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看一下这个。”
漂撇学长——亦即边见祐辅展示于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看似细薄铅笔盒的长方形盒子。之所以用“看似”二字,是因为那外面被包装纸包着,无法看见内容的关系。包装纸上贴着一朵黏贴式的缎带花,看来就像圣诞礼物一样。当然,从包装及缎带判断,这东西的确是件礼物没错,却不见得是圣诞礼物;只不过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离二十四日仅剩几天,才让我自然而然地如此联想。
我拿起来掂量,并不怎么重,甚至可说是轻过了头。按照常理及大小推想,里头应该是手帕或丝巾之类的物品吧!这问题暂且不讨论——
这东西怎么了?
“学长——”正拿着东西的人是我,会这么问应该也是人之常情。“这是要送我的吗?”
“你啊?!”漂撇学长险些将口中的咖啡喷出来,连忙把端到嘴边的咖啡杯放回盘子上。“怎么会有这么贪婪的念头?现代的年轻人真的很自我中心耶!”
你自己也是既贪婪又自我中心的现代年轻人啊!
我们正面对面坐在大学前的咖啡馆〈I·L〉的窗边座位上。我在这家店打工,但今天并未排班。
“突然拿出这种东西,谁都会以为是礼物啊!提早送的圣诞礼物之类的。”
“在这种时候脑袋只浮现这种念头,难怪人家要说你贪婪啊!匠仔。”
以一贯辛辣且冷漠口吻插嘴的,是坐在我身边的高千——高濑千帆。
顺道一提,我的名字叫匠千晓,通称匠仔。
“咦?什么意思?在这种时期联想到圣诞礼物很合理啊!”
“除了圣诞节,还有一个重大节庆等着我们吧?”
“咦……啊!对喔!”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此事的我,难怪会被批评为贪婪又自我中心。“鸭哥和绘理的婚礼!”
“没错,你该先想到他们的结婚礼物才对吧!”
“但要说是结婚礼物,这未免太老旧——”
我是死鸭子嘴硬,但这个“礼物”的包装纸颜色的确莫名黯淡,既不鲜艳又陈旧,宛如长时间被收在抽屉深处并遗忘似的。正当我如此思索时——
“那当然啊!”出乎意料的是,漂撇学长竟点了点头,喝了口咖啡。“毕竟是近一年前的东西了嘛!”
“近一年前?”
我忍不住重新打量那个“礼物”,仔细:瞧,不光是陈旧,上头隐隐约约留有泥土附着后被拭去的痕迹。
“——怎么回事?”
“所以我才要问你们啊,你们有没有印象?”
“印象?”
我和高千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唱和,并对看了一眼。
“这么说来——”高千从我手上拿过“礼物”,高举半空中,透着光线打量里头。“这玩意儿和我们有关?”
“当然有,而且渊源不浅。”
“可是我没印象啊!”
“应该有才对。不,或许你们当时没注意看,但我捡到这个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在场,所以——”
“咦?”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表又太愚蠢,教我瞠目结舌。“你说……是你捡到的?”
“小漂,你的老毛病又犯了。”高千仰天长叹。“不要乱捡东西,小心吃坏肚子。”
“什么话,我可没吃过捡来的东西。而且,我也不想捡这个玩意儿。”
“那你干嘛捡?”
“不是我有意捡的,是不知不觉捡来的。”
“你在讲什么?该不会要说你当时人格脱离吧?以为现在在演科幻片吗?”
“不是啦!就是去年的平安夜啊!平安夜!”
“去年的平安夜?”
“你们可不能忘记喔!因为你们两个就是在那天认识的。”
“咦——”
“莫非,”面无表情的高千缓缓将视线由我移至漂撇学长。“是那时候的事?”
“对,就是那时候的事。”
那时候——指的便是去年的平安夜,我们在街上目睹某个女子跳楼自杀。
***
先将时钟的指针转回一年前吧!让我说一段很久以前——其实也没那么久——的故事。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漂撇学长说那天是高千与我相识的日子;当然,就事实关系而言,这么说并没错,不过那一天也是我和学长相识的日子。
当时的我刚进本地的安槻大学就读,是个阴沉的青年(现在仍有这种倾向),没什么朋友,没有全心投入的嗜好,却也非一味玩乐,只是漠然且机械性地消化九个多月的校园生活,迎接一年的尾声。
那一天,我在学生会馆的咖啡厅中抱着宿醉的脑袋,吃着早餐兼午餐;我记得当时是十一点左右。
那是个世间皆染上圣诞色彩的季节,几乎没学生留在校园中。学生餐厅已开始休假,咖啡厅的主要营业对象变为尚在工作的职员,但也将在数天后迈入假期;而现在不到午餐时间,连职员的身影都未能得见,整个咖啡厅中只有猛扒简餐的我一人。
要说寂寥,的确是再寂寥不过的光景;但当时的我有点厌恶人类的倾向,因此反而觉得心旷神怡。其实也还没夸张到享受孤独的地步,只是觉得空气流通,舒畅多了。就在此时——“哟!”
突然有个男人未经同意便往我面前的座位坐下,令我吓了一跳。
他顶着一头乱发,留着胡渣;现在回想起来,是漂撇学长一贯的邋遢模样,但当时别说外号了,我连对方是什么来历都不晓得,是以不由得全神戒备——这家伙搞什么啊?
如今事过境迁,我就老实说了吧!此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打不死的蟑螂”。我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得连自己都感到可怕;当然,得等到好一阵子以后才能印证。
“你是新生啊?”
胡渣男亲昵地对我露出笑容。
“对……”我姑且如此回答。
“你还没回家?”
“不,我是本地人——”
“这样啊、这样啊!所以不用急着回去。”别要我仔细说明,很麻烦——我还无暇这么想,他便一个劲儿地恍然大悟起来。“那你今晚有空吗?”
“咦?有是有……”
这人干嘛啊?该不会想邀我加入什么诡异的同好会或危险的新兴宗教吧?
“平安夜没安排任何节目?”
“没有。”
“真的?该不会和女朋友有约吧!”
“假如有女朋友,是有这个可能。”
“那是真的有空啰?”
“嗯,可以这么说……”
“对了,你这方面行吗?”
