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回家的路,还记得每个路牌给我带来的回忆,确切说是给我和丹丹带来的成长回忆。而这个家现在被一个从延边过来的逼养的占据着。高文让他住进来的,他还没有自己的房子,高文说,你去欧阳楠家盯梢。一定是这么回事,够寒酸的,高文,你那些黑钱哪儿去了,自己的弟兄都不好好照顾。
从门口到六楼有九十三级,不够除以五,因为从门口到一楼有三级楼梯。我一直想找个住五六楼的朋友聊聊,问问他们小时候会不会像我一样,要靠从九十三倒数,才上得去六楼。
我没钥匙,电视剧的钥匙都是放在门前的脚垫下。但我们家不是,我妈认为那么放的话,还不如不锁门。我仰头望望,可以从通风口先上楼顶。我知道怎么打开阁楼的窗户,而且这样更安全,是不是?像从天而降的蜘蛛侠。
晚上七点半,阁楼的灯没开。我跳下来时,一坨肉肉的东西把我绊倒。脚踢一下我明白,的确是肉,有人死在这里。我安静三秒,没有别的声音。如果对手没在你最没准备的时候出击,那么就说明,对手不在这里。我忘了哪个老师讲的,感觉是防卫课该学的内容。按他的理论,我跳下来,摔倒,没人向我攻击,那么说明凶手不在阁楼。我信他的,将阁楼的门反锁,打开灯。
死的人是AC58405,我还认得,黑瘦,戴着鸭舌帽。致命伤在心脏,一刀刺过去,但刀已经被拔走。还没有尸僵,那就是今天的事。我反而放松下来,计算时间,我杀卢放的时候是初八,当天夜里陈洁开着车往北走。现在是正月十一的晚上,她马不停蹄嘛。没准她还在楼下喝茶呢。我刚才应该在楼下多绕几圈的,看看她的车停在哪儿,我没想过她已经到了哈尔滨。
打开阁楼门,楼下的客厅沙发旁开着小灯。我轻轻地往下走,我想叫陈洁几声,但不确定情况。楼梯下了一半,我看见陈洁果然在沙发上,也许太累了,在熟睡。电视还开着,但被消了音。
又一个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开车赶过来,还干了杀人这么个体力活,当然不如我坐飞机舒服。我走过去,她睡得很香,全然不知我已在她身边。我很想吻她,俯下身,看见那把刀在地毯上。我捡起来对着灯光看刀刃,上面还有些血迹。好吧,你回来把那个扒皮警察处理掉,想把一切罪名加到他身上。其实无所谓了,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们会把过去全都忘记,我是来接你回彩虹房子的。我弯腰亲了一下她的脸,很凉,这让我吓了一跳。反正以后我会疼你,我再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冰冷世界。
不对,我环视着客厅;不是这么回事,我回身关掉小灯;没有凶手会睡在凶杀现场,我向陈洁身上摸去。有人把陈洁杀了。
我摸过沙发把刀拽过来,顺手再摸下她的脸,还是冷。这样的体温是死了还是活着?为什么哪个老师也没教过我!
也许还有活着的希望,我需要人帮忙,救救陈洁。我翻开手机找电话,想找个靠得住的人把她带走。打开通讯录才想起来这是云南买的三百块破逼电话,我谁的号码也没有。我盯着屋子里的无边黑暗想,我还记得谁的号码?我妈的,丹丹的,王总的,这些都没用了,我干吗还念念不忘?张队!我拨过去,很快那边就接了。我用气声说:“张队,马上来我家,我快不行了。”
那边也是气声讲话:“我在开会。怎么了?”
“陈洁在我家,可能已经,”我咬住嘴唇,几乎没力气讲话,“已经死了。你带着大夫来。”
“我马上来!”
合上电话我瞪大眼睛看着无尽的黑暗,我垂下头捂住脸,欲哭无泪。然后我抬头看着浴室,那里有人。我想起刚才拨电话时,卧室里有个小孩儿在说话。他说什么?老板?为什么是老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拿起手机,按下重播键,连接中,呼叫中,小孩儿又开始说话了,就在卧室里,那个小孩儿说:“老板,来电话了,老板,来电话了……”
卧室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灯亮了,那是张队,他右手拿着枪,左手拿着还在响的电话,皱着眉问:“你找我?”
我慢慢站起来,把刀扔过去,露出手心给他看,对他摇着头:“没想到,我从没想过是你。”
“因为我对你是真心好嘛,我一直把你当小老弟待的。”他的枪示意我举起的手别放下,继续说,“你看我都舍不得杀你,在浴室里躲着你。结果你老打我电话,你催我干吗呀?”
我看看四周,一些打斗的痕迹。一瞅就是做出来的,只做了一半,像是电视柜偏移但电视还很正这种。我能想象,他正在做现场的时候,有人从阁楼跳下来。本来他可以把这意外来客一起杀了。但偏偏是我,他要嫁祸的人。这就麻烦了,如果连我也杀了,那刚才白忙活了,还能嫁祸给谁呢?
“震动。”我说,“我劝过你调成震动的。”
“我不是说了吗,老婆设置的,舍不得换。”
我看见陈洁,沙发都被血浸红了。“她是你老婆?”
“你真聪明。后来嫁给你哥了,就算前妻呗,前女友。”
我愚蠢的错误,跟陈洁在银行那天我就应该想到,她有个同伙,而且就在这个案子里面。我问他:“那个鬼脸是什么意思?她在工行对你做了两次鬼脸,是要传达什么?”
