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大道上盈溢着秋意和落叶,午后稍晚的阳光洒落地面,在地面上画出了树木树影的马赛克图案。再加上人影,路面本身就像皮影戏的舞台了。
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踩过落叶和树影走着,自然毫无矫饰的穿着一件夹克,说他是薪水阶级的嘛,倒还更像个参与学术或创作活动的人,不成型的头发跟金黄色的阳光纠结在一起。
另一个人影出现在年轻人的视线中,是一位女性,年龄约莫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一袭夹克、洋装配上裙子的装扮,像流行杂志上活生生的彩页。略带褐色的头发呈现优美的波浪曲线披洒在肩膀上。一样略带褐色的眼眸流露着楚楚动人的色彩,直视着年轻人。年轻人傻傻的杵着,拔不开脚步。美丽的姑娘在枯叶上滑行似的跑了起来,将身体投入年轻人的手臂里……
“耕平……!”
“来梦……!”
光线在两个人四周如万花筒般地舞了起来。
“哇,羞死人了。拜托饶了我吧,这像什么样子啊!”
不知道是哪里爆出某人的思维。
……虽然到了一半就发现是一场梦,却很舍不得就那样醒过来,即使在梦里迎接他的将是一个残局。
耕平的视线停留在天花板上,但不是那片天天在便宜公寓中看的天花板。如果是建筑家的话,大概会使用别的形容,可是一般凡人只能用“花了更多钱的天花板”来形容。昨晚,也就是万圣节的晚上,耕平成为北平先生预计外的客人,留宿在北本先生家。
“在梦里,来梦一直叫着耕平呢,嗯,总不能叫她加先生两个字吧?”
耕平望着天花板苦笑。他还是觉得听来梦充满精力和信赖的叫他一声“耕平大哥”比较符合彼此的关系和心态。
耕平起身离开床铺。这个房间只有六个榻榻米宽,但是和耕平住的公寓完全不一样。北本先生家的,应该说是北本府邸二楼的一个房间是客人专用的和式房间。早晨的阳光透过纯白色的窗格纸,温和的照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壁间摆饰着景德镇的白壶,散发着深沉的光泽镇坐在那里。
耕平穿上放在枕头边的衣服,把棉被折好后放进橱柜里。正想去借个洗手间,走到走廊时就遇见了同宿的客人,也就是住在隔壁房间的立花来梦。
“早,耕平大哥。”
“早。”嗯,还是这样叫比较好,耕平自然的点点头。两个人肩并肩,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走下楼梯。
“昨晚睡得不怎么好。”
“我也是,尽做一些奇怪的梦,来梦也是吗?”
少女微微一笑。
“嗯,还有因为好久没有一个人睡了,睡的不太安心。”
啊,原来如此——耕平对自己的不了解感到不好意思。来梦从小就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一直有室友同住,根本和单人房无缘。昨天晚上一个人睡在客房,也难怪她睡不好。
耕平觉得来梦很可怜,不过这也许只是一个住惯单人房的人对她的一种关怀。
“常常都是一个房间住三个人左右吗?”
“住四个人呢,来梦最年长,其他三个是五年级、四年级、三年级。”
“咦?三个低年级的学生啊,来梦也真辛苦呢。”
“没办法,我已经六年级了嘛。不管是在育幼院里或是学校都要照顾低年轻的年生。”
“真是太了不起了。”
“可是偶尔也有出糗的时候……”
来梦笑着,脸上绽放出的绚丽光彩挑动了耕平的心。就世俗的眼光来看,来梦算是个不幸的孩子。父母双亡,而且还是很不寻常的死法。无依无靠地被寄养在育幼院里,为了寻找母亲而展开的旅程又遭遇到奇怪的事件,陷入确认母亲死亡的困境。不管是命运的女神还是大天使,是不是能够对这个小女孩再好一点呢?