他做了个倾杯的动作。
“喝酒吗?嗯,算是爱喝的。”
之前才以灰暗青年自谤的人做这种告白,或许有些矛盾;其实我从未拒绝过联谊邀约。非但如此,管它是第二摊还是第三摊,必然奉陪到底。不是我老王卖瓜,别看我这副德行,在酒席上,我可是相当识大体的;为了炒热气氛,甚至不惜化身为小丑。
也许会有人反驳:这样哪叫灰暗青年啊?其实我的本性是很灰暗的,酒约以外的邀约向来全数拒绝,一般交游也总是刻意避免;这种男人当然交不到朋友。
“这么一提,你身上的确有股香味。”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称宿醉时的熟柿子味为香味。
“啊,嗯……”
“昨晚也有喝?”
“嗯,对。”昨晚不是联谊,而是独饮闷酒。“是有喝。”
“战力值得期待啊!那今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酒啊?”
“我们?”
“就是留在学校的人。趁着这个机会和平时没来往的人交流,也不坏吧?”
“这个嘛,”这话虽然有理,但邀约却来得太突然。“的确不坏。”
“那就来嘛!有正妹会来喔!”
以美色为饵,更像是诡异团体的拉人手段——虽然我心生戒备,但脸上似乎露出了肤浅的期待;只见胡渣男频频称是,满足地点了点头。“那就这么说定啦!”
如此这般,他便趁着我被“正妹”二字所惑之际敲定了约会。真是的,亏我还说自己是个厌恶人类的灰暗青年,其实也和正常人一样怀有色欲嘛!惭愧、惭愧。纵使被冠上装模作样四字,我也没得反驳。
“对了,你叫什么?”
“匠。”
“姓呢?”
“我就是姓匠。”
“哦?那名字呢?”
“千晓。”
“这名字很像女孩子。”
“常有人这么说。”
“匠千晓啊?那就叫你匠仔啦!”
“啊?”
“你姓匠嘛!没有朋友叫你匠仔吗?”
“不,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
“那平时别人是怎么称呼你的?”
“呃……应该就叫——匠吧?”
“那就是匠仔啦!”
如此这般,就在我还搞不清状况之时,连外号都定案了。
“呃——那学长呢?”我自然而然地如此称呼对方,因为我确定眼前这个邋遢又如蟑螂般强勒的男人绝不可能是新生。“学长叫什么名字?”
“我啊?”不知何故,他竟以鼻子呼了口气,撩起一头乱发,眼光望向远方。“就叫我旅人吧!”
“旅人——是你的名字吗?”
“哎呀?”拄着脸颊的胡渣男滑了手,下巴险些撞到桌面。“喂、喂,你装傻也装得太过头了吧?旅人啦!旅人!漂鸟!懂吗?随心所欲地流浪的人——”
“这么说来,你不是学生啰?”
“不,我还是学生——应该是。”
“应该是?什么意思?”
“假如还没被退学就是。”
“这么说来,你现在处于可能被退学的状态?”
“唉,可以这么说。毕竟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休过几次学、留过几次级——慢着,你害我说了什么!没想到你这个人吐起嘈来这么不留情面。”
“假如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
“不,没关系,吐嘈狠一点无妨,只不过得分清楚时间和场合。换句话说,还没喝酒时要克制些,懂了吗?”
这代表喝酒时无论再怎么无礼都没关系?正当我如此困惑时——
“那就今晚见啦!”
旅人单方面告知集合地点与时间后,便迳自离去了。
不说本名,实在很可疑(其实学长只是忘了报上本名),因此当时的我依旧无法消除街头推销或新兴宗教拉人手法的疑虑。
虽然无法消除,我还是遵守约定,前往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三瓶〉一探。当时我的想法是:就算是拉人手法,也要听听他怎么掰;至少比起在平安夜一个人喝闷酒要来得好一点。
时间是下午五点,虽是对方指定的时间,但店家才刚挂起门帘,连半个客人的身影也不见。
我姑且走入店内,店员问道:“请问您有订位吗?”
“呃……”
这家店不大,现在又是尾牙时期,三两下便会客满;那个男人或许会先行订位,以防万一。
“应该有。”
“请问订位时留下的大名是?”
“咦?呃,不,我忘了问名字——”
“啊?”
“啊,不,他说他叫旅人……”
“哦!”听了这如暗号一般意义不明的话语,店员竟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边见先生啊!请跟我来。”
我没想到这样也能通,不禁目瞪口呆。那个胡渣男似乎是这家店的常客,莫非他在这里也肆无忌惮地宣称自己是旅人、漂鸟?不觉得难为情吗?总之,现在知道旅人的姓氏为“边见”。
在店员的带领之下,我踏上了底端的和式座席;只见桌上摆着六人份的免洗筷、酒瓶与酒杯。照这么看来,除了那个男人以外,还有四个人会来。
我盘坐于坐垫上等了好一阵子,依旧无人现身。说是好一阵子,其实不过是区区数分钟,但我已经按捺不住了。
我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便已有酒精依赖症的征兆;现在也是如此,不喝酒睡不着,因此养成太阳一下山就开饮的习惯。而我一喝起来便欲罢不能,往往喝得烂醉如泥,和衣而睡(或该说是失去意识);隔天早上醒来,记忆与金钱俱是半点不留,如此反覆重演历史,连自己都觉得不健全到了极点。
我没朋友却对联谊来者不拒,或许便是下意识想为自己的饮酒癖找出一些“健全理由”之故。若是如此,真可说是无谓的挣扎;反正纵使没联谊,我照样每晚自斟自酌。
我多半在公寓里喝闷酒,偶尔会到居酒屋之类的地方喝。我已经养成了某种反射条件,只要穿过这类店家的门帘(即使是冬天)便会想来杯生啤酒;虽然理智知道自己该等其他人来,但身体却不禁追求起发泡性的刺激。
再说,今晚的成员八成全是我不认识的人,一旦未能搭上众人的气氛,只怕我会阴沉到谷底;此刻还是先喝一杯,润滑润滑舌头吧!
