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勉工作后希望得到称赞,这是一般人正常的要求吧——大部分人都不会要求什么“万石封赏”“加官进爵”的。至于我么,为了消除时差造成的昏昏沉沉,只求让我沉沉睡一夜就行了。
这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愿望了,我醒来的时候只却记得一夜乱梦,至少有四个。而且梦的内容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脑袋发胀神志不清。借着透过窗帘的晨光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了。
昨天的记忆像录像似的重播起来。
我想起那番痛苦的拷问结束后,三个加拿大人和两个日本人赶到了宾馆。那些加拿大人是皇家骑警的警官,日本人则是温哥华总领事馆的馆员。我的上司——驱魔娘娘药师寺凉子,早已伸开玉指纤纤的魔爪等着牺牲者上门了。
那两个日本人本想挥起“外交官特权”的利剑,从加拿大警察手里夺回总领事。但他们一见到不堪形容的总领事,就只好狼狈地随着凉子的步伐任她摆布了。凉子用娇美的玉指指着总领事馆馆员的鼻子,一通好训。馆员们只有歇斯底里地重复“不能回答”“无可奉告”,连让总领事穿衣服的要求都无暇顾及。
另一边,代表加拿大方面的吴警部向那两个日本人澄清说:“我们是应日本警官的要求释放了总领事。在此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是日本人自己的问题,与我们一概无关。如果一定要我们插手的话,就请总领事再跟我们警方走一趟。这位女士说……”
“这位女士”药师寺凉子点头肯定。
“……她说,总领事与杀人事件的两名被害者相识,并且坦白曾经有过大额的金钱交涉。我们要跟皇家骑警温哥华总部详细报告,也必须通报日本政府,可以吧?”
两名领事官员顿时面无人色。凉子高高奏响嘲笑的钟声:“这个变态上司一被放出去就回领事馆?不需要湮灭证据的时间吗?”
被步步紧逼的领事官员们,无奈之下权说“总领事夫人没有投诉家庭暴力的意思”——早说不就好了嘛。
结果,加拿大方面卖了个大大的人情,算允许了高山总领事回家。在时尚潮流感方面极富个性的精英外交官终于穿上了衣服,在部下们的陪伴下,一边做出“给我记住”的口形,一边仓皇地逃出拷问现场。
等吴警部憋着笑走了,我才问上司:“您认为杀死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的是总领事馆的人吗?”
“NO。”
“能问问理由吗?”
“对那些家伙来说,贪污公款根本就不是犯罪或者坏事。他们以为,用国民血税开秘密派对也好,挥霍购买奢侈品也好,建宫殿一样的大使馆也好,全都是自己作为精英的当然权利。但是杀人不同——一时冲动动手打死逆上的人还罢了,计划杀人就超出他们的限度了。”
“我也同意。”
“你说得好像很拽似的嘛。”
“对不起。”
……经过这段话,得出“杀人事件的犯人另有其人”的结论。不管怎么样估计早晚免不了去总领事馆一趟,不过凉子的工作欲随着日落同时转到了西半球上空,只管拉着我去了唐人街。
“陈家菜馆的粥真不错啊。”
我一边念叨着起了床,在浴室洗漱打理完毕,八点整摁响了凉子套房的门铃。
“早上好,monsieur!”
我并不觉得自己作为普通地球人有什么特别灵敏之处,但这次差点在没有任何障碍的水平地面上做个前滚翻之类的华丽表演。
我小心地站稳,一边调整姿势,一边确认声音的主人——
我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两位典型的法国侍女,都是优美可爱的美少女。不错,两人都像五月的鲜花嫩叶一般娇艳美丽——是栗色头发的露西安和黑色头发的玛丽安,两人常年呆在凉子在巴黎的豪华公寓里。也就是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人突然出现在巴黎往西九千公里的地方。
“当然是我叫来的啦!”