可是,来梦似乎无意去诅咒自己的命运。就像耕平自己,在精神的某处有个通风口,可以舒解让人窒息的家庭带给他的压力一样,来梦也有这样的通风口吧。而且说不定比耕平的还大、还优秀,只希望这难得拥有的通风口不会因为蓄意的破坏而遭到堵塞。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耕平一定会想办法阻止吧。这样的话,耕平跟来梦的邂逅,对来梦而言将会是一段“良缘”。
桌上摆满了日式早餐,有白饭、豆腐味噌汤、豆腐皮、卤青菜、腌鲑鱼片、烤海苔。四溢的香味重重打击着耕平。
“唔,好棒的感觉。”
耕平深切而实际地感受到家庭料理的存在意义。过去整整一周,耕平的早餐都是清一色的,一般市面上贩卖的玉米片淋上牛奶。只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补充最低限度的营养而已。玉米片本身并没有错,但是真的完全没有味道。而并排在眼前的早餐,不但又香又热腾腾的。让家庭这种抽象的存在,在食欲的世界中实体化了。
先把这些理论搁置一旁,耕平把陈列的早餐一扫而空,来梦也差不多。
然后北本先生赶耕平和来梦到客厅去。他拿着三份报纸,报纸上已经刊登着昨天晚上在圣路加斯大学发生的事件。
报纸上报导说:“万圣节惨剧”中,有四人死亡、三十九重伤、一八六人轻伤。所谓轻伤者是指目前在圣路加斯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接受治疗的患者。其中并不包括耕平、北本先生和来梦,他们很快避开混乱离开了校园,因为他不觉得伤口特别疼痛,也不想被警察带去问口供。如果有人说他这种态度不合作,他也认了。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轻伤者,不是回答警察的询问,就是面对电视台和报社的采访。
“好像大家都被催了眠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外面雷声大作,会馆内灯光闪闪灭灭,音乐和欢叫声震得人耳朵发疼。头脑一片空白,心情却不断的亢奋起来,身体仿佛就要爆炸了。”
综合他们的证词,就像上列所描述,但是无论当时的气氛有多诡异,意外还是意外,根本就找不出任何犯罪的蛛丝马迹。如果真有人设计了这场“万圣节惨剧”,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一定是其他制作公司嫉妒亚弓小姐实力和人缘,所以策划了这个事件。为了这们这群忠实的亚弓小姐歌迷,请你们一定要把犯人找出来。”
有些学生这么大声疾呼,可是警察并不打算认真接受他们的意见。因为摇滚演唱经常会发生这种事,狂热的歌迷难免失控。这次的事件看来也会在“最近的大学生太缺乏自我控制力,真叫人伤脑筋。”这么一句话中划上句点。耕平早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离开现场的。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警察的结论。
到北本先生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体,发现耕平全身有以“成打”为单位的撞伤、擦伤、瘀血、肿块。好像在混乱中跟毫无次序的物理能量狠狠的冲撞过。当然,为了让包括自己的三个人以逃脱,他也踢开了不少了。
“说不定被我撞倒的人更多,伤势也更严重呢。”
怀着一丝不安的满足感,耕平自己包扎伤口,够不到的伤才让来梦帮忙。北本家的急救箱内,该有的药几乎是一应俱全。替他拿急救箱来的北本夫人兴冲冲的问他:“是不是参加了什么示威游行?”耕平回答说:“很可惜,不是。”
“日本人喜欢庆典前夕更胜于庆典当天。”
耕平以前就听过这样的话。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圣诞夜总是比圣诞节当天热闹,过年时也是除夕夜比大年初一热闹。不过这次的万圣节前夕真的是够瞧的。简直是恶魔吹奏着魔笛,振翅飞过夜空的一夜。说不定“大天使加布利亚路会在万圣前夕释放恶魔十二个小时”的传说是真的呢。
“我那个先生很老实,就是不懂得什么生活情趣。我一直希望他偶尔做些破天荒的事,最近他常为了工作外的事情到处奔走,让我满讶异的。”
稍嫌肥胖的北本夫人端茶到客厅的时候,压低嗓门调侃的说。北本先生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报纸摺好,做势要夫人离去。
“好了啦,有你在耳根就不清净,根本办不了事,有事情我会叫你,先出去吧。”
“是、是、我这个障碍物马上走。能户先生,麻烦你照顾这个不良老人啦。”
夫人一离开,北本先生就把脸皱成一团,喃喃地念着“受不了她”,不过这句话也好像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而已。北本先生虽然是相亲结婚的,可是撇开年轻岁月的回忆和思慕不谈,可以说是过着非常幸福的婚姻生活。
随即北本先生换成另一种表情,对耕平说“在天明之前,不要再去想昨夜发生的事情。”
“深夜时写情书,一定要在第二天早上重新看过再寄出。因为要治疗不安定的精神,太阳光是最佳良乐。”
北本先生的意见应该是成熟大人的明智判断吧。的确,感觉上在太阳光底下,所有的恐怖、不安、猜疑等黑暗生物都会深化消失。耕平不断的点头,突然想到“可是,黑夜还会再来呀。而且,说不定也有像夜晚一样漆黑的白天呀”。想到这里,他又急急的猛甩头,企图赶走那种不吉利的思想。
“昨天晚上真是折腾人的一晚,可是能见到耕平真是太好了,可以好好聊一下以后的事。”
北本先生摸摸下巴,说:
“耕平如果取得了图书馆管理员资格,一定要来怪异幻想文学馆工作喔。毕竟我这里需要一个专任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一些成员吗?”
