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寺凉子率领我和两位侍女离开别墅,把战果让给长野县警——这只是凉子风格的日语,翻译成正常的日语,意思是“烂摊子就让他们收拾善后吧”。
拷问正要开始的关键时刻被人打扰,她可能还是很遗憾吧。不管怎么说,她的破坏欲和攻击欲望还是得到了一些满足。正好也到了午饭时刻,沐浴在高原凉爽的微风里,一边踏着双人自行车的脚蹬,我的上司心情渐渐好转起来。
“轻井泽的餐厅每到日落的时候,客人一下子就多起来,难得安静——不过反正我已经有预订了。”
她这样说着,却并不打算直接去餐厅。凉子的首要目的地,是阿尔卡迪亚集团总裁葛西敬吾的别墅。两辆双人自行车花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目的地。我们在路旁停车眺望,立刻感到那所别墅的异常。(译者注:这双人自行车貌似是个bug,凉子泉田开车去了女装癖集会,骑双人自行车回来,还可以认为是路上租的。可是一辆车回来两辆车出去,又是哪蹦出来的……)
轻井泽的别墅几乎都是开放型的。即使是红人政客的别墅,也只有低矮的木栅栏或灌木篱环绕,最多加上金属网而已,根本看不到高耸的屏障。而水泥砖块的围墙更是被条例和法规所禁止。一边沿着青绿的小道散步,一边欣赏左右的别墅建筑,正是轻井泽的乐趣之一。
看到葛西敬吾的别墅,我立刻想起小时候看的《鲁滨逊漂流记》里的插图。鲁滨逊·克鲁索为了保护自己的小屋不受猛兽和海盗的侵袭,在房子周围建起了高高的栅栏。栅栏圆木的顶头都削得像枪一样尖锐,防止外人侵入。
像书里描述的一样,葛西敬吾的别墅也是这样的。栅栏有三米之高,远远望去都是圆木栅栏。圆木密密地并在一起围成一个大方形,每边可能有一百米左右。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就被严密地守护在内了。
这里还有鲁滨逊·克鲁索决不可能具备的设备——监视摄像机。而且不只一台,每隔一段圆木之间夹有一根铁柱,摄像机就架在上面,算来应该一共有八台。
“怎么看,泉田君?”
凉子询问的声音里带着对别墅主人的冷嘲。即使是没资格拥有别墅的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像要塞似的严防死守的别墅呢。肯定是怕人看见什么吧。除了熊和猴子以外,轻井泽的治安可不错呢。”
在这片治安良好的土地上,偏偏只有这个地方,让我们这些每日搅得鸡犬不宁的人接触不得。
“哼,他肯定招了别人不少的怨恨吧。说不定真的恐惧被暗杀或者恐怖行动呢,还不是自作自受。”
凉子把自行车交给我,轻快地跑下去。她穿着设计师名牌的运动鞋,脚步轻盈地靠近栅栏。
“摄像机一定会拍到的呀!”
“没关系啦。”
“如果梅拉·罗特里奇真在这里,您想让她知道您的行踪吗?”
“正是。不过那样的话还侵犯我的肖像权呢——算了,反正早晚我会把摄像机解决掉的。”
凉子双手轻轻交叉在背后,似乎是故意在栅栏附近忽左忽右地踱步。栅栏内传出声音,是充满敌意的动物嘶叫声,很快变成了咆哮。
“里面有狗。”
“这么俗,简直让人生厌。既然要养,至少养些狼人呀半兽人之类的东西吧。”(译者注:原书是“半鱼人”而不是“半兽人”,考虑到上下文和语境,应该是排版错别字)
被栅栏内侧茂密的树荫梢头遮挡着,不大看得清二层窗户。四季使用的别墅,为了抵抗冬天的严寒,窗户总是开的很小。就这点来说,这栋别墅还是遵守了先例。
“还没有人来吗?难道要我们拉开门闯进去吗?”
