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个时期图书馆里的学生还挺多的,大概是赶毕业论文的四年级生吧!我们便在人潮汹涌的图书馆里查阅去年的报纸。
此村华苗的葬礼日期通知刊登于去年年底三十一日的地方报纸上。她是二十五日凌晨过世的,日期似乎隔得久了点;此时我没想到应是因司法解剖而导致尸体延迟回家,只觉得隔天就是元旦,家属却必须在年关前发出讣闻,想必哀痛不已。想着想着,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讣闻上写着“丧主父亲正芳、母亲鶸子、弟弟英生、其他族繁不及备载”,一旁并记载了住址;我们便据此向查号台查询此村家的电话号码。
女人出面应该比较好说话,因此是由高千打电话到此村家。我们坦白地说明事情原委,表明自己是华苗小姐死亡时碰巧在场的人,当时误将她的私人物品带走,现在想登门归还。
“应该是她母亲接的吧!”高千放下话筒,她的口吻难得如此沉重,简直可以阴郁形容。“……说会等我们过去。”
“那我们得快去。”
“在去之前——”
“干嘛?”
“先到福利屮心去一趟。”
“福利中心?今天应该没开吧?”
“没这回事,至少去年这时候有开。”
“可是你到福利中心干嘛?”
“买白包。”
“你要带白包去此村家啊?我是不清楚啦,这种情况也该送白包才合礼数吗?”
“我也不清楚,但就算我们是无心的,还是把死者的物品据为己有了近乎一年;所以我觉得应该客气一点,也好表示我们的歉意。”
这倒是,毕竟是要到陌生人府上拜访,越客气越好。
如高千所言,福利中心开着,而且人挺多的。虽然我不确定,在影印机前排队的应该也是赶毕业论文的四年级生吧!
买完写有‘奠’字的白包,高千与我走出福利中心,有个年轻女子和我们擦身而过;仔细一瞧,是大学行政人员药部裕子小姐。
她的身材娇小,带着一副无框眼镜,或许算不上美女,却是个极富魅力的人。她将头发往后盘起,露出额头,充满了知性的整洁感。老实说,药部小姐是我喜欢的那一型;或许是对势利虚荣的母亲反弹之故,我格外难以抗拒这种不爱化妆、服装近乎没品味的朴实女性。
因此,只要在校园中偶然与她打招呼,当天的我便会沉浸于幸福的心情之中;但现在的时机不太对,我无法坦然高兴。不为别的,便是为了四天后鸭哥的婚礼。药部小姐以前曾和他亲密交往过,去年鸭哥说的失恋对象即是这位药部裕子。
说归说,现在回想起来,以失恋二字形容并不贴切。用这个字眼,感觉上像是鸭哥单方面被抛弃;然而实际上却是他们两人为了一点小事意见不合而吵架分手,并非出于当事人所愿。详细过程我不清楚,但若是如此,药部小姐对鸭哥还留有眷恋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当然,即便如此,在她面前我仍无须感到尴尬。虽然无须尴尬,但见了药部小姐总有点心虚,无法像平时那样坦然高兴。
我会心虚,或许是因为受邀参加药部小姐以外的女人当新娘的婚宴吧!祝福这场婚礼,便等于与药部小姐“为敌”,加入排挤她的一份子,非我所愿。正当我如此东想西想之际——
“午安。”
药部小姐浮现微笑,对我们行注目礼并欲通过之际,高千竟然主动向她打招呼并靠近,令我相当惊讶。
药部小姐也有些困惑,却还是停下脚步,微笑说道:
“午安,高濑同学、匠同学。”
我和药部小姐是在去年平安夜以后才相识的,换句话说,是她和鸭哥分手以后。她知道我与高千透过漂撇学长这层关系,也和鸭哥有交情;但她并未因此心生抗拒,依旧采取友好态度。“来买东西?”
“我中午没吃,才想来买个面包,话说回来,高濑同学,你还留在这里啊?今年不回乡吗?”
啊,对喔……我更加被罪恶感侵袭。药部小姐不知道我和高千打算出席婚礼。正当我为此心烦之时——
“不,碰上返乡车潮很累,所以我打算等元旦再回家。”
“所以在元旦前都会留在安槻?”
“对,再说还有鴫田老师的婚礼。”
听高千竟然如此直截了当,我的下颚险些掉到地面上。高千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又是目瞪口呆,又是忐忑不安。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你们也被邀请了。”
药部小姐爽快地,甚至是一脸高兴地拍了拍手,让我变得更加僵硬。高千以莫名冷淡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怎么了?匠仔,瞧你像跑出容器的咖啡冻一样,僵着身子摇来摇去。”
“啊?不、不,我没事,没什么,呃……”
“哎呀?是不是顾虑我啊?匠同学。”
“咦?不,呃……”
“你不必担心,其实我也要参加鴫田老师的婚礼。”
“咦?”我很惊讶,但是看药部小姐的笑容,又不像是在说笑。“啊,是、是吗?”
“我也收到请帖了。”
“原、原来如此。”
“当然啦,要说我完全没芥蒂,那是骗人的;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方也是这么想,才会发帖子给我吧?要是我不去,反而显得小心眼。”
“嗯、嗯,说得也对。”
她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但从那无邪的表情及口吻看来,她似乎真的已把和鸭哥间的关系当成往事了。啊,当然,这样较有助于她积极地迈向自己的未来,是件好事。
“——对了,你们俩……”她盘起手臂,饶富兴味地打量我们。我和高千这对组合似乎令她感到意外,甚至感到疑惑。“凑在一起要去哪里?”
“去约会。”
“哎呀——感情这么好,令人羡慕。”
起先药部小姐惊讶地收起笑容,恢复正经表情,但随即又认定是说笑,便和高千一搭一唱起来了。我觉得有点受伤,但仔细一想,又没理由受伤。
与药部小姐分别后,高千注视她的背影片刻,喃喃说道:“——怎么可以这样?”
“啊!”我还以为她在责怪我,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对、对不起。”
“咦?干嘛?匠仔,你道什么歉?”
“没、没有啦!我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或做错了什么事。”
“不是。”她催促我迈步。“我不是在气你,是在气老师。”
“老师?你是指鸭哥?”
“当然啊!”高千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福利中心。“怎么可以这样?害她得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为了鴫田老师啊!药部小姐对他应该还没忘情。”
“咦?要是这样,不就和她刚才说的完全相反?”
“没错。她是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
“你怎么知道?”
“你还没睡醒啊?这种事一目了然啊!别的不说,光是她要参加老师的婚礼,就已经很不寻常了。”
“但鸭哥都发帖子给她了,她也没办——”
“所以我才说怎么可以这样啊!真是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这么说来,高千,你本来不知道药部小姐也有收到帖子?”
“我今天才知道。之前听过风声,但没有确切证据,所以我才套她的话。”
“真乱来。”
“多亏这样我才弄清楚。真是的,鴫田老师的神经也太大条了吧!”
“的确。发喜帖给前任女友,是有点说不过去。要是隔了很久倒也就算了,才过了一年耶!”
“基本上,鴫田老师的人是不错,但就是有这类问题。”
“哪类问题?”
