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美术馆已经过了十点半,由于馆长正在京都出差,因此我们指示女管理员召集所有目前上班的工作人员,确实调查受损状况并提出报告,这也是我们目前所能做的。
走在长廊,凉子向我问道:
“你现在还会认为今晚的事件全是快乐犯的杰作吗?”
“是的,在看到美术馆的那副惨状之后,我的感觉更为确定。”
虽然管理员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帮忙抓出犯人?不过凉子却以一句“等明天再说”将其斥退,连听取工作人员证词的手续也简单带过,看样子她似乎抓到了某些灵感。
“那么你试着说明看看。”
“这个罪犯与其说头脑聪明,不如说诡计多端,而且对于是非善恶没有分辨能力,让人产生恐惧能为他带来快感;当大楼的机能陷入严重混乱之际,电视仍然正常播出,大楼内的人们可以透过电视明白自己所处的状况。然而由于电话故障,无法使外界得知自己的处境,因而导致焦虑与不安逐渐升高,让人感觉到犯人正以雀跃的心情等着观赏众人惊惶失措的模样。”
听完长篇大论,隔了二秒半后凉子说道:
“推理得不错。”
我没听错吧?“驱魔娘娘”居然会夸奖人!?我还是习惯性地回答:“谢谢!”
只见凉子以指尖轻抓着耳垂继续说道:
“既然是我的部属,怎么可以连这点推理能力也没有。现在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美术馆的画全部遭人从里侧破坏这件事吗?”
“没错,名侦探你的见解如何?”
“我只是助手A而已。”
回答的同时,我的上半身整个往前倾,因为凉子猛然揪住我的领带把我往下拉。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这时我应该生气才对,然而我却不知所措,只是怔怔地盯着凉子的脸。凉子大概是很不满意我以一脸呆相回应,冷冷地甩开手,抛下一句:“算了,我自己去查!”
便踩着响亮的脚步声离去,我想追又不敢追,只好伫在原地,突然间被一个粗鲁的声音喊住:
“喂!你是警察吧,我有件事要问你。”
回过头,眼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那是在电视上看过好几百遍的熟面孔,叫什么名字呢?——一时想不起来。
这名男子的头衔是政治评论家,也担任电视讨论节目的主持人,本人经常自称“海外通”、“国际派”,说穿了全是他自吹自擂。而且说话时总喜欢以手指着对方,这种手势如果在欧洲或美国可是非常严重的冒犯,等于挑衅的行为,很可能会意来一顿拳打脚踢。看他满不在乎地做出习惯动作,可见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提出忠告的朋友。此时他态度激烈、喋喋不休地说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警察一定有隐瞒着什么了,我们有知道的权利,你们应该也要负起告知的义务吧!?”
平心而论,这番话说得一点也没错,然而透过这个男人如金属般尖锐、咄咄逼人的语气,使得我生理上的反感率先被撩起。
“非常抱歉,未经上司的许可,我不能随便答覆您。”
“动不动就看上司脸色,成得了什么事,你没看到这么多人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吗?”
“非常抱歉。”
“你这种小角色跟我说抱歉根本无济于事,每浪费一小时,我就损失三百万圆,我天天都要上电视台、开演讲会,上百万市民都等着听我开讲,看你们怎么给我交代!?”
我无法制止这个男人,心里想着:麻烦你赶快滚吧!
只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因为我不是药师寺凉子。如果我是药师寺凉子的话……
“大叔,你很吵耶,如果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就不要欺负小角色,直接去向顶头上司抗议。像这样只证明了你是个小里小气的男人,我看不仅脑袋小,连那地方也很小吧!”
刹那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不过这个声音除了我以外,别人似乎也听得见。
因为评论家先生的脸色变了,那是一种奇妙、无声的变化。我回过头,看见了声音的主人:药师寺凉子叉着双手目不转睛地瞪着评论家,接下来与我四目交会,立刻叱道:
“礼貌这种东西只有在面对同样守礼的人才派得上用场,像这种无礼的家伙根本不必对他客气!懂了吗?助手A!”
