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子总是在奇怪的方面异常博学。据她说,阿特米西亚是古代卡里亚王国女王的名字。公元前五世纪,她率领船队参加了波斯帝国国王泽克西斯一世发起的希腊远征,在萨拉米海战中与希腊舰队激烈交锋。这场海战像世界史教科书上写的那样,虽然希腊获得了最终的胜利,阿特米西亚麾下的船队却是在战斗中击溃了方,堂堂正正地撤军离开了战场。据说希腊军看到他们英勇的战斗之后也完全折服,连追击的打算都放弃了,目送他们远去。
“古希腊的男人也够没出息的。对女人率的船连一个手指都不敢动呢。”
阿特米西亚留下高傲的笑声,乘船从爱琴海上东去,不过她回到卡里亚王国后的事迹并未见诸记录。
“看来她是个相当豪放的女人呢。”
“是呀。所以说嘛,阿特米西亚这个名字,跟那个豆芽菜似的女人一点都不般配。”
的确如此啊。说不定阿特米西亚这个名字跟我的上司大人才相衬吧,尤其是一举击溃男人们之后放声高笑这个特点。
这个夜晚,如果要给我好好利用的话,我一定会泡个温泉,朦朦胧胧地沉入梦乡。可是,对我上司来说,夜间生活才刚刚开始。
一辆一辆的车子来到浓雾包围的洋馆风格的宾馆旁边,贵绅淑女三五成群涌向玄关。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素养和品格如何,就权势和知名度来说,都是日本第一流的人物。
我被身着礼服裙的凉子挽住手臂,踏入了宴会会场。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古董水晶灯灿烂辉煌。天花板上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天顶画,描绘着吹喇叭的天使,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复原作品。
看不到室町由纪子的身影,我暗地里松了口气。可能她带领着其他警官们守在宾馆外面吧。
无视于投向自己的赞美或好奇的眼神,凉子向四面八方射出搜求猎物的视线,嘲弄地低语:
“啊呀,‘行尸走肉’来了。”
那个男人刚上了点年纪,身材如同一个雪人,头上脸上都发出气色不错光泽,短短的手脚连接在好像立起来的恐龙蛋似的身体上。他脖子太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脑袋直接连在肢干上一样。
“哎,那可是改革真理党的色狼干事长哟。”
别看被凉子叫的如此不堪,那可是担任农林水产大臣的大人物呢。
凉子叫住推着餐车的侍者,拿了一杯矿泉水递给我。
“酒精对伤口不好,你就喝矿泉水吧。”
“谢谢。”
“宴会完了你就可以去好好休息了,拿出精神来再好好站一会吧。”
“我知道了。”
我拧开体内“精神储备池”的笼头,挺直了腰背。凉子为两位侍女要了汽酒,自己则要了香槟,手势优雅地持着酒杯。
大厅的入口出一阵轰动,因为一群男男女女的到来。大半都是全身黑衣的保镖,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不过,他们是为了守护那位于圆圈中心的人物而来。
梅拉·罗特里奇。阿特米西亚的母亲,UFA的所有者。她穿深蓝色的礼服裙,裸露的肩部和手臂晶莹洁白,相当富有年轻活力。我特别注意了她的左右,她女儿阿特米西亚并不在身边。
我生怕凉子走过去,对罗特里奇家教育女儿的方式大加批判,只好沉默地守在她旁边。难能可贵的是,她在行动之前竟然优先观察起来。
被凉子酷评为“行尸走肉”的色狼干事长摇摆着肥胖的身体,靠近梅拉。当然要通过翻译,不过他似乎还是充分表达了他的社交辞令。既然是农林水产大臣,当然跟罗特里奇家族拥有的UFA免不了某种因缘。
凉子含着恶意小声说:
“除了黄金天使寺院的护法牧师,还有UFA的首席副总裁卡普兰,UFA日本公司的总裁广池、顾问律师克劳萨默。真是梅拉·罗特里奇的匪帮大公演呀。”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凉子刚才列举的人名中似乎缺了一个人。
“怎么了,泉田君?”