声音从一角传来——我的上司正在餐厅一隅。
一瞬间后,我的视线以快得飕飕响似的速度滑开。药师寺凉子宽宽松松地穿着一件大大的男式丝绸衬衫当睡衣。这倒也无所谓,但衬衫下完美无缺的长腿也暴露无疑,就算不至于衬衫下什么都没穿,我也绝不敢多看。那简直是对眼睛的毒药,完全剥夺我正视的能力。
凉子让侍女们退下去,叫我坐到桌旁,我才终于从困境之中得救——我总没有透视桌子下面的本事吧。
黑发的玛丽安和栗发的露西安并排站在凉子左右时,好像大朵的红玫瑰衬着清秀的风信子一般,别有一番风情。百分之九九点九的男性都会受到美的感染和震撼吧。能被排除在外的之后真正的同性恋者和深知她们真相的人——虽然算不上光荣,我反正属于后者。
我也坐到桌旁,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放着半打本地的早报,最上面的一张格外醒目:
“衣带渐宽,讨论日本文化的高山总领事”。
这样的标题旁边配着大幅照片,占据了报纸版面的正中央。不说文章写了什么吧,照片内容正是只穿一件女性内裤蜷坐在地板上的外交精英阁下。“衣带渐宽”这说法是够损的,可他本来就不是正襟危坐的样子,怪不得受人揶揄。
“这下总领事阁下算完蛋了啊。”
“那也不一定。很有可能他偷偷跑回日本,老老实实呆上一年半载就又复活啦,比如当个特殊法人的常务啦、大学国际学系的教授什么的。”
我并不想对总领事阁下的第二人生多嘴多舌,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当女子大学的教授吧。
品尝着露西安给我冲的香浓咖啡,我向上司问道:
“那,您有什么企图?”
凉子很不满地瞪着我: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说得我好像藏着什么阴谋似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我只有‘阳谋’,才不是什么阴谋呢。”
“啊?”
“我才不偷偷摸摸的,要堂堂正正的做想做的事情。”
“……您特地把露西安和玛丽安从巴黎叫来的吧?想要她们做什么?”
“让她们做饭,还有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啊。还有,你也说了,这边的风景很美,也让她们俩来欣赏一下嘛。”
“不要骗人了啦!”——这种话说不出口,悲愤之下我只有把叉子上的煎蛋卷送到嘴里,美味得像在口中溶化了一样。我忍不住发出赞叹的声音,马上被美貌的妖女所利用:
“正是啊,就是为了让她们给我做这么美味的煎蛋卷才叫她们来的呀。玛丽安、露西安,泉田夸你们做的煎蛋天下无敌呢。”
凉子台词的后半是我推测着翻译的,应该不会错。听到凉子用法语跟她们说完这话的美少女们,都向我微笑:
“merci,monsieur”(谢谢,先生)
接下来还是法语的对话。在凉子开口问我之前,我就赶紧摇头:“啊,不用了,我吃够了。”
“咦,你听懂了?”
“我偶尔也会一点心电感应的。”
我说着笑不出来的无聊笑话,为了避免遭到反击,把目光移到报纸上,一遍浏览着英文单词,一边整理思绪。
露西安和玛丽安都长着一副连虫子细菌都杀不死似的天使容颜,其实可不是普通的侍女。玛丽安是武器专家,露西安是电子机械天才。她们的战斗力我还一次都没真正见识过,不过跟只会欺负弱者的日本暴力团员相比,以一当百绝对没问题。
所以我不得不探听凉子把她们从巴黎叫来的意图,是跟那两名死去的日本男女有关吗?准确的说,我想象不到除此以外的任何理由。凉子只是恰巧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引起这件事的可能性太小了。
“这么说对已经死去的人有失敬意,不过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都是靠着利用他人秘密敲诈为生,被任何人憎恨都不稀奇。可能就是其中某个人杀死了这两人,企图嫁祸给日本总领事馆吧。”
我试探着上司的表情,凉子却只默默地把咖啡送进口里。
“就算不能完全嫁祸,让事件跟外交机关扯上关系的话,案件调查起来也就迟钝麻烦多了。能连这一步都算计好,说不定是清楚总领事馆内部情况的人物呢。”
凉子把Meissen出品的咖啡杯放回碟子上,抬起浓密纤长的睫毛盯着我。
“那个混蛋的加长车啊。”
很突兀的话题,却唤醒了我的记忆。昨天停驻在杀人现场附近的豪华车,窗户上贴着黑色的贴膜。
“我知道车的所有者了。”
“……谁?”
