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尸仪式之后第七天的早晨,是个星期二,彼得勋爵神采奕奕地来到了莫伯斯先生位于斯塔波旅馆的办公室,身后还跟着帕克探长。
“早上好。”莫伯斯先生有些吃惊地说。
“早上好。”温西说,“听啊!听啊!天堂门口的百灵鸟在歌唱。他来了,我的主宰,我的爱人,步伐如此轻盈。他在一刻钟之内就会到达。”
“谁要来?”莫伯斯先生略带几分紧张地问道。
“罗伯特·芬迪曼。”莫伯斯先生惊讶地叫出了声。
“我对这件事几乎都已经放弃了。”他说。
“我可没有。我告诉自己,他并不是逃跑了,只是离开一阵子而已。果然如此。查尔斯,我们要把认罪书摊在桌上。靴子、照片、各种样本的显微镜载玻片、图书室里的那张纸、死者的外套,等等,还有《奥利弗·退斯特》。漂亮。现在,正如福尔摩斯所说,我们要气势威严,将恐惧震入罪恶者的心扉,哪怕他佩着三刃钢刀。”
“芬迪曼是自愿回来的吗?”
“不完全是。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是被引导回来的。事实上,他几乎是被骗回来的。穿过泥泞和沼泽,越过峭壁与激流,直到——您知道吧。外屋有什么声音?那是,那是加农炮的怒吼啊。”
事实上,那确实是罗伯特·芬迪曼的声音,而且听上去心情并不是很好。几秒钟之后,他就出现在房间里了。他匆匆向莫伯斯先生点了点头,对方则回敬以一个僵硬的躬身,接着他狠狠地转头看着温西。
“我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那个见鬼的什么侦探领着我绕着整个欧洲跑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这里,然后,今天早晨他忽然掉过头来对我说,你要在这里见我,谈谈奥利弗的事。你到底对奥利弗都知道些什么?”
“奥利弗?”温西说,“噢,是的——他的性格非常难以捉摸啊。不论在罗马还是伦敦,都那么让人捉摸不透。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芬迪曼,他每次都在你一转身之际出现?而每次你一到达某个地方,他总能销声匿迹,难道不是很有趣吗?就好像他过去总是在嘉提饭店出现,但是却从你我手中溜走了。你在国外过得怎么样,老兄?我猜你不太愿意告诉你的同伴这些天来你们在追踪的一直都只是镜花水月吧?”
罗伯特·芬迪曼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迷惑,又归于平静。莫伯斯先生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这位侦探能不能解释一下他这种奇怪的举动,关于他的动向如何的问题?他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将近两个星期之久。”
“恐怕这件事应该由我来解释了。”温西轻快地说,“您瞧,我觉得这一次,胡萝卜应该被挂到别的驴子的鼻子前头去啦。我知道如果我们假装发现了奥利弗在巴黎,芬迪曼肯定会前去找他。事实上,他也许很愿意远离这是非之地——是不是,芬迪曼?”
“你是不是想说,整个关于奥利弗的故事都是你编出来的,彼得勋爵?”
“是的。当然了,最初的那个奥利弗不是我编出来的,但是巴黎的那个是。我让那位侦探从巴黎发来电报,把我们的朋友骗走一段时间。”
“可是,为什么?”
“我等一会儿会解释的。那么,你必须要跑一趟,是不是,老兄?因为你不能为了节省腿力而承认奥利弗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见鬼!”芬迪曼大喝一声,接着突然大笑起来,“你这个狡猾的魔鬼!我确实开始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了,你知道。第一封电报到达的时候,我非常高兴。我还以为这个侦探给我提供了绝好的良机呢。我们在欧洲周游的时间越长,我就越高兴。但是当猎物开始掉转头来往英格兰走,见鬼,我开始感觉到有人在牵着我的鼻子。顺便问一句,是因为这个我才每次都能极其顺利地在一夜之间就拿到了各国的签证吗?”
“没错。”温西谦虚地说。
“我早该知道这其中必定有诈。你这个魔鬼!那么——现在怎么样?——既然你们已经摸清奥利弗的底细了,我估计其他的部分你们也都知道了吧,嗯?”