受到凉子声音的启发,我突然想出了到底缺了谁——
“哦,可能只是很无聊的事情,不过我有点在意。”
“说吧。”
“梅拉·罗特里奇的丈夫……是入赘的吗?”
“为什么这么想?”
“嗯,好像没有担任什么重要的职位……是给了他一个闲职挂名供起来了吗?”
凉子有点冷淡地回答:
“梅拉·罗特里奇没结过婚。”
“可是她有女儿……啊,也对,她是未婚母亲吧。”
我自己下了结论。罗特里奇家族甚至可以上溯到美国独立战争时期,一直是南部的名门望族。为了保全血统和财产,家族成员想必花了庶民不可想象的辛苦和心血来维系吧——所谓高贵的“蓝血”家族是也。虽然回溯六千万年,无论王室名家,还是庶民百姓,都是同样的原始哺乳类动物——这种关系他们无论如何也斩不断,怪可怜的呢。
凉子对母亲梅拉、女儿阿特米西亚,捎带着我本人,都很不中意的样子。
“本来,你没获得我的许可,竟敢被车撞。一定是你上心,遇上了厄运。给我好好反省!”
身着礼服裙美艳无比的“厄运”,信口开河地指责我,然后叫来侍者,又添了一杯香槟。她光滑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玫瑰色红晕,艳丽娇俏得连黎明女神都要赞叹不已。
周围当然有很多人对她的美钦佩不已或备受打击。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凑过来,稍微被她冷淡相对就失望而返。
在我以为,他们怎么看都只是善良无害的普通人,幸好这样的人不会激起凉子邪恶的欲望——“一定要给这家伙点颜色看看”。将来,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这一点小小的幸运,抚着胸口大为宽心吧。
人群开始鼓掌。台上立着一个作为古董美术品来说相当值钱的金屏风,一个西装礼服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开始讲话——他在电视上主持午后的谈话节目,颇有名气。
忘了多少年前,这位主持人在自己的节目里说过:
“伊拉克存有大量的破坏性武器,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啦。对美国来说,继续作壁上观,全世界的和平就会受到破坏。没办法,为了维护和平,必须动用最小限度的武力,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支持本着和平和民主主义的美国的坚定决心。您有什么看法?”
听他说完,受邀参加访谈的大学教授,表情非常严肃地回答:
“不,我并不认为伊拉克持有大量破坏性武器。从来没有任何确定性的证据表明这一点。”
主持人的表情越来越尴尬,瞪了瞪客座的教授,赶紧岔开了话题。从此以后,这位教授再有没有出现在节目当中。后来事实证明,伊拉克藏匿大量破坏性武器这种说法,连误报都算不上,纯粹是为了宣战制造出来的欲加之罪。但是,这位主持人对过去的发言既没有订正也没有道歉,继续在节目里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其实也不光是这个主持人,一直主张战争、宣传对外强硬论的媒体,在此事件之后,从来没听说他们会承认错误并且道歉的。而我所属的警察组织,却很容易孳生误报的种子,何况还有像我的上司这样,故意恶意利用情报和报道的问题儿童呢。(译者:田中这种莫名其妙横插一杠子抒发自己政见的笔法实在有够拙劣……)
话说回来,这段无聊到长草的时间,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为止啊。偷眼去看手表,秒针蠕动得异常迟缓讨厌,该不是在事故里弄坏了吧。不管什么形式,赶紧结束了就好,我心底一直暗暗期待着——由此可见,我实在是个没有预见力的凡夫俗子。
“今晚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美味的美国牛肉。当然是百分之百卫生放心的产品,美国人每天都会食用。所以他们才会位居世界领先地位,受到各国的尊敬。”
主持人手持话筒宣传。一口自以为傲的白牙闪闪发光。
大厅各处充满烤肉的香气。药师寺凉子脸上浮现不祥的笑容,靠近一张桌子。她用切得厚厚的烤牛肉把一个大盘子盛得满满当当,接着走向色狼干事长。
“干事长,请用。”
“嗯这个……不过,那个,我正好在减肥,多谢你的好意,可我得限制吃肉。”
他一边说,油腻的目光一边紧盯着凉子的美貌,片刻不离。
“不用担心,我特地为干事长准备了国产的牛肉呢。”
“哦,是吗。”
“看起来虽然没什么区别,这可是最高级的松阪牛肉哦。来来,请享用吧。”
“啊,是吗,不,可是,专为我特别准备不太好吧?”
