,周中冷笑不已,道:“齐兄可曾见我下药?”齐礼信摇头。周中道:“齐先生尚且不知,苏大人又怎生知晓?”
苏公又道:“徐大人适才勘验庞广居室时,甚是凌乱,地上有一联,下联为‘和气致祥’四字。”徐君猷连忙道:“正是,上联应为‘谦光迪吉’,可惜吉字被撕去了,只余下‘谦光迪’三字。”众人迷惑不解。苏公笑道:“何谓伪做庞先生逃脱假象?非是庞先生逃走,而是有人逼其逃离,或是将庞先生谋害,销尸毁迹,自此销声匿迹,此案便不了了之。”温七疑道:“苏大人何以认为是周中所为?”苏公道:“苏某察看过那残缺字幅断口,分明是被人生生撕扯去了。苏某以为此乃是庞广所为,此举何意?庞广在情急之时为何如此?”徐君猷思忖道:“莫非是暗示甚么?这‘谦光迪’三字有何用意?”苏公淡然一笑,道:“周先生以为如何?”周中冷笑道:“此与周某何干?”徐君猷猛然醒悟,道:“我明白矣。庞广撕去‘吉’字,便是暗示凶手,‘吉’字做一谜面,谜底岂非便是‘周中’!”周中闻听,面色大变,急道:“此不过是苏大人臆想推断。无有真凭实证,怎可令人信服?”温七思忖道:“那‘周’字内乃是‘土口’,而是‘吉’字的‘士口’,怎可言暗指周中?”徐君猷冷笑道:“即便如此,周先生亦难脱嫌疑。”
苏公淡然一笑,道:“请徐大人往周中居室,细细寻查,苏某料想,或有可疑物证。”徐君猷然之,冷笑道:“周中,你以为如何?”温七上前道:“徐大人说的甚是,是非曲直,一见便知。”周中惊恐不已,吱呜不语,不肯向前。温七忙道:“小人且为大人引路。”遂头前引路,不想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众人皆来看。周中见状,猛然推开一随从,扭头便跑。众随从见状,急忙追将上去。周中逃不多远,忽“啊”的一声,扑倒在地。众随从追上来,踩住其后背、双手。徐君猷、苏公跟将上来,徐君猷冷笑道:“周先生为何要跑?莫非房中有见不得人的物什?”周中一动不动。苏公诧异,遂叫随从散开,俯身叫唤,无有反应,遂叫随从将周中扳过身来。众人皆大惊,但见周中胸前赫然插着两枝短箭!
徐君猷遂叫众随从四下搜寻,苏公急忙四下张望,见右前方三四十步远一片树林,料想凶手隐匿于此,遂吩咐苏仁速去查探。苏仁摸出分水娥眉刺,奔将过去,果见得林中一人,身材瘦小,苏仁正欲冲将上前,但见那人双手一合,苏仁暗叫不妙,翻身躲闪,“啪啪”,两枝短箭射在地上!苏仁唬得一惊,就地一滚,隐身于一株树后,稍待一会,猛然挥出一枝分水娥眉刺。众随从闻讯围将过来,苏仁探身张望,只见得分水娥眉刺正中树身,哪里还有那厮身影。苏仁过去,拔下兵刃,入林中找寻,又三四十步,便是书院白墙。
苏仁等出林回禀,徐君猷叹道:“可惜让这厮逃脱。”苏公察看两枝短箭,约莫三寸长,纯钢打制。徐君猷惊道:“这箭好生厉害。”苏公道:“此乃是机弩,想必一次连射两枝。”徐君猷思忖道:“这厮射杀周中灭口,定是恐周中泄露机密之事。”苏公然之,道:“且往周中房中。”徐君猷遂令温七、齐礼信安置周中尸首。