凉子期待着麻烦,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大门像中世纪欧洲城堡一般,是又高又厚的铁扉,完全无视与周围环境的和谐,冰冷无情地守踞在凉子面前。
梅拉·罗特里奇和莫沙博士大概就在这里。别墅占地异常之大,却遵守条例只建了两层。说不定还有地下室,但我们从外面无法确认。
葛西敬吾本来是厚生劳动省的官员,照例成为负责老年人福利的特殊法人团体的理事长。他打着“改革民营化”的旗号,强行分包出卖国有资产,浑水摸鱼自己当上了新公司的董事会长,从而享有新公司的绝对权力。凉子所说的“借老年人福利暴敛横财”真是一点没错。
他的公司让老年人加入福利设施,首先要交数百万日元的“入会费”,然后是数百万的保证金,接下来每个月还要护理费、轮椅的使用费、服务更新费等等,巧立名目榨取钱财。如果拒绝交费就会被福利组织除名,生了病得不到治疗,硬是置之不理。忍无可忍的被害者和他们的亲属向全国各地法院提起诉讼,他竟驱使暴力团威胁起诉者,当然也成了舆论纷纷的问题。
“这家伙跟罗特里奇家有牵连,到底是因为商业上的关系呢,还是宗教关系呢?”
“可能二者皆有吧。这家伙还真是让人火大,这道门加固之后就成了一个堡垒,没法往里刺探。”
“总不能在监视摄像机前翻墙过去吧。”
“那是,翻过去的话我们反倒成不法侵入了呢。”
“如果被抓住送到警察面前,我们都无话可说了。”
很丢脸的是,每年总有不少警察因为偷偷潜入女子宿舍意图不轨而被抓。被报纸电视实名报道一番,就算不起诉也必定会被惩戒免职。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本部长打的是这番算盘呀。”
凉子浮现毒辣的冷笑:
“他想让我犯事丢脸,当不成警察。趁机还能强行搜查我家,没收一切对他们不利的资料。不只本部长一个人从中得益,还可以向各处邀功施恩——凭他那点本事,最多能当个县警本部长罢了,竟然还抱着平步青云的玫瑰色美梦呢!”
飞鸟的从头上掠过,不知是喜鹊还是麻雀。
“看来您自己也知道别人对您的怨气呀。”
“他们不识好人心也是有的嘛。”
“这样的话,请您谨慎一点吧。我认为,您没必要故意投入敌人设下的罗网呀。”
她揶揄似的看着我:
“哦~,你还真操心我呀。”
“那当然要操心了。”
似乎上司对我为什么操心的原因有点不同的理解。不过她基本上是认可了我想法:
“好吧,那我就不让你更多操心了。要谢谢我呀!”
“多谢多谢。”
“谢一次就好啦。”
我们从葛西别墅前离开,骑车南下,不过五分钟就到了“大贺路”。
“大贺路”是轻井泽东部的街道,过去并没有名字。后来因为建起一座名叫“大贺厅”的音乐厅,通过的道路也就被称为“大贺路”。这条路相当宽阔,还有步行道,但这时候没什么人也没有车,非常闲散。
“大贺厅不是国家或者县政府用税金建的,是某个人用自己的资产投资建的。”
“了不起啊。”
我倒是真的很佩服。想不到日本还存在关心文化艺术的有钱人呢。轻井泽全部土地的五分之一都是大企业家占据着,却连没有一个人肯建一座为公共服务的设施。火车站南侧虽然有大型购物中心,客人只是从其他地方到购物中心停车,在那里买东西吃饭后就回去了,本地的人一分钱都落不到。这些人丝毫没有跟本地人共荣共存的意识,让本地人讨厌得不得了。
大贺厅紧邻矢崎公园,里面有很大的池塘和漂亮的木桥。我们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把自行车停下,吹着沁人心脾的微风,信步踱上木桥。
我在桥上往西北方向望了一下。不远处是名叫“离山”的小山,不过标高也有一千三百米之多。越过这座山,可以看到更深处的浅间山。山腰出飘荡着灰白色的云层,蓝天下的青山一览无余。
凉子趴在桥栏上,靠在我旁边。
“怎么样,会喷发吗?”(译者注:浅间山标高2568米,是世界上仅存的几座活火山之一,2004年还喷发过。)
“很宁静的啊。”
“哎呀,真的。也不冒冒烟什么的,这家伙还挺悠闲——明明是个活火山,这么老老实实的呆着不是有失身份吗?”