“干事长是日本的国宝,改革的象征嘛。您宝贵的身体要紧,当然要吃最放心的食品。来,啊——”
干事长兴奋异常地把烤牛肉塞得满嘴。凉子回来后我悄悄问她:
“那个,真是松阪牛肉吗?”
“怎么可能。大概是德克萨斯牛肉吧。现在再吃什么好东西,那个大叔的脑子也补不过来啦!”
“大家请鼓掌!”
主持人故作姿态地奋力提高声音。掌声响起,并立刻像暴风雨般扩散开来。梅拉·罗特里奇裹在晚礼服中优雅地走上台,开始致辞。
一个身着高雅套装、样子好像教师的年轻美国女子站在她身旁,看起来好像是翻译——果然没错。
“我像热爱我的祖国一样喜爱日本。”
掌声又起。鼓得最起劲的是色狼干事长,还多余地喊了一声“好——!”,周围的美国人苦笑起来。
我又观察了一下梅拉左右,阿特米西亚果然不在她身边。企业和貌似教团干部的人都是中年或上了一点年纪的男子,一个个都是高大英俊的美男子。看来只有莫沙博士是梅拉身边的一个特例。
“所以,在必然到来的世界末日时,我希望日本和美国一样可以共同生存下去。最后的审判日即将到来!”
又有掌声,不过这次的不怎么热烈。出席的人们在会场里四下对视,手移动到马上就要鼓掌的准备姿势。唯一一个还在热烈鼓掌的就是色狼干事长,也不知道是出于社交礼仪的缘故呢,还是压根就没听懂梅拉·罗特里奇的发言内容。说不定二者皆有吧。
梅拉·罗特里奇的演说继续进行。与其说是大富豪的寒暄,更像传教士的布道。她完全无视听众的迷惑,声音一句比一句亢奋,激动地震响:
“不久,人类就要直接面临世界灭亡的危机。危机也会席卷日本。日本一直是个美好的国家,日本人民很优秀,而且对美国非常忠实,只是不知为何,宗教方面一直没有觉悟,竟然没有皈依唯一绝对的正神,胡乱归附邪恶的多神教,还搞偶像崇拜。这样下去到末日来临的时候,一定会踏上万劫不复的黑暗道路。”
听到这里,连色狼干事长那堆满脂肪的肥脸上客套的笑容也消失了——虽然没有完全遁迹。对权势者的阿谀奉承好像是他的第二天性,因此笑容的残骸不弃不离地贴在他脸的下半部分。
做翻译的那位女性,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听够了,还是自我意识中认为“这是神的旨意,说话的不是我本人”,她完全没有表情,一句不差、语调机械地翻译着。她与梅拉·罗特里奇的狂热形成异样的对比。
“再次降临时,主对一切恶者将不再容忍。他会从天上降下军队,将地上一切的恶一扫而空。最恶的表现,就是攻击体现自由与正义的唯一的神,以及所有针对神的信仰者和他们的文明进行的恐怖活动。我们要扑灭恶的使徒,净化他们玷污的土壤。让硫磺之火变成暴雨降临到地面,灭绝一切违抗神的恶徒吧!”
这种好像低成本世界末日电影里常见的世界观,像浊流一般从那位女性大富豪口中喷涌而出,湮没了整个大厅。
据说,美国人有半数左右都不承认进化论,坚信“世界和生命都是神创造的”。活生生的例子,并且也是最诡异的例子,就在我眼前。梅拉·罗特里奇水蓝色发亮的双眼冒出狂热的火焰,看起来不像神明的光芒之火,却像地狱的劫火。
“警告日本人。因为爱你们,怜惜你们才会这样。立刻摒弃邪恶的多神教,皈以唯一绝对的真神。现在还来得及——应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踏上光明的道路吧,与我们一起,走上充满正义与光荣、永远的道路!”
