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莎打开房门。她那特立独行的主人,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思考机器——躺着地板上,昏过去了。他仰面朝上,长而苍白的脸这会儿变成了死灰色,薄薄的嘴唇没了血色,眼睑低垂着,蓬松的黄发从他宽大的额头上垂下来,乱糟糟的。他的胳膊在身体两侧无力地伸展着,纤细苍白的手一动不动地摊在一旁。暗淡的光透过实验桌前的窗子射进来,照在这个可怜的小小的身体上。马莎一下子惊呆了,瞪圆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慌和忧虑。她不是那种遇事就惊声尖叫的人,但这时高亢的声音似乎已经窜到了她的喉咙。她害怕得心都要被揉碎了,猛扑到这个纤弱的、孩子似的身体前,用自己强壮有力的双手把他抱到床上。
“老天啊!”她大喊起来,她的声音饱含着感情。这是因长期服侍这个伟大科学家而培养出的深厚感情,“这个可怜的人到底是怎么啦?他怎么啦?”
她站在床边,又看着那张晦暗的脸,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身体有活动的迹象。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她这样告诉自己,他还有呼吸,也许只是晕倒了。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坚持这个想法,转身拿水去了。长条桌子的一端有个洗脸盆,盆子的上方就是水龙头,还有数不清的量杯。尽管马莎现在很紧张,但是她也不会傻到用那些杯子。那些杯子装过各种各样的化学药剂,当然也有毒药。她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瘦小的科学家,奔出房间,再进来时,手上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瓶和杯子。
她端着水出现在门口,刹那间又惊呆了。那位杰出的科学家正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满脸的心事。
“马莎,有人来过吗?”他问。
“老天!先生,你这是怎么啦?”她大声问,显得非常惊讶。
“噢,出了点儿小意外,”他急躁地解释,“有人来过吗?”
“没人来过,先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先生?”
“别替我担心了,老婆子,我没事。”思考机器宽慰她,然后站起身来,“肯定没人来过吗?”
“是的,先生。天!我刚才把你从地板上抬起来的时候,你的脸色白得吓人……”
“当时我是仰面躺着还是趴着?”
“仰面躺着的,先生。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思考机器又摸着后脑勺陷入了沉思,马莎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她进来时看到他是在什么地方、怎样躺着的。“你确信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吗?”科学家又问。
“没听到什么声音,先生。”
“比如说刺耳的声音?”
“没有,先生,没有任何声音。我只是沏好了茶,然后进来叫你。”
她从水瓶里倒了杯水递给科学家,思考机器抿了一口,嘴唇慢慢地有了血色。“马莎,”他说,“麻烦你去看一下前门是不是关着呢。”
马莎过去看了看,“关着呢,先生。”她走回来说。
“关着?”
“是的,先生。”
思考机器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似乎没什么大碍。他走到实验桌前,斜着眼睛照了照挂在那里的镜子,然后又到各个房间里查看,看看窗子、房门,还不时地停下来古怪地打量着房间里那些自己已经用了好多年的东西。他转过身,马莎就在他身后,一脸好奇地看着。
“丢了什么东西吗,先生?”她担心地问。
“你确定没听到任何声音吗?”他又问了相同的话。
“一点儿也没听到,先生。”
思考机器走到电话跟前,和哈钦森·哈奇——那个报社的记者——
通了电话。“听说有人从奇泽姆监狱越狱了吗?”他问。“没有,”记者回答说,“怎么了?”
“有人越狱了。”科学家肯定地说。
“谁呀?”记者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越狱的人叫菲利普·吉尔弗伊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是他现在的确在外边。”
“菲利普·吉尔弗伊尔?”哈奇重复道,“那个造假钞的家伙……”
“是的,就是那个伪造钱币的罪犯。”思考机器急躁地说,“他现在在外边。你可以先查一下,然后顺便来我这里一趟。”
哈奇和主编说了一声,就跑出去调查了。半个小时后,他到了奇泽姆监狱。这是郊区占地面积巨大的花岗岩建筑群,哈奇和监狱长——自己的老相识聊了一会儿。
“越狱的人是谁?”哈奇精神抖擞地开口问。
“越狱?”监狱长愣了一下,笑了,“没人越狱。”
“这里关押着菲利普·吉尔弗伊尔,对吗?”