意料之外的,凉子俯身到我耳边用明晰的声音说:
“格利高里·佳能二世。”
格利高里·加农(Gregry Canon)二世。
我知道这个名字。包括我在内,整个地球上得有一亿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他的头衔是电影制作人,也兼做导演,说他是跨国财团的经营者、身家亿万的巨富、游戏软件的研发者等等也都没错。
他年纪好像是五十岁上下,我只通过电视和照片见过他的模样。中等身材,有点发福的倾向,过于宽广的额头,红润的皮肤,下巴上蓄着暗褐色的胡子,带着一副很不协调的小眼镜——以上是他的容貌特征。
他经手制作的作品《神曲·地狱篇》、《CREAM HILT》、《火烧迦太基》(译者注:Carthage,腓尼基人在非洲北岸建立的殖民地,公元前六世纪时以地中海为中心,是相当繁荣的城市。146年因为在战争中败给罗马人而灭亡,在罗马帝政时期曾经重建,成为非洲地区的中心。最终遭到伊斯兰教徒的袭击而衰微)等等,全都是使用了最新特技技术、耗资上亿的超大制作电影。这些作品不仅倍受电影评论家的吹捧,票房盈利也相当客观,因而不光电影界,在艺术界、各种媒体上都占有压倒性的威势。他本人还是政界保守派的主要赞助人,有“Spectacle Gregry”、“一亿元大加农(hundred million dollor canon)”等种种外号,不过在表现力贫乏的日本媒体上被称为“好莱坞之王”。据说他的个人总资产有百亿以上,什么比佛利山的豪宅之类早就不在话下了。
“这位加农炮先生(Mister Canon)为什么想监视您的行动呢?”
——当然,总不可能是监视我的行动的。光知道加长车的主人是谁,并不等于只有加农本人会坐在车上。
凉子立刻回答:
“选拔喽。”
我眨眨眼,愣愣地看着上司大人。
至今为止,加农在自己的作品里采用过很多女演员。可想而知,她们都享有举世盛名和巨万财富。很多兼有美貌和才能又野心勃勃的女子纷纷聚到加农身边,说是全世界范围的选美也毫不夸张——大概只有戒律森严的伊斯兰教国家除外吧。当然大部分的女性都无法从激烈的竞争中胜出,最终只是奉献给了“一亿元大加农”一时的欲望而已。
她说“选拔”,肯定是开玩笑罢了。我正想着,又看了我上司一眼,不由觉得,就算真是那也毫不出奇。格利高里·加农二世到现在为止起用过的女演员里,还没有一个真能比得上凉子的美貌的。当然,并不是光凭美貌就能当演员,但是以凉子而言,行动能力压倒性地远远超出她的存在本身,美貌反而不那么突出了。她的射击本事近乎神技,剑道上是天才;手里只要有一根台球杆,两分钟内能撂到一打壮汉;要说体态轻盈,大概只有在月球上的宇航员才能跟她分庭抗礼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他为什么会在温哥华呢?”
“温哥华有‘北好莱坞’之称啊。这里是电影制片厂和相关制作人员投石探路的必经之地嘛。”
“啊,是这样啊。”
“而且加农好像在这儿附近的维多利亚市有别墅。”
“是非常豪华的别墅吧。”
我在脑海里翻开地图册。维多利亚市是温哥华向西南跨海约100公里,位于温哥华岛南端的小城市。温哥华市和温哥华岛是不同的地方,很容易弄混——但这个问题可不能怪我。
原来,在这周边地区进行勘探开发的船长姓“温哥华”,这个岛就是以他命名的。后来加拿大大陆横断铁路完工,以铁路终点站为中心建立起了都市圈,又被称为“温哥华”——
当初要是起个不一样的名字,就不至于把后人弄糊涂了。不过命名的是某个铁路公司的董事长,而他似乎并没有考虑到会给学地理的少男少女带来什么麻烦问题。
听说维多利亚市有很多美国大富豪的别墅。那个地方气候温和,风景迷人,处处是鲜花绿叶,堪称园艺爱好者的圣地。眼下是北国的四月,还不是花草繁盛的季节——不过凉子要去那里的话,目的当然不是赏花。
“您想去维多利亚吗?”
“你怎么知道?”
“按您的性格,肯定再不想跟总领事馆这种肮脏的地方打交道了吧?”