梅拉说完是一阵沉重的沉默。绝望般的掌声一波波荡起。(译者注:我到今天才知道,有个形容“绝望”的副词是“自棄糞”……orz)
“罗特里奇女士的话太伟大了,这是怀着对神的敬畏之念,充满了被神选中的人的使命感的肺腑之言。能担任主持的大任,我真是不胜荣幸。”
针对主持人露骨的奉承,梅拉轻蔑地表示宽容:
“这都是神的真心。”
“原来如此。您的心意真是太高贵了,让我们受益匪浅。”
“哼!”
凉子从秀丽的鼻尖冷笑一声。
“那么,请您舒展胸襟,尽欢而谈。接下来来宾们还会向您祝词的。”
主持人竭尽所能地捧出笑脸,缓解了大厅里的欺负。谈笑声渐渐充满会场。
“泉田君怎么看?”
“真是个危险的欧巴桑。”
“怎么危险了?”
“她的想法本身就不地道,不过每个人都有宗教和思想的自由权力吧。可是,她特地在会场上大肆鼓吹,听众会怎么想,这可很难判断……”
我并不了解宗教家的行动应该如果,不过作为大型企业的经营者,是相当不合适的吧。
“内容也不过如此,没什么新鲜的。在美国,每天都有基督教右派的布道者,在专用的电视台里借着电波向全国广播这些大言不惭的话呢。”
“啊,这样吗。”
即使如此,专程跑到日本来,梅拉·罗特里奇到底想干什么呢?针对“邪恶的多神教”的宗教恐怖宣传吗?难道要炸掉寺庙火烧神社吗……不至于吧。
我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总结着想法。
不管怎么说,美国是世界第一输出国。从牛肉到导弹,以及民族主义,一切的一切都要强行贩卖。他们绝不会说“请买吧”,只会说教“应该买”,训诫“不买是错误的”,和要挟“不买就会破坏两国的信赖关系”。无论什么人都好,谁来教教他们,正经的买卖之道应该是什么样的吧。
可是,哪怕进口了危险的牛肉,不吃就是了。强行灌输的极端宗教价值观可要怎么处置才好呢?我正想着,凉子用胳膊肘顶了顶我:
“泉田君,那个鬼气森森的男人是谁来着?”
听她一说,我的视线投向大厅的出入口,一个男人离去的背影立刻映入眼帘。他似乎随意扫了扫宴会的情形,很快失去了兴趣似的。凌乱的白发,有点脏的白大衣,刺激着我不快的记忆。
“是莫沙博士呀,刚才我不是告诉你了。”
“啊,是吗。我不想记起这家伙,就给忘掉啦。”
“真是您的风格。不过您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他从亚洲和非洲各国接走了三十个不到十岁的孤儿,作为样子抚养起来。”
“哦,那还挺高尚的吗?”
“光这么说倒像是的。”
“……后来怎么样了?”
听了我的问题,凉子耸耸裸露的形状完美的肩膀:
“五年后发现,所有的孤儿都受到了性虐待。无论男女。其中三人自杀,三人死亡,情形可疑。还有五人失踪,八个人进了精神医院长期治疗。”
明明只喝了矿泉水,我嘴里却泛着苦涩。咳嗽一声后我提出疑问:
“这家伙丧尽天良,为什么还能昂首阔步地随意行动呢?”
“花钱买和解,以威胁的手段胁迫撤回证词,证人失踪,向陪审员施压和收买……再说受害者全都是孤儿,根本没有坚决斗争的亲人。罗特里奇家的权钱发挥了终极的功效啦。”
“媒体报道呢?”
“罗特里奇家是封塔纳媒体集团的大股东。”
这下,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您说是罗特里奇家的权钱获得了胜利,不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维护莫沙博士呢?”
“你也能推测个十之八九吧?很明显,是‘有所必为’嘛。”
这女人果然敏锐。
“莫沙博士作为主治医师,掌握着罗特里奇家的重大秘密……是这意思吧?”