“你——你是什么人?”
评论家又摆出他的招牌手势——伸出右手指往凉子所在的位置戳过去,凉子则冷不防抓住他的手腕,轻轻转了自己的手腕一下。
“漂亮!”
我低语。只见评论家先生的身体飞了起来,在重力无形的手拉扯下摔落地面,不过想也知道凉子已经做了相当程度的手下留情。
“像你这种说话时老爱用手指着别人的人,就是这种下场!以后给我小心点!”
凉子提出严正警告,只不过躺在地上的评论家先生已经昏厥过去,恐怕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拥护者稍后回过神来,正打算逼近凉子的瞬间,距离十公尺外的天花板玻璃突然被砸个粉碎。
碎玻璃像豪雨一股脑地洒在人们头上,那落在地板的响声与人们受伤时的哀嚎重叠在一起,整个大厅充斥着异样的音律。
“事情还真是层出不穷。”
凉子抿着嘴,但也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做的事。
“趁现在快走!”
凉子与我趁着混乱,像卑鄙小人一样逃离现场,跑了一分钟左右,我们来到出入大厅,穿越坐在地上、看来疲惫不安的人群,走向一排大型观叶植物盆栽的一隅。
“怎么谢我?”
凉子突然说道,我不禁睁大眼睛。
“耶?”
“我及时替你解了危,怎么谢我?”
“啊!谢谢你的帮忙,是要这么说吗?”
“难不成你不想道么说?你不感谢我?”
“我没说不感谢你,只是我比较希望你能用别的方法来帮我。”
“这么挑剔!那你希望我用什么方法!”
“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服对方,可以解释我们尚未掌握整个事态的全貌,可能的话,最好冷静等待……”
凉子双手叉着腰,脸颊通红地大吼:
“哟!自己做不到还拿来要求别人,原来你是这种人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不要平白增加敌人,应付那种人,只要我一直低声下气就可以打发过去了。”
“胡说什么!你只要对我低声下气就够了!”
我听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放是决定忽略过去。
“在这里的每个人想出去却出不去,自然会感到焦躁不安,只要程度不算严重,我还可以忍受。”
“既然这么想出去的话,打破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不就得了?我是不会阻止的。”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日本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就算有个人打算草率了给自己的生命,也是那个人的自由啊。”
凉子的音量逐渐提高。
“最重要的是,有人嘴上假装嚷着要自杀,其实是等着别人来劝,我们当警察的哪有多余的闲工夫去理会那种爱撒娇的家伙!光是洗刷无辜被害人的冤屈就已经够我们忙的了!”
那些坐在地板或靠在墙壁的人惊讶地将视线投向我们,我只有噤口不语。此时前方约有三十名男女气冲冲地一边相互推挤走过来,他们的嗓门大得使我可以听见对话内容,他们在抱怨原本预定举办的游泳池畔派对,因为水温、水位只要一个按钮就能自由调节的室内温水游泳池关闭而取消,于是我灵机一动随即转移话题:
“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有心情去游泳啊。”
“当然有,馆内广播又没说请不要去游泳,只要没有明令禁止,要做什么都可以,这种社会风气实在叫人失望透顶。”
连凉子也觉得失望透顶,可见社会风气具的是败坏到了极点。
开不成游泳池畔派对的一行人挤在走廊上,整团挡在我们前方。本来以为凉子会当场大喝一声驱散这群人,没想到驱魔娘娘表现出难得一见的意兴阑珊,迳自绕到一旁的走道,我正想紧跟过去,却被一群人阻挡去路,等他们通过之后,已经不见凉子踪影。
不晓得凉子跟我哪一个是迷路的超龄大孩子,我带着苦笑,准备先返回出入大厅,正巧遇见岸本警部补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做什么?我可不记得我有找你啊。”
“不要那么冷淡嘛,药师寺警现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的事情?”
“你每晚抱着真人大小的紧身衣战士娃娃入睡的事情我倒是听过。”
“有什么不对吗?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这是我个人的隐私!”