嗯,对对对,就这么办——我如此说服自己,开口便要点啤酒;但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她走进了店内。
她有着我必须抬头仰望的高瘦身材,以及冷淡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的骇人美貌——不用说,正是高千。
这时我还不知道高濑千帆的名号,对她的长相却有印象,也知道她和我一样是新生;因为她在安槻大学已是个“名人”。
她和我在不同的意义上,都属“没什么朋友”的人。那混血儿般深刻分明的轮廓,加上令人怀疑她出生以来可曾笑过的无机质氛围,乍看之下予人一股可怕惊悚的印象。或许便是缘于这种难以亲近的气息吧,有许多学生和我一样,虽识其人却不识其名;我常在学生餐厅听见旁人以“那个像模特儿的人”来称呼讨论她。
的确,她那包覆于黑色风衣下的修长身躯一有动作,四周便幻化为舞台,独特的氛围不像同龄之人所有。原来她也会来居酒屋喝酒啊?我不禁萌生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出神地看着她与店员交谈。
此时的她还不是现在的注册商标发型——及肩的小波浪卷发,而是蓄着一头长达腰间的直发,但其他的特征却业已成形。比如说,她的服装品味。
她向店员轻轻地低头致意后,便转过身来,脱下风衣,风衣底下的装扮奇特得教人怀疑是哪国服装。那就像是将未曾剪裁的布直接缠在身上一般,其下则是一双长得吓人的美腿。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曾听见柜台后传来杯子落地碎裂的声音;想来那并非偶然,而是店员也看着她的腿出了神所致。
当然,我没资格说别人,想必我亦是顶着一张令人羞于照镜的窝囊表情看着她。我垂下视线,发现她居然穿着与上半身装扮毫不搭轧的平底运动鞋;这种搭配有种奇妙的帅气感,令我不禁暗自赞叹。现在回想起来,奇特的装扮、无视季节地露出双腿与平底鞋——除了发型以外,高千的风格已在这时全数成形。
她脱下运动鞋,踏上和式座席,直接朝我的座位走来,让我险些吓软了脚。幸好我坐着,要是站着,铁定一屁股跌坐下来;当时的冲击便是如此惊人。她瞥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在对侧的坐垫上坐下。
这么说来,她也是今晚的成员之一……领悟此事后,明明是冬天,我却冒出了一头汗。不知我打的这个比方贴不贴切;就好比富士山,远看时是赏心悦目,但若是它突然靠近,可就让人大叫且慢,手足无措了。
我知道不该看,却又忍不住偷瞧她的腿;她穿的彩色裤袜是种从未见过的色调,这份稀奇感又更加吸引我的视线。这时候碰巧与她四目相交的尴尬真是笔墨难以形容,我忍不住对天祈祷:哇!拜托其他人快点来!然而,宛如嘲笑我的焦虑一般,旅人及他的同伴们迟迟不出现。
过了五点半,又到了六点。即使是与高千普通来往的现在,有时我仍会惧于她所散发的气息,更何况当时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便如同某个戏曲的名字,此时我的心境宛若被丢到滚烫锡皮屋顶上的猫一般;更惨的是,她并不自我介绍,打定主意来个相应不理,仿佛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抱歉,”我终于忍耐不住,朝着柜台喊道:“给我一杯啤酒,假如有生啤酒,就来生的。”
“好。”答话的并非起先替我带路的男店员,而是个年轻的女店员。“那位小姐呢——”
“这个嘛——”她那略微低沉的声音似不耐烦,又似想睡,却不带不快之意。“也给我来杯一样的。”
“好。”
女店员以恍惚的眼神盯着她,回到了柜台中。看来她的印象似乎强烈到足以吸引同性的注意。
总之,我决定开始喝酒。我倒也不是没想过和她说话,只是觉得即使攀谈,她肯定会嗤之以鼻或不理不睬,因此没出声。她确实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但当时的我也的确有点被害妄想。
如此这般,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地黄汤下肚。时钟的指针指向了七点,又指向八点,但旅人依旧没出现。
她仍然一声不吭,面向一旁。店内人开始变多,其他客人的喧闹声此起彼落,唯有我们的座位犹如沉在水底般安静,这股格格不入的气氛带着浓浓的超现实感。
不知我喝了几杯?茫然大醉的我不知不觉间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虽有酒精依赖的倾向,酒量却不好,而且一喝起酒来便不进食;如同被附身似地反覆强迫自己喝酒,不久后失去意识,倒头大睡,是我的一贯模式。
待我醒来之时,已近晚上十点;我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连忙环顾四周。这时我看见桌子彼端伸出了双艺术品般的美腿,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忍不住捏了捏脸颊。
那个旅人及他的同伴依旧未现踪影,她似乎也等累了,懒洋洋地倚在墙边,包覆于彩色裤袜下的修长双腿便搁在邻座的坐垫上。
“我说你啊——”
她抬起眼珠瞪着我,发出那道不耐又昏昏欲睡的独特声音,不过这回却带了点不快。
“没想过该打电话给那个男人吗?”
或许是我还没完全清醒,一时间竟不晓得她是在对我说话,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呃……那个男人是指?”
“我不知道名字,他自称是旅人。”
“哦,是他啊!”
“他要来吧?”
“他是这么说的。”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
“那就问本人啊!”
“咦?”
“我要你打电话问问他在干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咦?你是他的朋友吧?”
“我今天才认识他。”
“今天才认识?”
“所以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搞什么,原来你也一样啊?”
“这么说来……?”
她也是被那个旅人硬拉来的?我带着这言下之意望着她,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今天要来的,该不会全是这种人吧?”
“谁知道?说不定——”
“那不重要,为什么大家都没出现?我记得约定时间是五点,是我听错了吗?”
“我听到的也是五点。”
“现在已经十点了。”
“是啊!”
“五个小时,等了五个小时耶!你还真有耐心啊!没想过要回去吗?”
“不,在我想到之前就已经睡着了。”
“初次见面的男人在眼前呼呼大睡,还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经验。”她自暴自弃地哈哈干笑。“安槻真是个怪地方。”
“那你也……呃——?”
“我姓高濑。”
“高濑,你也等了五个小时啊?”
“没错,虽然我很不情愿。其实我根本不想来,可是那家伙实在太啰唆,我拗不过他才来的。”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来极有主见的女人,竟也会有拗不过某人一再邀约的时候。当然,我和她是今天才初次交谈,或许只是外在印象所造成的偏见,但我仍忍不住想道:看来那个旅人是个相当“死缠烂打”的人。事后我才知道,这个想法完全正确。
“要是我在那家伙来之前先回去,不知道事后他会说什么,搞不好又来纠缠不清——所以才想着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等啊等的就错过了回去的时机。不过我都等了五个小时,应该也够了吧?”
“那当然。”
“对吧?那我要回去了。”
“是吗?路上小心。”
“可不可以请你当个证人?”
“啊?证人——什么意思?”
“证明我等了五个小时。我等了这么久,错不在我;还有,以后在校内外遇到我,都别再跟我说话——你遇见那个男人时,代我转达以上这两点。”
“好,我知道了。”
“你还要等下去?”