“不要开这么过火的玩笑,本地人会生气的。”
我的视线转移——从刚才就一直注意了,那边有两个穿白衬衫的人守在桥头。
“怎么了,泉田君?”
我也无法瞒着她:
“好像长野县警本部长的手下也跟我一起来了。”
“啊,不就是那个阴险大叔的党徒吗。”
凉子好像也发现了,不过觉得那两个家伙不足挂齿。玛丽安和露西安看看自己的女主人又望望那二人组,默默无言。她们摆出凉子命令一下,立刻冲下桥排除障碍的架势。
身穿白衬衫的二人组可能在葛西宅附近就一直监视着凉子的一举一动了。
“与其披露真相,还不如编造谎言来得容易”——这种情形是一切大型组织的病理,无论警察、自卫队、检举机构,毫无例外。即使被小说、漫画、电视作品讽刺嘲弄一两下,他们也无可奈何。同时,他们只要争取小报和记者俱乐部与自己同一阵线,也就能防民之口了。
据我估计,警察内部不能见人的事情得有一半左右都被药师寺凉子掌握了——说不定还不止与此。
“您还是不要欺负他们了吧。他们只是听从上面调遣的手下罢了。”
“我知道的啦。欺负小角色有什么意思。”
凉子意气风发地迈开脚步,身后跟着我们这些随从。木桥的另一端,风景不太像度假村,只是普通的地方小城市模样,平凡的街道一条条展开。虽然也有绿色树木点缀,毕竟还是其他物体居多。
“带着狗遛弯的人不少呢。”
“特别欢迎宠物是轻井泽多年的传统啦。”
其他高原避暑地区总是摆出“谢绝宠物入内”的驾驶,看来轻井泽是决心与这种趋势对抗到底了。这种宽容的姿态虽然一方面是为了促进旅游生意,另一方面也是花了功夫和苦心的。
不过,这里的宠物狗还真不是盖的——简直像地球上所有犬种的大集合一样,西伯利亚哈士奇、牧羊犬、金毛巡回犬、腊肠狗、秋田犬、土佐犬、宾沙犬、松狮、圣伯纳犬、博美、拉布拉多、吉娃娃、贵宾犬……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品种。怎么看这里的宠物狗也太多了吧——正想着,眼前冒出一个广告牌,原来“DogFestival”正在矢崎公园举行。只欢迎狗而不欢迎猴子,避暑地也有霸权之争啊。
下午一点刚过,我们到了餐厅。中午做了不少运动,我早已经把吃过早餐的事忘得光光得了,肚子空空如也。据说要做轻井泽吃午饭,最好的方式是坐在树荫下享受着微风轻拂,抄一本英国的怪谈集,端一杯咖啡,悠闲渡过美好时光——不过我是没有这种奢望啦。
从大贺路往前走不远进入森林,有座餐厅兼旅馆座落其中,我们走进去,在咖啡厅就座。六人用的桌子宽阔舒适。店主系着画有小鸡的围裙来招呼我们,看样子一定把我当成了花花公子,谁让我跟举世无双的美女和美少女同席呢。除了表面的幸福光鲜之外,他可能看到背后漆黑无底的深渊吗?