“该怎么说呢?他总爱显示自己是重视自由、通情达理的人;说得更白一点,就是在怪处上做作的人。”
“在怪处上做作——嗯。”
“所以啦,他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往事,明明没必要,还是邀请药部小姐参加婚礼。可是站在受邀者的立场想想,正如刚才药部小姐所言,要是不去,显得她小心眼、闹脾气;但要是去了,又大受伤害。天底下哪有这么划不来的事?”
“说得也是。”
“为什么不能体谅人家一下?男人真的是——”
“男人真的是?”
“无药可救。”
“的确。”
“你身为同流合污的一份子,怎么不试着反驳一下?”
“无法反驳,因为我也曾出于好意,却个知不觉地伤害别人。”这种时候,一般人应该会打圆场:不会啦!你不一样啦!不过高千可不是一般人。
“是啊!”她冷淡地从大学正门快步走出。“你要好好记取教训!”
走出正门,便是路面电车的大学前站。我原以为要在这里等电车,没想到高千却说要先回家换件衣服。女孩子真是辛苦啊!正当我如此感叹,“匠仔,你也去换件衣服再来。”她却这么说道。
“咦?要穿丧服啊?”
“不必,我是要你去把胡子刮干净,穿得整齐点再来。我们要进人家家里,所以袜子绝对得换。”
原来如此,言之有理。我和高千约好在大学前站会合,便先行分别了。
回到公寓后,我剃掉了虽不及漂撇学长浓密、却已数日偷懒未剃的胡渣,并换了双袜子。虽然觉得穿套装较好,但我只有婚丧喜庆用的多用途上下两件式黑色套装,穿了真会变丧服,还是不穿为宜。
在约定时间回到大学前站等候片刻之后,高千出现了;看见她的打扮,我吓了一跳。她穿着黑色夹克与宽领白衬衫,又系了条黑领带;这打扮相当男性化,但说来不可思议,高千穿起来却不像丧眼,倒像最先端的流行趋势。不过,我不是为此惊讶。
高千居然穿着长达脚踝的长裙!当然,这也是黑色,而且是有点俗气的褶裙;那对能引诱男人变为恋腿癖的美腿完全藏在裙底。鞋子是半筒靴,同为黑色。
她将自己打扮得一身黑,并以黑色发带将微波浪卷的发丝束于脑后,脸上还戴着没度数的眼镜。
“你……你怎么啦?高千,干嘛打扮成这样?”
“怎么,很怪吗?”
“不、不是怪,当然很好看,可是,简直就像……该怎么说咧?就像——”
“就像?”
“就像修女一样。”
我扯到哪儿去啦?连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然而,对于见惯了平时的她的人而言,的确只能这么形容。
“是吗?那就好。”
“咦?”
“毕竟是要去吊唁死者,平时的打扮太花俏了吧?”
“嗯,也对。”
或许是因为刚见过面之故,我忍不住联想到药部小姐的装扮。实际上,高千会特意戴上眼镜,显然是因药部小姐而生的点子。不过药部小姐与高千的相异之处,便在于高千毕竟是高千,即使打扮得再朴实俗气,依旧无法掩藏那冰冷冻人的氛围;比起平时花俏又奇特的装扮,现在这个样子甚至更能显出她的美貌。
我看得茫然出神,竟没发现电车已停在眼前,片刻后才慌忙跟在高千身后上车。
电车相当拥挤,高千与我都抓着车门附近的吊环。
“——他们好像是有钱人。”
高千一面摇晃,一面喃喃说道。
“谁啊?”
“此村家。”
“你怎么知道?”
“他们家位于高级地段,往市中心的交通便利,位置良好,四周又安静;不知道一坪要多少钱?”
“你又不是本地人,竟然这么清楚。”
“是你太无知了。”
约过二十分钟,我们抵达了市中心。下了电车后,高千循着电话中听来的路线寻找目的地,直到傍晚五点左右,才找到了位于闲静住宅区中的此村家。
此村家并非我所想像的豪宅,虽然是座两层建筑的洋房,但面积并不大;说得不客气一点,和周围的房子一比,甚至显得有点寒酸。
如高千所言,这一带地价似乎相当高,壮观的大宅邸四处林立;唯独此村家不同,连车库都没有,只在玄关旁搭了个简易车棚。倘若纵向并排,勉强可以停两台车,但由于形状细长,看来颇像个小型长屋。那儿停着一台绿色的四轮传动车,险些突出到路面上去。
我们按下对讲机并告知来意后,有个头发斑白的微老女人出来迎接;她说她是死者的母亲此村鶸子。
高千低头示意。“能让我们上炷香吗?”
“不好意思。”
说着,鶸子女士领我们前往一间宽广的和室,神龛便设在房里。
高千坐下之前,先把事前备好的白包交给鶸子女士。
“还让你们费这些心思,不好意思。”
黑框中有个活泼伶俐的女子正开怀笑着,她就是此村华苗,享年三十二岁,但看来只有二十岁左右。她确实是去年平安夜横卧于〈Smartt·In〉之前的女子,但不知何故,她的笑容和当时的脸孔怎么也无法叠合。她是那种以周遭之人的幸福为自己幸福的人——虽然我没有任何根据,却对她产生了这般印象。
神龛之中有尊金色佛像,但我分不出是那种宗派,因此完全不懂烧香的方法,只好模仿高千的动作,合掌参拜。
我们虽说不用忙,鶸子女士还是将我们领到桌边,端出茶与茶点,并沉稳地切入正题。
“你们说有我女儿的遗物……”
“对,就是这个。”
高千将“礼物”放到桌上,并再次覆述与漂撇学长的物品混在一块的来龙去脉。
“——所以我们认为,或许这是华苗小姐买的。”
鶸子女士不知有无听见高千的声音,只见她在说明结束后,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礼物”。
那白色的鬌发,看来宛若厌倦生活且厌倦这股厌倦而生的心灵年轮;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已到达将持续厌倦的惰性转化为生命力的境地,双眼的光辉并未失去。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华苗小姐应该也是这种类型的女人吧——正当我暗自寻思时,鶸子女士终于开了口。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鶸子女士的视线是朝着高千,因此我交给她应对。
“不知道,我们没拆封。不过从包装纸判断,应该是在案发公寓一楼的便利商店买的,不会错。”
“是吗?事情的经过我非常明白了,但我觉得这东西我们不应该收。”
“这么说来,您认为这不是华苗小姐的物品?”
“不,应该是华苗买的没错,但她并不是为了家人买的,该收下这物品的另有其人——”
“是谁?”
鶸子女士的视线再度从高千落到桌上的“礼物”。
“听你的说法,华苗跳楼时,你们正好在场?”
“是的,那又——”
“华苗她——”鶸子女士仿佛至今才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似地,将视线转向我。“华苗她真的是自杀吗?”
她的语气平淡,言词却令人意外,因此我一时之间大为困惑,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得转向高千;鶸子女士说的话,便以我为转播站而投向高千。
“这话……”高千非常冷静地接下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说话没头没脑吧?可是我的女儿真的是凭自己的意志跳楼的吗?”