“看来你也懂得一点我的心思了嘛。既然知道,就跟我一起去。”
估计日本方面接下来也不会再协助加拿大调查案件了。就加拿大方面来说,本来又不是本国国民被杀,不大可能在日本不协助的情况下追根究底的搜查,最多只是过过形式,结局自然变成死案罢了。
应该已经分别联系过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的家人了,据我所知都还没有回应。连提出领取遗体的人都没有,说不定两人都没有其他家属,孤身一人罢了。这两人漂泊海外挣扎求生,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也是挺可怜的。不过他们生前过得不干不净,老实说也很难让人深深同情。
但是这件事还有几个小小的芥蒂,无声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正想着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维,突然听见叮当一响。凉子动了一下——叉子掉到地上了。她微微地抬了一下手,制止了正要去捡叉子的玛丽安和露西安,反而看着我说:
“泉田君,捡一下。”
“啊,是。”
理所当然的命令,我心理上都没有任何抵触的空间——钻到桌子下面才想起来,她自己捡不就好了么——银色的叉子正好掉在凉子脚边。
飞入我视野的是凉子的腿。她双腿充分地舒舒服服交叉着,连拖鞋都没穿,赤着一双白足。外形上真是美到极致,不光腿线无可厚非,连脚趾甲都是珍珠色的,肌肤白皙生辉。这双腿价值足有一亿元吧……但是,要把男人踢成飞灰碎片的时候,这双腿也是能把除了她以外的所有恶人踏得无影无踪的恐怖武器。
我捡起叉子,迅速但是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出,免得脑袋撞上桌子出丑。我站起来之后行了个礼,把叉子递给她。
“哼,这家伙真无趣。”
嘟囔了这一句,凉子也站起身来。
“那,泉田君,走吧。”
“我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你先喝着咖啡等一下,我去化个妆。”
“啊,我知道了。”
我这才注意到凉子没有化妆。真是废话,就算不化妆,凉子也是美貌绝伦。哪怕她能稍微压制一点——只要一点点——破坏欲和好战性,作为受她驱遣的人,我也感激不尽了。不过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真这样的话不免有点无聊。
我突然想到,对玛丽安和露西安来说,最理想的女主人是什么样的呢?就是现在这样的吗?
凉子去了化妆间,过了十分钟左右又回来了。她身着奶油色的职业套装,下装是紧身迷你裙,胸前系着丝巾。
她用法语向两位侍女下了什么指示。
“我让玛丽安和露西安午饭叫客房服务什么的。”——凉子向我说明的只有这些,实际上指示的内容就显得太长了些。她肯定下了什么不妥的命令,但以我可怜的法语能力完全不能理解。反正早晚能想出来吧——在生死攸关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可能也会遭到不幸啊,因为你们的主人专门喜欢在薄冰上与恶魔共舞。”——我温柔地忠告她们,但这两位侍女似乎并不懂我能说的、只在亚洲大陆边界上通行的语言,笑眯眯地把我和凉子送出门。
英属哥伦比亚州(British Columbia),简称BC,翻译成日语就是“北美的英国领地”的意思吧。这是加拿大西部,唯一面对太平洋的州。在加拿大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时候,这里被称作“大英帝国的西海岸”。
这个州的总面积差不多等于英国、德国和日本三国的总和,人口却只有三国的七十分之一,大半都集中在温哥华。不过,州政府的所在地是维多利亚市。
“我包了一架水上飞机,十一点起。”
“那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哪。”
“天气不错,在这附近转转吧。”
“不用等吴警部的联络吗?”
