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丹佛机场找了一个单人使用的电话房间。打电话到洛城的公园公寓找董丽施。出我意外的是听到她的声音。
“是赖唐诺。丽施。”我说。
“是我,赖先生。”她的语调温和热情。
“我有麻烦了。”我说。
“人嘛,总有倒霉的时候。”
“我这个麻烦是因为你和你父亲引起的。”
“真的呀?”
“我现在人在丹佛。我想见你父亲。我找不到他。我一定要见他。你知道我哪里找得到他吗?”
“不知道,有什么困难?”
我说:“我不准备在电话上把详细情形告诉你。但是不知什么地方出了一个漏洞,有人在追查一笔付款。你要是今天晚上能来接我的班机,我们可以谈一谈。你父亲对我不是十分坦白。要我代你们受过的话,我至少应该多知道一点内情。”
“你乘哪班飞机回来?”她问。
我把航空公司名称和班机号码给她,另外告诉她预期到达时间。
她说:“我不代表我父亲说话。但我自己一定做个公正的人。有人为了我把脖子伸出来,我感激,也永远记得他。我会到机场接你的。”
“这使我在感受上好多了。”我说。
“能告诉我什么人给你麻烦吗?”她问。
“因为发生了一点‘官式’的问话。”我说。
“我不懂,”她说:“什么是‘官式’的问话……喔!懂了!好,唐诺,我会去接你的,再见。”
她的声音温暖,有友情,至少安慰了我不少。
我等到小姐用广播通知才和大家一起登机。靠在椅背上尽量让自己休息。
就目前我得到的资料,陶克栋的确是布置了个圈套狠狠的耍了我一下。但是他那个被说成野性、独立、顽强、不知感恩,不受礼教节制甚而不道德的女儿,反倒是足踏实地,规规矩矩做人的样子。
这,我想就是人生,正合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请空中小姐给了我一点烈酒,精神更故松了一点,就不再去想。船到桥头自会直,不是吗?
我们准时到达洛杉矶,我试着走在下机人群的前面。
丽施在门口等着我。她自动自发地向我猛招手。
我正想向她挥手招呼,但是眼角一下看到人群中离她不远站着的宓善楼。他穿着便衣,尽可能躲在人群里。
我装着完全不认识她,眼光扫一回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希望她能警觉。
她把手放下,眼中有不解的表情。
我向前走,目光直视。
丽施推开人群向我走过来。我极微地摇摇头。
她没有懂得我的信号。
“唐诺!”她说。一把握住我手肘:“你不认得我啦?”
我只好转过身去。
她已叫出我名字,假装认错人是不可以了。一时也想不起任何补救方法。现在看来,我假装不认识她的一切作为反而弄巧成拙了。善楼已全部看在眼里了。
他猝然推开人群,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到了我们前面。
“哈啰,小不点。”他说:“没见过你这位女朋友呀。”
丽施看看他说:“今天我们有约,不要电灯泡。”
善楼把皮夹拿出来,向她一翻,给她看星形警章。
“你们有约,一点不错。”他说:“只怕不是你和唐诺想象中的约会。”
“老天!”我向善楼说:“你连载私生活也要干涉呀?”
我把手提箱住地上一放,把双臂向前张,及时给丽施暗示地一眨。
她向我一倒,嘴里咕噜着亲爱的,嘴唇向上一翘。
我们不管警官不警官,就在他前面接起吻来,很长的一个吻。无论她爸爸怎么批评她,女人还是值得男人为她拚命的。
善楼站在我们身旁,观察我们。
我说:“善楼,我明天再和你谈,但是今晚我没空了,一点空也没有了。”
善楼把没点着的雪茄在嘴里移动着。
人群的外围,一个高个子,很帅的男人,快速地离开。
“嗨,你!”善楼叫道。
那人继续走着。
“穿灰衣服的,”善楼提高声音:“你给我回来!”
那人停步,自肩头回望,满脸不解之状。
“你回来!”善楼说。
男人回来。脸上不高兴地说:“你什么意思对我发命令?”
善楼又给他看警章。“我可不是小孩。”
“我管你小孩,还是大人。”那人说:“别来管我,你凭什么要干涉我?想做什么?”
善楼说:“有人才想做什么。像这样漂亮的宝贝,到机场来接男朋友,怎么会自己带个灯泡来呢?小姐在等候的时候,你是和她在一起的,你在做什么?”
“那没什么,我们只是聊了两句。我认识董小姐。我们是朋友。”
“噢?你只是偶然在这班飞机的接客门口碰到她?”
