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杰是沈海沈三杰法律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他读完白莎交给他的声诉书,自眼镜上方望向她说:“柯太太,据我所知,你是被雇来调查那些匿名信是什么人写的。你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信是这原告写的。是吗?”
“是的。”
“那很好,非常好!现在告诉我,有哪些理由呢?”
“我看出信是一流打字手在手提式打字机上打出来的。我也知道彭菌梦曾用同一台打字机打过一张便条给她的雇主。”
“你怎么会知道的?”
“比较打字的手法。”
“不是,不是,我差别的是你怎么知道她是用同一台打字机打的。”
“她承认她用同一台打的。”
“承认的时候有别的人可以作证吗?”
“有。”
“在你指责她之前?”
“当然,我是先布置好自己退路,才迎头一击的、”
沈洛杰对白莎笑笑。“非常聪明,非常聪明,柯太太。据我看你是要在合宜的时机,制造一个高潮,好让大家觉得你有效果,是吗?”
“是的。”
“好办法,好办法。”
沈洛杰又回头看那些声诉状,蹙一下眉,责怪地看向白莎,他问:“你有没有骂她是骚蹄子,柯太太?”
“有。”
“这不太好。”
“为什么?”
“这是恶意中伤。”
“哪有这回事。”
沈洛杰像父亲似的安慰地微笑道:“柯太太,要知道法律为了要保护行为良好的人不受中伤,希望每一个人说话,都是由衷而凭良心的。凡是说没有依据或是不好听的话都是中伤。不过法律也保护人不会随便被人控告恶意中伤,所以有的话,算是特许的对话,虽不中听但不能算恶意。”
“据我所知,事件发生当时你是一个私家侦探。你是因他案,受北富德所雇,想调查出是什么人写了某几封特定的信。你有足够理由相信这些信是由这位秘书小姐所写。这是一件错误,但是,是一件诚实的错误,任何人都可能弄错的。”
白莎急着点点头。
“所以,你那时有权指责,即使指责错了,一切对话都是特许对话,只是绝对不可以有恶意。”
“当然没有恶意,我和她又没有仇,没有恨。”
“那你为什么称她骚蹄子?”
“这只是口头话而已。”
沈洛杰摇头以示反对。嘴上弄出声音。“喷!喷!”
“那么我可以用这一点来辩护,”白莎问:“不必受她的气,是吗?”
“柯太太,这要看情况了。你对她指的一定先要有相当可靠的依据,这当然依据你的调查、证据和推理。自你刚才告诉我的。好像最后发现这一切是由一位冷莎莉所做的,是吗?”
“你怎么查出来的?”
“由警察发现的。”白莎不甘地说。
“怎么发现的?”
“第二封信露出马脚,写信的人一定要完全看得到北先生办公室中一切的进行才行。警方认为写信人是一巷所隔对面的一个办公室里的人才有可能。最后发现具此条件的只有一、两个办公室。归纳结果当天当时冷莎莉是其中一间牙科诊所椅子上的病人。”
沈律师说:“但是,柯太太,你为什么不向这条线索去查呢,在我看来这条线索很明显,不难查呀。”
白莎道:“我认为这不必查。”
“为什么?”
“我认为我已经把握一切线索了。”
“于是你故意不去重视这一件小线索。”
“我也看不出有什么故意不故意。”
“换句话说”沈律师说:“那个时候你可能根本没有想到,是吗?”
“那——”白莎犹豫地说:“……”
“说呀!”沈律师追问道:“对自己的律师一点也不可能隐瞒,有如去看医生一样。柯太太,否则叫我怎样能为你争取最大的利益呢?”
“好吧,”白莎无奈何地说:“是宓警官一直坚持要向那条线索追查下去,而我一再在说不必的。”
沈律师的声音提高责怪地说:“柯太太,你是不是在说警察已经提醒你这样一个明显、合理、简单的线索,叫你依了这个线索找人就可以,而你拒绝照警方调查,反而对彭菌梦做出这种指责出来?”
白莎道:“事情到你嘴里说出来,怎么会那么难听。”
“这就是对方律师在法庭上去当众问你的。柯太太。”
“我只好说这大概就是吧。”
“那不好,柯太太,非常不好。”
“为什么?”
“这意味着你拒绝做该做的调查。意味着你并没有足够资料可以做这项对彭菌梦的指责。这就容易被对方说是恶意的。就法律言来这不能算是特许的对话,而不是特许对话,你就没有了免疫力。”
“你到底是我的律师,还是原告的律师呀!”