“就警方的见解——”
“嗯,警方的见解我很清楚。他们说死因是全身挫伤,无庸置疑。不过你们认为呢?你们人在现场,华苗她真的是——”
鶸子女士一旦住口,端正坐姿。
“华苗和人订婚了。”
这话似乎连高千也感到意外,感觉得出她吞了口气。
“本来预定在今年春天举行婚礼的,男方早已下了聘,日期和会场也都敲定了。我的女儿真的一脸幸福,为何会突然自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什么烦恼?我们完全不明白。”
鶸子女士的口吻依旧平淡,并不因没能在女儿人生的最后一刻理解、关怀她而惭愧,也未因女儿先自己而去而表露自私的愤怒,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她的口吻带有这份谦虚。
换句话说——这个人并非那种绝不允许孩子对自己有所隐瞒的人。
世上有许多父母绝不允许孩子有秘密,他们错以为这是为人双亲的义务与爱;因为这个误解,面对孩子自杀,他们在悲伤之前总是先责怪孩子对自己有所隐瞒,或是在严肃地接受一条生命逝去的事实之前,先气愤孩子“逃到”自己无法支配管理之处。
然而鶸子女士看来并无这类“误解”。华苗小姐已死了一年应该不是原因;不会误解的人,即使不给予冷静期间,依旧不会误解。
“——您刚才说,”高千迅速地碰了一下“礼物”。“应该收下这个的另有其人,莫非是指……?”
“对,我就是这么想。这个礼物八成是华苗买来送给未婚夫初鹿野先生的,我想不出其他人选了。当晚,华苗应该是打算将礼物交给他,却不知何故跑到那种地方……”
“这么说来,案发的那座公寓,您从前……?”
“完全没听过。华苗有没有听过,我不知道;但至少她没在那里住过,也没听说她有朋友住在那里。当然,初鹿野先生住的不是那座公寓,他说他也完全没头绪。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华苗会选在那里。”
“当天——”高千露出自律般的犹疑,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华苗小姐有任何异常之处吗?”
“警方也问过这个问题。没有,非常普通。”
“那天她照常去上班?”
“对,后来她先从上班的邮局回来一趟,说要在朋友家开圣诞派对,会晚一点回家。”
“她这么说时,神态也和平时无异?”
“完全没有异处。”
“那华苗小姐在派对上的神态呢?”
“也很普通。事后我们有问过那位朋友,她说华苗和平时没两样,甚至还玩得挺开心的。”
“是吗……”
这么一听,华苗小姐的确不像自杀,更何况她也没留下遗书。不过折好的大衣和摆齐的鞋子等现场状况,又显示她是自杀身亡。这究竟是……
“冒昧请教,那个派对是几点结束的?”
“我记得那位朋友说华苗是在十二点以前离开她家的,但详情我不清楚。”
“那位朋友是谁呢?能否告诉我名字?”
“为什么问她的名字?”
“我猜测华苗小姐可能是打算将这个‘礼物’送给参加那场派对的某个人。”
“啊,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那位朋友姓吉田,吉田幸江小姐。”
“您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鶸子女士起身,拿了本手册回来;在高千的眼神催促下,我借了原子笔和便条纸抄写。
“我们会去找这位吉田小姐谈谈。还有,刚才您提到的未婚夫,我们也想和他联络,能否请您告知他的联络方式呢?是姓初鹿野,对吧——”
“对,他叫初鹿野守夫。”
我再次动笔,抄下初鹿野的住址;为了慎重起见,连他上班的公司也——
正当此时,喇叭声大响;我一惊之下,力道使得过猛,原子笔尖竟戳破了便条纸。
“怎……怎么回事?”
“对不起,是我先生。”
“咦?”
在我们交谈期间,喇叭声丝毫不停止,以倒抽神经的短促节奏执拗地响着。这已经不光是嘈杂,甚至令人发毛。
鶸子女士看了看头顶上;事后回想起来,她是在期待“他”从二楼下来。但她随即叹了口气并起身。
“失陪一下。”
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是爬上了二楼;不久后她下楼来,由玄关走出门外。
高千走近客厅的玻璃窗,我也跟着从窗户往外窥探。
玄关前停了辆亮银色房车,便是那台车不断地鸣喇叭。车主似乎想进车棚,却被绿色四轮传动车挡住;看来车主是想叫那台车让开,才狂按喇叭的。
刚才鶸子女士说是她先生,那么开这台车的应该是华苗小姐的父亲此村正芳。四轮传动车是属于此村家或他人之物,不得而知;但不管是不是,这个家的主人正芳先生不过是想进家门而已,有必要如此狂按喇叭吗?
走出门外的鶸子女士坐进四轮传动车并倒车到路上,空出位子给房车。房车进入车棚底端并停住,四轮传动车亦驶回房车车尾后,两台车顺顺溜溜地纵排于“小型长屋”之内。
从房车里走出的,是有着一头蓬松白发、穿着西装的男人;看来他便是华苗小姐的父亲。
疑似正芳先生的微老男人没瞧上从四轮传动车走出的鶸子女士一眼,快步地经由玄关走入家中。
当他通过前方的走廊时,发现了待在和室中的我和高千。
“——你们是?”
他如此问道。
在这种时刻,我最能体会高千陪同的好处。虽然不知正芳先生的职业为何,但他似乎怀有持续威吓他人的强迫观念,眼神锐利得直像某种偏执狂;我被他一瞪便无法动弹,高千却若无其事地向他点头示意,真是了不起。她的魄力完全没输给对方,甚至还有余力浮现微笑;就这点看来,或许高千比他还高明。
“打扰了。”
“你们到底——”
他开口追问之际,鶸子女士正好走进来;她简单地说明原委后,又将高千与我介绍给他。
“……华苗买的东西?”
然而,正芳先生完全没注意高千与我,他的眼睛直盯着桌上的“礼物”,犹如瞪视杀父仇人一般,反应只能以异常形容。
“里头是什么?”他歇斯底里地大吼,逼问鶸子女士。“里头装了什么?华苗到底买了什么?她那晚究竟买了什么,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还没开过吗?为什么不快点打开?”
“不能开。”
“说什么蠢话!拿过来!”
正芳先生推开鶸子女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桌上的“礼物”。就哲学角度看来,那态度宛若在玩具卖场争夺商品的幼稚园小孩,既滑稽又丑陋。他这种过度的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行!”
眼看着正芳先生就要扯破包装纸,鶸子女士连忙从他手中夺过“礼物”。
“你干嘛?”
“我说过不能开!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这是华苗买的吧?”
“没错,但这是要送给初鹿野先生的。”
还不确定赠送的对象是否为未婚夫,鶸子女士便已如此断定。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关系?”
“不能开。”
“管他是要送给谁,这是华苗买的,是我女儿的东西。爸爸看女儿的东西,有什么不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当然可以看!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啊!了解女儿,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看来这个丈夫与妻子鶸子女士正好相反,是个典型的“误解”父亲——或许是方才慑于正芳先生之威的反作用力影响,我有些刻薄地想道。
“老公!”