“是什么秘密呢?”凉子的问题似乎有激活我的脑细胞的作用:
“线索很少,不过我猜是跟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的出生有关的秘密吧。”
阿特米西亚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我在抱有极大兴趣的同时,也有些顾虑,因为探究这个问题,太侵犯阿特米西亚的隐私了。
犯罪搜查会侵犯到被害者和加害者双方的隐私,如果加上媒体作为共犯,贻害简直不可计数。这个问题,无论怎么自我警戒都不算过分。
“本来,梅拉·罗特里奇是为了传道来到日本的吧?”
“传道啊……”
凉子皱起柳眉,又一次喝光了杯中的香槟。也不知道喝第几杯了,我有点急躁起来。
“不过,想知道那个扮嫩的欧巴桑到底有什么企图的话,办法还是有的。”
“怎么办?”
“把梅拉·罗特里奇抓起来拷问就行啦。”
“我已经向您说过好多次啦,拷问是不行的。另外,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为什么?”
“我觉得您吹吹夜风,醒醒酒比较好。”
“你,当我的保护者?”
中毒的同时,我的手腕被凉子挽住,只好陪着她往阳台走。露西安和玛丽安正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年轻男宾客聊得高兴,这时却立刻要来伴随女主人。凉子挥挥手阻住她们,我们俩人单独来到阳台。
阳台向外,远处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让人想起“更深黑月夜”这样的枕词(译者注:枕词,和歌中常见的一种修辞手法,置于特定用语前,用于调整语调、渲染情绪。一般是五个音节,置于歌剧的前五个音。见于《万叶集》等。)在东京生活舅了,完全没有天黑的实感,夜间也没有这么暗沉。
抬头仰望天空,似乎有一层薄雾。透过淡淡的气体面纱,初夏的星座在夜空里闪烁着。即使这样的场景已经很俗了,却还是会让人感到浪漫气氛的夜晚。这样美好的夜晚竟会迎来那么凄惨的结局,一定不是轻井泽自然环境的错。
阳台上只有室内漏过来的光线,有人靠近时,一开始不大看得清楚对方的面目。我正想着,是哪个吃饱了的家伙晃晃悠悠凑过来的,靠近了才发现,竟然是我的老熟人——
岸本明。警视厅警备部所属的警部补。比我年轻十岁,阶级却相同——也就是说,他便是所谓前途光明的Career官僚。
“泉田兄,你这副打扮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可是让这家伙一说,不知为什么就会惹我不爽。
“你看我干什么呢?”
“你是凉子大人的伴儿吧。”
他立刻就答上来了,而且回答正确。真是半点都不可爱。看我不回话,岸本窥看着周围,悄声说道:
“那那,凉子大人今晚有什么目的?”
“单纯休假而已。”
把凉子称为“凉子大人”、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岸本,对我这糊弄的回答可不满意。
“哎,怎么可能,才不会是简单的休假呢。不要骗我了。我们可是同道呀。”
在我连伤口的疼痛都忘记了,正要一脚把他踢飞的时刻——
“泉田君。”
“岸本警部补。”
分别招呼自己部下的声音同时想起,两位上司一起现身。两位美女在夜雾下的阳台上互相瞪视,仿佛艳丽的大红玫瑰和清秀的白百合之间迸发出青色的火花,也不知是璀灿呢,还是恐怖呢?
“你跑来干什么?”
“我负责来宾的保卫工作。”
“我就是来宾。”
凉子对哑口无言的宿敌挺起胸膛:
“也就是说,保护我的神圣职责就落到你头上了哟。哦呵呵呵,在你无聊的职业生涯中,这可是最有意义的工作啦。喂,快点,能保卫就好好保卫一个给我看看!”
“对不起,室町警视,她喝醉了。”
“你说什么呢,我很清醒。像冰一样冷静哦。想从现在的我身上夺走理性和良识,回头我可会找你算帐的。”
真是一定说服力都没有。由纪子忍不住愤慨:
“不用瞎操心。你的理性和良识都给你自己剩着好啦。刚才我还不小心打了泉田警部补,早知道应该打他的上司才对。”
这可是真是言多必失。由纪子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手捂嘴,可凉子樱花瓣一样美丽的耳朵会张得像扇叶一样,把由纪子的失言捕获无遗——不,说不定是我的错觉呢,我往好处想着。
“是吗,由纪竟敢打泉田君。”
“那个……那是……”
“你竟然打受伤的人。你打了受伤的人对吧?你是不是打了受伤的人?”