“菲利普·吉尔弗伊尔的确关在这里,”监狱长冷冷地说,“他是九十七号囚犯,现在关在九号牢房。”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记者继续问。
“十分钟前。”对方显然有所准备。
记者先生一直盯着监狱长,但是对方也坦然地看着他。有时监狱方面为了向公众隐瞒罪犯越狱的事实,会矢口否认有人从监狱逃跑。哈奇就知道好几起这样的例子。
“我可以见见吉尔弗伊尔吗?”他冷冷地问。
“当然可以,”监狱长答应得很爽快,“来吧,我带你去。”
他领着记者沿着走廊到了九号牢房。“九十七号,你在吗?”他喊道。“你以为我还会在哪儿?”屋里某个角落发出了嘟嘟囔囔的声音。“赶快到门前来!”
囚室里传来走动的声音,一个男人从黑影里走到了牢房门口。几个月前,哈奇见过菲利普·吉尔弗伊尔,眼前的人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一样——相同的身材、一样的鹰钩鼻、薄嘴唇,除了肤色因为关在监狱里变得苍白之外,其他一切都一样,正是吉尔弗伊尔。记者的脸上明显地充满了惊讶之色。
“你还记得我吗,吉尔弗伊尔?”他问。“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囚犯答道,听上去很和善,“多亏了你们我才会来到这里——你和那个老教授。”哈奇率先向监狱长办公室走去。“喂,监狱长!”他若有所指地质问,“我想知道事实,这个家伙有没有跑出牢房过?”
“没有,除了放风的时候,”监狱长回答,“所有的犯人每天都会有段放风的时间。”
“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出过监狱?”
“绝对没有!”监狱长斩钉截铁地说,“他被判了八年徒刑,在那之前他出不去。”
“我有理由相信,是最毋庸置疑的理由,他曾经出去过。”记者强调。
“你是吹牛吧,哈奇。”监狱长憨厚地笑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哈奇沉默不语。他走到电话前,给思考机器打了电话。“你弄错了,吉尔弗伊尔没有越狱,”他告诉科学家,“他还在奇泽姆监狱。”
“你见着他了吗?”那个急躁的声音问。
“见到了,还和他说了几句话,”记者答道,“五分钟前他还在第九号牢房。”对方沉默了好长时间。哈奇能够想象到,思考机器肯定正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情。
“你弄错了,哈奇先生,”最后那个急躁的声音说,让记者有些吃惊,“吉尔弗伊尔不在牢房,我知道他不在,咱们没有必要讨论这个问题。再见。”
碰巧,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和奇泽姆监狱的监狱长是熟人,因此,他到监狱的时候,受到了监狱长的额外礼遇,他来的目的也引起了更多的关注,这时哈奇已经离开那里半个多小时了。监狱长跟教授握了握手,露出欢迎的笑容,寒暄了几句。
“我想调查一下吉尔弗伊尔这个人的一些事情。”科学家说明来意。
“你也是?”监狱长问,“哈钦森·哈奇刚才也来问过他的事情。”
“是的,是我叫他来的。”科学家说,“他告诉我吉尔弗伊尔还在监狱里,真是这样吗?”
“他是在这儿,”监狱长肯定地说,“他在这里关了快一年了,而且还将在这里待上七年。哈奇似乎认为他越狱了,您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吗?”
思考机器莫测高深地斜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看时钟——八点十八分。“你确定吉尔弗伊尔在他的牢房里吗?”他简短地问。“我知道他在——就是九号牢房。”监狱长点燃雪茄,似乎有些不满,古怪地瞪着自己的客人。老是有人纠缠九十七号囚犯的事情,还怀疑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猫腻,这可绝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思考机器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浅蓝色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监狱长见识过他的这种态度。
“吉尔弗伊尔在这里关了多久了?”过了一会儿,思考机器问。
“十个多月。”
“表现还好吧?”
“嗯,是的,他现在表现还不错。他刚来的时候特别不安分,一个劲地找麻烦,不过后来他知道那些都没用。所以现在可以说,他称得上是个囚犯的典型例子。一般囚犯都有这么一个过程,刚来的时候惹是生非,后来十有八九会安分下来。”
“那么,”科学家若有所思地说,“你最初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变得安分了呢?”
“噢,大概一个月或者六周之前。”
“他是慢慢变好的,还是突然就变好了?”