“一觉起来,肚子饿了,我想吃点东西再回去。”
“说得有理。”高濑原本已走下座席穿鞋,却又回到坐垫上来。“我也这么办吧!刚才气得脑充血,忘记自己肚子饿扁了。”
看来她对旅人过于愤怒,整整五个小时之间,竟没动过先填饱肚皮的念头。她的个性似乎远比外表感觉的还会钻牛角。事后我才知道,这个印象丝毫无误。
仔细一想,占了五个小时的位子却只点啤酒,对于店家而言,可说是近乎找碴的奥客行为。
虽然迟了一些,我们两人开始以吃遍菜单的气势猛点菜肴,大快朵颐。
“话说回来,那个男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在默默压抑愤怒五小时的反作用力之下,我们从啤酒喝到温清酒时,高濑便开始埋怨起旅人来。
“连面都没见过便邀人家喝酒,这也就算了;我拒绝了好几次,是他一再恳求,结果现在来了却是这样!岂有此理嘛!真不敢相信,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被这样当白痴耍!”
她和我一样,是在学生会馆的咖啡厅中被搭讪的,时间是今早九点;看来旅人是在咖啡厅守株待兔,一见有学生出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口邀请。
事后我才知道,外县市出身的高濑之所以这个时期还留在安槻,是因为订不到机位,决定等元旦时交通不拥挤了,再慢慢循陆路回乡。
“我真的很火大,假如他是故意的,我绝不饶他!”
“故意的?”
“根本没打算来的意思!想让我们空等一场,事后再嘲笑——”
“我想应该不是,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
“比如意外之类的不得已状况,所以才无法赴约。”
“是吗?”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但男人也就罢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平白无故让女人空等的人。”
“咦?是吗?”
“他应该是女性主义者吧!男人死几个都无所谓,但只要能取悦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那种人。”
当然,此时的我只见过他一次,且无女人同席,自然无法如此深入观察。这些话是我乘着醉意随口乱诌的,但事后却证明分毫不差。
“又或许不是意外,而是他的个性和外表一样随便,把今晚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绝对是这样,我采信这种说法。”
“不管是哪种情形,他应该不会来了。”
亏我还笑着这么说,想不到他人却来了,让我大吃一惊。过了十一点时,旅人带着三名男女吵吵闹闹地走进〈三瓶〉。
“——哦!哦!你们还在啊!哎呀,太好啦、太好啦!我本来觉得不太可能,只是姑且来看看而已,看来这是正确的决定。抱歉、抱歉,来晚了点。”
“什么来晚了点?”旅人突然凑到高濑身边,她连忙丢下酒杯,往后跳开。“你知道我们等了几小时吗?”
“呃——六小时多,对吧?”
“你承认得倒干脆,很好。我已经尽到我的义务,要回去了。”
“咦?等、等一下,你等一下嘛!别急着走、别急着走!”
“干嘛?你还有什么事啊?”
“夜晚才刚开始嘛!我们可以好好热闹一下啊!”
“好好热闹一下?”
“对,好好热闹一下。”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啊?”
“忘了什么?”
“你还没说明让人家等了六个小时的理由。假如我和他——”高濑以下巴指了指我。“能接受你的理由,倒可以成全你的愿望,陪你好好热闹一下。”
“啊,这件事啊?迟到的理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真的。”
“有没有大不了,由我来判断。好了,快说。”
“就是发生了点意外。”
“意外?交通意外?”
“不,不是,呃,应该说是建筑意外吧?”
“咦?什么跟什么?”
“换句话说,就是,呃——”
“或许听起来很难相信,”旅人的女性同伴插嘴说道:“老师家的地板塌了。”
“咦?”
高濑与我同时望向旅人的第二个同伴,吃了一惊。
不知是因为我们光注意旅人,或是因为醉了?竟然完全没发现。仔细一看,那是安槻大学的老师,鴫田一志。虽不知他的正式职称为助教或讲师,我的基础英语便是由他教的。
“鴫田老师的?”
高濑似乎也很惊讶,只不过不知她是对于大学老师在场之事感到惊讶,或是对于他家地板塌陷之事感到惊讶。
“就是这么回事。”
在高濑注视之下,鴫田老师腼腆地别开了眼;他一面抓着不带油脂的头发,一面扶正厚重的眼镜。平时的他较为神经质,现在虽然面带笑容,却因为双颊凹陷,面目削瘦,反而予人带刺的印象。
“我住在老旧的木造灰浆公寓一楼,之前地板就已经被书本压凹了,房东还警告过我,说书本量再增加下去,地板说不定会穿洞,要我别再买书了——”
这么一提,听说鴫田老师是书籍收藏家。他对稀有书及珍本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主要收藏对象为小说。打个比方,假如他中意书中的插画,便会购买两册,一册护贝保存,一册用来阅读;又或是特别喜欢作者,便会从同一本书的各版第一刷买到最后一刷。简单地说,他便是这一类的“嗜好家”。想当然耳,书本自然是不断增加。对我而言,小说这种玩意儿,管他用什么形式,只要看过一遍便结了,可说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可是我想说,总不致于压垮地板吧!没想到地板真的垮了。”
“我们傍晚来这里之前去了小鸭的公寓一趟。当然,大和跟绘理也一块去了。”
旅人并不正式介绍同伴的来历,只是使用匿称继续说明。剩下的第三个男性同伴叫做大和,而刚才插嘴的女孩叫绘理,这我还能明白。不过——不过,谁是小鸭啊?
该不会……
“慢着,”高濑似乎也卡在同一点上。“谁是小鸭啊?”
“小鸭就是小鸭啊!”旅人竟然亲昵地拍着鴫田老师的肩膀。“就是这个小鸭。”
“为什么鴫田老师是小鸭?”高濑猛然探出身子,却又突然闭上嘴,宛如被落雷击中似地抱住头。“……不用了,不用说明了,我想像得出来。铁定是某人把鴫田的‘鴫’看‘鸭’,单方面命名的吧!”
“哇哈哈!正是如此。”
“某人”毫不惭愧地说道:“哎呀,你真犀利啊!高千。”
“高……”高濑张大嘴巴,浮现了几分恐惧的表情。“那、那是什么?”
“你的名字叫高濑千帆,对吧?所以是高千。”
看来旅人似乎有个不分对象、替周围的人硬取外号的习惯。
“别、别闹了!”原本冷酷的高濑表情出现了裂痕,她已近乎错乱。“不要取这种怪外号!”
“哎,有什么关系嘛!高千。”
“不准取!”
“好啦!各位,既然双方的问题都圆满解决了,”旅人完全不为所动。“我们就开始喝酒吧!”
“没解决,而且一点也不圆满。别的不说,我倒也罢了,哪有人对着鴫田老师小鸭、小鸭地叫的?”