“有是有,不过他迟早会去某所学校教英文的。”
他的意思是需要一个能够才能做下去的专职人员来管理、营运这个文学馆。
“被称为日本的约翰赛伦斯博士也不错啊,你觉得怎么样?”
北本先生提起的约翰赛伦斯博士,是出现在阿尔吉诺布莱克伍德所写的小说里的超级心理学者,有“怪异小说界的福尔摩斯”之称。耕平被譬喻成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根本没听说过约翰赛伦斯的大名,所以没有深切的感受。如果能照着北本先生所说的话去做,就不必烦恼就业的事,但是他也不想就这样依赖他人。
趁北本先生去洗手间的空档,耕平放低声音跟来梦说话。
“北本先生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嗯,一点点。”
来梦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似的。把手移到T恤的胸前位置,拉出一条小小的项链。
“看,这是妈妈的遗物,耕平大哥在那个地方交给我的。”
“那个地方”指的是,在晚夏那一趟不可思议的旅程中,来梦、北本先生和耕平到达的地方。那是一座名叫“黄昏庄园”,像博物馆长样大雄伟壮观的馆邸……
“你小心的珍藏着吗?”
“嗯,当然啦。这是妈妈和耕平大哥给我的嘛。”
收起项链后,来梦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
“耕平大哥给我的花,我都做成了押花保留着呢,不过今天没带。”
旅途结束时,耕平送给来梦许多花。从别的地方拿来的,当时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花。
后来耕平看过几本书后才知道,那是一种叫“隔空取物”的超能力。不过知道后,他也没打算干什么,只是点点头说“哦、原来是隔空取物啊。”就这样不了了之。因为他既不想修行成一个伟大的超能力者,个性上也不介意多动一下身体。重要是的,他根本不想去相信自己具有什么超乎人类的能力。更何况这原本就不是耕平本身的能力,而是栖息在他体内的异次元生物的力量。来梦的体内应该也栖息着同样的生物,耕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件事情感到高兴。
“唷,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对于押花的事,耕平只能这么回答。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反应,但是耕平就是不擅长讲漂亮话。
“耕平大哥,假日不回家不好吧?”
“不会啊,我反正也不怎么想见家人。”
来梦似乎从耕平的表情和语调中感觉出不寻常,带着些犹豫紧接着问:
“吵架了吗?”