沈律师笑了。“你倒听听对方律师在法庭上会说些什么。”他装腔做势地说:“有关诽谤这件事——你说了什么了,柯太太?我想想看……喔……是的,一只骚蹄子,柯太太……你怎么会想到叫她骚蹄子的?”
白莎胀红了脸说:“这是称呼一个下等女人最客气的名词了!”
“柯太太!”沈律师大声阻止地叫出声来。
白莎闭嘴静下来。
“柯太太,有没有‘恶意’,是这件案子最大的关键了。假如你想打赢这场官司,你一定要证明你对原告没有恶意,丝毫恶意也没有。在将来上法庭的时候,你要称赞这位原告本性是毫无缺点的,这件事也许因此有小的误会,但是,你看得出她本性是贞洁清白,她是美的典范,你值吗,柯太太?否则——你——就——要——损——失——钞——票。”
“好吧,我和你说话,还要那么小心吗?”
“你和我说话,你和朋友说话,甚至你一个人在心里想,只有‘说’和‘想’可以对外公开说的。你要了解柯太太,想多了,习惯成自然,就会脱口而出,万一在不该说的时间、地点漏出了口就全盘皆输了。现在你跟我说一遍:‘这位年轻女士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年轻女士。’”
白莎不甘愿地说:“老天,她是个值得大大尊敬的女士,好了吧?”
“可以,今后说到她,你就如此说。”沈律师警告她。
“我会努力的,只要可以省我的钞票,我什么都干。”
“好,现在再讨论,现场证人,怎么样?”
“有北富德和——”
“等一下,等一下,慢慢来。北富德是你的雇主。是吗?”
“我的当事人。”
“喔,抱歉,当事人——还有什么人在场?”
“宓警官。”
“他是警察局的?”
“警察总局,是的。”
沈律师微笑道:“这不错,柯太太,加上原告之后,再也没有别人在场了,是吗?”
“还有谷佳露,是北富德的小姨子。”
“她是不是你的当事人?”
“不是的。”
“她正好自己开门走了进来。”
“你是不是说,你也当了谷佳露的面说了彭菌梦这些话?”
“我记不得有多少是在她进来之前说的,多少是她送来之后说的。”
“但是,柯太太,你为什么不等她离开之后再开口说话呢?在我看来,既然她和这件事毫无关连,你当然应该在她在里面的时候,暂时把话匣子关起来。我们在辩论这些你说的都是特许对话的时候,假如,有一个完全与这件事无关的人在场时,这就不算是特许对话了。”
白莎生气地说:“我告诉你当时为什么我不把话匣子关了。那是因为我要早一点把自己的事情做完。你们律师就有这种老毛病,永远只想到打官司,咬着法律的字眼,干我们这一行要咬定法律字眼,早就饿死了。”
沈律师谴责地说:“抱歉,柯太太,你太草率了,但是你不能因为自己出了毛病,就责怪法律或律师。你这件官司不是很好打的。你要先付500 元的聘雇费,以后再视情况而定。500 元包括被告答辩状及一切开庭前的费用。假如案子不能在开庭前撤消,你要另外付开庭等等的酬劳——”
“500元!”白莎大叫道。
“是的,柯太太。”
“为什么,他奶奶的,五——百——元!”
“500元,柯太太。”
“你在说什么?整个这件案子我也赚不到50元钱。”
“我想你不了解,柯太太,不是这件案子你能得到多少的问题,而是目前你遭到什么问题的问题。”沈律师把这些公文文件又在桌上铺铺平,他说:“现在法院要请你答辩以决定要不要罚你10万元。我和我的同事有可能替你打赢这件官司。我目前尚不敢说,但是——”
柯白莎一下自椅子中站起,伸手一摆,把律师手掌下的文件全部抢回到自己手中。
“你疯了,我可不会花500元来请任何律师。”
“但是,亲爱的柯太太,要是在收到公文10天之内,你没有什么反应的话,你——”
“我该有什么反应?”白莎问。
“你要递一张被告答辩状,说明你并没有做原告所告你的一切罪状。”
“做一张答辩状,你要我出多少钱?”
“你是说单做一张辩状?”
“是的。”
“老实说——柯太太,我不建议你如此做。”
“为什么?”
“因为,原告的状纸我觉得尚有缺点,不完整之处。状纸显然是匆匆写成的。我还不同意递答辩状,想递一张抗辩状。”
“什么叫抗辩状?”