“什么也不传达。”
“对,”我点点头,“她有事完全可以打你电话,但是没有,她电话也不用了。你找不到她,她能找到你。所以她要传达的是,我不跟你玩了,我陈洁要和欧阳楠在一起!对吗?”
“那你们去玩呀,我玩够了。从她十六岁我就开始玩她,高一到现在,六七年了,我玩够了。”
“她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这么顺从你?”
“因为她贱啊,我让她干吗,她就干吗。我说你过来伺候我,她就过来,还真能伺候一宿,我醒来她还在那儿忙活呢。我说你去跟欧阳桐结婚,她就得跟那个太监守活寡,还得天天想着我。”
“行了!我不想听。”
枪响了,我看看自己,弹口在左腿上。我单膝跪下来。
“你喜欢上她了,是吧?所以你生怕她脏。我跟你说,她特别脏,我全拍下来了。对呀,你去我家那么多次,我都忘了给你看了。”
“你就拿这些东西一直要挟她?”
“是她自己贱!”啪!啪!他又开了两枪,但我只中一枪,打在右肩上。另一枪打在陈洁的大腿上,她没动,没呻吟。我盯着她的脸,她真的死了。
“你说她有多贱?她十七八岁的时候,有我一个还不够,天天往你那儿跑,被我逮着好几次。你站什么路口来着?”
“所以你把我调到你队里?”
“我在帮你呀,交警多苦啊,风吹雨淋的。”
“这样你就能拿着我,继续要挟陈洁,还能监视我哥,对吧?张队,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哥是不是你杀的?”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是,小骚货不干,那我来。我要哈尔滨。”
是这样吧,接盘的人不是陈洁,是他。我那时还让他帮我查欧阳桐的账目,真可笑,欧阳桐早就被他杀了。我苦笑着,欧阳楠,你他妈就是太自作聪明了。
“我做欧阳桐的生意,你又来搅局,非要说杀了欧阳桐。我得让欧阳桐继续活着,控制住陈洁,那我就是欧阳桐。你早该死了,除夕那天就该死。”
“嗯,你那天说陪我过年,我还真感动来着。”
现在难过没有意义,我看看陈洁,那天正是她不期而至,才使得张队无从下手。哈,陈洁那天对张队的话都是带刺儿的,我聋了吗,瞎了吗,我怎么就听不出来?好吧,我再也不问你这个问题了,我再也不问你,除夕那天你为什么忽然去找我了。
“之后我几次想弄你,全被她搅了,她把我那些兄弟迷得鬼迷心窍的,个个带着枪去,个个空手回来。”
“你杀我哥可以,为什么还要杀我妈和丹丹?”
“不是我杀的,是你杀的,是你告诉我,他们在长白山的。”
“对,你说得对。”我仰头望望,让眼泪倒流,“帮我个忙,再补我一枪,让我死。”
“先不着急,”他又掏出一把警务用枪,“认识这把枪吗?”
我摇摇头。
“你的,用好几年了,不认识?我刚射过她,还挺好用。”
“我早上缴了。”
“没有啊,我交给上面的报告写的是你没交啊。我不是提醒你了吗?高文开会说嫌疑人拥有重伤害武器,忘了?你有这把枪,局里人都知道。”他扔给我,“我不想毙了你,再拿这枪放你手上,就印俩指纹?太假了。报告里说,这枪你玩了快三年了。给你,你随便弄,印它上百个指纹。你把镗打开,好好摸摸。”
我接过枪,是我那把,下面刻着我的号,65707。“我可以帮你,我不指望活着。我只求你,把我跟她埋一起。”
他摆摆枪,说:“操,我尽量吧。”
我把枪膛打开,里面当然是空的。我以为自己会对这把枪很熟悉。可实际上,除了65707,我找不到任何记号。我转过身,背对着他看陈洁的脸。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双手从她身下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你走好吧,我会替你,替我哥,替我妈,替丹丹,替王总找回这一茬儿。相信我,我行的。我会带你去山沟沟上空的彩虹房子里长眠。”我起身,把膛合上,擦干眼泪说:“拿走吧。”
“我这儿有枪,你留着吧,就放你手上,这才真实。你再扣扣扳机,再压俩印儿就对了!”
我抬起手,照他说的,食指扣扳机。我连勾了六下,房间里连响了六枪,一颗都没有浪费,六颗子弹全在他身体里。
他不明白,不愿意咽最后一口气。我说,既然你告诉我那么多故事,我也还你一个。我交了枪,可我交子弹了吗?这些以前是我妈给我保存,后来是陈洁给我保存,以后你帮我保存吧。
外面邻居捶门,估计不知道刚才的巨响是枪,不然谁还敢过来劝架?我收好张队的枪,一瘸一拐,左手要提着裤子才能把腿拽起来。我爬上阁楼,上了楼顶。把窗户关好,我走到楼顶的另一侧。我本来想从这里的通风口下去,那就是别的单元了,出去就没事了。但腿伤让我实在走不动。我找出名片打高君的电话。他依然沙哑,问我警员编号。我说,你们有国华汽修、国华律师行,那么,有国华医院吗?他想了想,报价五十万。
挂掉电话,我捂着脸哭了。就在我家楼顶,星空之间,月亮之下,陈洁之上,我放声哭光了下半生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