“如果您这样说的意思,”莫伯斯先生说,“是指我们已经了解了你以可耻的欺诈手段,来掩盖芬迪曼将军真实的死亡时间的话,是的——我们已经知道了。而且我必须说,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芬迪曼沉沉地坐进一张椅子,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纵声大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可真是个一流的笑话,不是吗?我的老天!我真是越想越觉得好笑。想想俱乐部里那些老笨蛋们就那么庄严肃穆地坐在周围,走进来时还跟老头儿儿点头致意,就像古代的官员似的,而老头儿儿早就已经死了,像根木头一样。当然了,他那条腿确实是个小失误,但那是一个意外。你们想到了那么长时间他都在哪儿吗?”
“噢,是的——不容置疑。你在电话间里留下痕迹了,你知道吗?”
“不是吧?见鬼!”
“是的——而且,当你把老头儿儿的外套放回衣帽间的时候,你忘记在上面插上罂粟花了。”
“噢,老天!这真是天意。你知道,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好吧,我想我确实没法蒙混过关了。但是当时这确实挺有趣。哪怕是现在,只要一想起老本特一本正经地把电话簿里两栏半姓奥利弗的人的电话号码都拨了个遍,我就忍不住要大笑出声。这都快赶上真的拿到五十万英镑了。”
“说到这个,倒提醒了我,”温西说,“我确实不知道你怎么会了解到这五十万英镑的事的。多默尔夫人告诉过你她的遗嘱的事情吗?还是你听乔治说的?”
“乔治?老天,当然不是!乔治对此毫不知情。老头儿儿自己告诉我的。”
“芬迪曼将军?”
“当然。那天晚上他回到俱乐部,就直接来找我了。”
“而我们却从未想到这一点,”温西沮丧地说,“大概是这太明显了吧。”
“你也不可能事事处处都想得到吧。”罗伯特故作谦逊地说,“我觉得你做得非常好了,把整件事都连了起来。是的——老头儿儿跌跌撞撞地赶来,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叫我别告诉乔治,因为他对乔治不太满意——因为希拉的事,你知道——他说他想再考虑一下,看怎样安排最好,以便立一个新的遗嘱,你知道。”
“是的。他是到楼下的图书室去考虑这件事的。”
“不错。我也下楼去找了点儿东西吃。后来,我想可能我应该替乔治说点儿好话。我是说,不跟老头儿儿说,他就不会知道乔治之所以表现得那么奇怪,主要是因为他现在全都要依赖希拉,如果他自己能有点儿安身立命的东西,他的脾气就会好很多——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我赶紧到图书室去找他——而他就坐在那儿——死了!”
“那时是几点?”
“大概是八点吧,我想。那么,我就开始犹豫了。当然,我首先想到的是找人帮忙,但是已经没什么用了。他都已经死透了。接着,我立即就想到了我们是多么的倒霉,把那么好的机会给错过了。只要一想到那个见鬼的姓多兰的女人将拿到那么多钱——我告诉你们,我气得恨不得把那个地方整个给炸飞了。……后来,你知道,我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图书室里除了我和老头儿儿的尸体,一个人都没有。作家们在这种情况下就会说,我们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然后,有个念头就冒了出来,挥之不去。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死去呢?——我在一瞬间确实也想过老太太可能会死在前头,我正要去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这时——我想到了电话间——你瞧,整件事就这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了,简直就像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一样。只花了三分钟,我就把他拖出来,塞到了电话间里的椅子上,然后又跑回去写了一张纸条贴在门口。说起来,我还够机灵的,还记得在写那张纸条时别在图书室的吸墨纸垫上留下痕迹。”
“相信我,”温西说,“我非常敬佩这一点。”
“很好,我很高兴。那么,接下去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我把祖父的外套从衣帽间拿出来,放在我的房间里。然后,我又想到老伍德沃德还在家里等着他,所以我又急忙赶到查令街火车站——你觉得我是怎么去的?”
“乘汽车?”
“还不至于那么糟。搭地铁。我确实是考虑到了不能叫出租车。”
“你对行骗这一行确实有天赋,芬迪曼。”
“确实。嗯,这一切都很简单。但我必须承认,那一晚过得可不怎么舒坦。”
“下一次你就会镇定一点儿了。”
“是的——这当然是我的第一次犯罪尝试。第二天早晨——”
“年轻人,”莫伯斯先生以一种非常可怕的语气说,“第二天早晨的事我们就不要再多说了吧。我已经听你作了一番如此恬不知耻的陈述,令人作呕到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是我决不能够,也不愿意听你这样为自己庆贺。对这种愤世嫉俗的情绪,你原应该感到羞耻才对。在那样神圣的时刻,你所想到的每一个念头都应该是神圣的——”
“噢,得了吧!”罗伯特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老朋友们也不会因为我小小地帮了自己一个忙,就对我有什么意见。我知道诈骗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见它的鬼去吧!比起那个姑娘来,我们当然更有权得到老头儿儿的钱。我敢说,她可没有在大战中做过任何事,老爹。反正现在一切都完了——但是在被你们看穿之前,事情还是筹划得很周密的。”
“我想,”莫伯斯先生冷冰冰地回答,“任何想让你有一点儿人性的尝试,可能都是浪费时间。但是,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诈骗属于刑事犯罪。”
“是的——这事儿确实讨厌,是吗?我们准备怎么办呢?需要我去低三下四地向普里查德先生说明情况吗?或者温西假装通过尸检发现了什么极其古怪的东西?——噢,我的老天,顺便问一句——那见鬼的尸体挖掘进行得怎么样了?我根本还没来得及想这事儿呢。我说,温西,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当时就已经知道我的计谋了,还是你想要把我从这里头拉出来?”