刹时变了脸的岸本立刻恢复泰然自若的表情。
“总而言之,我很希望能够与泉田前辈和平相处。”
“不是说过不要叫我前辈吗?最重要的一点,你是室町警视的部属却效忠别人的上司,难道你不怕有一天会东窗事发吗?”
岸本不见丝毫动摇。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我效忠的对象是全体警察,进而是全国,绝不仅限于室町警视个人,况且单单效忠一位上司往往是造成派阀斗争的主因。”
“原来你是这种心态啊。”
“泉田先生你还不是不把药师寺警视当上司尊敬。”
岸本露出轻浮的笑容,亦或是假装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我绝对不可能轻易信任这名高材生。
“我不会在室町警视手下做事的同时又打探药师寺警视的事情,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泉田先生你真是个大好人。啊,不要瞪我嘛,我知道泉田先生实力高强,让我们和平相处吧。”
说着,岸本立刻退了一步。
“也许再过个几年,我就成了你的上司也说不定哦。”
这句话说得我毫无反驳的气力,我只有垂下肩头,转身离去。真是个乱七八糟的夜晚,接连遇到比药师寺凉子更教人不愉快的人。
我一边走着一边寻找凉子,可惜一无所获。反正她是不可能跑到外面去的,很快就会看到她吼着:“助手A!你是跑到哪里去混了!”
所以我决定把找人的工作交给我的上司,自己则走向饭店的柜台。
中年侍者立刻认出我,并向我走来。他立刻收容了从川名英二那个吸毒的年轻人手中逃离的少女,只见他脸上泛着温和的微笑行礼致意。
“您辛苦了,刑事先生。”
态度自然的寒喧舒缓了我的情绪。
“那名少女情况如何?”
“我让她先冲个澡、再喝杯热牛奶,现在安置在客房休息。”
“真是麻烦你了。”
我感到过意不去的是,即使加害者已经得到应有的报应,然而对于受害者的接济却需要左邻右舍守望相助的精神,能够得到如此好心的帮助,在那名少女来说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哪里,我们才是给刑事先生们平添困扰。”
“这是我们身为公仆的义务,其实我来是想请问你一件事。”
于是我询问侍者,在这栋大楼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谣传,不管任何芝麻小事都没关系。
“我的确听过奇怪的谣传。”
侍者的语气采取相当的保留,但可靠程度至少比岸本强上一万倍。
“是不是墙壁里有怪声之类的?”
我探出身子,侍者则轻轻摇头。
“有一点点不同。”
“怎么说呢?”
“不只墙壁,地板与天花板都传出过怪声。”
“可以请您详细说明一下吗?”
插进这句话的人,不用回头听声音也知道是谁,待者的神色并未受到影响。
“好像有人在偷窥——刚开始是听到这样的说法,后来在明明已经上锁的客房里,家俱被翻倒甚至遭到破坏,房客也抱怨连连,我们只好表示住宿费全免,希望客人对这件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服务业嘛,最怕传出不好的名声,这栋大楼所使用的大理石材是采掘自什么地方呢?”
“记得是土耳其进口的最高级石材。”
听到土耳其,我就想起让我的味蕾与胃袋蒙受巨大损害的那顿宫廷料理。当然,料理本身是无辜的,正如同大规模科学活动与宗教一样,犯错的永远是人类。
“是土耳其北方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高市先生知道吗?”
“理事长吗?应该吧,听说在这栋大褛兴建期间,他亲自参与了许多工程的进行,并没有事事交给专家去做。”
凉子颌首。看着她的侧脸,我内心略显焦虑不安,因为想起刚才岸本的表情跟语气,我很想告诉她不要相信岸本那种人,但却怕被她当做多管闲事。我倒不是担心凉子,如果凉子被岸本那种货色搞垮,就太对不起德古拉伯爵了,毕竟她是“连吸血鬼也会吓得退避三舍”的女人。
“非常谢谢你提供的宝贵意见。”
凉子说完,侍者再度露出温和的笑容,行完一鞠躬礼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凉子以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真是的,你怎么可以到处乱跑?”