我险些软了腿,这是股令肝脏瞬间为之冻结破裂的严峻魄力,没想到会是出自于鶸子女士之口。当然,害怕的不只我一个。
正芳先生宛如被母亲斥责的幼儿一般,恨恨地抖着嘴唇,怒视妻子;但他随即又别开视线,踩着几欲踏穿地板的猛烈脚步走出房间。到最后,他依然没瞧上高千与我一眼。
“——很抱歉,见笑了。”恢复原先静谧表情的鶸子女士深深地低下了头,将“礼物”交还高千。“自从我女儿死后,他一直是那个样子。”
我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但仔细一想,具体上是“哪个”样子,我根本不明白。总之,应该和以前不一样吧!
“不,您不用放在心上。打扰您了。”始终不变神色地观察整个经过的高千,迅速地低头致意。“我们会到初鹿野先生与吉田小姐的府上拜访,若是有任何进展再联络您。”
“谢谢你这么费心,不过,不好意思,请别麻烦了。现在我先生都变成那个样子了——”
“我明白,那我就随意了。”
“嗯,请随意。”
仔细一想,我实在搞不懂要随意什么,但高千与鶸子女士却默契十足地相互致意。
告别鶸子女士,离开此村家后,高千突然转过身去。
“怎么了?”
高千仰望着此村家的二楼,我循着她的视线一看,发现窗帘唰一声地拉上了。
“那是……?”
猛然瞥见的那张脸孔上有着乌溜溜的头发,因此不是正芳先生。这么说来——
“应该是弟弟吧!”
“弟弟——华苗小姐的?”
“报上刊登的家族成员,你也看到了吧?华苗小姐有个弟弟,名叫英生。”
“难道他在家?”
“应该在吧!你看——”高千以下巴指了指停在房车后的四轮传动车。“车子还在,我想本人应该一开始就在家里。”
“那他为何不下楼?”
“不晓得。”
“他对姊姊的遗物没兴趣吗?”
“假如没兴趣,应该不会趁来客回家时偷看他们。”
“说得也是。还有,假如那台越野车是英生先生的,为什么正芳先生狂按喇叭时,他没出来?”
“谁知道?或许有什么原因吧!总之,先去找华苗小姐的未婚夫吧!”
天色开始转暗,对我而言,已是喉咙黏膜开始渴求发泡酒的时段——尤其是在正面见识那种“误解”父亲之后。
“打铁要趁热啊!”
“该趁热吗?”
“什么意思?”
“不,我总觉得……好像扯出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肯定是本能的呢喃。
是因为见了在女儿死后却仍旧执着于“支配”的正芳先生吗?此时的我便像在不知不觉间被可怕的病原细菌侵蚀全身一般,有种充满生理嫌恶感的不祥预感。
“匠仔——你可以不去。”
“咦?”
“没道理硬要你看不想看的东西啊!”
事后回想起来,此时的高千应该也有同样的预感。
“那你呢?你还要继续?”
“我会一个人继续下去,直到‘礼物’平安送达应得的人手中。你可以回去了。”
“不,我也去。反正回去也没事干——电话我来打吧?”
“为什么?”
“呃,既然要一起去,我也得帮点忙嘛!你瞧,刚才全都是你应付的。”
“嗯,你的好意我心领,不过电话还是我来打吧!这种电话由女人来打,事情往往会进行得比较顺利。”
“嗯,那倒是。”
“话说回来,那种父亲还真是到处都有。”
“那种父亲……你是说此村先生?”
“或许他有他的理由,”高千犹如欲将不慎想像的情景挤出脑外一般,大大地扭曲脸孔。“但我最受不了这种人,真的。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是只顾自己,依赖周围的人。”
起先高千的语气只是闲聊程度,最后却降到冰点以下,而且不像在对着我说话,反倒变为某种独白。向来与他人保持物理精神距离的冷酷高千做出这种人物评论,或许也可说是“反应过度”;但当时我只猜想她是心情不好,没放在心上。
我们在电车站牌附近找到了电话,高千打到初鹿野先生家中,但他似乎不在。
接着她又打到上班地点,接电话的职员说他外出,预定于晚上八点左右回来。
高千表示届时会再去电后,便走出电话亭。
“怎么办?还有两个小时。”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也好,不过我们先回大学一趟好不好?”
“好啊!要干嘛?”
“我想去〈Smartt·In〉看看。”
“咦?”
高千穿越斑马线,一面朝电车站牌所在的安全鴫上走去,一面说明。
“刚才我们不是也谈到了?去年平安夜在友人吉田小姐家举办的圣诞派对。华苗小姐或许是打算把这个‘礼物’送给参加派对的某个人;你觉得这个假设如何?”
“还能如何?或许是,或许不是。”
“不过、华苗力姐离开吉田小姐家的时间若真如她母亲所听说的,是在午夜零时以前的话,这个假设在时间上便难以成立。”
“你的意思是,她跳楼的时间是午夜零时过后,而当时‘礼物’在她的手上;换句话说,她没道理在离开派对后才去购买‘礼物’,对吧?”
“没错。”
“可是,说不定华苗小姐是更早买的。或许她在前往派对之前便已买好,并带往会场,却因为某些原因没送成,只好又拿回来。”
“对,也有这个可能,所以我才想确认一下。”
“确认?怎么确认?”
“询问〈Smartt·In〉的店员,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是在几点左右来店的。”
“这太难了吧!他们一天不知得面对多少客人,更何况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不可能记得的。再说那种店多半都是学生打工,搞不好当时的店员已经离职了。”
“你说得有理,但我们姑且试试看嘛!失败了也没损失啊!”
高千都这么说了,我也没理由否决她的提议。我们再次在路面电车上摇晃了二十分钟,于大学前下车,步行前往〈Smartt·In〉。
到了店门前的路上,我不知不觉地止步,高千也停了下来;我们两人仰望〈Smartt·In〉楼身,此时夜幕低垂,看不清公寓轮廓,却可看见安全梯的照明亮着。我的视线被吸向最上层。
华苗小姐就是从那里跳下来的……如今一想,竟生不出半点真实感。或许是因为我不认识生前的她,但对我而言,就连曾目睹华苗小姐仰卧于路上之事都不带半点现实感,宛若梦中发生的事一般。
〈Smartt·In〉店里满是客人,每个店员都忙碌地四处走动,实在不是叫住人家问事情的气氛;至少若是由我出面,他们肯定不会理睬。
此时高千的美貌便有绝大功效。有个年轻的男店员正懒散地蹲在地上排列商品(换句话说,他看起来最闲),高千见状便走向他。
“呃,打扰一下。”
“咦?干嘛?”
浏海垂在额头前的他起先极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但一见到高千,背上便如插了根芯棒似地,唰一声站了起来。
“啊,是!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去年的平安夜是谁站收银台吗?”
“啊?”
“去年的平安夜,有个客人买了这个——”她展示“礼物”给对方看。“我想问这件事。”
“去年吗?呃,店长——啊,对了,他去送货。”
超商店长为何得送货?我觉得不可思议,事后才知这家店从酒店时代便有送货到常客府上的服务,现在开了新店,服务依然持续。
浏海披垂的他看来并不怎么困扰,反而哈哈一笑,抓了抓脑袋。
“对不起,没人知道去年的事。包含我在内,现在店里的都是新来的。”
“是吗?谢谢。”
“啊!可是、可是啊,我认识去年在这里打工的人,不过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站收银台。”
“真的吗?是谁?”