料理是魁北克风味的,荞麦薄煎饼、香甜可口的枫糖烤鸭、野生米配上填有奶酪的烤土豆、蒲公英沙拉、烧烤鳟鱼、冷制水芹汤等等,一一摆上桌面。
笑容满面的店主过来问我们对味道有什么意见,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轻井泽本来可没有猴子呢。二十世纪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出现了猴子的身影。”
一部分原本在附近群马县山间栖息的猴子,在势力争夺中败下阵来,越过县境的群山,在轻井泽落户。如果它们在本地山中安生栖身倒也罢了,它们却不知怎么学到了更加安逸的生活方式,时常跑去破坏学校实习用的菜园,侵入民居别墅抢吃的,还会扯破垃圾袋挑东西吃。无论本地居民、住在别墅里的度假者,还有市里的负责人,都因为这些猴子头疼不已。
“不想办法整治的话,危及轻井泽这度假胜地的存亡呢。可是也没人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戴眼镜留着小胡子的店主似乎很愿意呆在美女身旁,直到又有客人到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们的桌子。
他一离开,两位侍女立刻把一个小小的粉色手机模样的东西递给凉子。
“那是什么?”
“接收器。我在本部长身上装了窃听器。”
“您什么时候干的?!”
“露西安扭着本部长的手,把他摁趴下的时候呀。你不是跑过去帮他吗,趁那个机会露西安把窃听器塞进本部长的口袋里。不过能不能派上实际用场就不一定了。”
“我根本没发现。”
真是我的耻辱。从楚楚可怜的美少女手下救出肥胖的中年大叔,这种行为只是下意识的,不过我还是尽量避免去看本部长的脸。
“我相信露西安的手段,不过要是露陷就糟糕了呀?”
“是吗,他把衣服送去清洁什么的可能会暴露吧。不过,就算发现了,你以为他会大肆声张吗?那种人最怕激起矛盾了,拼命也要压下去的。”
我似乎没有反驳的必要。
之前凉子虽然把那些日本人持有的对讲机等东西交给了长野县警本部长,却把那些美国人拿着的枪据为己有。她把罪过推在“进化途中的猴子们”身上,掠取法律上不允许存在的武器——即使生物上是进化完全的,道德上却是低下落后的行为。
“有三把贝雷塔92FS,这些就借给泉田君、玛丽安、露西安你们一人一把。我用伯朗宁HighPower。”
当然里面装有子弹。我确认了一下,“恩赐”的贝雷塔一共有十四发子弹。
店里客人不多,离我们也很远,应该不至于被看到。不过我还是赶紧把枪装进西装内袋里。
这下子连我也成共犯了,把收缴的证物据为己用。用不到还可以算了,一旦使用起来,警察组织也不好包庇我。
凉子很快跟我交换了一下意见。梅拉·罗特里奇乘私人飞机来到日本,随身的行李可能作为外交行囊免于海关的检查;或者,她的保镖们搭乘军用机先到了美军基地,然后带着武器堂皇离开基地——总之,这些武器都是不应该存在于日本国内的东西。
“真够可以的,连我都佩服起来了。这次我可要替天行道——无论什么时候,工作永远摆在第一位。”
“工作吗……我好像记得您说来这里是为了度假啊?”
“哎呀,那是由纪的生魂附在我身上,迫使我说出心口不一的话来。讨厌,真是魂灵低俗。”
“你说谁魂灵低俗?!”
时节明明是初夏,我却突然感到一阵秋风扫过。转头一看,果然是室町由纪子站在那边。凉子一见她就站起来,两手食指交叉成一个十字架形状:
“恶灵退散!”
“什么无聊的把戏,你还是照照镜子对着自己做好了!”
两位美女怒视的目光在清凉的高原天空擦出火花。露西安和玛丽安也不知怎么应付,迷惑地看着她们,我只好出面打圆场:
“我还以为室町警视已经回东京了呢……”
“她一早就回去了,护送色狼干事长嘛。”
“那真是辛苦室町警视了。难道一到东京立刻又回来了?”
“是啊,警备部长和刑事部长都守在东京站等我呢……”
哇~
“要怪都怪驱魔娘娘!”
“哦,哎呀,是么!浅间山火山爆发,北极冰川溶化淹死白熊,都能赖我吗?!”