“我不确定,真的,”监狱长纳闷地答道,“我觉得可以说他是一下子就变好了。有一天我经过他的牢房的时候,我发现他不骂我了,那可很不寻常。”
思考机器一下子站起身,斜着眼睛挑衅一般盯着眼前的监狱长,过了一会儿,他又退回来坐下了,眼睛还是望着天花板。“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骂你的吗?”
监狱长笑了,“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了,大概是一个月或者六周之前。”
“从那以后他还骂过你吗?”科学家继续问。
“没有,从那之后没人听到他骂过。他后来一直表现很好。”
“没有大喊大叫过吗?”
“嗯,他很长时间没有大叫了。有个医生来这里给他看过两次病。我想,大概是他的喉咙出毛病了。”
“为什么监狱里的医生不给他看病?”思考机器疑惑地问。
“他要求请外面的医生给他看病,”监狱长说,“他交了十二或者十五美元,我用这笔钱支付那个医生的诊费。”
科学家的脑子里有了些新的想法,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长长的脸上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你还记不记得,”他终于又开口缓慢地问,“那位医生,他是在停止咒骂之前还是之后请的?”
“我想是之后吧,”监狱长厌倦地回答。“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问。“你刚才说是喉咙出了毛病。那是怎么回事?”
“只是嗓子有点儿沙哑,就这样。那位医生告诉我没什么特别的,可能是因为牢房里太潮了吧。”
“你认识那位医生吗?有交情吗?”思考机器问,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是的,我们很熟,我都认识他好几年了。是我让他进来,然后让他出去的。”
这位有些乖张的科学家似乎有点儿失望,又退回去坐在椅子里。
“你要不要见一下吉尔弗伊尔?”监狱长问。
“不用了,”科学家说,“不过我希望你能悄悄地走过去,用手电筒照照看九十七号囚犯是不是还在九号牢房里,可以吗?”
监狱长猛地站起来。他被科学家的话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九十七号就在牢房里,不过为了满足这位古怪客人的要求,他拿着手电筒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他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些惊讶。
“怎么样?”科学家问,“他在睡觉吗?”
“不是,”监狱长回答,“他没有睡觉,他在自己的床边跪着祷告呢。”
思考机器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两三趟,最后,他转身看着监狱长说:“真的,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是相信我,这里面有问题。一个小时后,等九十七号囚犯睡着,我想亲自去一趟九号牢房。在这之前你不用招呼我,忙你的好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接下来的时间里,思考机器给监狱长上了一课,告诉他什么叫安静。科学家扫了一眼时钟,表针指着八点四十分,然后他又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小时,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他。监狱长忙着处理手上的文件,还时不时好奇地瞟一眼这个小个儿,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他的访客是不是睡着了,但是在厚厚的眼镜片之后的那对狭长的、蓝色的眼睛否认了他的想法。十点二十一分,思考机器站起身来。
“现在,咱们去吧。”他说。
监狱长一声不响地再次打开手电筒,出门沿着监狱的走廊向九号牢房走去。他们在门前停下来。巨大的监狱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九十七号囚犯均匀、有节奏的呼吸声。思考机器用眼神示意,监狱长打开牢门。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请不要出声。”科学家小声地说,他从监狱长手中接过手电筒,悄悄地走到九十七号的床前,猛地摁亮电筒照着那张熟睡的脸。他死死盯着这个仰躺着的人,大概刺眼的灯光打扰了对方的美梦,那人的眼皮动了几下,然后慢慢睁开了。
“你认识我吗,吉尔弗伊尔?”思考机器鲁莽地问。他俯身过去,这样灯光正好打在他脸上,以便让囚犯看清。
“认识。”囚犯简短地说。
“我叫什么?”科学家坚持问道。
“凡杜森,”对方的回答很干脆,“我当然认识你。”九十七号囚犯用手肘支起身子,镇静地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
“你穿多大码的鞋?”科学家问。
“跟你没关系!”囚犯咆哮起来。
思考机器那手电筒照向地板,看到囚犯的鞋子放在一边。他捡起鞋子,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又把它们放回去,然后冲监狱长点点头。他们走出了牢房。囚犯用手肘支着身子,似乎想用自己机警的眼睛看穿牢房和走廊的黑暗,过了很长时间,他叹了口气,又躺了下去。
“让我看看吉尔弗伊尔的调查档案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回到监狱长的办公室后,思考机器要求道。档案拿来了,里面有关于菲利普·吉尔弗伊尔的一切资料,科学家准确详细地誊抄了一份。
“另外,最后,”他说,“请告诉我那位来给九十七号囚犯看病的医生的名字,可以吗?”