“真有急事的话无论如何也会联系上的。让玛丽安和露西安等着就好了嘛。”
就这样,我们在街边漫步起来。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温哥华一直有相当大规模的日本人街区,移民到加拿大的日本人大半都住在这周边。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也就是明治时期刚开始的时候,日本人刚刚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他们从事林业、渔业、商业、土木工程等等,到一九零九年增加到近八千人。在这样的规模下,不仅是从事正业的人口,流氓黑帮和流莺暗娼也慢慢涌进来,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日本社会的缩影。
甚至还出现了日语报纸,而且不止一份。据说,在日本人街区有权有势的人发生对立的时候,各个报社还会为支持的一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呢。
二战的发生以及后来产生的强制收容日本人的规则,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导致日本人街区的消亡,最终留在加拿大的日本人住在多伦多的也比温哥华的多。
“先去斯坦雷公园吧。”
凉子并不介意步行。她走路的步态就好像由宝石组成的百合花一样美。尽管这女人可能从头到脚连影子都有毒,但无论是巴黎还是温哥华,她在街头漫步时的飒爽和优雅都足以让擦肩而过的人为之一振。
“好像卖哈瓦那雪茄的店格外多呀。”
“因为美国人会跨越国境过来买呢。”
“原来如此。”
哈瓦那雪茄是古巴的名产,而古巴从革命以后就遭到美国的经济封锁。加拿大倒是跟古巴之间建立了理性的关系,可以进口哈瓦那雪茄。
进入斯坦雷公园,迎接我们的是七座图腾柱,漂亮得让人忍不住赞叹不绝。
其实没必要多加说明,图腾柱是北美大陆西岸原著民文化的象征。当地土地肥沃,居民们生活丰足,因此有暇余从事艺术创造——也就是说,他们有当艺术家的经济基础。
“不管有多少钱,完全不关心文化和艺术的人可是在泡沫经济里越来越多了呢。”
“那是,猴子也懂得搂钱嘛。”
“这座图腾柱上的金属片是什么?”
“圣鸟(santa bird),是从天界降下来的怪鸟,原著民的守护神,文化的传播者。”
图腾柱周围有好几只乌鸦,比日本的乌鸦个头小一些。乌鸦和青蛙被本地原著民认为是神的使者和幸福的象征,非常受重视和爱护,和屡屡遭遇灭绝战的东京乌鸦可大不一样了。
我正欣赏嘴里叼着鲸鱼的圣鸟的雄姿,最高的图腾柱旁突然出现人影。
是东方人,以人口比率来说是中国人的可能性比较高,但并不能断定。那副与其说是魁伟,感觉更像是怪异的容貌……
“咦,看见了吗,泉田君?有个粗制滥造的图腾柱会走耶……”
虽然是凉子不留口德,但是这男人身高将近两米,圆柱似的体型,肤色偏黑,眼睛和嘴都格外的大——凉子的形容相当别致,只是我笑不出来。
“那个人是日本人哦。”
“你见过他?”
“嗯,不过名字想不起来了……啊!”
刚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瞬间就被凉子用手捂住嘴:
“不要太大声!想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远离那魅惑的触感。北国的空气扫着我的脸颊和嘴。
“嗯,是谁?”
鬼鬼祟祟似的,我悄悄地跟凉子说:
“是吉野内,吉野内守。”
“是谁啊?”
“哎呀,就是三人组成员之一呀。吉野内,还有……嗯……对,加户和井关吧。”
“……啊,是那家伙!”
凉子好像也想起来了。
差不多三年前,发生了一件对警方来说很不光彩的事件。丢人的是,不光彩的事件年年有,这件可是特别糟。吉野内守、加户直彦、井关光行三个人都是警视厅内以格斗技知名的巡查部长。在举办全国警官格斗技大会的时候,这三个人也真是胆子不小,跟暴力团联手组织赌博,操纵设计假比赛,分别牟利一千万日元以上。被发现后他们都受到革职惩戒,后来先后出了国,下落不明了。这件事跟CAREER阶层也有不少瓜葛,但是只有几个干部受到训诫警告的处分,逮捕了一些暴力团成员,然后就不了了之。
“泉田君,你把那家伙抓起来。”
“啊?他还什么都没干啊。”
“没关系,硬抓来就是了,他要敢反抗就以妨害公务的理由痛扁一顿。这就是日本的文化嘛!哪,快去!”
接受了这种暴虐无道的命令,我看了看吉野内——“行走的图腾柱”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掉头就跑。接下来的瞬间,为了追上“跑步的图腾柱”,我也拔腿猛跑。
在林间道路上绕了两次弯,吉野内突然不见了。
我巡视了一下周围。深暗的北美杉树林,旁边是青灰色的海面,对面是现代都市的摩天楼,简直像电影画面似的。我无奈只有返回来,畏畏缩缩地向上司报告:
“对不起,追丢了。”
凉子并没有生气。
“那算了吧。如果他有什么目的,还会再来接近我们的吧。到时候再抓住,严刑拷打一番,他肯定会招供的。”
“没有‘好好说服’这个选项吗?”
“这么软弱的说辞,我才不用呢!”