“不管地球环境的事儿,我说的是警视厅的内环境。两位部长说了,关于昨晚饭店起火的事情,虽然不公开说明,调查全权委托长野县警。你可以协助调查,但如果县警不需要你的协助,你得到明确的说法之后就要立刻回京。”
这番话说得没错,表面上是形式强硬的命令。但是我很清楚,两位部长大人对药师寺凉子畏惧得不得了。他们必然是为了牵制凉子的行为,才把由纪子送回来的。
“不管怎么说,你居然知道我们在这里,怎么回事?”
“这个……”
质问之下,由纪子不知为什么无话可续了。凉子得力不饶人似的说:
“哼,看你,问了也不敢回答,肯定是有什么内情嘛。你该不是对善良的本地居民进行拷问了吧?”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的?从实招来。”
凉子逼问——她真的有资格这么理直气壮吗?
“也没什么困难的。我向镇上的人问,有没有见到一个头上包着绷带的高个子男人,被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拉走……”
“啊,泉田君那么出名呢。”
“……我想不是我出名吧。”
店主在没有客人的桌子中踱来踱去。他对新出现的美女兴趣颇深,有心接近却也对这周围的气氛有所察觉。
“嗯那个,室町警视是一个人来的吗?”
由纪子回答的声音似乎有种微妙的口气:
“不,岸本警部补跟我一起来了。”
“一直没看见他啊。”
“他说轻井泽高原警署有他的朋友,要去问候一下。”
由纪子可能不清楚,不过岸本的朋友肯定也是个宅男。岸本聚集的宅男人脉网络,说不定能跟Jackie若林的女装爱好者网络像媲美——跟江户时代的地下切支丹好有一比了。(译者注:切支丹,Christian的音译,即江户时代的日本地下基督教徒)
“哎~呀,那可辛苦他了呀,长野市是盆地地区,天气很热的。可要小心别中暑了哦。”
“多谢忠告了。不说这些,凉子,你拿泉田警部补的休假报告干什么了?”
“泉田警部补的休假报告已经好好交上去了呀。”
“那报告是谁写的,谁交的?”
“……”
“不经泉田警部补本人的同意,别人擅自代笔,这是伪造私人文件。完全构成犯罪行为,应该惩役五年以下。”
“就算犯罪,这事儿已经过了时效啦。”
“哪有犯罪行为两三天就够时效的!”
由纪子瞪起眼睛,凉子却当耳旁风,专心致志地盯着咖啡厅地板上溜走的蟑螂。幸亏这种时候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泉田警部补,怎么,是你自愿递交休假报告的吗?”
为了寻求凉子最缺乏的“常识”这种小小的美德,由纪子的目光转到我脸上。当然,不可能是我自愿的——可是,我能照实话回答吗?照实说的话,情况对我的上司不利,我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是,是我的意思。”
“真的?”
“嗯,没错。是我愿意递交休假报告的。”
由纪子凝视凉子三秒左右,然后视线稍稍移开,叹了口气。
“是吗,我知道了。”
凉子突然占了上风:
“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吧,由纪。”
“我哪有什么错误?!”
“明摆的嘛。在同僚背后刺刀子、落井下石,在Career官僚的世界很正常,不过你也就会捏造什么伪造私人文件之类的无聊罪名,手段也太差劲了。既然要捏造,就弄个像样的罪状来嘛。”
我感到了可以跟浅间山火山喷发相匹敌的能量正在周围涌动着。由纪子的声音像结了冰一样冷硬:
“就如你所愿,早晚我会以暴力叛乱罪或阴谋颠覆国家罪逮捕你。你好好等着吧。”
“哦呵呵呵,你还真是不自量力呢。不过,目标定高一点倒是没有坏处啦。我本来是想说,随便你什么时候高兴只管来好了——不过现在可不行。我要去洗手间。”
话题突然不那么激烈了。
女王陛下率领两位侍女去了化妆间。每在这种时刻,凉子都是在我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谋划什么奸计,但是我总不能尾随她去吧。桌旁就剩下我跟由纪子两人,都像要换口气似的静默了几秒钟时间。
“室町警视,请您多多包涵。”
“包涵谁呢?”