“海因德尔医生,”监狱长答道,“德尔莫尔·L·海因德尔医生。”思考机器把笔记本装进口袋里,又把帽子紧紧地扣在自己浓密的黄色头发上,然后开始慢慢地戴手套。“吉尔弗伊尔到底出了什么事?”监狱长严肃地问,“你和哈奇究竟在调查什么,难道就不能告诉我吗?”
“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细心、尽责的人,”思考机器说,“但是我不知道你该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负什么责任。九号牢房里的那个人不是菲利普·吉尔弗伊尔。我不知道现在这个九十七号囚犯到底是谁,但是菲利普·吉尔弗伊尔早在几周前就不在奇泽姆监狱了。晚安。”
乖张的科学家走了。
哈钦森·哈奇第三次敲响了那个小房子的门。敲门声在房子里回荡着,但是没有人来应门。这座朴素的房子位于市郊高档居住区幽静的街道边,似乎是空的,但是当他走到房子后面的阳台附近,便看见二楼百叶窗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房子里肯定有人,记者想,否则不会有灯光。但是如果有人的话,为什么没声音呢?他看到那道微弱的灯光依然亮着,于是又走到门前。门是锁着的。他只想知道那扇门的后边到底有没有人,于是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来开门。
他正要转身走开,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漆黑一片的大厅里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衣领,他没能躲开。尽管他出于本能挣扎了几下,但还是被拽进了房子,然后大门在他身后“砰”的一下关上了。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的。但是那只强壮有力的手仍旧抓着他的衣领。
“小家伙,我要把你钉在十字架上,现在!”一个男人说道。
他奋力挣扎着,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下巴挨了重重的一击,打得他头昏脑涨、眼冒金星;他觉得自己在下坠、下坠,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个陌生房间的床上。他感到头痛欲裂,血红的晨曦透过窗子射进来,照得他眼睛一阵刺痛。他在床上躺了片刻,想起了之前发生的奇怪的事情,然后挣扎着起身。他用一个手肘支撑着身体,打量着房间,这时,他听到衣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他转过身,看到一个三十岁模样的女人向他走来,她那美丽的脸上露出凝重、绝望的悲痛。
哈奇不由自主地挣扎着站起来——也许是出于防卫,也许是出于对女士的礼貌。女人停下来,站在那里望着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简短地问,“我在这里干什么?”女人的眼中突然噙满热泪,嘴唇不住地发抖,“太好了,事情没有变得更糟。”她绝望地说。
“你是谁?”哈奇好奇地问。
“请不要问了,”她恳求道,“请不要问了!如果你现在可以离开,那就请你趁现在马上走吧。”
记者先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他神志清醒了,重新变得自信、机警、劲头十足,追根究底的本性完全苏醒了。如果他只是被人狠狠地揍在下巴上,那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以前不止一次地被人打过,更何况这里还有事情等着他来调查。
“昨晚打我的人是谁?”他问。
“请离开这里!”女人央求着,“相信我,你必须走。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情,太可怕了,也太不真实、太骇人听闻了!”泪水沿着脸颊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攥了攥拳头。
哈奇坐下来,说:“我不会走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没有!”女人呜咽着。
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这时哈奇看到女人的脸颊和脖颈上有严重的淤伤,这可能是被人抽打的痕迹。不管他遇到了怎样的麻烦,他告诉自己,他不是孤身一人,因为这个女人也是受害者。
“你必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坚持说。“我不能,我不能!”她痛哭道。突然,她满是泪水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她抬起头,侧耳倾听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会杀了你的,他会杀了你的!”女人低声说道。
哈奇紧紧地闭着嘴巴,示意女人不要出声,然后朝房门走去。门前有把沉重的椅子,他搬起椅子掂了掂分量,宽慰地看了看那个女人。她已经扑倒在床上,把头藏进了枕头底下。她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哈奇将椅子举过头顶,紧紧地抓着。
随着一阵轻微的嘎嘎声,有人转动了门把手。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哈奇惊讶地盯着那个人。“天啊!”他喊着。他使出全身的力量将椅子砸下来。那人闷声倒在地板上。女人站起身,尖叫了一声,然后向前倾倒晕了过去。早上大概十点钟的时候,思考机器和哈钦森·哈奇来到监狱长的办公室。和他们俩一起来的有个强壮的马夫,他手上还押着一个人。“他就是你的囚犯,菲利普·吉尔弗伊尔。”思考机器简洁地说。“吉尔弗伊尔!”监狱长嚷道,“他越狱了吗?”