她明快地放出女版拿破仑似的宣言。
“斯坦雷公园逛够了,接下来去罗伯逊大街吧。”
她说的好像是提议,我却没有据否权。
罗伯逊大街是温哥华最繁华的街道,各种皮肤、头发、眼睛颜色不同的人往来穿梭不绝。著名的温哥华美术馆就在这里,希腊神殿风格的圆柱和宽阔的台阶非常引人注目。台阶上有对似乎是日本人的年轻男女正在用手机拍照。
凉子要去药草茶的专卖店。我跟在她后面,却因为有个带着导盲犬的老太太挡在前面,只能停下来等着。耽误了几秒后正想迈出步伐的时候,我身旁突然冒出来一个巨大的纸袋,巨大的纸袋旁边露出个地球人的脸,地球人的脸张口说话,说的还是日语……
“哎呀,这不是泉田兄嘛!”
岸本明。比我小十岁,级别却跟我一样是警部补。他从属于警视厅警备部,不用说当然是CAREER阶层。
太出乎意料的缘故,我的反应相当迟钝:
“喂喂,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泉田兄,你不知道啊。”
“什么?”
“这个店呀——‘二次元王国’(The Kingdom for the Second Dimension),简称KSD。这个店被称为西半球的日本漫画动画文化殿堂呢!”
“总之就是OTAKU的巢穴对吧。”
“什么巢穴,不能带着这样的偏见来形容嘛。请称之为‘圣地’不然OTAKU纤细的心灵会受到伤害的。”
岸本说得一本正经,同时却在从大书“KSD”的纸袋口上往里瞄动画美少女的手办。
不管什么圣地不圣地,我问岸本的是另一码事。他来加拿大总得有理由;既然他在这里,另一位熟人很可能也在。
“你本来就是日本人,何必专门跑到这里来买呢?”
岸本很悲哀似的看着我:
“入门者就是不懂啊。”
“你说谁入门?”
“哎呀哎呀,反正啊,这个店里有很多只在加拿大和美国发售的、日本没有的周边产品呀。比如……喏,这个。”
岸本得意洋洋地给我看的,是封面上画着颇受欢迎的动画“紧身衣战士”里的人物的杂志。
“英语版吗,也没什么稀奇嘛。”
“不不,内容可大不一样呢。是加拿大、美国两国的十个著名绘图作者……”
这个男人也想“在加拿大讨论日本文化”吗?正要滔滔不绝地解释下去的岸本,被一个女性的声音封住了嘴。
“岸本警部补,你去哪了?手机也不接。”
声音的主人是岸本的上司,名叫室町由纪子,年龄二十七岁,衔级是警视,职位是警视厅警备部参事官。她一把乌黑长发束在脑后,眼镜后面的眸子闪烁着知性的光芒。虽然跟凉子不同类型,仍然是让人觉得当警察官僚十分可惜的少见美女。
她发现了我,轻轻眨了眨漆黑的眼眸:
“呀,泉田警部补。”
“您好。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您呀。”
“既然你在这里,凉子也在这儿了?”
我真想说“那倒不一定”,但社交词令完全被事实粉碎了。伴随着高跟鞋声,一个冷冰冰、含着恶意的声音响起:
“哎呀,由纪,你不好好呆在日本,又窜到这儿来干什么?”
在由纪子反唇回答之前,凉子又射出了第二支毒箭。
“你不是在尾行我吧?”
“哪有?!”
“那,巴黎呀,去香港的客船呀,这里呀,怎么总是我一到哪你就尾随到哪?”
“我有我的公务在身。什么‘尾随’,太没礼貌了。是你自己太乏味了才幻想有人尾行的吧!”
凉子全然不在意由纪子的愤慨。
“什么公务?”
“我没必要告诉你。”
“是不能说吧。反正你只会做些说不出口的下等工作,我很清楚的啦,哦呵呵呵呵。”
“你的笑声才下等呢!”