“部分情况是这样吧。”
“你可真是厚道。你知道,当你派我跟那位侦探老兄一起去查令街守着的时候,我确实想到你可能已经摸到点儿门道了。而且,我实话告诉你,你当时差点儿就抓住我了。我决定假装去追踪那个奥利弗——你知道——接着,我又看到了你派出来的第二个鬼侦探在火车上跟着我。我当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唯一能想到的事——除了把整件事和盘托出之外——就是咬定某个无关紧要的家伙就是奥利弗——以证明我的话的可信度,你明白吧。”
“正是如此。我当时想你那么做也应该有什么理由的。”
“是的——后来,当我收到前往巴黎的指令之时,我想我必须把你骗到底了。我说,温西,为什么呢?你是想报复我,还是怎样?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弄出英格兰呢?”
“没错,彼得勋爵,”莫伯斯先生阴郁地说,“我想在这件事上您也得给我一个解释。”
“您不明白吗,”温西说,“芬迪曼是他祖父的遗嘱执行人,如果把他弄走,他就不能阻止我们挖掘尸体了。”
“盗墓者!”罗伯特说,“你一定是对挖掘尸体有癖好。”
温西激动地大笑起来。
“芬迪曼,”他说,“到现在你觉得你得到那五十万英镑的机会还有多少?”
“机会?”芬迪曼叫道,“根本就没有机会啊。你是什么意思?”
温西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是昨天晚上被送到我这儿的。”他说,“我的朋友啊,所幸老人的死对你来说造成了不少损失。这是卢伯克写来的信——”
亲爱的彼得勋爵,我写这封信给您,好让您先知道对芬迪曼将军的尸体进行解剖的结果。关于作出这次调查的表面上的原因,我想说他的胃里没有食物,上一餐一定是在死前好几个小时吃的。然而,重要的是,根据您模糊的建议,我对他的内脏做了毒药测试,查到其中含有极大剂量的毛地黄苷,这应该是在他死之前不久被吞服的。正如您所知道的,对于一个心脏衰弱的人来说,服用了这样大的剂量后,其效果必然是致命的。症状表现为心率减缓——实际上很难与强烈的心脏病发作相区别。
当然,我并不知道您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但是对于您能够睿智地建议做这项检验,我表示由衷的赞许。另外,您当然也意识到了,我有义务将这份尸检报告提交给检察官。
莫伯斯先生完全僵在了椅子上。
“我的上帝啊!”芬迪曼大叫道,接着又是一声,“我的上帝!——温西——我要是早知道的话——要是有那么一点点概念——给我两千万我也不会碰尸体一下。毒药!我可怜的老头儿儿!太他妈可耻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他那天说过他觉得不太舒服,但是我完全没想到——我说,温西——你是相信我的,是不是?我真的完全不知情——那个恶心的女人——我就知道她肯定有问题。但是,下毒!那简直太过分了!我的老天啊!”
帕克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的姿态,而此时却脸上放光。“太好了,老兄!”他叫道,一边使劲拍打彼得的后背。职业性的热情简直快要冲昏他的头脑了。“这可是件真正的犯罪案了。”他说道,“而你处理得非常棒,彼得。我都不知道你能够这样耐心地忍耐这么长的时间。一边逼着他们挖掘尸体,一边又给芬迪曼少校施加压力,这真是大师的手法!干得漂亮!干得漂亮!”
“谢谢,查尔斯。”温西干巴巴地说,“我很高兴有人赏识我。但是,”他恶毒地补充道,“我敢打赌老普里查德该哭鼻子了。”
听到这句话,连莫伯斯先生都好像又精神大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