凉子的声音像唱歌似的往上提。由纪子似乎招架不住了,可是也不能转身逃跑吧。
“换过来,你得让我打。这样才公平。”
“别闹了。你有什么立场责怪别人?”
“哎呀,我可没打过已经受伤的人哦。打人打到受伤的倒是有过。”
这还得意?而且这话即使不算说谎,也不能叫正确。照着已经被打倒的对手两腿之间踩下去使对方昏厥,这种事她干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当时的情形是我突然出现在室町警视背后的,没有办法的事。要是美国的话,背后的人可能会突然袭击呢。请您别在意了。”
“你说的‘请别在意’,是对谁说的?”
她用不怀好意的语气不怀好意地挑刺。
“对您二位都是。”
“哎呀,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对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说的呢!”
实在被她气得不行,我无话可说了。由纪子倒开始努力使对话向理性的方向转移:
“应该对罗特里奇家提出起诉,至少有过失伤害、扣押监禁、损坏财产这些罪过呢。不过考虑到其他情况,比较现实的方法还是庭外和解吧。”
“对方是罗特里奇家呢,要是只给一亿美元可不干。那样的话就法庭上见吧,泉田君。”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没关系的嘛。反正他们榨我们的钱可是以百亿美元为单位的,稍微抢回来一点,是日本人的正当权力。”
“要是事态升级恶化了怎么办呢?你想下地狱,随便你好了,可不要把别人也卷进去。”
“哼,你就穷光蛋一个上天堂去吧,我宁愿握着重金下地狱。”
有钱能使鬼推磨,凉子早就说过了。不过,也不算是胡说八道。
“再说泉田君说了,他一定会陪我一起去地狱的哟。”
“我才没说过那种话。”
至今为止,被凉子勉强拉作部下,任何行动都陪着她,她要下地狱我也逃不掉,这是事实。我多少已经有点放弃挣扎了,可这种想法竟然被阎王大魔头误解为是我的自愿,这是何等的灾难啊。
“你真是太不容易了,泉田警部补。”
由纪子这次没有说更多的话。有个制服警官跑过来,向她询问什么指示,由纪子便带着岸本,看我微微低头行礼,她也以目还礼,然后离开了。
凉子假装没听到,只说肩膀冷,我们俩也回到了室内。聪明的做法或许是脱掉西装给凉子盖在肩上,可我身体很疼动不开,也无可奈何。
一回室内,马上有个声音叫我们:
“请问,客人您……”
我转身去看,是位宾馆的侍女——当然不会又是美少女了,是个身材微胖,满头白发的老工人。她递给我一个写着宾馆名的大纸袋。
“客人,请问您是姓泉田吗?”
“我是……”
“啊,那就好。啊,是罗特里奇家的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一位个子很高、头上包着绷带的英俊男人……她说的是英语,我也不大拿得准。这样,我把东西交给您了。”
“麻烦您了。”
侍女摇摇晃晃地走开了。打开纸袋一看,我大概苦笑了一下——看到我的样子,凉子发出洞悉一切的刻薄声音:
“还真顽固呀,那个恐龙女。要是睡衣的话,就扔还给她。又不是你的睡衣。”
“是我的衣服呀。她还给我了。”
我放心了。这下好了,脱掉礼服也有的换。裤子和衬衫都在里面。
“什么吗,连个谢罪的留言都没有呀。真是受够她了,太不懂礼了。”
一边从旁边偷看,凉子还一边挑剔着。
“不,没关系,还给我就好了。”
“总当老好人。所以你这家伙……”
凉子住了口。因为刺耳的铃声充斥着我们的听觉——
谈笑和讨论声一齐消失,大约二百个宾客脸上都显出不安和疑惑的表情,张望大厅内外。不祥而惹人厌烦的铃声在他们的头顶上、水晶灯下的空间里回响着。不知道谁终于反应过来了,大声嚷着:
“是火灾警报器!”
“啊,着火了?着火了吗?!”