“那个……”
由纪子苦笑了——即使苦笑,那柔和的笑容还是会给美女加分的。
“我们俩都够辛苦的呀。”
“不敢当。她要是被杀的话,确定嫌疑人的范围可要命了——得有几万人吧。”
“光痛恨凉子的人就够组成一个城市了呢。”
“何止城市,说不定能构成一个独立国家,还能加入联合国呢。”
“警备部长和刑事部长会有什么反应,想想就可怕。他们不要有什么误解才好……”
以防万一先说清楚了,我们讨论的可不是什么犯罪者,而是精英警官呢。
“这样的话,我就交给你了。再看见凉子,我可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
“那个,室町警视……”
“什么事?”
“长野县警本部长人应该在轻井泽。能麻烦您确认一下吗?”
“……多谢。我会确认的。”
由纪子离去后十秒左右,凉子从洗手间回来了。她应该不会察觉我的背叛行为。
“哼,由纪那家伙,专门跑到长野市来,还不是白跑一趟。泉田君,现在没人捣乱了,我给你看样有趣的东西。”
我本以为是阿特米西亚的手帕,结果却是梅拉投入其中的教团的圣典——当然是英文的。
根据圣典,“黄金天使寺院”是人类灭亡前夕,救世主在美国西北部创设的。我翻了几页,跳过一些段落,仔细读了一下最重要的章节。
世界最终战争。神圣之国美国被异教徒和邪教徒的大军包围,受到全面攻击。正在此时,天空裂开,神光显现,复活的耶稣乘着白马降临地面。耶稣被天使环绕着,一挥右手,霹雷降下,大地被劈开,侵略神圣之国的恶党伊斯兰教徒、佛教徒、天主教信徒、无神论者等,一齐发出凄惨恐怖的哭叫坠入地狱……
这就是所谓“圣典”吗。真受不了……我无话可说了。
“怎么样,了不起吧?”
凉子的双眸射出讥讽的光芒。
“就是说,他们的教旨是杀光异教徒吗。”
“正是如此。”
“既然同是基督教徒,为什么连天主教徒也要灭掉啊?”
“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历史,不过举一个原因来说,天主教的老大罗马教皇,不是反对伊拉克战争的吗?”
“啊,这个原因啊。所谓‘违背美国政策的人就是神的敌人’啊。”
“还有别的呢,要看吗?”
“不,我受够了。”
我赶紧摆摆手。
我去佛教寺院,也会拜拜神社,十二月二十五日前后也常说“圣诞快乐”,去香港的时候还参观过道教寺院——怎么看都免不了下地狱了。
“泉田君,想不想得到复活耶稣的救赎?”
“得了吧。他救赎了我我还欠他一个大人情,省省吧。”
“你这话里似乎很有怨气啊。”
“我对耶稣本人没什么怨气啦。而且,老实说,我还觉得他挺让人同情呢。”
被我这样多神教的凡人同情,耶稣也不情愿的吧。可是,两千年前向信徒们说过“有人打你右边的脸,你就把左边的脸也给他打”这种话的人,居然被树立成灭杀异教徒的破坏神。我想,美国那些被称作“宗教右派”的人,实际上根本不敬畏神吧。如果神真的存在,接受惩罚的应该是那些随自己的心意故意歪曲教义的人才对。
“那,由纪接下来要干什么?她住在哪?”
“很抱歉,我没问。”
这是事实。
“嘁,捣乱鬼。”
“不过,是时候了吧,把那个手帕给我看吧。”
“那个手帕?哪个手帕呀?”