“啊!对不起。”
“这里随时可能会发生状况,你必须跟我一起行动!”
此时传来响亮的脚步声,一个语气严厉的女性声音劈头落下:
“药师寺警视,有件事想请教你一下。”
这次轮到室町由纪子上场,只见眼镜底下那比起警官更像是训导老师的目光腾视着我们。正确说来,她瞪视的对象是凉子,我只是多出来的小角色罢了。
“在饭店的二○○八号室……”
室町由纪子如此宣告。
“一名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刑事与身材高大的男刑事在非法使用暴力之后扬长而去,这指的应该就是你们两个吧?”
确实是我们没错。正确说来,丰法使用暴力的是凉子,我只是在一旁隔岸观火,但由于我并未出面制止,说起来也算是共犯。于是我答道:
“当时在二○○八号室里,一群吸毒犯正企图对未成年的少女施暴,我们在接获被害人的通报之后立即前往,同时没收证物,完全按照正常程序。”
“没有严刑拷打?”
“没有。”
“你该不会是在袒护驱魔娘娘吧?”
“如果说驱魔娘娘……不,如果说药师寺警视认真严刑拷打,死亡人数至少有一打。”
我说道,室町由纪子则惊讶地看着我。
“我问你,泉田警部补,你确定你没事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是受到驱魔娘娘洗脑才说出这些话。”
“那叫做陶冶!”
凉子挺起饱满富有弹性的胸部,那是与她的腿同样傲人的部位。
“说薰陶也可以,总之伟大的人格能够使周围沐浴在其光芒之中。意即我等于是太阳,而泉田就跟行星一样。”
“言归正传,泉田警部补。”
由纪子对凉子视若无睹。
“投宿在二○○八号室,名叫川名的房客前来抗议,表示你们两人非法施暴,他要求你们道歉,否则将视情况提出告诉。”
“告……诉!?”
我不自觉的加重语气。曾听过有人认为“我戒不了烟,是这个卖烟的社会不对!”因而一状告上法庭,想不到现在又冒出这么一个怪胎。
“不自量力。”
凉子嗤之以鼻。
“在这个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世界,若是某个律师或报纸提出:‘吸毒成瘾、强暴少女是市民应有的权利’这种话并不足以为奇,只是……由纪,你该不会也想跟那群白痴同流合污吧?”
由纪子的表情像是喝了一大瓶醋。
“重点在于你们有没有对他施暴,是不是真的对他又打又踢?”
“没这回事。”
“真的吗!”
“我只是踩了他那猥亵的兽欲根源一脚而已。”
凉子毫无反省之意,反而还得意地抬高穿着高跟鞋的右脚。
“我的腿生来不仅止于观赏之用,这可是一双能够踢散并踏碎邪恶势力的正义美腿!”
“那你应该自己踩自己才对。”
由纪子不屑地啐道,接着转向我。
“在上司失控之际适时提出劝谏,应该是身为部下的责任之一吧?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像泉田警部补你这么优秀的人材为何只在一边袖手旁观呢?”
“谢谢你的赏识,然而我们并不是在市民示威运动当中使用暴力。今晚那群二○○八号室的房客只受了这点程度的皮肉伤已经算很幸运了。”
“说得好,真不亏是我的徒弟。”
凉子得意洋洋,看来我的头衔又多了一个。由纪子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所谓近墨者黑:没想到在NONCAREER中前途备受瞩目的泉田警部补,现在已经完全成了驱魔娘娘唯命是从的手下。”
我之所以成为药师寺凉子的部属根本不是出于自愿,还不都是一纸强加诸于我的人事命令,因此我冷冷地答道:
“这不关你的事吧。”
“没错,根本不关你的事!”
“药师寺警视,请你不要说话,你一开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而已。”
“你胡说什么?这一开始就是跟我有关的事情,你以为我会把自己的责任推卸给部下吗!?我可不是大藏省或厚生省的政府官员。”
室町由纪子并未回应凉子的话,只见她的视线移向一旁,一个人影逐步走来,是川名英二。
“对!就是这个女人!”
