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1∶30
“你好像睡得不好。”
“你好像睡得很好。”
“是吗,皮肤有变好吗?”
“你皮肤一直很好。”
“你终于会说话了。”
“一会儿你来爽一下,我到后排补个觉。”
“爽什么?”
“哦,说惯了。我们刚上警校时出勤训练,四个人一组分辆警车,每十分钟就换人开。我们把开警车叫爽一下。”
“怎么个爽法?”
“比如可以闯红灯呀,可以随时用扬声器叫前面某个人或某辆车停下来呀,公交车都可以。很爽吧?”
“真爽,叫停过火车和飞机吗?”
“你不信,是吧?”
“我信,我在想那肯定特过瘾。”
“非常过瘾。但其实我们谁也没敢这么干,自行车都没叫过,怕被开除。但是我们可以在夏天开着车窗打冷气,那也很爽啊。”
“开车窗打冷气?这个怎么爽了?”
“就是显得我们的油有的是,随便加。”
“哦,真爽。你们四个男的爽一辆车?”
“平均每人还叫来三个朋友体验。”
“哦,十六个男的爽一辆车?”
“你干吗问得这么淫荡?”
“我就是想知道,那辆警车最后被你们爽成什么样子了?”
欧阳桐没有钱,却有张信用卡,几乎没用过,刚入学那年,一个身着职业套装的女人敲遍每间宿舍,几乎是以恳求的方式让他办下来的。没有任何担保,可能银行认为随便他们怎么挥霍。无所谓,四年毕业了,这些名校学生半年的薪水就可以全部还完。
上火车前他先去了趟银行,最高透支额度为两万,他凭证件全部提出来。接着去襄阳路买了一套西装和两条领带,一块劳力士A货和一条金项链,这些都必不可少。还有什么?皮包、皮鞋、衬衫,接着他买了那一年最好的手机摩托罗拉V70。奔向上海站的时候他想,什么行业最好呢?反正来不及了,到了昆明再说。
他在候车大厅买了两本金融方面的书,《穷爸爸,富爸爸》和一本巴菲特的传记。他没买着卧铺,三十小时的行车刚好把两本书看完。到了昆明他没急着转车,找到一家打字社制作名片。欧阳桐先生,手机是他的V70,在座机一栏里,他先填了021,后面写了宿舍电话。他问打字社什么时候可以交工。
“最早要明天中午。”老板娘头也不抬地说。她想不明白,一家上海的公司为什么跑这儿来做名片。
他给他爸留的号码打电话,还是那个北京大夫接的。他说:“叫你们头儿接电话。”
“干吗?”
“你没资格跟我讲。”
“你什么意思呀?”
“好,我明天下午两点的班机到昆明,我要一辆车过来接我,你能办到吗?”
“接机?你当你是谁呀?”
“我时间很紧,如果没人来,那就算了,死尸而已,又不是活人。”
他不等那边解释,挂掉电话。他给宿舍拨了电话。五一长假过去了,同学们来了,他却走了。他们很好奇他干吗去了。他没心思解释,很简单地交代:“从明天开始,凡是打到宿舍的陌生人,你们一律说,这里是上海华融证券有限公司。我认真的,很重要,你们要说,我们的经理欧阳桐在昆明出差,一切业务停办。”
他先找地方吃饭,再去老房子看看还能不能住人。今天星期四,挺合适,明天晚上进入果敢,周六、周日深沪两市停盘,无法交易。他可以讲,最迟周二他就能把股市里的钱提出来,要是你们希望这一百万升值的话,我们公司可以将这笔钱进行再投资。借助这套行头和谎言,他有机会跟他们磨三天,如果能骗得他们拱手把他爸交出来当然最好。如果不能,他会找机会偷出来。
初六,7∶15
“我有东西忘在加油站了。”
“下车加油的是我,你没出过车。”
“但是,手机没了。”
“手机呀。你看见了吗,在前面那个货车上。”
“你怎么知道的?怎么跑那儿去了?”
“他跟我们一起加油来着,我问他去哪儿,他说青海,我就把手机卖给他了。”
“你把我手机卖了?”
“把钱给你,卖了一千块。”
“你把我的iPhone卖了?”
“是,你怎么跟祥林嫂丢了孩子似的?”
“你怎么能……我那手机五千多买的,就一千块?”
“我知道,我跟他说值八千,所以卖了一千。”
“你把我的iPhone卖了?”
“你看你,像刚被轮奸一样。卖给他,让警察追到青海,不是挺好的吗?”
“那你把卡摘出来给他不就好了?你把我手机卖了?”