“别装了。阿特米西亚写了遗书的那个。那是放进我衣服口袋里,我也有权利读一下。”
她多少推脱了一阵,就不必一一记述了。凉子最后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把手帕放到桌上。
“我叫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我的母亲是梅拉·罗特里奇。”
“我没有父亲。这种说法并不是比喻。因为我是用梅拉·罗特里奇的干细胞复制出来的人。”
我深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发出声音,那语音古怪得连自己都不可思议:
“警视,这是……”
“接着读。”
凉子催促的声音不大,不像真的着急似的。
“梅拉所追求的是不老不死,获得永远的生命和青春。她希望凭借这种生命力最终统治世界。”
“她很快就要抢走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成为梅拉的所有物,梅拉会把她的头脑移植到我体内。”
“怎么可能,那种事情……”
我叹息着,继续读下去:
“我要对梅拉进行我的报复。我会把自己的身体烧毁,梅拉试图将头脑移植其中的这副躯壳会变成灰烬。”
“我不能按自己的意志活着,至少要按自己的意志死去。”
读完之后的沉默仿佛把桌子周围的空气变成了木星上的物体。店主友善地凑过来,想问我们要不要再点些东西,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不知他如何误解了我们之间气氛,我赶紧按人数点了咖啡,打发他离远点。
好不容易重新开始对话,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异常低沉:
“阿特米西亚是梅拉的干细胞复制出来的吗……”
“遗书上是这么写的。”
“可是,这不就意味着,已经有克隆人出生了?”
“是的吧。”
“而且是二十多年前?”
“算起来没错。”
“太难以置信了。”
“我也不信呀。”
凉子抱起手臂,同时交叉双腿,运动鞋的侧面顶着桌子腿。她似乎要总结想法似的开启红唇,一字一顿地说:
“遗传基因工厂听起来很庞大似的,其实简要来说,就是冷冻保存一些自信优秀的白痴男人的精子,高价卖给另一些自负高超的傻瓜女人。这种经营方法不无欺诈,不过就这种水平的话,像莫沙那样的家伙也足能做到了,可是产生克隆人?我可不信他有那种本事。”
“而且还要脑移植呢。”
“比克隆人还荒诞不经呢。”
简直像一九世纪欧洲科幻漫画里的情节一样,时间吱吱作响地逆流而上,引起我的不安和不快之感。
玛丽安和露西安读了女主人递过去的手帕上的文章,两人皱着眉头不可思议地低声交谈着。她们也尝到了跟我同样的滋味。
“我记得法律是禁止培育克隆人的吧?”
“是啊,美国和日本都禁止。”
“这么说,如果阿特米西亚的遗书是真实的话,梅拉和莫沙博士都应该受到法律惩罚吧?”
“可是一旦成为既成事实,法律就是另一码事了,关键是由此产生的深刻的政治和社会问题。也有不少科学家和文化人坚决拥护克隆呢。”
“即使如此,如果我记得没错,以器官移植为目的培育克隆人,这是早就被严格禁止的吧。如果承认克隆人的人权,这是必然的结果。”
“那是禁止‘从克隆人身上移植’。”
凉子此刻的声音,跟刚才与室町由纪子诡辩斗嘴、用蜂蜜瓶子恐吓暴力团成员时的语声,判若两人。
“‘移植到克隆人身上’,法律还没有涉及呢。不过,不管怎么说,前一阶段已经被明确禁止了,后一阶段也可以预想,对他们肯定是不利的。不过,完全照字面上相信手帕上的话,也是很危险的哦。”
“您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呢?”
“首先,阿特米西亚写的并不一定全是真话。对吧?”
我歪着脑袋,有点怀疑。
“决心要死的人,有必要故意撒谎吗?”
“要是我就会的呀。反正再也不用负责任了,当然要拼命编个弥天大谎,让所有人都跟着起哄。”
“可,可是你又……”
我本来想说“可你又不是人呀”,慌忙从错误的轨道上纠正过来。
“我怎么了?”
“没什么……说不定,阿特米西亚自己把别人编织的谎言信以为真了,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啊,我想。”
“你认为是恐龙女被骗了?”