“或许高濑同学也认识——”
“哎呀?你怎么——”
“嘿嘿,我是安槻大学的。”店员的语气变得很随便。“我叫大庭,你听过吗?经济系三年级的。”
“抱歉,完全没听过。”
“呿!你好冷漠喔!”被断然否定的大庭氏露出从容的微笑,但心里似乎相当不痛快。“那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记住吧!大庭世史夫。下回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啊,对了,平安夜你要怎么过?有安排活动吗?”
“有。”
立刻被驳回。
“能告诉我去年在这里打工的是谁吗?”
大庭氏似乎很习惯被女孩子拒绝了,只见他笑着打哈哈,顿了一会儿又说:“哎呀,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和我一起过平安夜,行吧?好嘛!好嘛!”
“不好。”高千的耐性似乎已耗尽,她低声说道,转向一旁。“我不见得得问你,下次我再来请教店长。”
“啊,等、等一下,我说,我说就是了,好嘛!好嘛!”大庭氏总算明白自己无望,已没有余力嘻皮笑脸。“是一个叫今村的,今村俊之,一样是安槻大学三年级。”
“哪个系的?”
“和我一样,经济系。”
“他今天人在哪里?”
“在哪里?应该回乡了吧!”
“他家乡在哪儿?”
“不,我不知道,真的。”
“你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吗?”
“抱歉,这我也不知道。我才没兴趣问臭男人的电话号码。”
“谢谢。”高千微微一笑并转向我。“记住了吗?”
“是、是!”
“咦?”
大庭氏总算察觉了我的存在,满嘴说着:“啊!什么嘛,既然是这样,干嘛不早说?害我用错攻势!”等意义不明的对白。高千无视于他,扯了我的手臂便走。我们一面听着背后的大庭氏说道:“欸,我不在乎啦!”一面走出〈Smartt·In〉。他不在乎什么啊?算了,不重要。“真是的,别忙着泡妞,好好工作!”
“看来那个人不太了解你。”
“为何这么说?”
“一般人哪有胆量当面泡你啊?除了漂撇学长以外。”
“是啊!再说,要是了解我,也该知道我对男人没兴趣。”
“是吗……这可不一定。”
确实,高千是蕾丝边的谣言在校园之中相当有名,但一般人都认为这是她被神秘化的过程中产生的都市传说之一。
然而,高千在故乡上高中时,曾交过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女朋友;她们似乎是以悲恋收场,因此高千迟迟无法忘怀,直到前一阵子还戴着她送的戒指。知道此事的人应该不多,就连我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之下才得知高千的这件私事。即便是随时掌握友人动向的漂撇学长,也是听了高千本人提起,才知道她与“情人”的往事;至于戒指之事,他应该不晓得。
“总之,这里得再来一趟。”
“要怎么办?回市区吗?”
“不,等到八点打电话给初鹿野先生,和他约好以后再说。不然要是今晚联络不上,又是白跑一趟。”
“说得也是。”
“还有时间,到〈I·L〉吃顿简单的晚餐吧!”
***
〈I·L〉营业至晚上九点,平时这个时间总是挤满了吃晚餐的学生,但由于时期关系,现在店内空空荡荡。
“啊!”坐在吧台前、绑着辫子的女孩一见到我们,便飞奔过来。“哇!高千!你跑到哪里去了?”
是小兔——羽迫由纪子。她的身材娇小,如少年一般结实;明明是冬天,却穿着及膝短裤,光着一双腿,要是再让她背上红色书包,看来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学生。但实际上,她和我们一样是安槻大学二年级生。她虽是本地人,家里离学校却有段距离,因此平时这时期她早该离开大学周围了;但为了参加鸭哥的婚礼,她仍住在出租公寓里。
“哇!高千,你今天的感觉不同耶!”小兔人如其外号,闪着一双兔子般的圆溜眼睛,频频抚摸高千的“丧服”。“你去参加葬礼啊?”
“不是,去办一点事情”
“那就是相亲啰?”
“我有这么悲哀,年纪轻轻的就得相亲吗?”
“因为你看来就是精心打扮过嘛!好酷,好帅!高千身材好,穿这种衣服也超级好看。唔,好帅喔!”
小兔如同悬在高千臂上似地勾着她的手,往内侧的座位走去。思及高千的“性向”,这是个颇教人心惊胆跳的构图;不过小兔只是闹着玩,目前的高千似乎也没这个意思——正当我如此思索时,小兔突然转向我。
“啊!什么嘛!原来匠仔也在一块啊?”
“是是是,对不起,有我这个闲杂人等在。”
“您谦虚了。最近匠仔和高千气氛挺不错的嘛!莫非是喝了同一锅酒,发挥了效用?”
在“夏天事件”过后,漂撇学长以“精神复健”为名,拉着我们到某个高原去,当时我们闯进屋主不明的山庄中,而那山庄碰巧除了啤酒外空无一物,因此我们便开了个不期然而然的大酒宴。小兔所说的“同一锅酒”,指的便是此事。
“小兔,你那时也有一起喝啊!”
“话是这么说啦——叹?啊!这是什么?”小兔拿起高千放在桌上的“礼物”。“欸、欸,这是谁送你的?难道是匠仔?”
“不是啦!对了,小兔,我想问你,你听过今村俊之这个人吗?”
“今村?”小兔宛若兔子垂下长耳朵一般,歪头思考。“他是谁啊?”
“听说是安槻大学的三年级生。”
“俊之啊——哪个系的?”
“经济。”
“不认识,连听都没听过。”
“是吗?”
“那个今村某某人怎么了?”
高千一面用餐,一面从去年平安夜发生的事开始娓娓道来,详细地说明了漂撇学长托付之事。
“——哦!”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并非自己直接得知,小兔显得兴致勃勃。“不过实际上,学长是挺辛苦的啦!他现在忙着准备当主持人。明明那么长舌,站在人前却会紧张,真是难以相信。学长的心脏可是长了刷毛耶!”
说来好笑,这个站在人前会紧张的漂撇学长日后选择的职业竟是女校教师;不过这和本故事并无关连,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啊!对了、对了。”小兔一面戴着高千脱下的无度数眼镜玩,一面说道:“白天我有遇见绘理喔!”
没错,绘理也留在安槻。这可不是指她为了四天后的婚礼而离开老家到安槻来之意;她自毕业后便一直留在安槻,甚至放弃了在家乡找好的工作——
“真的?她看来如何?”
“什么如何?”
“四天后就是婚礼了,有没有很紧张?”
“倒也没有,不过和平常是不太一样。或许是从大学毕业,所以给人的感觉变了,但应该不是紧张。”
“唔……”
“这么一提,她在生鸭哥的气。”
“生老师的气?为什么?”
“她说鸭哥还是不让她进新居,连钥匙也不给她,所以她的行李物品全都得等到婚后才能搬进去。真是好笑耶!都什么时代了。”
鸭哥的道德观念强到令人难以相信他是生活在现代的日本。他似乎认为婚前性行为伤风败俗,因此实践着“婚礼举行前不可让新娘进新居”的信念。从前绘理到他家玩时,无论时间多晚,他都不许她留下过夜,一定要开车或叫计程车送她回家;站在女方父母的角度,确实是个令人再放心不过的男人,但总会忍不住教人怀疑他是什么时代的人。
“实在有点扯。”
“不过,或许这么保守才好。试想,他自己都这么说了,想外遇时也会有所顾忌吧!”