女宾惊叫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在大厅地步上踏响。
“大家不要慌!我现在引导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个冷静的声音发自室町由纪子。受责任感的驱动,她不愧是清楚自己职责权限的干警,有条不紊地向左右发出指示。真是才尽其用。
“岸本警部补,你带领大家疏散。女性先走。”
谈笑和讨论声一齐消失,大约二百个宾客脸上都显出不安和疑惑的表情,张望大厅内外。不祥而惹人厌烦的铃声在他们的头顶上、水晶灯下的空间里回响着。不知道谁终于反应过来了,大声嚷着:
“是火灾警报器!”
“啊,着火了?着火了吗?!”
女宾惊叫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在大厅地步上踏响。
“大家不要慌!我现在引导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个冷静的声音发自室町由纪子。受责任感的驱动,她不愧是清楚自己职责权限的干警,有条不紊地向左右发出指示。真是才尽其用。
“岸本警部补,你带领大家疏散。女性先走。”
“啊,是是。快,大家请往这边走,不要慌,没关系的。”
虽然自己是个没主张的脓包,接到上司的明确指示,连岸本也能做出应由的行动。
本来,这是古风的宾馆,楼层不高,大部分都是水平方向展开的二层建筑,只有大厅是一二层贯通的。男人从窗口直接跳到庭园里也不费力,出席者们意识到这点之后,混乱应该渐渐平息,不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凉子和我,还有玛丽安、露西安,跟在移动的人群最后。我低声问凉子:
“你怎么做到的?”
“什么意思?”
“您那会不是说要放火吗?”
“你以为这是我干的吗?!”
凉子立刻爆发:“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嘛!我又不是超能力喷火人!”
确实,凉子没有这个机会。就算她可以命令侍女们动手,这样做又没有好处,并不值得。
走出玄关,一眼看到宽阔的台阶上方,不觉惊呆了。浓烟已经滚滚升起,赤黄的火舌扭曲摇摆着。
人群中一阵恐慌,好半天人潮才开始涌动,盛装的绅士淑女们急于逃命。这种时刻总会有人跌倒,今晚也不例外,到处都有老人、女子在惊叫。
“火势蔓延得很快呢。”
“不过,反正还不到深夜,二楼上应该没有熟睡的客人吧。”
被她一说,我不由想起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来,有点担心,不过她的警卫要多少有多少,轮不着我操心。她应该已经躲避到建筑物外面了吧。
我身体还很酸痛,帮两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一起跑到庭园里。这时候,浓烟从窗户里涌出,与夜雾混成一片,模糊了视线。招呼朋友往外走的声音此起彼伏,混乱中能听到一点消防车的警笛声,却还很小。这里是旧轻井泽的最深处,消防车一时间也不容易赶到吧。
夜雾的高原避暑地。悠久传统的洋派宾馆。衣香鬓影的宴会。火势熊熊的建筑物。
简直是哥特罗马式的世界啊。
凉子带着酒醉未醒的表情说出骇人听闻的怪谈:
“接下来必定要出现深夜行走的蜡人像之类的吧!”
这所宾馆只有一个部分是三层建筑,那就是玄关上层的钟塔。烟雾和火焰气势汹汹,其上露出是惨白的巨大表盘。
“那是谁,Milady?”
这话是玛丽安问的,虽然是法语,我也能懂。不,因为她指着上方的一个地方,周围所有往那方向看的人,都能发现表盘附近有个时隐时现的人影。
“钟塔上有人!”
“危险啊,不救不行吧。”
人群骚动,但很明显救助非常困难。在云梯救火车到来之前,完全没法出手相救。我瞪大眼睛盯了很久,愕然大叫:
“阿特米西亚?!”
那个人影正是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她也穿着红色的裙子,不过跟凉子所穿的酒红色不同,好像是绯红色的——不,真是这样吗?阿特米西亚的裙子其实是白色的,被火焰映照才显出绯红色的吧。火焰在黑暗中舞蹈,明暗交错,很容易误导人的视觉。
凉子扬声叫道:
“那女人跑到那儿干什么去了?!”