“换卡打电话?那是电视骗人的,我们只追踪手机,不管卡,关机也能追到。所以你以后就买两三百的山寨机,三天一换,如果有重要电话,用完就扔,最好扔到移动物上,就像那辆货车。”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手机怎么追踪?”
“我不能说。”
“你干吗不能说?”
“刘谦能告诉你,硬币是怎么掉出来的吗?这是职业操守。”
“还职业操守?你都被扒皮了,你已经被行业驱逐了,你是……”
“警察中的败类,是吧?那也有职业操守。”
“你守吧,你要是不说,以后你都别想跟我说话。”
“真的?”
“我不跟你说话。”
“透露一点儿给你,每一个手机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指纹,每个手机都有自己的序列号。”
“说完了?”
“说完了。”
“全是废话,这个不算。”
“这样,你在你手机上拨*#06#,会出现一组号码,这就是手机的指纹。我们追的就是这个序列号。看到了吗?”
“没看着,我手机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卖了。”
“到地方我花五百块买两个G网手机,让你见识一下。”
“还乌拉乌拉刘谦能乌拉乌拉告诉你吗,我乌拉乌拉操守!”
“把舌头捋直了说!”
“我说,欧阳楠是个王八蛋!还想听吗?”
“乖,再说一遍。”
事情没像计划那样,他没见着他们的头儿,自然也没机会忽悠。三天以来走马观花似的认识了一大堆的小喽啰,多得让他烦,他一个也没记住,甚至都区分不出谁是谁。他感觉掉进了蚂蚁窝,真想一把火全烧了。但是有一个收获很有趣,他和那大夫成了朋友。
欧阳桐刚见着他时很意外,他年龄不大,也就三十出头,他自我介绍说叫海峰。这么多人就他有点儿精气神,像个正常人。而其他人,哪怕是五六十岁的长者,都只是蚁群的一员。哦,欧阳桐想明白了,他不吸毒,那些都是瘾君子。
他不是大夫,更像是这里的二管家。接触两天他知道他爸为什么称他大夫了,那些小喽啰都会来找他要针头。这是他唯一一件医疗设施,剩下那些仪器全都和制毒有关。欧阳桐参观过他的工作室,基本都能理解这些东西的用途,后院有个类似锅炉的家伙,却不见烧水。晚上躺在床上他反应过来了,人死了就吊进那里面烘干,直到全身被一层盐粒般的东西包住,再刮下来,就算完工了。有点儿残忍,想到这些他更难以入睡,他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他没发现哪个屋子能锁着他父亲,差不多都转过了。他提出见见他父亲,开玩笑说,来三天了还没拜见父亲大人。海峰建议他别见,不然会觉得那东西不值一百万买下来。
那东西?他又说错话了,欧阳桐这回没骂他。树怕扒皮,人怕见面,这不是电话里,何况还是人家的地盘。他说:“看看吧,既然我都来了。况且一百万也不算多,就当买个孝子牌坊。”
海峰带他进地下室,底下是个供电的冰窖。除了他爸,还有两具尸体吊在铁链上。这场景有点儿熟,欧阳桐仰头回忆,屠宰场就这样。他盯着看了半天,一层霜扑在他父亲脸上,皮包骨头,是瘦死的吧?他忽然庆幸自己只是通了两次较长的电话,没见到快死时的父亲。如果瘦成这样再走起来的话,真是太恐怖了。医生说得对,如果他有一百万,才不会买这么个东西。就因为没钱,他才来的。他爸眼睛是睁着的,死不瞑目吧?他想合上它们,硬得按不动。行吧,等一会儿化了再说。
海峰背对着他把冰窖锁好,钥匙放进口袋里出了地面。小地方的小组织,没有指纹识别器,没有监控录像,就一把钥匙一把锁,太简单了。
从冰窖出来有温差,外面实在太热了。海峰弄个西瓜切开,递给欧阳桐,说:“炒股就那么赚钱吗?”
“炒股并不意味赚钱,但如果你是专业的,很多人把钱放在你这儿炒,那一定会赚钱,就像十根筷子和一捆筷子那个故事,人多力量大。”
“你们替别人炒,那你们赚什么呢?”
“佣金,我们自己也会炒点儿。”
“你炒多少?”
“周五收盘的价钱是六百多万。”欧阳桐把吃完的西瓜皮放桌上,说,“当然周一得抽走一百个,就剩五百个了。你不用不好意思,很快的,操作得当的话,两三个月就又能六七百个了。”
“我明天跟他建议一下,我们应该先拿你这一百万试试水。”
“会不会有点儿不合适?我交出一百万,你们又拿给我投资。我不想这浑水。”
“那有什么的?”