“也不算吧。”
多么不着边际的答案啊,耕平不得不暗自苦笑。事实上耕平并没有跟父母吵架,只是身为次男的耕平,不愿顺从父母要他当一个医生的命令,背弃了父母。在毫无争执的状况下达成了协议,耕平住的公寓和父母亲的居所直线距离只有十公里之远,但是自进了大学以后,这对亲子就几乎没再见过面了。
北本先生面带微笑回到座位了,他们两个的谈话,他也听到了一部分。
“总比硬是要干涉你的父母好多了吧,偶尔也回家吃个饭嘛。”
“嗯,也许是吧。不过,他们一旦决定了路线,好像就很难让他们偏离了。”
耕平很率直的回答北本先生,一边想着,像这样的话他从不曾对自己的父亲说过。可是两个人好好坐下来谈就能互相了解吗?耕一可没这么乐观。耕平的父亲无论在公事或私事上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而且一路成功到底,唯一的失败大概就是用在次男身上的教育方式吧。这种人所抱持的信念和价值观,不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可以改变得了的。
再说父亲的价值观也并没有错。身为一个医师和医院的经营者,他可以说是非常优秀的人才,也获得了社会的尊崇。和同样是医师的妻子齐心协力把小小的诊所经营到成为三鹰市最大的综合医院。这是他们费尽万苦努力扩展的大医院,当然会希望由儿子来继承。
所以,耕平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能户家而言是个障碍。耕平的存在只会让能户家失去现有的和平以及将来的发展,耕平自己更是无法生存在能户家的价值观中。因为这种种因素,耕平只能离开这个家。他很清楚,那里不是他该伫足的地方。
“或许,一个的家庭的联系不光是靠遗传基因,不得在某处共有某种精神上的价值观才行吧。”
耕平不得不这么地想。不过,他还只有十九岁,这样的信念未必会成为他人生里最后的信念。耕平的意识和感性根本就是对父母亲的一种“反叛”,那么,如何创造出自己的未来就是他今后最重要的课题了。
在这个夏天之前,他完全没有个底。为了找出个头绪来,耕平展开了这趟晚夏之旅,并且在旅途中遇到了来梦。那之后,似乎注定了来梦将会成为耕平现在和未来里相当重要的一个因子。说不定耕平已经在那一夜的旅程中打到他所要找的东西了。
“跟北本先生同住的不只夫人,还有女儿女婿。两个年轻的客人也和他们见过面了。”
北本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已经结婚了,次女嫁给少壮的西洋史学者,住在京都。长女叫真子,招赘成亲,入赘的夫婿帮北本先生经营事业。
这个人叫做典夫,三十五岁。小时候出过车祸,一只脚有点行动不便,但是有扎实的经营能力以及平衡的社会感。对于北本先生要领养来梦这件事,他是这么对妻子说的:
“就照岳父的意思去做吧。反正岳父又不是要把所有的财产过继给她。”
“好像只想供应她好好读完大学,之后不管结婚还是就业都随便她了。”
他的妻子,也就是北本先生的长女,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女性,只要有一定的限度,她是不会反对父亲所做的事情。
“不过那个大学生跟岳父和那个孩子是什么关系呢?是怪异幻想文学馆的成员吗?”
“应该是吧。虽然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喜欢怪谈,而像个喜欢运动的人,可是最近的年轻人就是这样,偶尔也会有些奇怪的兴趣。”
“嗯,原来如此。”典夫点点头说。
因为一只脚行动不便使他不能自由自在的享受运动。不过除此之外,他拥有多项的兴趣。例如画水彩、写短诗、围棋是业余三段,还读了很多书,甚至透过相同兴趣结交了不少朋友。他很尊敬岳父,所以不会认为岳父交了什么奇怪的朋友,但还是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大学生。
最后评断出能户耕平这号人物,对北本先生而言,并不是什么有害的存在,就继续跟他谈下去了。
“很遗憾,我对怪异小说不是很清楚。”
“是吗?”
“大概只看过洛夫克拉夫特、布莱克伍德、斯托卡、M·R·詹姆斯、霍奇森等人的小说吧。”
耕平心想其实读过那些就够啦,他也只看过洛夫克拉夫特跟霍奇森。斯托卡是《吸血鬼杜拉卡拉》的作者,结果只是杜拉卡拉声名大噪。曾经仔细读过那本小说,看样子,典夫好像比耕平更适合当怪异幻想文学馆的成员。典夫应该会继承岳父事业中比较正当平凡的部分吧。而比较偏向娱乐的部分大概会另外有其他人继承吧。
这个其他人很可能就是耕平。从北本先生的言谈之间已经可以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对耕平而言,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不愿意,只是很怀疑自己值不值得他这样的信任或期待。自从晚夏那一趟奇妙旅行以来,北本先生就对耕平的勇气、责任感、行动力赋予很高的评价。可是有勇气和责任感并不一定就有能力,如同勇敢的士兵未必会成为优秀的将军。
将来的事先暂时搁一边,目前耕平有件非做不可的事。他借用玄关处的电话,电话的对象人物藤崎顺也接到耕平的电话后,显得有点惊慌。
“能户,你现在在哪里啊?”