“谁晓得?”高千则是贯彻不相信男人的信念。“男人的嘴巴和下半身是完全不同的,要求妻子贞洁,自己却若无其事地金屋藏娇。不把这种矛盾当矛盾,正是男人本色。”
“或许真是这样。这么一提,匠仔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耶!别看他长得像小孩在棉花糖上涂鸦一样乱七八糟,说不定该做的都有做呢!”
“好啦!”
高千看了挂钟一眼,站了起来。时间正好是八点。
她走向店内的公用电话。
小兔一面看着她的背影,一面小声对我说道:
“——欸、欸,匠仔!”
“干嘛?”
“到底怎么样啊?”
“什么东西?”
“就是你和高千啊!还顺利吧?”
“啊?”
“虽然你们这个组合很另类,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拜托,她对男人没兴趣。”
“咦?你在胡说什么啊?”
“就是那件事啊……”
“——哦!那件事啊!可是那已经结束了吧?”
高千提起她与小自己两岁的“女友”之间的悲恋时,不只漂撇学长与我,小兔也在场;但她和漂撇学长一样,不知道戒指之事。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从前读国高中时也崇拜过学姊啊!这就像麻疹,真正的同性恋和这种情形是不一样的。高千只是因为她本人不否认,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才会定型下来——”
就我所知,在校园之中与高千最为亲近的女性朋友便是小兔,没想到她却是持如此看法,令人意外。人的想法还真是难以预料。话说回来,或许正因为她深信那只是单纯的谣言,所以才能天真无邪地对着高千撒娇吧!
“是谣言吗?我觉得——”
我觉得不是——我本要这么说,又临时住了嘴。别看小兔这样,她相当敏锐,肯定会问我为何这么想,到时我可没自信瞒过去。高千虽未叮嘱我不可将戒指之事告知他人,但这种事本不该随口向人提起。
“你觉得什么?”
“呃,我觉得——”我试图蒙混,却脱口说了些奇怪的话。“不是就好。”
“咦?啊哈!匠仔真老实,好可爱。”
“不,我的意思是,美女是人类贵重的财宝,像高千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没兴趣的话,太浪费了——”
我这么说,简直和漂撇学长一样嘛!莫非是因为我老和他一起喝酒,连想法都渐渐相像起来了?这么一想,觉得有点可怕。
“好,就当作是这样!”
这时候高千刚好走回来。
“——什么事情就当作是这样?”
“唔?嘿嘿嘿!”
“你干嘛啊?小兔,怪恶心的。”
“没事!”
“怎么样?初鹿野先生他——”
“他会来这里。”
“咦?”
据高千说明,她再度打电话到公司时,初鹿野先生尚未归来;不过这次接电话的职员比先前的机伶,以手机联络了初鹿野先生。初鹿野先生正要回公司,刚好经过安槻大学附近,便说要顺道前来〈I·L〉。
“还挺幸运的嘛!”
“嗯,我还以为得到市区去,要记去市区,回来时搞不好没电车坐,还得搭计程车回来。”
“那得花不少钱。”
“不过,反正最后钱都是小漂出嘛!”
“咦?学长出?”
“当然啊!这是小漂个人的请托,包含刚才的白包在内,所有经费事后我都会一分不少地向他要。”
原来如此,这话倒也有理。
说着说着,不到五分钟时间,一个鹅蛋脸上挂着眼镜的三十余岁男子出现于店内。当时没其他客人,因此他直接走向我们的座位。
“呃,抱歉,请问是你们打电话给我的吗?我是初鹿野——”
“劳烦你跑一趟,不好意思。敝姓高濑。”
小兔蹦地起身,迅速走回吧台,或许是想给我们方便吧!初鹿野先生往她的位子坐下。
“在你百忙之中打扰,真的很抱歉。”
“不,正好我也想找间咖啡店休息一下。”
“这么说来,你等一下还要工作?”
“是啊!不到半夜应该做不完吧!平时就是这样了。”
从前我曾听说过,许多地方上的中小企业向来是重复周转、还款以勉强维持经营,因此加班时数往往多到有犯罪嫌疑;据说不少公司若是遵守劳动基准法便会关门大吉,令人不胜唏嘘。
“——听说……”他一口气喝干了水,又点了杯咖啡,松开领带。“你们有关于华苗——此村小姐的事情要和我谈,不知是什么事?刚才的电话里,我听得不太明白。”
“其实是——”
高千递出“礼物”,重复今天第三次的说明。
初鹿野先生起先听得兴致勃勃,但中途却变得坐立不安,视线开始游移,温厚的微笑消失无踪,显得若有所思。
说明结束后,有好一阵子他全无反应,仿佛忘了眼前坐着几个初次见面的人,只是茫然地盯着空中。后来他终于开了口,视线却依然朝着其他方向。
“——很遗憾,这个礼物应该不是为了我买的。”
“为何你这么认为?”
“因为——不,”初鹿野先生犹如从催眠状态中突然清醒过来一般,眼睛的焦点对上了。“不,请容许我不说。光凭想像说话,只是中伤死者而已。我希望能在美好的状态下忘了华苗。”
这话听来别有深意,而且教人不禁产生负面联想。
“今天我们去找过华苗小姐的母亲。”
“是吗?”
“她妈妈说无法相信女儿会自杀。”
“那当然,我也无法相信。”
“这么说来,你想不出任何华苗小姐自杀的理由?”
“怎么可能会有理由?不,当然,并不是她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事实上,华苗——”他又在引人产生负面联想的时机闭上了嘴。“……或许华苗一直独自烦恼,只是没让伯母和我知道而已。不过,至少我没察觉任何可能的理由。”
“假如华苗小姐不是自杀,又是为何而死?”
“意外——不可能。案发现场的楼梯间放着她折好的大衣和摆齐的鞋子,光看这一点就知道不是意外,显然是自杀。若不是自杀——”
“或许就是被人所杀?”
“没错。”面对高千的挑衅,初鹿野先生爽快地点了头,令我觉得有点扫兴。“不是自杀的话,就是这样了。”
“不过,华苗小姐有被杀的理由吗?”
“不,应该没有,至少我想不出来。只不过——”
“只不过?”
“要论嫌疑,头一个就是我。”
我很惊讶,为何他刻意自揭疮疤?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然而,之后的发展,使我略微了解了他的心境。说穿了,他一直想找个人倾诉;当然,并非任何人都行,必须具备充分的理解力与包容力,足以促进他的自我放弃冲动——就像高千这样。
“这可不只是猜想,实际上,我就被警方怀疑过。虽然状况显然是自杀,但既未发现遗书,相关人士又完全想不出理由,警方自然也把他杀列入考量;而此时被当成嫌犯的,就是与华苗订婚的我。”
“为什么?警方有什么根据怀疑你?”
“我和华苗那阵子正好有点争执,这事似乎传入了警方耳中。”
“争执?原因是什么?”