“嗯。”
“的确,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光在这里坐着讨论也没用。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换个话题。”
她双手放在桌子上,相当牵强地戛然转变话题:
“上午Jackie若林介绍过的爱丽丝权田原,你还记得吗?”
“好像有这么个人。女装界的织田信长。”
“权田原这个姓可是很少见的哟。不像铃木和田中似的。”
说得不错。除了“爱丽丝”之外我只知道一个人姓“权田原”,那是不知几届以前的日本首相……(译者注:果然没记错……)
“啊,这么说,爱丽丝权田原是前首相的同族亲戚吗?!”
“根据我的调查,好像是前首相二姐的孙子。”
“也是政治家?”
“教育事业家。大学、专科学校、高校等等,合起来经营了六十所以上的学校,时下可是鼎盛风光啊。”
他实行的是什么教育呢……我并不想深究,不过商业经营还是跟兴趣分开的好。
这么说起来,权田原前首相一家,不仅把手伸向政界、财界,还有教育界,甚至还试图支配女装界呢。随便他们怎么控制女装界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不痛不痒,不过脑海里忍不住冒出一个低成本游戏的名字,一红一绿的闪闪发光——“权田原一族的野望”。
“那Jackie兄想打破爱丽丝权田原夺天下的妄想吗?”
“Jackie自己怎么会动手呢。无论什么世界,权力抗争和派系争斗都不会明刀明枪的。大概有别的什么人自称‘爱丽丝权田原反对派’的大Boss吧。”
“这样啊。”
我一边点头,一边思索着凉子的真实意图。为什么突然拿出女装界的群雄争霸话题,强行打断了克隆人和脑移植的讨论呢?
凉子瞟了我一眼,把店主叫过来说了句话。店主简直是摇头摆尾地跑来跑去,拿出了一副轻井泽地区的周边地图。
凉子展开地图,指着一个地方问了两三句:
“这块地方有多大?”
“差不多八十万平方米吧。”
“这么宽广的土地竟然没被开发利用,就置之不理了?”
“据说东京的大企业要在那里开发高尔夫球场。不过是泡沫经济时代的事儿了。”
“没能实现吗?”
“是啊,那里离城市水源太近了。喏,为了保护高尔夫球场的草地不受害虫侵蚀,必须喷洒大量的农药,污染了水源就成大问题了,因此有人举行反对运动。”
大财团东主的计划成了白纸一张。表面上看来,是反对派的运动影响了他们的决策,说不定实际上他们的计划耗资过巨,无以为继,只好愤愤地中途放弃。哪一个极端独裁的经营者都是这样。
“多谢你啦。好了,结帐吧。”
凉子递出一张某世界知名的信用卡公司的卡片,店主瞪圆了眼睛:
“哇,这是比金卡甚至白金卡更高级的‘黑卡’(DarknessCard)!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啊,手都要发抖了……”(译者注:这个吐槽好冷……)
店主转身面向收款台,凉子扫了一眼他的背影,对我们说:
“就这样,今晚可要好好睡一觉了。梅拉·罗特里奇和她的走狗们一定恭候着我的袭击,通宵备战呢。让他们耗去吧,我们只要养精蓄锐就好。”
对凉子来说,不袭击也是战略。我不禁啧啧舌,不过还是得问一句:
“如果对方像上午那样先发制人怎么办呢?”
“我觉得他们不会再分散战斗力了。再说他们真敢突袭的话,长野县警就是我们正当防卫的证人了。”
凉子夸张地向后一指。那两位用毛巾擦着汗无奈地跟踪我们的便衣警官慌慌张张地闪开,躲到咖啡厅里的柱子后面。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去玩呀,还用说吗。”
凉子立刻回答。
“从这里一直往南骑车,我要把所有的美术馆和博物馆一家一家看过去,还要去大贺厅听西贝柳斯的音乐会,还要吃蒂罗洛风味的意大利菜,然后再回家。快点,要珍惜时间哟。”
她到底还是来度假的吗……无论谁的生魂或者死魂,没什么东西能够支配凉子的心血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