“是没什么,不过你可以跟我回上海,我找别的经理替你开户。”
“这也不错,回去我就商量一下。”
“不然我跟你们头儿讲吧,我可以跟他好好聊聊,让他有兴趣。”
“欧阳桐,你是他交给我来办的,要是我没办完事就把你带过去,肯定要挨骂。只有钱到了,我才好意思带你过去。”
他点点头,问:“我能再吃一块吗?”
“行啊,客气什么呀?”桌上只有一半没切的西瓜,海峰看了一眼说,“那一半都给你了,我去给你拿个勺吧。”
“别介,”欧阳桐站到桌前,拿起西瓜刀,看看刀刃,说,“你们这儿真彪悍,自己家都用西瓜刀。”
“你没发现吗?所有的水果刀都不够切西瓜的,好像西瓜不是水果似的。”
“小时候我吃西瓜也喜欢用勺,我爸看见就生气,说这是小姑娘的吃法。他很多事我都瞧不起,但是这句话我记一辈子。”他一时有点儿动情,又如鲠在喉了,“他死的时候难受吗?”
“这个不用问,艾滋病晚期都是生不如死。”
“如果去医院,也许能活得久一点儿,死得好一点儿。”
“谁让他身上有货呢?这种人就是命贱。”他在欧阳桐身后笑了出来,“你这几天说,让我带你去见头儿,想想就可乐。”
“这个怎么了?”
“怎么啦?他是我爸!就是这些命贱的,也不管我爸叫头儿。”
“那他叫什么?”
“谁?我爸?我就不说他了吧,你就叫头儿吧。真可乐。”
“那他叫什么!”
欧阳桐转身挥半圈右臂。头儿的儿子愣了一下,咽一口口水,他感觉喉咙上有血喷出来。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欧阳桐还站在桌前,低着头,右手还在切西瓜。
“那他叫什么?总得有个名字吧,我爸没名字,所以他叫丫,他叫那东西,他叫命贱的,他臭了烂了都没人管。你爸呢,你爸叫什么呀?”
欧阳桐发现这也一样可乐,一个人喉管割开了还要努力发声,可能吗?头儿的儿子还想活着,他捂住脖子用力呼吸,他幻想自己不会死,只要他顺从他,回答他,欧阳桐会抱着他去找爸爸。他想吸口气,这不可能了。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说了两个字:“卢放。”
初六,20:40
“我饿了,听见了吗?我说,我!饿!了!”
“后车座有面包和牛奶,你去拿吧。”
“喝牛奶?你不怕三聚氰胺吗?”
“我现在更怕警察。”
“我从来不吃面包。”
“你真从来不吃面包?”
“那只是说话方式!我!现!在!不!想!吃!面!包!”
“好了,我知道了。那等会儿再吃。”
“我们已经开了二十个小时了,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先出去,找个饭馆吃饭,再休息一个晚上吗?”
“我不觉得,你看看后面,我买了多少?”
“你把超市抢劫了?你城管出身的吧?人家都是小本买卖呀。”
“我宣布一下,一直到云南我们都不下车了,我们在车上吃这些,在车上换着睡。”
“为什么?你不喜欢跟我睡?”
“什么叫跟你睡?要是再这么折腾几天,你都得挺着肚子到昆明了。”
“你说怀孕?你昨天没戴套?”
“我根本没碰你!”
“干吗那么激动啊?欧阳楠,你说,万一咱们有孩子的话,最麻烦的是什么呀?”
“不会有的。”
“我说,万一。”
“不知道。”
“最麻烦的是,我们两个没法给孩子上户口。”
“哦,很好笑。这笑话你构思了多久?”
“我五分钟前就想好了。那我要换洗内衣怎么办?”
“别跟我提这个,你那不是换洗。你是,脱了,洗了,然后光着身子等它晾干。”
“那你没换洗?”
“我要是洗了就得跟你一样脱光了。”
“你脏不脏呀?”
“不是吧你?”
“那你昨天都对我干什么了?”
“你要是亲眼看见我昨天都对你干什么了,你就知道,欧阳楠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
“以后的日子,我们就得在甲板上度过了。”
“干吗是甲板?”
“我们上不了岸呀,就像是望眼欲穿的水手。”
“想开点儿,至少这里没有成群讨厌的海鸥。”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
“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
“跟你商量件事呗,欧阳楠?”
“说。”
“以后想唱歌自己起头,别老蹭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