男子嚎叫道,半屈着腰,站姿看起来相当窝囊。脸部表情因痛苦与憎恶而扭曲,被凉子的高跟鞋踩过的胯下到现在还很痛吧,不过我一点也不抱持任何同情。
“混帐,我要你再也当不了警察,就此在社会上消失无踪,给我走着瞧。”
“有种就自己放马过来,还是要向你爹地哭诉?”
凉子的讪笑重叠着一个厚重的嗓音。
“别指望我会袒护你,英二。”
“爹地……!”
川名英二伫在原地动也不动。站在我们视线前端的正是高市理事长,在不可置信之余我终于开口问道:
“那个名叫川名英二的人真的是理事长的公子吗?”
“是的。”
无论拥有多少缺点,高市都保持着堂堂正正、仰不愧天的姿态,即使是牺牲他人,对他而言也是堂堂正正、仰不愧天的事情。
“恕我冒昧,你们的姓氏并不一样。”
“我已经离婚了,英二是跟着我前妻、也就是他母亲的姓,对英二来说,这件事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
“所谓的借口是?”
“他可以将自己的怠惰与一事无成归咎是父母离婚的错。”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投向川名英二,亲生父亲的冷漠与侮蔑使得年轻人全身颤抖,只是不晓得是出自愤怒亦或是绝望。此时我开始对这个年轻人感到些微的同情。
“原因只在于父母离婚吗?”
凉子提了一个很平常的质问。从充满嘲弄的语气可以明显听出她的话中有话,一个威严父亲对贫弱的儿子来说,可能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如果英二还有其他理由,可以直接询问他。他既然过了二十岁,应该已经具备回答问题的能力才对。”
“少瞧不起人,王八蛋!”
突然爆出一句怒吼,口中满是与创意无缘的咒骂,伸手想抓住高市的不用说就是川名英二。在他的手刚揪住父亲衬衫衣领的瞬间,凉子猛然锡出她的“正义飞腿”,高跟鞋前端从后方嵌进川名的胯下之间。此时的我带着由衷的同情,目睹失去意识的川名如同深海鱼一般平躺在地板。
高市泰然自若地整整衬衫的衣领。
“让各位见笑了。”
高市连头也不点一下,反倒是由纪子略显狼狈,一边推着根本没有歪掉的眼镜一边答道:
“啊……哪里哪里,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接下来的善后问题就麻烦你们了,我必须负起身为海滨都市广场……不,湾岸开发事业组织理事长的责任,无暇顾及私人事务。”
“那么令父子……”
“既然是现行犯,事实胜于雄辩;他又不是未成年的小孩,应该自己打起法律责任。”
所谓的“冷酷无情”就是像他这样吧!连室町由纪子也一脸为难,拼命思考要如何应对。而我的上司药师寺凉子,却以高跟鞋尖戳着倒楣的川名英二的身体喃喃自语:
“真是好狗命,竟然还活着。”
昏死的川名英二被抬出大厅,由海滨都市广场的工作人员负责运送到医务室治疗,目送一行人离去的室町由纪子回过头怒斥凉子: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真的是太过分了!也不先听听川名英二的解释……”
“噢呵呵呵!我听得够多了!没有比丧家犬发牢骚更悦耳的了,我就是想听这个才来当警察的,刚才真是太过瘾了!”