虽然很不合身份,我还是觉得自己有调停的义务,因为突然想起来:凉子和我决定出差之前,我跟由纪子说过几句话,得知她也要出差。
“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您出差不去的范围?不然如果最后妨碍到您的工作就更对不起了。”
我说得很拙劣,不过由纪子似乎也不想深究。她考虑的一下,做了一点妥协:“这样啊……好吧。”
今年夏天,维多利亚市要召开环太平洋十国的通商问题首脑会议。一如既往,因为怕出现反对经济全球化的游行或者反美过激派恐怖分子,警备相关人员都要集中起来协商对策。
日本警察厅和警视厅的头脑人物也要参加,在此之前,室町由纪子警视被赋予先行视察的任务。
“那可不容易啊。”
“泉田君你不用担心啦。说是先行视察,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看看上头的人下榻的宾馆之类的。”
由纪子白瓷一般的肌肤泛上红潮,抿了抿秀丽的嘴唇不说话了。总之凉子的暴言只是接近正确答案罢了。
“算了,都是听人调遣的人,我也会有事情不能跟同事说明的。呆回我们要坐包下来的水上飞机去维多利亚,你们也一起吗?反正还有空位。”
“水上飞机……”
“你怕呀?”
这一句话就把由纪子的犹豫轰飞到木星轨道:
“我才不怕呢!”
公平地说,室町由纪子是富有理性和常识的模范年轻官员,只是一跟凉子较上劲就变得像女中学生似的。可见凉子是问题儿童病毒,通过空气就能四处传染。
抱着二次元王国巨大纸袋的岸本在最后,我们四个人向海岸港口走去。海潮味在周围泛起,长长的木制堤岸突出到海面上,尽头就是水上飞机的起降场。
登上差不多四段阶梯,我们进入水上飞机的机身内部。里面有六个坐席,前后一共三列。飞行员是个脸色红润的中年男子,他跟凉子并排坐在最前列,第二列是由纪子和我,最后排是岸本。除了凉子以外的三名乘客都是头一次乘坐水上飞机,带着好奇心在机内到处看。飞机内装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简直跟马车内部差不多。不过天花板上贴着好多栗鼠、野狼之类的加拿大特有的野生动物彩色照片。
起飞之前,飞行员发给我们每人一个一次性使用的耳塞。我们系上安全带,塞上耳塞,好像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水上飞机开始滑行……说来老套,海湾港口的水面平滑似镜。渐渐地,水上飞机的浮筒在水面上漾起波澜,这种震动会传到身上,可以直接感受得到。岸本在后座上很没出息地叫着。
过了五分钟左右,机体逃脱了重力的牵引,迅速浮升起来。感觉比喷气式客机起飞时的重力感要轻快些,好像乘着无形巨人的气息上升似的。又过了五分钟,飞机变得像流淌一样的水平飞行。
……的确有必要带耳塞。即使带上了,冲破空气的爆破音也非常强,完全不可能在飞机里对话。
由纪子把脸转向我,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完全听不到。见我摇了摇头,由纪子想去取手机,后来又意识到正在飞机里而作罢。最后她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疾笔写了些东西给我看:
“去维多利亚干什么?”
我拿过笔记本,同样用笔写到:
“我也很想知道。”
凉子从驾驶副座上侧过肩,用怀疑的视线扫过我们身上。我们就好像被老师抓住的中学生似的,停止了笔记本通信的方法。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自然界孕育的瑰宝,湛蓝的海面上点缀着一座座宝石绿色的岛屿。其中一半的岛上只有茂密的森林,另一半好像有人居住,能看见岛上仿佛伸手可及的果树园和芳草地,还有潇洒的红色屋顶农舍风格的房屋,往来行驶的航船在海面上划下的鲜明的白色航迹。
视线微抬,覆盖着雪冠的白色山岳装点着北面的天空,纯净的颜色中甚至透出一点微微的紫色。我要是写作导游书籍的话,一定会把它形容成“充满神秘性的连绵山脉”。
飞行时速一百公里,高度一千米。这可能是正合适观赏地面风景的数值吧。
我突然发现,海面上的光环是移动的。也不知道实际上有多大,但从飞机里看上去只有两手拇指和食指在一起环成的那么大一圈。光环闪烁着红绿蓝色变幻不定的绚烂色彩,不管我们飞到哪里都如影随形。迟钝如我,好半天才想明白这是水上飞机的机体反射阳光,在海面上形成圆形的虹彩。这时候水上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了。
飞机在维多利亚湾的海面着水,在水上滑行着驶入内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水上飞机之旅,也没受到空中飞龙的袭击什么的,平安无事的结束了。
真正生事的时候,从我们上陆以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