“是的。”
“就算是的。”善楼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也是来接个朋友。”
“那朋友呢?”
“好像没有来。”
善楼笑笑说:“别扯了,那飞机上客人还没全出来。你倒先要开路了。给我看看你的驾照。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男人说:“我是艾科通,我是个律师。”
“真想不到,”善楼说:“看起来我对路子了。艾大律师,告诉我,你到机场来干什么?”
“我来做什么,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要想办法使他和我有关系。”善楼说。又转头向丽施问道:“你是怎样来的机场?”
“我自已开车。”
“好,”善楼说:“我们先去看看你的车。”
“看我的车!”她说:“为什么?我自己的车,你认为是偷来的?”
好奇的人把我们团成一圈,我知道这样子下去不是解决之道。
“好了,警官。”我说:“假如你认为有必要,我们就现在去看她的车子。”
“而且要认定是‘她的’车子。”善楼说。
“你要不要我的停车场凭证?”她说着,把停车票给他。
“当然,我要。”善楼说:“走,我们一起走……你也去,艾先生。跟我们走。”
我们出机场,来到停车场。好奇的人群跟了我们一段路。人数愈跟愈少,最后我们进入停车场时,只剩下两个人,一路跟在后面,坚持想看看警方逮住了什么大案的罪犯。
善楼对这种场面总是十分自得的。
“小不点,下次假如有机密任务要出去,”他说:“最好少用柯赖二氏的信用卡去购机票。”
丽施说:“我劝你要么把雪茄点起来,否则摔掉它。”
“不点也罢,”我告诉她:“臭得厉害。”
“那抛掉最好。”
善楼心情非常好,两个手指把雪茄屁股拿出嘴来,把它抛掉,口中言道:“只要小姐高兴。”还意思地弯一下腰,咯咯地傻笑着。
善楼不需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丽施的车,看了车主登记证,也见到了右前挡泥板上凹痕。
“怎么同事?”他指着凹痕问。
“老天,我不知道,”她说:“什么停车场停车时弄到的。”
善楼自口袋中拿出一个放大镜,仔细看挡泥板。
“你要干什么呀?”她说。
善楼问:“你们两位本来准备见面后到哪里去亲热亲热?”
“去哪里有关系吗?”
“当然有很大关系。”善楼说:“我只是想帮你们一点忙。假如你们本来要去你们的公寓,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在你们公寓里请教几个问题。假如你们有什么不愿意,我也可以换一个你们不喜欢的地方,来问问题。”
“我们本来要去我的公寓。”她说。
“好了,艾先生。”善楼带笑地说:“你是来接朋友的,我们不耽误你了。你请吧。”
“我想现在已经迟了,”艾律师说:“我的朋友多半也走掉了。我和你们一起进城好了。”
“我没有请你和我们一起走。”
“我来请好了。”丽施说:“再说,假如你要问我任何问题,我希望我的律师在场。”
“他是你的律师?”善楼问。
“我现在聘请他。”她说。
善楼笑笑说:“好吧,一起走。”
去公园公寓路上,大家没有开口。丽施正经地驾车,非常非常注意车速和交通规则。
宓善楼一路在仔细考虑。
丽施把车停好,我们乘电梯上了公寓。
善楼说:“你的驾照名字是陶丽施,但这里公寓名字是董丽施,怎么回事?”
“陶是我的本姓,”她说:“董丽施是我的艺名。”
“什么工作用的艺名?”
“我学的是艺术。”
“这里有你的画吗?”
她打开壁柜自柜中取出几个帆布架子,上面绷着的画像是用唧筒装了胶质颜料,随便喷出来的。
“这玩意儿有没有表示什么意思呀?”善楼问。
“抽象画。”她说:“我画的是情绪。”
“这一张画的是什么情绪?”
“挫折。”
“老天,没有错。”善楼说:“这是我唯一见过的一张乱涂的东西,而有一个合适的标题的。”
“不准你说我画的东西是乱涂的!”她向他火冒地抗议:“老实说,我对你已经受够了。”
“艾律师,告诉我,我一定要受他气吗?”