“为什么不行?”
“还问为什么?你——”
“小鸭和我同年啊!”
咦!忍不住如此大叫的我和高濑面面相觑。“什……什么?”
“小鸭和我以前是读同一个小学的同年级生。”
鴫田老师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一味苦笑。假如旅人是胡诌,他应该会否定;由此可见,他们似乎真的是同年级。要成为大学的助教或讲师,至少得取得硕士学位;换句话说,鴫田老师就算再年轻,也该有二十五、六岁,而旅人和他年龄相同。真的吗?当然,倘若旅人重考或留级,倒也不无可能。
“来、来,高千也坐下吧!”
“不要这样称呼我!”
“我们来好好热闹一下吧!喝他个昏天暗地!来嘛、来嘛!”
旅人以绝妙的闪避方式摆平高濑。她虽抵抗,却还是被带入了他的步调之中。
现在两人的奇妙“关系”也在此时便已成形。如前所述,高千与我在不同的意义上,同属“没什么朋友”的人;套句老套的形容法,便是喜爱孤独的人。她以全身表明“交朋友只是种麻烦,别靠近我”,那身奇特的装扮亦是种委婉的暗示。过去她身边的人都正确地接收了这道没说出口的讯息,离她远远的。
然而,不知是故意或是无心,此时却有个完全无视这道“讯息”的男人出现,这人便是漂撇学长。当然,倘若只是无视讯息,过去应该也有过前例,都让高千更加直接地拒绝、“排斥”了。
只不过,漂撇学长并未退缩。岂只如此,高千的排斥战术全不管用,反而被带入了他的步调。说穿了,漂撇学长对高千而言,便是有生以来初次遇上的“天敌”。
听我这么说,仿佛漂撇学长是个为得女人不择手段的人,其实不然。假如他是这种人,或许高千反而多的是办法应付。这就是漂撇学长的不可思议之处;虽然他脸皮厚得教人目瞪口呆,但绝对不会跨越那条微妙的防线,无论对高千或其他人皆然。我不知道这是出于有心的顾虑或是单纯的偶然,可以确定的是,他与高千的“关系”便是因此才得以成立。
漂撇学长嘴巴上虽然老吃高千豆腐,但他们两人的关系却不带半点男女之情。我一向认为一对密切往来的男女之间,不可能没有任何模拟或真正的恋爱情感存在:因此这对我而言,可说是一种文化冲击。他们两人真的在纯粹的意义上成了“朋友”。
就这一点而言,我可说是相当尊敬漂撇学长,因为他办到了别人办不到的事,和高千成了朋友。现在,我和其他几人能与她有上些许交情,也全是因为黏着漂撇学长,分到了一杯羹之故。
容我重复,他们两人的这种“关系”早在初次见面时便已成形。假如相邀喝酒的不是旅人,想必任对方如何死缠烂打,高濑都会拒绝;而她要回家时开口挽留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离席并走出店门了。
“——喂,要热闹是无妨,”高濑显然已知无法将旅人拉入自己的步调,面露死心之色,叹了口气。“能不能先正式介绍一下旁边的两位?我们是头一次见面。”
“哦,抱歉。呃,这边这位小姐是绘理,弦本绘理。”
是起初插嘴的那个女孩。她的长相极具特色,眼睛与嘴巴颇大——甚至有点大过了头;这股不匀称让她险些落入丑女之流,勉强停留在美女阶级,予人奔放的现代女孩之感。
“这是东山良秀,叫他大和就行了。”
大和留了头显然费心吹整过的波浪长发,却又任由胡渣滋生,可感觉出他对自己外貌的讲究。旅人虽然也留着胡渣,但他的看起来只是邋遢而已;而大和是个貌如妇人的美男子,脸孔与造型的不搭轧反而衬托出他的帅气。
绘理与大和当时都是安槻大学四年级生,已经找好了工作;外县市出身的绘理要到故乡的保险公司上班,本地出身的大和则将任职于市内的某个综合贸易公司。他们俩在我的身旁并肩坐下,无须说明,只要感受那空间密度浓厚的气氛,便可明白他们是一对情侣。我的印象正确无误。虽然明年自大学毕业后,他们便得分隔两地;但他们已做好打算,先谈一阵子远距离恋爱后再结婚。
至少他们当时是如此打算的。
“为什么叫大和(YAMATO)啊?”
高濑露出慎防邻座的旅人接近自己的眼神。
“当然是把东山(TOHYAMA)反过来——”
“把东山反过来,也该是山东才对吧?”
“这个是这个嘛!”
“哪个是哪个?”
“——话说回来,”我一面侧眼观看两人唇枪舌战,一面对鴫田老师说道:“住处的地板都塌了,老师在这里喝酒行吗?”
“当然不行啊!”鴫田老师似乎有点自暴自弃,丝毫不隐藏不悦之色。“刚才在大家的帮忙之下稍微整理过了,但我们能做的毕竟有限;接下来还得找新房子,准备搬家——”
“老师要搬家啊?”
“住不下去啦!房东嘴上没说,心里八成气得很。真遗憾,我很喜欢那间公寓的。虽然建筑物旧得可怕,但房租便宜透顶,住户又多半是受生活补助的老年人,环境很安静。现在这种年代,没浴室的房子学生都不想要,但我还挺喜欢的。真的很遗憾啊!唉,说来是我自作自受。”
“看来接下来得花不少钱。除了地板修理费,还有搬家费用。”
“嗯,地板赔偿问题还没谈,不过可以确定押金是回不来了。”
“今晚老师要怎么办?”
“先到漂撇家借住一晚。行李和贵重物品也都用这小子的车载过去了——”
“漂撇?是……”
“咦?你还没听过啊?就是这小子啊!这小子!”鴫田老师似乎开始醉了,用手背拍旅人肩膀时,竟差点往背后倒。“这小子没对你们自称漂鸟吗?”
“呃,这么一提,他是说过类似的话——”
“这就是他的拿手把戏。他老是休学或留级,跑到东南亚一带闲晃;每回要去,就来向我募款,借了钱又不还,真是个找麻烦的男人。”
“哇哈哈!小鸭说话好狠!”
面对鴫田老师(听起来)不带说笑成分的责难,旅人本人依旧表现得事不关己。
“然后有事没事就说自己是乡下的漂鸟、安槻的漂鸟。因为他实在太吵了,身边的人就把漂鸟二字和他的姓氏边见一起凑成漂边见来称呼,后来又省略成漂撇。”
“那我该称呼为漂撇学长啰?”