“我就不相信哪一天你成了别人的手下败将时不会说出这些话。”
“哎呀,这一点你请尽管放心,我是不可能输的,更何况对手是你,一开始就确定自己不会输,真是无趣到了极点。”
“你可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这些话。”
“不可能,我怎么有办法去记得这么多,我这个人永远是往前看的。”
这两人从大学时代开始斗到现在还斗不腻的样子,我摇摇头,此时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请问,你们是警察吧?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声音是来自一名中年女性,身着看来颇为昂贵的淡红色和服,纤瘦的外型给人气质高尚的印象。同一个问题的问话方式却与先前那个评论家有天壤之别,不过名气差不多一样响亮,连我也知道她的名字,记得是叫浅并京华没错。
她是作家。作家分成许多种类,她是专写“论”的人。写作范畴包括:恋爱论、青舂论、人生论等等,近年陆续推出畅销作品。据说去年出版的“爱的真实”一书有一百万本的销量,今年出版的“真实的爱”依然畅销一百万册,照这样推测下来,到明年所出的书不是“爱的爱”,就是“真实的真实”吧。
想着想着,注意到我们的凉子提高音量:
“哎呀,‘谎言的爱’的作者浅井老师……不,好像是‘爱的谎言’才对的样子。”
浅井京华女士当场愣在原地,我瞄着凉子端丽的侧脸,分不清她只是单纯记错书名,或者是故意的。
“感谢您对我们警察同仁的支持,一直受您照顾了。呵呵呵,我是警视厅刑事部的人,‘这个’是我的部下。”
“这个”指的就是我,浅井京华女士好不容易才恢复原有的态势。
“你真的是警察吗?”
“耶?难道看起来像超级名模或是电影明星?”
“不……啊,我是觉得……你打扮得实在太花俏了——就公务员来说。”
“请放心,我跟我的长官是不同的。我既没有虚报公帐也没有收受贿赂,全是自己掏腰包添购行头,噢呵呵呵呵——”
浅井女士蓄意咳了几声,似乎是被毒气呛得喘不过气来。
“我与你们警界高层许多长官都是好朋友,却不晓得其中有像你这么独特的人物,可见警察真是个‘相当’开放的组织。”
“哎呀,您太高占了,其实我只是特例。”
我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药师寺凉子也有如此自知之明,紧接着插话的是室町由纪子。
“没有错,浅井老师,这个人是相当特殊、异常的例子,请您千万不要误解。”
“啊,室町小姐,好久不见了,我几天前才见过今尊,他对你优异的表现赞许有加呢!”
原来如此,看来浅井女士是属于室町由纪子人脉关系里的一名,凉子就是知道这一点,刚刚才放意冷嘲热讽?亦或许是每逢警界发生冤狱事件、虚报公帐等不利状况之际,浅井女士总是为涉案的警察辩护,因此凉子才看她不顺眼?到底详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驱魔娘娘”对自己向来宽宏大量,但对警察全体组织却是严格相待。
就在凉子与由纪子针锋相对的当头,我开始将自己先前的说法付诸实行。我巨细靡遗地向浅井女士说明整个情形并希望她保持镇定,边听边点头的浅井女士突然提出问题:
“刑事部长跟部长刑事,哪一个职位比较大?”
“耶?”
“我实在弄不清楚,能不能请你告诉我?”
“刑事部长的职位是很高的,各郡道府县只设一名;而部长刑事指的是负责刑事搜查的巡查部长。”
像我自己去年就还是部长刑事。浅井女士听完之后点点头,接着半噘起嘴,刻意压低声音转移话题:
“堂堂的大男人被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女人呼来唤去,想必心里很不是滋味吧?”
“没有这回事。”
“哎呀,你的立场真是两难,那个花枝招展的轻佻女人再怎么样毕竟还是你的上司。”
“您不应该随便批评刖人,请您收回这句话。”
浅井女士想必是被我的表情跟语气碰了一鼻子灰,于是打算转身离去以掩饰脸上的表情,不料却传来凉子的声音:
“给我站住,那边那个丑女!”
空气瞬间带电。
浅井京华女士继续走了三步路,直到第四步才回过头来。因为她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会意刚刚的名词指的是自己,然后朝着面向自己走来的凉子说道:
“你……你现在是在说我吗?”
“除了你以外还会有谁?”
浅井女士为之气结。
“你、你竟然这样说我!过去曾被誉为文坛第一美女的我!具有道德良知而且还是畅销作家的我!文化厅长官与参议院议员见到我都不忘前来向我寒喧……”
“道德良知?哪有人自己说自己具有道德良知!花枝招展的轻佻女人?以貌取人还称得上具有道德良知吗?”