“当然不必!”律师说:“警官嘛,说起来应该是绅士。向证人请教问题的时候,不但要注意人权,而且要在他职权范围之内。”
“没错,没错。”善楼说:“是我不对。我漏出了心里想的,但是不该说出来的话。这幅画很不错,董小姐。现在,各位假如肯坐下来,舒服一点,我就来告诉你们关于我们警官专用厂牌的挫折。”
“各位请坐,”丽施说:“不要客气,警官。”
大家坐下来。
善楼说:“一个礼拜之前,在本市的北区,一位中年的奚哈维太太在穿越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车子撞倒,车子跑掉了,把她留在马路上,躺在地上。”
“她身上很多地方挫伤了,好像骨头是没有断的。经过报案报到交通组,当然免不了调查这么一阵子。”
“我们到现场,发现她衣服上有一块布被撕掉了。
“我们不太高兴,因为大家都不喜欢撞人脱逃的案子。这件案子受伤的人伤得不严重,我们见过更严重的撞人脱逃,但这不是严重不严重,而是原则问题。”
善楼把话停下来。向四面看看,从口袋中掏呀掏地掏出一支雪茄,放进嘴里。陶丽施赶快说:“这里不行。”
“什么这里不行?”
“这公寓里我不准抽雪茄。”她说。
善楼犹豫了一下,叹口气,自口中将雪茄拿下,放回口袋。
“像这一种撞人脱逃的事,”他继续说:“有的时候,肇事的人在背后和受伤的人讲通了。所以警察虽然破了案,但是没有原告,没有证人。”
“我们不喜欢这种处理方法。”
“这赖唐诺,是个私家侦探,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和他有过多次接触,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是能干的人。”
“我们偶然的发现在这件案子里他也凑上了一脚,而且他前脚跨进来的时候,奚哈维太太就后脚溜了出去。奚太太溜走的时候身边带了一大堆的百元大钞,她快乐得像只百灵鸟。”
“所有证据显示,她不单得到了受伤应有的补偿,请律师告状的补偿……这当然是民事,我不管……而且对刑事告诉可能也已经有暗盘妥协了……这是刑事,叫做接受金钱私了刑案。”
“我有证据是赖唐诺付的钞票。我相信他会拿张收据或接个证件,目前只他知道在哪里。我已经给他一个限期,到时他不把客户的名字说出来,我就绝对吊销他执照。”
“现在,你们各位有什么话要讲?”
丽施想要说什么,但是艾律师抢先开口。
“没有。”他简短地说。
“什么意思?”善楼说。
“没有。”艾说。
“好,敬酒不吃,我只好请你们吃罚酒。”善楼说。
他走向电话,拿起话机,拨通总局说道:“我在公园公寓,六O九。有辆车在这里,今年的凯迪拉克,前泥板有个凹痕。在地下车库里。牌照ODTO六七,我认为这辆车和撞上奚太太逃掉的案子有关。
“弄辆拖车,把这车拖到警局检验室去,好好地检查一下,尤其看看有没有奚太太衣服那种纤维卡在里面。”
“我要你们马上开始动作。”
善楼又不说话只听了一阵说道:“是的。”
他把电话挂上,转向丽施道:“我们暂时扣留你这辆车作为证物。等我们完全检查过之后,你可以要回去。目前他们就会来取。”
“他能这样做吗?”丽施问艾科通。
“他不是已经做了吗。”律师说。
“等一下,”善楼说:“既然你们是决定不合作了,我要告诉你们所有人一些事情。我看来这里牵涉到几件刑事案子。第一件是撞人脱逃,除了驾驶的人卤莽之外,很可能还是酒后驾驶。另一件是私了刑案,这本身就是件刑事重罪。”
善楼转向我。
“对你言来,”他说:“我要加一件:包庇重要刑案证据,拒绝和警方合作。”
“包庇证据?你怎么说?”艾律师问道。
“你听到我说了。”善楼说。
“我也听到你亲自说,你给了唐诺一个时间限制,叫他在那一段时间之前,把他客户的姓名告诉你。”
善楼看看向他:“你说得没有错。”
“限制的时间过了吗?”艾问。
“还没有。”善楼承认地说。无可奈何地静了一下,又说:“不过,只要时间一到,我马上把这自作聪明的小不点先关起来。”
“只要他在限期之内告诉你客户的名字,你就动不了他一根毛。”
善楼自我控制说:“他要肯说才行。”
艾律师向我看看道:“大自然第一原则,光求自己生存。赖,你就告诉他。”
我向丽施看一眼。她也点点头。
“我的客户是一位自称陶克栋的男人。他说的地址在丹佛。经查证丹佛的地址只是收件处,虚设的。目前我找不到陶克栋。他说他是陶氏债券贴现抵押公司的副总经理。公司在科罗拉多州,丹佛市。但是根本没有这个公司。”
“他告诉我他的女儿是陶丽施,在这里用的是董丽施。”
“现在,你和我知道得一样多了。”我一口气说完。
“你把奚太太藏哪里去了?”善楼说。
“这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与我无关。”我说。
“你有没有付她任何钱?”