“不用尊称他为学长啦!”或许是想起过去旅人干过的好事,火上心头,鴫田老师的口气越来越带刺。“反正你们一定会比他先毕业。”
当时的我们自然是笑着说“怎么可能”,但这个预言却在未来成真。这和本故事无直接关连,是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
“小鸭,你今晚好冷漠耶!唉,也难怪你不高兴啦!毕竟失恋在先,彩券又没中,最后连地板都塌了嘛!”
“失恋?”
我忍不住如此反应,却见鴫田老师的眼睛在厚重的镜片之后吊成了三角形,不禁后悔自己的失言。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耶!”
“现在隐瞒也没意思了嘛!”对于鴫田老师的抗议,旅人丝毫不为所动。“再说,今天就是为了安慰你才邀这么多人来,你该感谢我这火热的友情啊!”
“是、是!”面对旅人的厚颜无耻,鴫田老师最后和高濑一样举手投降。“我知道!”
“你说的失恋,该不会是指——”高千略带顾虑地开口说道:“行政的药部小姐吧?”
即使热爱孤独,毕竟还是女孩子,对这类风声了如指掌。至少当时的我完全没听过药部小姐的事。
“好啦、好啦!别再提这件事啦!小鸭很可怜,就放过他吧!”明明是自己先提起的,旅人却摆出规劝高濑的口吻。“彩券没中的事倒是可以说,因为不光小鸭,我、大和跟绘理都没中。”
旅人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恢复正经表情,转向鴫田老师。“话说回来,小鸭,那个你不丢掉,要留着啊?真的?”
“有什么关系?那是我的自由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正好我书签也不够用。”
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大和与绘理似乎明白,但我与高濑却完全跟不上。
“好啦!既然现在气氛热起来了——”
说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旅人自己一个人在炒气氛而已。
“也该进行今天的重头戏了。”
“什么?”高濑宛如对忍不住反应的自己感到焦虑一般,显得颇为愤懑。“什么重头戏?”
“那还用问?今天是平安夜嘛!大家一起交换礼物吧!”
“礼物?”这个字汇的音节似乎触怒了高濑,只见她拿着见底的酒杯往桌上一敲。“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当然是……”包含我在内的其他人都慑于这股魄力,一齐后退,只有旅人一人仍若无其事。“用来送人的东西啊!”
“谁在问你字典上的意义啊!为什么我们得交换礼物?”
“因为圣诞节到了啊!”
“你是基督徒?”
“不是,不过没人规定不是基督徒就不能交换礼物吧?”
“这不是规不规定的问题,本来就应该这样!”
“咦?怎么说?”
“基督教的基本教义就是救世主诞生,信仰者的罪恶因而被赦免,并进一步获得永生,对吧?基督的诞生即是神赐予的礼物,为了加以纪念,信徒们也互相交换一些小礼物——这才是圣诞礼物的原本意义吧?”
“哦,是这样啊!我又上了一课。高千是基督徒啊?”
“别开玩笑了,我是无神论者。”
“哦?真巧,其实我也是。看来我们很合得来。”
“谁跟你合得来啊?大白痴!”
“……你们感情很好嘛!”
原先话中带刺的鴫田老师,表情与口气都缓和不少;他似乎颇为赞叹,频频点头。
的确,看在旁人眼中,旅人与高濑这番唇枪舌战倒也颇像是好友斗嘴,但至少在高濑的主观上绝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都不知道,原来漂撇这小子挺有两把刷子,竟然能和高濑这么noble的人混熟。”
noble——高贵、崇高之意。我个人觉得这个形容法颇为贴切,不愧是英文老师。
“别闹了,老师!”此时高濑已顾不得形象,大声哀嚎。“我和这个糊涂蛋才不熟,今天是头一次见面!和他没任何关系!只是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哈哈哈!有什么关系嘛!高千,用不着害羞!”
见鴫田老师误会,旅人似乎相当高兴,还趁机抱住高濑的肩膀。
高濑抓住他的手腕,毫不迟疑地反手一扭,劲道猛得教人担心他是否会因而骨折。
“啧啧啧啧!”
旅人虽疼,却仍不减喜色。我该怎么说呢?能不屈不挠到这种地步,实在很了不起。我开始觉得对这个男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费工夫;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在日后的交往过程中,我有了深切的体会。
“好啦!总之来交换礼物吧!先把各人准备的礼物聚集起来,再抽签决定先后顺序,各自挑选喜欢的带走。这个方法行吧?”
“慢着,豆腐脑男!”
高濑骂人的词汇越来越丰富,或许也是落入旅人步调的证据之一。若真是如此,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说是相当讽刺。
“我根本没带礼物来。”
“就是说啊!学长,我们之前也没听你提过。”
大和就另一种意义上,也掉入了旅人的步调,看着高千的眼神已没起先那么拘谨。他带着品评的眼神对她一笑,又转向身旁的绘理。
“——对吧?”
“对啊!你突然这么说,我们也变不出东西来啊!祐辅。”
绘理的这句话,揭晓了旅人的名字——祐辅。
话说回来,绘理年纪应该比旅人小很多,说起话来却像个姊姊一般;但旅人似乎并不在意。“我也是,以我现在的立场,”鴫田老师的心情原本好转了些,又变得一脸怫然。“别说要送了,应该要收礼才对。”
“啊,各位弟兄,不用担心,我也什么都没带。”旅人昂然说道:“所以等会儿大家一起去买吧!”
“去哪儿买?”高千低声说道,那声音仿佛威吓着:要是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话说在前头,百货公司已经关了。”
“百货公司?学生和卑微的讲师哪能在那种地方买东西?太不自量力了。”
“真抱歉,谁教我是个卑微的讲师!”
鴫田老师的正式身分也揭晓了,原来他是讲师。
“说到学生和讲师的好伙伴,当然是超商啊!”
“超商?在超商买圣诞礼物?”
“没错。超商就够啦!是什么礼物不重要,就算是泡面、洗碗精、黑轮一根,甚至是家庭计画用品,只要包含了心意即可。要让地板塌了正缺钱的小鸭也买得起嘛!”
他的主张确实是堂皇正理,但列举的例子却有点问题,至少和圣诞夜不太相衬。
“家庭计画用品?”开口询问的——容我这么说——是看来没自行买过这类商品的鴫田老师。“超商有卖这种东西啊?”
“〈Smartt·In〉有卖,毕竟那里本来是药局嘛!”