“在有电话的房间啊。”
这样的回答不太像耕平的作风。但是在耕平看来,昨晚发生的异常事件,让他对藤崎不得不产生或多或少的怀疑。也许一切都是偶然,但是一票难求的公演入场券,他为什么拿得到,而且刚好是三张。又为什么藤崎自己不进会场呢。关于这几点,至少要听听藤崎他自己怎么说。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嘛。”
“是吗,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吗?”
“我知道你一点诚意都没有。你是不是打好了算盘,期末考的时候,跟我之外的人借笔记啊?”
耕平的声音冷的像干冰一样,藤崎显然紧张了起来。
“喂,等等,等一下!”
“已经没什么好说了。”
“你怎么可以用笔记来威胁我,能户耕平,你这样还算是人吗?”
“你呀……”
耕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但还是勉强继续他的外交谈判,好不容易才引出藤崎的答案。藤崎是在前几天收到了一个未署名的信封。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放着小田切亚弓将在圣路加斯大学校庆举办的演唱会入场券三张,还有一张用文书处理机打的信。信上写着“小田切亚弓希望你把这些入场券交给你的朋友能户耕平,事后会送给你小田切亚弓的签名色纸跟新歌卡带做为谢礼。”
“我当然别无选择啦,对不对,能户?”
“那种连寄件人都不明的信,你也照收啊。要是我,连开都不开就把它扔了。”
“我可是免费给了你小田切亚弓音乐会的入场券啊。就算结果发生了那样的意外,在交给你入场券时,我也不会有罪恶感啊。”
“谁叫你要有罪恶感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要感到怀疑才对。举世闻名的小田切亚弓会指明把入场券交给我这种默默无闻的学生,你不觉得奇怪吗?”
“也不是没想过……”
“不是没想过,所以呢……?”
“但是我又想,大概是亚弓小姐对慈善事业有兴趣吧。”
“哦,是吗?”
耕平只觉得好笑,不想再追究下去了。藤崎虽然是个满轻率的男孩,可是绝不是那种会恶意陷害朋友的人。耕平这么认为,所以他的结论是再逼问藤崎也问不出个结果来的。或许直接跟藤崎面对面有办法问出更多的事,但是光靠电话就有极限了。
“总有一天我会找你把事情说清楚的。就算是骗我也成,你最好先想好怎么说服我。”
“不过,能户……”
“什么事?”
“你想我真的可以收到亚弓小姐的签名色纸和新歌卡带吗?”
耕平没回答就放下了话筒。
从玄关回到客厅时,看见北本先生正在和某人讲电话,还一边不断的动笔写着。坐在沙发上无聊的晃着两只脚的来梦看到走回客厅的耕平就对他笑了笑。耕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还讲不到两三句话,北本先生的电话就结束了。他一手拿着刚才写的备忘录,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来后,喃喃说着:
“原来小田切亚弓这个女孩是宗方礼子的女儿啊。”
北本先生懊恼自己的失察,可是耕平他们知道小田切亚弓,却不清楚这位叫宗方礼子的女性。因时代不同而产生的认知差异似乎是确实存在的。
由北本先生的说明得知,宗方礼子具有相当知名度的女性评论家。大约在二十五年前,一直都很活跃。她写的青春论、恋爱论都上了排行榜前十名,还经常上电视,每周都会在日本的某处开一场演讲会。三十岁前过着单身生活,跟高知名度的建筑家、日本画家、电影导演反反覆覆演出了多次的“感人之恋”,最后嫁给大藏省的高级官员。在那之前,她倡导自由奔放的生活方式;严厉批判旧有的结婚制度;主张女性自主独立;提出激烈的男女平等论。如果跟无名的市民结婚得到平凡的幸福是她所求的,那么还能得到大家的谅解。但是,跟高级官员结婚就有一点棘手了。也就是说,她自己把自己过去所主张的生活方式都一概推翻了。
“什么嘛,说的那么伟大,居然跟高级官员结婚了,真是有够庸俗了。”
她被众多的读者和崇拜者给唾弃了。书不再写了,也不再出现在电视上。在传播媒体的世界,荣枯盛衰的速度是很快的,现在她的名字早已被遗忘了。至于十九岁的耕平根本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但是,被遗忘也未必就是不幸。宗方礼子的先生从大藏省事务次官退休后,担任日本贸易银行的总裁,还稳稳的坐上了东西银行总经理的宝座。在东京世田谷区成城盖了大豪宅,又在轻井泽及夏威夷有别墅——可以说是一个成功的上流社会人士。才色兼备的宗方礼子,在政经界人士齐聚的宴会中,辅助先生深获好评。当然这时候她已经改名为近石礼子。过去她也曾主张过夫妇各自拥有自己的姓氏这些事,她好像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唉,不管怎么说,他们母女俩都可以就是领导时代潮流的才女吧。”
北本先生这么评论后,将备忘录放进衬衫的口袋里,看着来梦和耕平,改变了话题说:
“今天我是打算带你们去狄士尼或是哪里的游乐场玩玩的,你们觉得如何?”