“有。”
“彼此谅解,她不再提任何控诉?”
“老天!不是的。”我说:“我付她钱,因为她的客户要买下她的损失控诉权,由他来出面诉讼,赚取其中的差额。”
“你的客户是这里的陶丽施。”
“我的客户,”我说:“是陶克栋。”
善楼……知道我从来不说谎话,把眉头蹙成一线,研究我的真话背后是什么事实。
艾律师说:“赖已经把客户名字告诉你了。这是经过客户女儿陶丽施同意的。洗涤了将来任何人要说赖不该说出自己客户名字的罪名。你对赖已经无法处分了。”
“无法个鬼。”善楼说:“不要以为这个小不点的混蛋……”
“小心说话。”律师简短地告诉他。
善楼向他怒视着,过了一阵说:“我名单上也有你。”
“你千万小心,别以为你不会上我的名单。”艾说。
善楼深深吸口气,把雪茄又从口袋中摸索出来。
“嗯,嗯!”丽施说。
善楼把雪茄放回,说:“我可以把你们带去总局问话,那里环境对我友善一点。”
“那就大错特错了。”艾告诉他。
“别自以为是,我仍旧可以证明有人搞了鬼,把撞人脱逃案中的受害人送出州去了。”
“哪件撞人脱逃案?”艾问道。
“哪件撞人脱逃案?当然是奚太太那一件。”
“又来了。”艾律师说:“你倒真有趣。警官当久了,你应该知道,道听途说在法庭上是没有用的。你有证人看到了她被撞,还是有人指认这辆车了?”
“我们没有指认这辆车。”善楼慢慢地说:“但是检验室或许能查出来,陶小姐的车就是那辆车。”
“有人证看到奚太太被这辆车撞倒?”艾律师问。
“车子过去不久,有人看到奚太太倒在地上呻吟,想爬起来。这当然是人证。”
“他们凭什么知道,她是被车子撞倒的?”
“奚太太当时就告诉他们了。”
艾律师向他微笑着。
“好吧,好吧。”善楼说:“这是道听途说,但是只要我们找到奚太太,这当然就不是道听途说了。”
大家不理他。
善楼又说:“我告诉你们各位!我们总局就希望捉到所有撞了人开溜的犯人,把他们全关起来。这是政策问题。”
“这件案子比一般的撞人脱逃又多了不少政策问题。只要我们在这辆车上找到一点点证据,我把本市翻过来,也要找到奚太太。”
“我的当事人什么时候能把车子拿回来?”艾问。
“有二个方法可以把车子拿回去,”善楼说:“第一个方法是弄张法院命令。另外一个方法是等我们检查完毕后通知你们来领回去。”
善楼站起来,对着我说:“至于你这个小子,赖。我把案子全部弄清楚之后,只要发现你在里面有一点毛病,你就要改行去拉保险,或是去做任何不要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工作。”
“也许我第一个向你兜人寿保险。”我建议。
善楼下定决心地自口袋中拿出那支雪茄,毫不犹豫地向嘴中一插,大步走向门去开门,走出去。
门砰然关闭,我在任何人开口之前对丽施说:“你父亲到底在哪里?”
她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因为你不知道吗?”
“因为我不能告诉你。”
“不知道还是不愿意?”
“我不能。”
艾律师说:“你不会有事的,赖。你耍的一手很绝,叫她签张……当然,我是个律师,我可以告诉你,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张合约的有效程度有点问题。”
“我奉命行事。”我说:“我不是律师。”
艾律师微笑着。他说:“陶先生须要一个真正能干的私家值采。他初见你的时候,相当失望。但是我现在看你表现很可圈可点。我实在很高兴,也定心了。”
“你定心了?”我说:“那么,是你把我们介绍给陶克栋的?是你叫他来找我们的?”
律师笑笑说:“律师不可以把自己和自己当事人的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否则就犯了违反职业道德之罪。赖先生,今后你要有什么困难,也欢迎你来找我。”
我懂得这是送客的暗示了。我说:“谢谢你,我会的……不过这件案子……我仍旧认为背景很特别。”
艾律师滑得似泥鳅似地说:“老实说,世界上每件案子都有不同的背景。人是善变的,你知道。各人个性不同,利害冲突,不同的观点,复杂的动机。”
“是的。”我说:“复杂的动机……和祝两位晚安。”
没有人送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