这是大学附近的超商名称,离我的公寓有点距离,所以我并不常去。这么一提,那儿确实有卖药。我不知道那里本来是药局,事后又得知〈Smartt·In〉原是药局兼酒店,因此也摆有我平日爱不释手的各种酒类。
我们各自结清居酒屋的帐后,便前往〈Smartt·In〉。高濑嘴上虽然抱怨,终究还是着了旅人的道,一同前行。
虽然很同情她,但老实说,我有点感激旅人的强硬。纵使是以这么不寻常的形式,与高濑共度圣诞夜仍是宝贵的经验,自然希望能多相处片刻。就这点而言,要是她宣告回家,凭我一定无法阻止;但旅人却能以他天生的厚脸皮及三寸不烂之舌留住她,实在牢靠得很。
〈Smartt·In〉的店面位于八层公寓的一楼,公寓名为〈御影居〉,据说是〈Smartt·In〉店长的父亲所有;那位父亲本来是酒店兼药局主人,现在退休管理公寓,店则交给儿子媳妇经营;虽然不知道旅人为何如此清楚,总之我们一路上听他说明这些来由,不久后便抵达了〈Smartt·In〉。
当时还差几分便是午夜零时,日期即将变为十二月二十五日,但〈Smartt·In〉店内仍然灯火通明,满是看免钱杂志或买宵夜的年轻人。
我们正要进入,旅人却说了声等等,挡在店前。
“不可以一起进去,要一个个轮流买。”
“为什么?”
“要是知道礼物是什么,不就少了期待的乐趣?”
“是、是!”
高濑似乎觉得这种愚蠢的余兴节目还是趁早了结为妙,便打头阵迈向店内。
“喂!高千!”
“干嘛?”
“记得请店员包装,加上缎带喔!”
“知道啦、知道啦!真是的。”
犹如自时装杂志走出的美女突然杀气腾腾地走入,使得客人与店员不分男女,视线全往店门口集中;这副景象从店外隔着玻璃墙,可看得一清二楚。
“……她真的好让我惊讶。”
绘理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没人问她有什么好惊讶的,每个人都只是默默地点头。
“我是听过传闻,但实际上一看,比想像中还惊人。看她长得那么漂亮,都嫉妒不起来了。”
这话一半出于绘理的真心,同时亦是对大和不着痕迹的牵制。
“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哇哈哈!没错吧?对吧?对吧?”
“你在得意什么啊?祐辅。又不是你的女朋友。”
“现在还不是,”不同于高濑,但在某种意义上亦属另一个世界的旅人大言不惭得教人佩服。“可是总有一天会投入我的怀抱。”
“我觉得不可能。”不知大和有无察觉绘理的牵制,竟带着对抗旅人的意识,插嘴说道:“因为人家都谣传她——”
“什么?”一谈到高濑,似乎也引起了鴫田老师的兴趣;他犹如忘了地板塌陷之事一般,兴致勃勃,“谣传什么?”
“不,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她对男人没兴趣——”
“对男人没兴趣?什么意思?”
“说不定是女同志的意思。”
“哎呀?是吗?”这话旅人似乎是头一次听到,但他并未受到打击,仍是一派轻松。“不过这不重要啦!”
“怎么会不重要?学长——”与旅人相交时问比我更长的大和一脸错愕地说道:“假如是真的,就代表学长没希望了。”
“没这回事,不管性向如何,只要有眼光,就会知道我的好。”
一个人大言不惭到这种地步,反而教人想笑。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我本来很讨厌自信满满的人,每当见到对自己的言行不抱任何迟疑与怀疑的人,就不禁想问他们的自信有何根据;这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无法不带任何迟疑与怀疑过活,心生嫉妒之故。但旅人却不惹人厌,想来是由于这种自信已成了他的风格,甚或可说是种“才艺”。我渐渐对这个男人产生好感。
不久后,高濑回来了,手上拿着包装完毕并贴着黏贴式缎带花的“礼物”。
“好,下一个换你。”
在旅人的催促之下,我进入店内。想太多也没意义,我决定选择最为实用的食物;正巧,我在冷藏柜中发现了咖啡杯装的布丁。
杯子两侧印有拿着花的少女与抱着红萝卜的兔子,看来煞是可爱;吃完布丁后又可充当咖啡杯使用,就实用性而言,可说比一般的食物还要高。我立刻拿起仅剩的一个到收银台去。
可是——我付钱时突然想道,男人应该不会喜欢这个礼物。假如是女性之一抽中倒好,不过绘理便罢,高濑收到这种孩子气的礼物不见得会开心。唉,算了,也不必这么认真烦恼,反正只是个游戏。
我请看似工读生的收银员替我包装并加上缎带后,便走出店外;接着依序是绘理、大和、鴫田老师,最后则是旅人进入店内,每个人都买好了“礼物”。
“很好、很好,”旅人打开向店家要来的大塑胶袋,递向众人。“请把礼物放进来,签等到我家以后再做。”
看来第二摊的会场已经定为旅人家了。这倒无妨——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跑去,没关系吗?”
在大半个月都住在他家喝得昏天暗地的现在是难以想像,但当时我们还是初识,旅人毕竟又是学长,因此我多少懂得客气一下。
“没问题,我家有两层楼。”
听旅人这么说,我误会他是和家人住在一起,更加担心增添家人的困扰;没想到他竟是租了一栋透天厝独自生活。
当时我尚未看到房子,也难怪心里会产生误解:莫非旅人人不可貌相,其实是大资产家的公子?然而实际前往一看才知,他家是地震若起铁定会头一个倒塌的“古董屋”,因此房租几乎是免费。
事后我才知道,酷爱呼朋引伴召开酒宴的他,是基于“服务精神”,才干脆在大学附近租了这座大房子,开放给学生当“沙龙”。这是他的个人喜好,自是无妨;只不过,“服务精神”、“沙龙”等词汇与单纯的酒鬼聚集所之间,究竟有何关连?
“好啦!放进来、放进来!”
就在众人一一将刚买来的“礼物”放进塑胶袋的那一刹那——
咿咿咿!一道犹如在耳畔紧急煞车的声音响起,但那并非紧急煞车。
是女人的尖叫声。
几乎同时,一阵冲击从脚下爬上来;有个物体坠落于我们眼前,还可看见它反弹于柏油路上的黑影。我记得很清楚,受下坠的劲道影响,高千那头及腰的长发一瞬间飘了起来。旅人也大为惊讶,双手上的塑胶袋掉落在地,里头的六个礼物被吐往路上。
坠落的是个年轻女子,年龄看来在三十岁左右;要问我为何知道,是因为她朝天仰倒,可清楚看见脸孔之故。虽然不知她是怎么掉下来的,会变成这种姿势,应该是偶然吧!事后我们得知她是从公寓最上层的八楼跳下的,可说是奇迹性地(容我如此形容)保持“干净状态”——不光是脸孔,整体都是。
然而,在这种季节,她却没穿外套,也没穿鞋,穿着裤袜的脚下光溜溜的,让人觉得分外怪诞。
如水一般寂静——这只是一瞬间的冰冻,却让人怀疑是否会持续到永远,甚至带有引人呕吐的焦躁感。这是“死”带给生存者们的束缚。
“她还有呼吸!”最先解开束缚并高声大叫的是高濑。“快叫救护车!”