室町由纪子出面充当救星。
“好了,你也该适可而止,这位可是我们警界相当重要的文化人士啊。”
“少插嘴,你就待在你那个穷酸到连镇公所也要虚报公帐的小镇,乖乖当你的副镇长!”
“你瞧不起神圣的地方自治!?”
“我哪有瞧不起地方自治,我指的是你。”
“可不可以打扰一下?药师寺警视。”
我喊道。因为她们两人都是警视又是参事官,不加名字就无法区分。于是我的上司没好气地回过头。
“做什么啦,没看到我在忙吗?”
“请你看看那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一处,上头铺着绣有传统葡萄藤蔓花纹的地毡,此时地毡出现大小不均的起伏,注意到这个现象的每个人立即尖叫起来并急忙躲开。
凉子与由纪子也静了下来,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光景。地毡的起伏开始加速,朝我们所在的方位直窜而来。
“地、地毡下面好像有东西……!”
高分贝的悲鸣此起彼落,一名身着和服的中年女性跌在地上,正是浅井京华女士。
由于无人伸出援手,我只好冲上前揪住她和服的衣襟和腰带,将她抱到地毡以外的范围。
地毡剧烈起伏着,并发出难以形容的怪声,最后裂开,纤维弹起四散,浅井女士昂贵的草屐飞上半空。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一只分不清是蜘蛛还是蝎子的多足动物的庞大黑影。碎裂的地毡继续起伏了二、三次之后就回复平静,从破裂处可以窥见泛着光泽的平滑大理石地板。
浅井女士歇斯底里地叫嚷着,由纪子则在一旁进行安抚。凉子则是露出一副“干嘛救她”的表情,难得的是她并没有脱口而出。当骚动告一段落,我们去见警视总监,说明事件经过之后,由纪子提议道:
“我想试着逃出去跟外界取得联系。”
“不、不成。”
总监甩动着两颊的肉团。
“这行动不但危险而且过于轻举妄动,应该保持冷静等待外界的救援,我想应该不会等太久。”
“您说的也许没错,只是这里有二百名警界相关人土,却个个束手无策只能袖手旁观,不知道事后会被媒体如何看待。”
此时凉子又多嘴了:
“媒体想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毕竟这是他们的工作,只有在专制国家里,媒体才不说警察的坏话。”
“这完全是两回事,你能坐视警察蒙受不公的批评吗?”
“谁管得了那么多,只要我自己得到公正的评价就够了。因为我是淡泊名利的,对吧?泉田。”
这时要寻求我的支持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话又说回来,我到现在才想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警政署长与警视总监身旁一直有SP(SECURITY POLIC),意即警视厅的警护课员紧紧跟随,他们携有手枪,人人身怀高超的格斗技能。因此我一边担心自己多管闲事,一边试着提出建议,希望由其他长官来保护署长与总监,让这群保镖转而保护一般市民。
“你在胡说什么!要是长官与总监发生不测该怎么办?SP这个单位原本的任务就是保护要员……”
声音来自警务部长,警视总监不由得露出苦笑。
“不能本末倒置,市民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虽然已经造成数十人的死伤,不过还是派出一半的人员到房间以外的地方巡逻吧。”
“可是……”
高官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凉子粗鲁地努嘴,催促我离开房间。
这栋摩天楼内部的男女超过一万人以上,想要统一所有人的行动根本是不可能的。
虽说日本人堪称是全世界最听话的国民,然而在不见犯人踪迹、无法得知外界状况、毫无获救希望的情况下,群众是组对不会一直沉默下去的。
“负责人快想想办法啊!”
如果只是被骂就能了事,应该算运气不错吧。问题在于:究竟谁是负责人呢?