“我对她有点误会——不,我一直以为是误会,但现在跑出这种东西,或许不是误会了。”这种东西指的当然是“礼物”。“华苗和我相识之前,有个交情深厚的男性朋友;她在和我订婚以后,依然常和那个男人见面——我听到这个传言,曾经追问过她。所谓的争执,就是这件事。”
“华苗小姐怎么说?”
“她说曾和别的男人交往是事实,但现在和他已没有任何瓜葛了。”
“你相信了吗?”
“我没理由怀疑——当时没有。”
“礼物”坐镇于初鹿野先生的视线前端。他在想什么,可说是显而易见。他猜测华苗小姐在去年平安夜带着礼物去找那个男人:当然,照这个想法推断,对方便是住在〈御影居〉。而华苗小姐和对方发生争执,一时冲动,跳楼自杀——带着没能送出的“礼物”。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不,完全不知道,只听说是她弟弟的朋友,不过毕竟是谣言,有几分可信度很难说——”
“对不起。”
“咦?”
“虽然追本溯源,是我带了这个来——”高千拿起“礼物”。“制造了你无法相信华苗小姐的原因,说这种话或许很自私;但我还是希望今后你能继续相信她。”
“嗯,当然,我也是这么打算。”
初鹿野先生虽然点头,但他心中的疑惑显然已逐渐化为确信。我果然被她背叛了——他的眼睛如此诉说着。
“等我查出这是要送给谁的以后,会再向你报告。”
“不,请不用费心了。要是一直没接到你的电话,我又会疑心是不是自己的负面想像成真了;所以无论查出与否,都别联络我。或许是我自私,但我真的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
高千露出泫然欲泣的受伤表情,我是头一次见到她在别人面前如此显露感情。
“我懂了。”然而,她随即恢复原来的冷漠表情,低头致意。“很抱歉,给你添了很多困扰。”
“不……”
“恕我冒昧,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你当初是怎么和华苗小姐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他显然对高千突然有此一问而感到困惑,但依然爽快地答覆。“透过共同的朋友认识的,或该说是那位朋友介绍的,总之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位共同的朋友是?”
“是一位叫做吉田幸江的小姐,她和华苗是同学。顺道一提,和我也是同一间高中毕业的。”和刚才此村小姐的母亲所说的为同一个名字。
“你说是介绍,是哪一方要求介绍的呢?”
“没人要求。吉田小姐是个上流人士,是本地知名大地主的千金小姐,常在家中开派对;她似乎很喜欢这类活动,每当住在外县市的同学们放假回乡时,她就会召集大家相聚。”
“为人很热心啊!”
“对。我也曾受邀到她家参加过新年派对一次,约两年前吧!不过到场的都是文化人——”
“文化人?”
“比如活跃于中央的作家、设计师、摄影师之类的,还有艺人和国会议员。”
“这些人全都是她的同学?”
“不,虽然同是海圣学园出身,但毕业年度各不相同。其实也不光是这个原因,总之我就是觉得每个人居住的世界都和自己不一样,很难打进他们的圈子;当时吉田小姐大概是顾虑到我,便介绍华苗给我认识,说我们一定谈得来。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之后你便和她开始交往?”
“对。后来我就算受吉田小姐邀请,也没再去参加派对了,却时常和华苗单独见面——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猜测你们是否为相亲认识的。”
“相亲?不,不是。不过吉田小姐挺喜欢替认识的人凑对,或许就这层意义而言,算是相亲吧!”
“华苗小姐的爸爸可有逼她结婚?”
“没有,正相反。”
“相反?”
“华苗的爸爸应该反对她和我结婚。”
“反对……真的吗?”
“华苗曾向我提起,说她爸爸似乎不赞成。她顾及我的感受,没告诉我具体理由为何,但我大概想像得出来。如你所见,我是中小企业的上班族;因为加班时数多,收入还过得去,但生活却不规律,很难兼顾家庭。我想伯父就是不喜欢我这一点吧!站在他的立场,应该很希望女儿的结婚对象和自己一样是公务员。”
“公务员?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初鹿野先生有些困惑,重新打量高千;他似乎察觉她是外县市出身的。“该怎么说呢?在地方上,‘公务员信仰’的价值观根深蒂固——不,不见得每个地方都是这样,该说在安槻是如此。”
“‘公务员信仰’?”
“简单地说,就是收入稳定,只要没犯天大的过错,不必担心被炒鱿鱼;上班时间也固定,不会因工作过度繁重而过劳死,也不会疏忽家庭——当然,同是公务员,状况应该各有差异,但在乡下地方,这种‘铁饭碗’的印象格外强烈,所以有不少人认为有本事的人都会去当公务员。”
“华苗小姐的爸爸也是这么想的?”
“对,他心里应该觉得我不配当他的女婿吧!不过,因为伯母是站在华苗这一边的,后来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
“华苗小姐的爸爸本身也是公务员吗?”
“他在市公所工作。据说华苗和她的弟弟英生也是因此成了公务员。不过我听见风声,说英生最近辞掉了工作。”
“辞掉工作后在做什么?”
“英生吗?我不清楚。事情发生后,我和此村家完全没来往。”
“是吗?我明白了。真的很抱歉,造成你诸多困扰。”
“不……”
初鹿野先生完全没喝他点的咖啡,便离开了〈I·L〉;虽然他曾一度露出回头的迹象,最后还是面向前方离去。
“——事情的发展好像越来越沉重了。”小兔从吧台回到桌边。“欸,我看还是把这个丢了吧?”
她将“礼物”高举至茫然出神的高千眼前。
“咦——为什么?”
“现在才拿这种东西去找死者的情夫,我想对方一定也会困扰的。”
“对方困不困扰,我们管不着;再说,还不确定这是华苗小姐为了情夫买的啊!连有没有情夫都不知道。”
“都一样啦!不管真正的受赠者是谁,一定已经不在乎这个东西了。”
“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随便丢掉吧?”
“我倒觉得丢了它,把一切忘掉最好。见过刚才的初鹿野先生以后,你也应该懂了吧?搞不好会出现更沉重的告白呢!”
“是啊!可是我无法半途而废。”
“高千,这不像你的作风耶!你干嘛赌气啊?”
“赌气?”高千似乎打从心底惊讶。“我……在赌气?”
“是啊!你说是不是?匠仔。”
略微迟疑过后,我点了点头。虽然不知是不是赌气,但高千确实有点奇怪。比如说,为何她要询问华苗小姐与初鹿野先生的相识经过?她猜想正芳先生曾逼华苗小姐结婚,根据是什么?对初鹿野先生的一连串问题,真正的用意为何?
高千变得感情用事——我强烈地怀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因为“礼物”,倒不如说是因为华苗小姐自杀之事。
她会变得如此,应该有个具体的契机才是。起先她只是想妥善地处置“礼物”,后来却将感情深深地投射至华苗小姐身上,(事后回想起来)甚至将自己视为华苗小姐。当然,一起行动的我也该体验过那个契机,但此时的我还想不出是哪件事。
“你想立刻去吉田小姐家,是吧?”