“这是另一种回答的方式——也是法庭常规的——这种状纸里你指出原告声诉状里的缺失。”
“你送了这种状纸之后又如何?”
“你辩论。”
“对方律师在场吗?”
“喔,当然,当然在场。”
“之后如何?”
“假如我方的立场正确,法官接纳这个抗辩状。”
“意思官司打赢了?”
“喔,不是的。之后法庭准许原告用十天时间正式修改他的声诉状。”
“给他们把声诉状做得更完善的机会?”
“可以如此说,用你们不懂法律的立场看来,是的。”
“每次辩论当然要花钞票吸?”
“当然,我要贡献时间的。这就是我告诉你的,500 元可以包括一切正式开庭前的手续费——”
“老天!”白莎打断地的话说:“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我付钞票,去让对方知道他的声诉状有什么缺点,让他改良呢?”
“你不了解,柯太太。你只会自外行来看这件事。给一个抗辩状是有技术上的好处的。”
“什么好处,你说说看。”
“你得到了时间。”
“得到时间有什好处?”
“你把时间延后,你得到了时间。”
“得到了时间拿来做什么?”
沈律师用微笑要使白莎安静下来,但是他看到认真在发怒的脸色,他不安地说:“我亲爱的柯太太,你太激动了,要知道你对法律是外行。这些事件——”
“得到了那些时间你要拿来做什么?”白莎打断他话题,坚持自己的问题问。
“我们研究你的案子。”
“所有时间都要我出钱?”
“当然,我的时间也是时间呀。”
“你是说,我付钱给你让你研究如何改良对方的声诉状,使它十全十美,于是我再付钱给你让你去研究如何对付这张状纸。去你的这些内行事!你到底懂不懂法律,我们要如何才能打赢这场官司?”
“当然,假如我——”
“那你为什么要争取时间来研究如何办?假如你不会打官司,就告诉我你不会打,我去找会打官司的律师。”
“我亲爱的柯太太,你简直是——”
“去你的这一套!”白莎打断他的话:“我不要什么抗辩状。我不要花没有用的钱去争取时间。我只要一张答辩书告诉那个骚蹄子,少打主意。”
“我亲爱的柯太太!我一再以你律师身份告诉你,不可以叫原告骚蹄子。”
“那她就是专门掘金的妓女。”白莎生气地提高她的声音:“她是一个下贱的伪君子,大妓女。”
“柯太太!柯太太!你会把这件案子搞得一团糟的!”
“你跟我一样知道她是个什么货。她——”
“柯太太!不可以!现在我再最后一次告诉你一件事。你假如再用这种心情在想这件案子的原告,在法庭上你会失去控制漏出和刚才所说相似的话来。这件案子就输定了。这些正是对方所提到的恶意。我是你的律师,我警告你,你必须心里真正地想这位年轻女士是可尊敬的。否则你会后悔。”
“你是说她这样告我,我还是去喜欢她?”
“是她误会你了。她把你无意所说,认为是对她不利。她太认真了。她的律师认为有机可乘,要说服她来告你。不过,就你所知,这件案子中的这位原告小姐,是个可尊敬、心地善良的年轻女士。你要说服自己认为这是事实。”
柯白莎深吸一口气。
“要多少钱?”
“只是写一张答辩状?”
“是的。”
“我认为为了要如此做,我们首先要坐下来仔细地研究一下,对这件案子有一个初步的——”
“多少钱?”
“算75元好了。”
“只是写封像回信差不多的东西?我看我另外找人恐怕都要不了——”
“但是,我们先要加以研究。”
“研究个屁。”白莎说:“我要的是一张答辩状,述说这位——可尊敬的女士是一个说谎者。一张答辩状告诉他们她的被开除和我的指责毫无关系。我所说的都可以被称为特许对话,如此而已。”
“好吧,”沈律师无味地说:“你一定如此说的话,我们收你25元的费用好了……不过你买了解,我们对这件案子以后的发展完全不负任何责任。我们也不要你用我们的名字去递这张状纸。我们给你写,作用当事人本身名义去递状纸。”
“这什么意思?”
“这在法律上有规定的,当事人没请律师,当事人自己做自己的律师,递呈自己的状纸。”
白莎道:“可以,你给我写好,我自己来署名,我自己代表自己好了。我星期一早上要。我立即寄它出去,免得这件事老嘀咕在心里。”
沈律师看着她离开办公室,叹出一口气,按铃请他的速记员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