目前尚不知事件会以什么形态落幕,不过在一切结束之后,海滨都市广场的经营主体湾岸开发事业组织与警察之间互踢皮球,推诿责任的情景已经可想而知。
“唉……唉!真是个多事的夜晚。”
凉子轻轻伸着懒腰,似乎毫无自觉今晚多起事件她都涉足其中。而我自己也和评论家及浅井京华女士牵扯出纠纷,没什么资格道人长短。
人们群聚在设置于大厅的大画面萤幕前面,画面正播出地方电视台的深夜新闻,轮到一名装模做样的中年新闻主播说话。
“目前接获最新消息,海岸副都心的海滨都市广场发生异状,不仅是湾岸署,就连警视厅也已经紧急调派人力当中,详情仍不清楚,本电视台的记者正赶往海滨都市广场的途中,随时为你插播最新消息……让我们先看一下广告。”
大伙松了一口气,媒体总算报导出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现在还播什么广告。”
“要不要改看国营频道?”
“更糟,他们还悠哉地播着介绍日本传统音乐的节目呢。”
好不容易等到广告结束,新闻主墦再度带着煞有介事的表情出现。
“根据消息指出,今晚在海滨都市广场举办了警界相关人士的集会,警政署与警视厅的高层主管均列席其中。如果这是一起恐怖份子挟持人质的行动,将成警政史上史无前例的事件。”
现场一片哗然,因为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其实就在五分钟前,我们针对这次事件询问了警视厅宣导课,所得到的回答是:无可奉告。一分钟后本打算继续追问,电话却打不通,总而言之,这绝对是一起事关重大的案件。”
一呼一吸之后——
“本台又接获最新消息,据报警视厅第一机动队以及第六机动队已经前往湾岸副都心,此外第二机动队、特殊车辆队即将整装出发……事态的紧张程度有意发升高的趋势。”
我的身旁传来讨论声,两名看似警界相关人士的男子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我一开始就不赞成让长官与总监同时出席特定候选人募集选举经费的派对。”
“事后一定会被媒体大加抨击,想不到居然会被电视台得知这个消息,情报管理单位都在睡觉是不是?”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我想。所幸这两人我都不认识,于是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凉子的存在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简直可称得上一项奇迹,不过次元不高就是了。
“二机出动就表示要走水路。”
凉子叉起双臂,二机是位于横川桥总部的第二机动队简称,专门负责水上巡逻与救难,又称“河童二机”。不等我回答,二楼走廊处的人群开始鼓噪起来,与先前无法相比的大批巡逻警车、装甲运输车、消防车、起重机等等陆续抵达,宽广的前庭填满一片灯海,警笛响彻云霄。
“阵容真庞大。”
“这是当然啦,所有警察必须救出警政署长与警视总监才行,今晚哪有空闲顾及其他意外与案件。”
我是已经习惯了,如果警务部长听到凉子这番逆耳的挖苦,铁定又会刺激到他脆弱的神经。
“这下可以安心了,来了这么多警察。”
“总算得救了。”
信赖警察实力的善良百姓频频发出欢呼,被凉子当场摔出去的评论家、浅井京华女士以及福神议员想必都在其中,此时凉子将视线投向大画面萤幕,并要我看仔细。
“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可是你看,后面并不是警察。”
整片海埔新生地不断涌进一团又一团的光点,然而巡逻警车与装甲运输车的数量并没有那么多,不用说也知道是在得知湾岸副都心发生大事件之后,蜂拥而至的一群爱看热闹的人。过去在神户发生大地震、富士山麓发现制造毒气的工厂时,许多人还携家带眷前来观光,这群人与“一定会徒增灾民的困扰吧”或者“如果毒气外泄怎么办?”诸如此类的联想力向来无缘,反正空闲多得是,正愁没地方消磨时间。不过在今晚这种情况下,应该也不乏担心前往海滨都市广场迟迟未归的家人安危而驱车前来的亲友团……
凉子耸耸肩,这个简单的动作能做出架势的人并不多见,可以肯定的是凉子就是其中一个。
“泉田,如果说你描绘的嫌犯形象是正确的,那么现在看戏人潮暴增,想必会令他大为兴奋吧。”
我默不作声的望着凉子,她自己才是一副兴奋不己的表情。
“好!精彩好戏就要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