徐君猷、苏公等入得周中房内,细细搜查,不多时,自其床上枕下搜出一包药来,苏公打开察看,料想是迷药,遂呈与徐君猷看。一随从自床下拖出一口木箱,开启木箱,原来是些衣裳,翻找下面,却见数锭大银,随从急忙道:“大人且来看。”徐君猷、苏公急忙过来,随从细加清点,竟有二百两银子。徐君猷惊诧不已,道:“周中怎来如此多银子?”正疑惑间,又闻得一随从惊呼一声,叫道:“有人!”徐君猷、苏公扭头来看,却见那随从开启衣橱门,散出一堆衣裳,衣厨内缩放一人,徐君猷战战兢兢上得前去,探头一看,惊道:“庞广!”苏公闻声而来,小心试探,可惜那庞广早已死去多时。徐君猷令随从将尸首移出,苏公见庞广右手紧握纸张,小心掰开,取出纸张一看,正是那个“吉”字,徐君猷惊叹不已,道:“果被苏大人料到。”
苏公望着那残纸“吉”字,道:“周中谋害庞广,乃在昨夜,藏尸至此,欲伪作庞广潜逃假象,待寻得时机,而后处置庞广尸首。”徐君猷道:“故而适才我等要入室搜寻,周中惊慌不已,料想事情败露,便欲逃跑,却不想被同伙灭口。”苏公望着庞广尸首苍白面孔,叹息道:“不想临江书院数日内便暴死三人,却不知这书院中究竟隐藏甚么阴谋?我等入得书院,那凶手便在暗中窥视。”徐君猷似有所思,道:“那凶手料到我等要查看庞广房间,便先行进去,将竹篓安置,欲令我等疑心。”苏公摇头道:“此时刻放置竹篓,未免迟矣。我想周中在谋害庞广后,便已伪作假象矣。”徐君猷迷惑不解,道:“那凶手在庞广房中做甚?”苏公微眯双眼,望着尸首,叹息道:“这便要问庞广了。”徐君猷道:“可惜庞广已死矣。”苏公忽道:“徐大人怎知庞广房中之人便是凶手?”徐君猷一愣,反问道:“难道不是同一人?”苏公思忖道:“或是同一人,亦或是两人。”
徐君猷令随从去唤温七前来。不多时,温七来到,徐君猷引他来看庞广尸首,温七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喃喃道:“这怎生是好?”徐君猷叹道:“此事还得烦劳温先生处置。”温七唯喏。徐君猷、苏公出得房来,苏公道:“此案看来颇为曲折,徐大人还得调动府衙捕快公差。”徐大人然之,叹道:“临江书院本是安宁治学之所,却不想安宁之后隐藏如此杀机。”苏公道:“以徐大人之见,这临江书院杀机何来?”徐君猷摇头道:“徐某茫然无解。幸得有学士大人帮衬。”苏公道:“徐大人过谦也。若无徐大人竭力帮扶、细心安置,苏某几将饿殍矣。徐大人济子瞻于危难困顿之时,子瞻感恩怀德,镂骨铭肌。”徐君猷连忙道:“徐某仰慕苏大人久矣,恨无缘以见,不想苏大人来我黄州,实乃徐某之幸也。早闻苏大人善断奇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某甚是佩服。此案端的蹊跷,还望苏大人多多指点迷津。”
苏公忙道:“徐大人但有吩咐,只管言来。”徐君猷道:“以苏大人之见,此案当如何着手?”苏公道:“徐大人当先自朱溪着手,追查朱、周、庞之干系;又另遣人寻找编竹篓吴篾匠,查明竹篓情形,或可知毒蛇来源;再者,遣人查寻机弩短箭来源,此物制作精良,乃出于巧匠之手,亦可遣人往军中查寻。”徐君猷疑道:“苏大人认为此案与驻军有干系?”苏公摇头道:“军器中有连弩,其构造之理雷同。”徐君猷点头道:“苏大人说的是。此箭或是军中工匠打造,即便不是,亦可问些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