我因为太过担心,忍不出说了这句话,但这显然是“失言”。果不其然,我还没时间后悔,高千便已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瞪着我。
这不是因为我没说中。高千瞪我,是因为我毫不客气地侵害她的心。她最讨厌旁人——尤其是男人——擅自解释或断定自己的心思(不管有没有说中),甚至说是憎恨也不为过。换作平时,高千铁定会立刻表示要和我绝交。
然而——
“不必说下去了,匠仔。”高千放柔表情,语气犹如劝诫耍赖的小孩。“你的意思是,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再去找吉田小姐,对吧?好,就这么办。”
我不禁与小兔面面相觑。小兔虽为高千“过度温和”的反应吃惊,但她的惊讶仅维持了一瞬间,随即又一面窃笑,一面用手肘顶了顶我的侧腹;她虽没出声,嘴唇却说着:“我就说吧!”
小兔完全误会了。她认为高千没追究我的“失言”,是因为对我有好感、视我为特别,但根本不可能是这么回事。
别说退一步,就算退个百万光年来想,假设我是高千的“男友”好了,这份关系也早因方才的“失言”而化为泡影。简单地说,高千就是这种性格;未经“许可”而企图“干涉”自己的人,即使是最爱的情人,也绝不原谅。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的高千从开始到最后都很“怪异”。我这种说法或许奇怪——她充满了平时绝没有的“慈爱”。当时我虽认为应该不是因为圣诞节将近之故,却完全没想到是因为她将感情投射于华苗小姐身上。
宛若嘲笑我的困惑一般,叮铃!铃铛声响起。
“哦!你们都在这里啊?”漂撇学长走入店内。“没半个待在公寓里,害我到处找不到人。”制造高千烦恼的元凶一派轻松地扯着破铜锣嗓,踩着啪啪作响的脚步走过来。
“啊!累死了、累死了,以后我再也不干婚礼主持人啦!竟然还得想余兴节目,唉!要是我没说要做就好啦!真是的,我的志工精神太旺盛了。”
姑且不论漂撇学长究竟有无正确理解志工精神一词的意义,总之他似乎相当认真在准备婚礼——亏我还钦佩了他一下,但之后他又故态复萌。
“好啦!去喝一杯吧——哎呀?”他发现放在桌上的“礼物”,一把拿起。“喂!搞什么啊!还没替我还啊?”
而且口无遮拦地说了这种令人大皱眉头的话。
“慢着!”碰!小兔拍桌而起。“犯不着这么说吧!学长。高千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
高千竟然吃吃笑了起来,那爽朗的笑容是从平时的她绝无法想像的,因此不光是漂撇学长,连小兔都陷入茫然自失状态。当然,我也一样。
“可、可是,高千……学长说得太过分了嘛!他根本不知道你有多辛苦!”
“没关系,过分就是这个人的存在意义。”
“咦?是、是吗?”对高千笑容没辄的小兔表情立刻柔和下来。“说得也是。这么一提,或许这就是学长。”
“咦?呃……莫非,”想当然耳,不习惯高千笑脸相迎的漂撇学长反而不安起来。“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好啦,不是要去喝一杯吗?”
“嗯!对了,高千,你今天穿得挺高雅的嘛!”
“哎呀,谢谢你的关注。”
“当然关注啊!不过有点像丧服——啊!原来如此。”他似乎联想到这是为了拜访此村家而做的打扮,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反正很好看,嗯,非常好看。”
“就是说啊!很漂亮!很好看!”小兔犹如自己被赞美一般地雀跃不已。“高千平常可以多穿这种正式服装,真的很好看!”
“称赞得也够多了,各位,恕我失陪一下。”
说着,高千再度走向公用电话。当然,她是为了和吉田小姐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个怪念头。
莫非高千喜欢学长?虽然这可说是意外性的极致,犹如草食性动物与肉食性动物般的组合;然而一旦试想,又觉得不无可能。
高千与漂撇学长在校园中总是形影不离,但大家都认为那是因为高千不敌漂撇学长的死缠烂打,无可奈何才与他同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想法应该没错,只不过,他们俩的关系不见得永远如此,高千的心中难保不会起任何化学变化。
我这么想不为其他,全因为高千竟对漂撇学长继我之后的双重“失言”攻击无动于衷。高千的性格的确是怒极反笑,但这回并非这种情形。她纵使嘴上不饶人,最后却仍是宽恕漂撇学长,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有好感吗?
不,慢着,应该不是吧!仔细一想,我这个理论岂不和小兔方才的“误会”一样?这么说来,高千的“异变”并非出于这类抒情的理由……我越来越感混乱。
高千一回到桌边,便拍拍我的肩膀。“她说明天傍晚可以。”
“什么?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可以?”学长一派轻松地凑过脸来。
“约会。”
“什么?”
“不过对象是女人。”
“搞什么,别吓我嘛!我还以为你要和我以外的男人——”
“匠仔也要一起去。”
“咦?那我也去。”
“和‘礼物’有关,你要去?”
“咦?啊,是这么回事啊……”虽然不明就里,但从现场的气氛,漂撇学长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请托替高千造成了麻烦。“那这次换我去,那个交给我。高千,你不用去了。”
“没关系、没关系。”
“还说没关系,你啊……”
“小漂,你不用想这些多余的事,专心练习主持吧!”
“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不过今晚要由你请客。”
“小事一桩,可是……”
“好啦!大家走吧!”
高千难得表现得兴冲冲,反而更凸显她对这件事的执着,令我感到不安;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在前往〈三瓶〉途中,靠到我身边来,在耳畔如此轻声说道:
“——你可别误会。”
“误会什么?”
我猜想她不愿被人听见,便跟着轻声回话,以免传进小兔与漂撇学长耳中。幸好他们俩边走边谈婚宴的余兴节目,聊得正起劲,完全没注意我们。
“我这次并不是想玩‘侦探游戏’。”
这么一提,我才想起高千有这个“兴趣”。平时的她缺乏感情,对任何事都是漠不关心也毫不感动,简直教人怀疑她是否精神上有缺陷;但有件事却能让她灌注所有热情,那就是探究“谜题”。说归说,对高千而言,解谜本身并不重要,她的兴趣是在于成立与推翻假设。我是头一次听她以“侦探游戏”来加以形容,听来颇有自嘲意味。
华苗小姐为何在送出“礼物”之前就自杀了?正因为对这个谜题感兴趣,高千才一口答应了漂撇学长的请托——为何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真是不可思议。事实上,当初她应该有这种企图;但从“侦探游戏”四字之中所含的自嘲意味判断,或许她的言下之意是现在已非如此。
“不过,我嘴上这么说,或许到头来还是一样。”
“怎么说?”
“我想多了解华苗小姐。”
“了解她的什么?”
“匠仔,你不想多了解她吗?”
“所以我才问,要了解她的什么啊?”
“没人想得出她自杀的理由。她的母亲、初鹿野先生及其他人都——”
“你怀疑她不是自杀,是被杀的?刚才你对初鹿野先生也这么说——”
“我现在并不这么怀疑。我认为华苗小姐是自杀,我想知道的是理由。”
“自杀的理由——”
“或该说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当然,我希望不是,希望她不是为了那种理由而死;但若她是自杀,理由便只有一个。”
“到底是什么理由?”
高千没回答,只是如此独白。
“或许认为华苗小姐是被人所杀,还让人觉得好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