过了一会儿,两名狱警押着九十七号囚犯走进监狱长的办公室。有两个菲利普·吉尔弗伊尔,如果人们相信自己的眼睛的话。他们当中,一个脸上写满了放荡与残忍,而另一个的眼睛里却充满了不可磨灭的沉痛,而且他的脸色也因为被关在监狱里而变得苍白。
“他们是兄弟,先生,孪生兄弟。”思考机器解释说。他指了指从九号牢房带出来的穿着囚衣的人,“这是牧师菲尼亚斯·吉尔弗伊尔博士,是郊区一个小教堂的牧师。而这位——”他又指了指他们扭送来的家伙,“他是菲利普·吉尔弗伊尔,伪造钱币的罪犯,真正的第九十七号囚犯。”
监狱长和狱警惊呆了,他们仔细地端详着这个人,然后又端详着另一个。两张脸太像了,就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除了根本上的思维方面的不同之外,他们俩只有一点不同,就是他们脚的大小。”思考机器继续说,“菲利普·吉尔弗伊尔,伪造钱币的罪犯,真正的九十七号囚犯,早在四十九天以前就越狱了。监狱长先生,根据你们的档案,他穿八号半的鞋;而牧师菲尼亚斯·吉尔弗伊尔博士,穿七号鞋。漏洞就在这里!”
他突然弯下腰,抬起吉尔弗伊尔博士的一只脚,甚至没有解开鞋带就把他的鞋子给脱了下来,这说明他脚上穿的鞋子特别大。吉尔弗伊尔博士虚弱地退后几步,跌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用手捂住了脸。而菲利普·吉尔弗伊尔,那个伪造钱币的罪犯,怒气冲冲地一步跨到他的兄弟身边,也坐了下来,挑衅地瞪着眼前的人。
“但是他们是什……什么时候,又是怎……怎样换过来的呢?”监狱长结结巴巴地问。这件事情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噩梦。
“准确地说,是在四十九天前,”思考机器说,“你们的档案是这样记录的。在你们的档案里,而且还是你自己亲笔写的,原原本本地记录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但是你没有留意。”他大度地解释,“里面记录了一切,咱们来一起看看那份档案。”
思考机器迅速地翻到一页,上面是来访记录。
“九月三日下午,P·吉尔弗伊尔的妹妹获准和九十七号囚犯会话半小时。批准人:监狱委员会主席。”
“这就是越狱记录,”思考机器继续说,“菲利普·吉尔弗伊尔没有姐妹,所以来访的那个人是牧师菲尼亚斯·吉尔弗伊尔博士——他唯一的兄弟穿着女人的衣服来了。他为了换自己的兄弟出来,自愿进了牢房,在牢里待一段时间,但是动机还不清楚。按照精心策划的那样,他们换了衣服,交代了在监狱里需要注意的事情,然后菲利普·吉尔弗伊尔,九十七号囚犯就装成女人逃了出去。我相信他当时被仔细地检查过,但是他和来时的人太像了,所以当时没有被查出来。”
监狱长惊愕的眼睛因为自己被耍弄而变得气愤。他转身面向两位静静地站在一旁的狱警。
“把他带回去!”他指着菲利普·吉尔弗伊尔命令说,“把他带到他该去的地方!”然后监狱长又转身对脸色苍白的牧师说,“我会把你交给警方的。”
菲利普·吉尔弗伊尔被带走了。不久,监狱长拿起电话。
“请稍等一下,”思考机器说着坐了下来,“你现在已经把囚犯关起来了,而且你还准备把这个一直很善良的人交给警察。一会儿请别忘了把这个也告诉警察。”
“但是他为什么要把囚犯换出去?”监狱长生气地问,“他要对这件事情负责。对此,相关的法令……”
“吉尔弗伊尔博士所做的事情即使算不上英勇,也是我所听说过的最令人感动的事情了。”科学家打断他的话说道,“请等一下。他是个有地位、有声望、品行高尚的人,之所以故意代替自己犯了罪的兄弟而进牢房,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兄弟无论如何必须出去一阵子。尽管我们还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也不知道这有多么必要或者有多紧迫。尽管自己的兄弟犯了罪,但是吉尔弗伊尔博士相信他四周后会回到牢房服满自己的刑期。李代桃僵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尽管自己的兄弟没有按照事前说好的那样回来,但是吉尔弗伊尔博士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保守着这个秘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吉尔弗伊尔博士为了实践诺言而不惜牺牲自己,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我这样做是因为——”吉尔弗伊尔博士的情绪很激动,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这是他走进房间后第一次开口讲话。