“耕平大哥呢?”
“我没其他的事。”
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的话,耕平本来是打算去参观一下校庆的。可是因为昨天的意外,校庆在开始时就被搅翻天了。现在校园里到处都是面无表情的警察走来走去,精心筹划的展示场、实习商店大概也都收摊了。正在想和来梦去游乐场玩玩也不错时,电话铃声柔柔响起,北本先生拿起了电话。就是这通电话决定了耕平的去处。
“啊,是池之内。”
池之内是圣路加斯大学的校长——耕平花了二十秒的时间才想起来。一般而言,很少有大学生可以马上想起校长名字的。
耕平从来没想过在校期间能有机会踏进校长的办公室。听说五年前圣路加斯大学的棒球队在联盟赛中荣获睽违了二十年的冠军时,当时的校长曾经和学生们搭着肩,在神宫球场高唱着校歌。很可惜,据说那个校长几近于音痴,幸亏校歌、啦啦队歌这类的东西并不需要艺术性,只要唱得精神饱满就可以了。
有些事就暂时不谈了,现在耕平确实身在母校的校长室里。时间是十一月一日,接近正午时分。这个房间虽然老旧,但是屋顶很高很宽阔,年代已久的家俱器物搭配最新型的个人电脑,构成奇妙物光景。房间里有六个人——校长、秘书、北本先生、耕平和来梦,以及第六个人——一个削瘦的中年男性。大人们在生硬不自然中匆匆交换了名片,耕平和来梦只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老实说,在事务所我是担任小田切亚弓的经纪人……”
小田切亚弓的经纪人叫做平岛。给人的感觉像个拘谨的银行员,根本看不出来是演艺界里的人。
“昨天晚上我也在舞台后面,从头到尾都看到了。中途觉得气氛有点奇怪的时候,我就想最好赶快暂停演唱会,可是……”
可是全场充斥着异样的兴奋和狂热,突然中断演出的话,真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反弹?而且也一直没能掌握到暂停的时机。就在这样的犹豫不知所措中,兴奋和狂热整个爆发,造成了那样的惨事。
“给大学里所有学生带来很大的困扰,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歉意才好?”
平岛不断地低头道歉,不过他当然不是单单来谢罪的。表面上他像个卑躬屈膝的男人,但是光靠这样绝对无法胜任小田切亚弓的经纪人。耕平请他尽快切入主题。这番拐弯抹角、居心叵测的话,先是讲得耕平烦躁不耐,后来又让耕平哑口无言,不知该回他什么才好。因为平岛怀疑昨天上台的那五个人不是偶然被选中的。
“我是担心……不知道会不会弯成什么丑闻。”
“绝不可能变成什么丑闻的。”
耕平冷漠的回答。这个经纪人似乎产生了过度防卫心理,坚信小田切亚弓跟耕平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系。真是这样的话,藤崎顺也那一帮人一定也会很妒忌的说“难怪你上得了台”。但是对耕平来说,这只是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天大误会。
“说实话,我是在那次的演唱会才第一次见到小田切亚弓小姐的。很抱歉,我根本就不是她的什么疯狂歌迷,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再说,小田切亚弓小姐怎么可能跟我这么平凡的学生发生什么事呢?”