“我还想知道呢。”
“真是的,尽会生事。她又不是猫,又不是烟,干嘛这样的时候偏偏跑到高处去。就不会考虑给别人添多少麻烦嘛。”
“她大概有她自己的原因吧。”
——来不及说这样的话,我默默往前凑了一步。正想着无论如何总得去救她,不意发现我身旁站着一个人——是个女子,阿特米西亚的母亲,梅拉·罗特里奇。
“阿特米西亚,快下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异样,并不想担心女儿的母亲的语气,却好像斥责不受规矩的学生的舍监似的。黑衣保镖们似乎想拥着她往后撤,被她甩开,又叫她的女儿:
“阿特米西亚,你没听见吗!”
似乎听见了。阿特米西亚转向母亲的方向,火焰映出她的表情,端庄却僵硬得如同假面。她开口了,声音听上去一点都不像求助的意思。
“你着急了?活该!”
那是嘲笑母亲的声音,看到她狼狈惊慌时畅快淋漓的声音。某种直觉摄住我的头脑,使我停住了脚步——这场火,该不会是阿特米西亚放的吧?
梅拉·罗特里奇的眼睛本来应该是淡蓝色的,在我看来却像是暗红色的。她眼中执妄的焰火,甚至比现实的烈火还要来势汹汹。
“阿特米西亚!”
她嘶哑地喊叫着。凉子的手还挽在我左上臂上,一眼不发,观望着大富豪母女两人凄绝的对话。
“你以为你能干什么?你的身体都属于我!”
她往前逼近两三步,好像被无形的绳子牵引似的,脚步很不自然。莫沙博士做了个什么手势,黑衣保镖们跟过去拉着女主人的肩膀、手腕,尽量恭谨地拉着她向后退。
“我怎么可能把这副躯壳交给你!很遗憾,就在这里,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变成灰烬。我已经受够了,该结束了!”
阿特米西亚大笑,笑声回荡在夜空中,甚至压过了烈火熊熊燃烧的声音。
“连一点细胞的残片都不会给你留下的。活该!”
面对女儿的嘲笑,母亲放声惨叫——听起来却不像悲鸣,却像诅咒爆发的咆哮声。
“阿特米西亚……!”
周围的人群被恐怖所摄,冻在原地。烈火的热气升腾到宾馆上空,灰烬迸发四散,我却感觉血管被泼了冰水一样澈寒透骨。
我前进了两三步,立刻被消防员铁青着脸拉住了。不知什么时候,消防车终于赶来了。我不过是肩和胳膊稍微被押了一下,竟然全身都痛起来,真没出息。
“伤者就要有伤者的样子,老老实实呆着!”
即使是凉子的话,这个意见也是正确的。我哪怕再想挣扎妄动,露西安和玛丽安已经守在左右,以半防守的姿态等着了。
就在我面前,凉子紧紧盯着烈火汹汹的宾馆,头发的轮廓映出金黄色的闪光,裙角被热风吹拂飘起,真是复仇女神一般的迫力和美艳。
火焰汹涌燃烧,渐渐地钟塔完全被吞噬了。表盘整体赤红,那里的人影也被吞没了。
阿特米西亚对自己实施火刑。
众人一起发出高高低低的惊叫。其中,梅拉·罗特里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被黑衣保镖们拖住向后撤退,身穿薄薄的肮脏白衣的莫沙博士跟在后面。
“喂,救护车,快叫救护车!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那是国家的损失。”
这个粗哑无力的声音是色狼干事长发出的。他倒在草地上,短短的手脚挣扎着,似乎是出逃的时候扭伤了脚腕。一个大概是他秘书的瘦瘦的中年男子左右乱跑,张慌地乱叫“救护车!救护车!”,周围却没有任何人听见。人人都茫然地望着不远处火焰和黑烟盘旋涡卷的样子。
喷响钟塔的粗大水流似乎对凶猛的火势没什么影响。我们的衣服上升起不少水气,也不知道是雾,还是喷水的缘故。终于,“快闪开!”随着一个紧迫的惊叫,异样的声音炸响,被火焰湮没的建筑物消失了,一瞬间坍塌下来。
就这样,轻井泽最有历史的洋式宾馆,好不容易修复之后没过几年就被烧毁,彻底轰塌了。同时埋葬了美国屈指可数的富豪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