“不管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思考机器打断他的话,“你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兄弟的爱护,但是他却背叛了你——他强占了你的房子,还酗酒、殴打你的妻子,他简直就是个懦夫;而且当这位哈奇先生去你家里调查的时候,他还拘禁了哈奇先生。幸亏哈奇先生很勇敢,才解救了你妻子——她当时完全被他囚禁了——再次把他送进了监狱。”
吉尔弗伊尔博士的脸上刹那间失去了血色。他踉跄了几步,嘴巴紧闭着,激动得不能自已。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慢慢地平和下来,他站在那里,抬头透过窗户凝视着监狱的院子。
“事情就是这样。”过了一会儿,科学家说,“监狱长先生,我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个人送上法庭,我相信让此事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会更好。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而且……”
“但是这是犯罪啊。”监狱长打断了科学家的话。
“从理论上讲,确实是这样。”思考机器承认他的话,“但是如果它没有带来危害,而且动机也是无可非议的,那么即使它是犯罪,我们也有理由不追究啊。你从这个角度想想吧。”
小小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思考机器望着天花板,手指交错着;吉尔弗伊尔博士的眼睛飘忽不定地一会儿望望科学家那张长长的、难以琢磨的脸,一会儿看看监狱长;哈奇则因为困惑而紧皱着眉头。
“你一开始是怎么察觉这起越狱事件的呢?”记者好奇地问。
“我知道菲利普·吉尔弗伊尔越狱了,因为我看见他了,”思考机器简洁地回答,“他去了我家,显然是想杀我。我当时在实验室。他从背后靠近我,然后把我击倒在地。我从实验桌边的镜子里看见了他,想躲开,但是他还是打到我的后脑勺上了,我一下子就昏了过去。这时马莎从外边弄出了些声响,吓着了吉尔弗伊尔,所以他就逃走了。他身后的正门锁着,那是把弹簧锁。但是我认出他就是那个越狱的囚犯,我绝不会忘记他的相貌,而且我知道他杀我的动机,因为是我帮助警方把他逮捕归案的。
“然后我就告诉你吉尔弗伊尔已经越狱了,让你来这里调查一下,后来我自己也来了一趟,因为我知道菲利普·吉尔弗伊尔已经不在牢房里了。我查到许多情况,包括九十七号囚犯的表现突然转好,这也证实了那个攻击我的人就是菲利普·吉尔弗伊尔,于是晚上我就突然去见吉尔弗伊尔博士,设法让他因为惊吓而说出真相。但是他出于对自己兄弟的忠诚,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按照我设计的思路演下去。他认出了你,哈奇先生,同样他也认出了我,我们可以想象到菲利普·吉尔弗伊尔当时一定很精心地策划了一切,告诉吉尔弗伊尔博士要留意我们。
“档案把其他的事情告诉了我。我了解了菲利普·吉尔弗伊尔的家庭情况,知道了菲尼亚斯·吉尔弗伊尔,虽然档案里没提到他的职业,但是却有他的住址。当我去拜访给囚犯医治喉咙的海因德尔医生的时候,哈奇先生,你就跟进另外的线索了。医生告诉我囚犯的咽喉没有任何问题,这样我就清楚地知道这其中是怎么回事了。我刚才说吉尔弗伊尔博士原本只是打算替他兄弟在监狱里待四周,是因为你告诉我他请了四周的假。”
牧师又盯着监狱长的脸。这位官员一边仔细地听着整件事情的经过,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你最好回到牢房里,吉尔弗伊尔博士,”他彬彬有礼地说,“跟你的兄弟把衣服换过来。你穿着囚衣上街可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