“说的也是。”
平岛未经思考就点了头,又赶紧干咳几声慌慌张张的解释说:
“啊,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能户先生的意见很有条理,也很合乎道理。让我由衷感到佩服,佩服你的英明睿智。”
让平岛佩服,耕平却不开心,也没有任何感觉。心里只想着藤崎顺也那些怪异的举动。
“不必担心,不管谁问我都会这样回答的,因为事实就是事实。还是您要我签下合约书或什么的?”
“不、不,当然不需要。请您千万不要生气,这是我的工作,当一个受薪阶级就是这样无奈啊。”
平岛告辞了,留给大家的感觉是——说的没错,但是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他之所以告辞离去,似乎是因为他判断不管将来的状况会产生什么变化,现在继续待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助益。
秘书也进了隔壁房间,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
池之内校长和北本先生一样六十岁,头全秃了,但是体格壮硕,那应该是拜学生时代曾经当过足球选手所赐的吧。由五个学院构成的圣路加斯大学校长的位置是由担任五个学院院长的教授轮流坐镇的。池之内教授是民法学者,但任过两年的政治经济学院院长后就任校长。
“北本先生,真是劳笃您了。”
“哪儿的话,别这么说,只是没想到会连续两天出入母校。不过,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怎么好像有点烦恼的样子。”
北本先生特意用俏皮的口吻来说,池之内校长却回给他短短、沧桑的一笑。
“我的确很烦恼,不只是有点,甚至想放弃校长这个职位。”
“别说这种泄气话,平安无事渡过校长任期,不是还可以领到勋章吗?是二等勋章吧?再忍耐一下就行啦。”
北本先生安慰着朋友,却还是无法让校长打起精神来。校长用黯淡的眼神朝窗外望去,不一会儿摇摇头说:
“老实说,校园内散布着奇怪的传言。名优觉得可笑,所以一直没去证实它的真伪。”
“传言……我倒想听听是怎么样的传言?”
北本先生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兴致。校长又犹豫了五秒半左右,但是总之门早已敞开了。
“听说有一群教授和学生沉迷在黑魔术之类的东西里。”
“黑魔术吗?”
奇怪的事情终于要上演了——在一旁听着的耕平这么想。
圣路加斯大学是基督教大学,所以研究所里也设有神学的专业课程。研究跟基督教相关的各种宗教、学说,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对异端教派及恶魔术之类的研究。杨森教、恶魔附身、神曲地狱篇、阿尔比派、异端审问、圣堂骑士团、路易十四世的火刑法庭、驱魔人、吸血鬼、罗丹的恶魔事件、降灵术、魔宴、死亡之舞、蓝胡子吉鲁·德·雷、浮士德博士、拜蛇教——都是这一类的研究。对耕平而言,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名词大会串。
“你是说拜蛇教?”
就只有这个名词是绝对不能够听漏的。耕平选择圣路加斯大学是因为这所大学的文学院非常扎实。他本身跟基督教无缘,也对基督教没什么兴趣。但是,拜蛇教就另当别论了。那是基督教的一支异端教派,在没多久的九个礼拜前,耕平他们所经历的不可思议之旅就跟它有颇深的关系。
“拜蛇教……嗯。”
北本先生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慎重。耕平的视线和北本先生的视线无言地交谈,这不是演技,而是自然的举动。默默看着两个人的来梦,来沙发上悄悄移动身体位置靠向耕平。大概是不安和信赖,在意识的水面下催促着少女的行动吧。
“这个传言证实了吗?”
“正式的证实吗?不,还没有。你不觉得这种事未免太可笑了吗?”
“但是又不能坐视不管,是吗?”
被北本先生这么一说,池之内校长无奈的点点头。随手拿起放在会客桌上的咖啡,却发现咖啡早已经冷却,而且失去了香味,没有喝就又放回了桌上。校长轮廓清晰的脸庞突然阴暗下来,大概是因为窗户照射进来的秋阳被移动迅速的云给遮蔽了吧。
时钟报时正午时刻。
这时候事件的第二幕已经被揭开了。第一幕实在太热闹太激烈了,第二幕的悄然开幕几乎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