“哦、哦!”
立刻反应的则是旅人,他没看路上的礼物一眼,立即冲进超商。喂!有人跳楼,快叫救护车!他的怒吼声从未完全关上的玻璃门清楚传来。
当我还在与交缠于精神缝隙的死亡束缚交战时,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
案发当时,现场〈Smartt·In〉前的路上只有我们六人,因此得接受警方问案。
不过我们能说的几乎是零,毕竟当我们惊觉时,她已经坠落了。
送医约一小时后,女子便告死亡。我们在旅人家中观看晨间新闻时得知了这个消息。
坠楼死亡的女子名为此村华苗,三十二岁,在市内的邮局上班。
在〈御影居〉最上层的安全梯平台上,发现了她折好的大衣,一旁还有整齐排放的低跟鞋。虽然没发现遗书,最终仍以自杀作结。
***
“——当时我叫超商店员打电话后,不是走出店外吗?然后在救护车来之前,把散落在路上的礼物捡起来。这似乎就是那时候——”
“这个?”
高千拿起那个颇像大型板状巧克力的“礼物”,我也从旁窥探她的手中物。这么一说,这包装纸确实颇为眼熟,封黏用的胶带上也印着〈Smartt·In〉。
“你是说,这混在我们的礼物里?”
“应该是——‘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你认为这或许是去年平安夜自杀的那个女人的?”
“就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
“这是因为那一晚——其实我们散会时已经是早上了——大家回去以后,我不经意地看了看塑胶袋底,发现还剩一个礼物。我以为是有人没拆自己的礼物,大概是因为很想睡,脑筋不灵光吧!总之我如此认定,便先把礼物收进碗橱里,打算事后再问问大家,后来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不了了之,不久前才又想起来;一想起来,我就开始奇怪了,这真的是当时没拆的礼物吗?我现在回想,记得每个人都拆了自己的礼物啊!”
当晚被警方问完案并聚集到漂撇学长家的我们,由于震惊于那件事,其实并没心情交换礼物;但为了打破屋内一片沉默的灰暗气氛,最后我们还是抽签并分发礼物。确实,我也记得大家都拆了礼物,我拿到的是一口巧克力,我买的杯装布丁则是由高千抽中。
一回想起高千吃布丁的光景,众人各自拆开礼物的画面便一一重现,鲜明得教人意外。这么说来——
“我觉得奇怪,就打电话向小鸭、大和及绘理确认。毕竟是一年前的事了,起先每个人都是记忆模糊,不过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全员应该都拆封了。这么说来——”
“或许这个礼物是那个自杀女子的?”
“没错。那时候店门前只有我们六人,假如这个礼物是案发前掉在地上的,我应该会发现。毕竟那时我满脑子都是交换礼物。”
“真像小孩。”
“因为我满心期待着高千的礼物嘛!”
“可是,慢着。就算那个女人身上带着相同包装的礼物且碰巧和我们的礼物混在一起,也不见得这个就是她的啊?”
“对,说不定是我们之中的某人买的,结果没被拆封。所以我问过小鸭他们当时买了什么。”
“大家都还记得?”
“总算是想起来了。绘理是小瓶苏格兰威士忌,大和是披头四的CD,小鸭是袖珍书,我是泡面;你们两个是什么?”
“我是一口巧克力。”
原来那是高千买的啊!这么说来,结果竟是我和她互换了礼物。
“我是杯装布丁。”
“你们还记得谁抽中什么吗?”
“呃,我记得绘理抽中袖珍书,大和是泡面,鴫田老师是小瓶苏格兰威士忌,小漂是CD。”
我对高千的记忆力啧啧称奇;事隔一年,她竟还记得如此清楚。
顺道一提,她现在将漂撇学长的外号更如缩短为小漂来称呼。
“高千是什么?”
“杯装布丁,是匠仔买的。附带一提,我的一口巧克力是匠仔抽到的。”
“咦?什么?匠仔,你竟然抽到高千的礼物!你前世是烧了什么好姜……不是,好香啊!”
附带一提,去年我们约好互相保密,不说出哪个物品是出自于谁。如此提议的自然是漂撇学长,大概是因为他希望继续沉浸于美梦中,幻想自己收到的CD不是出自带把的,而是女孩,而且是高千之手吧!然而,他的美梦却因为意料之外的发展而破灭了。
“奸诈,太奸诈了!我可是和大和两个臭男人交换耶!呿!呿!”
“这么说来,剩下的组合就是——”高千冷漠地无视闹起脾气来的漂撇学长。“绘理和鴫田老师交换礼物。虽说是偶然,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呢!”
这话说得不错。因为去年与大和处于恋爱关系的绘理,如今已是鸭哥的未婚妻。
“总而言之,既然剩下的这一个不是我们买的,得出的结论唯有一个:是那个跳楼女子的。”
“可是,这样不是很怪吗?”
“哪里怪?”
“假如那个人在一楼的超商买了这个并要求店员包装,表示她当晚打算把这个送给某人当礼物,对吧?”
“当然啊!”
“那不是很怪吗?为何还没送就自杀了?”
“应该有很多原因吧!”
“什么原因?”
“比方说她半途改变心意,或是她想送,但对方不收。套用爱情连续剧的模式,或许是她拿着礼物去送给男友时,却目睹男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大受打击——”
“就一时冲动,跳楼自杀?”
“嗯,会不会太老套啦?”
“现在这个年代,还有这种人吗?”
“也不能说绝对没有。”
“话是这么说啦——那小漂,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都过了这么久了。”
“这个不是我们的东西,对吧?”
“显然不是。”
“既然如此,我觉得还是该归还死者的家属才对。”
“是啊!那你为什么不赶快拿去还?”
“不,我现在没那个心情。”
“没那个心情?哪个心情啊?”
“你想想,要把自杀者的遗物交给家属,或许会产生造成精神负荷甚巨的发展,对吧?”
“或许吧!不过你一定能承受的,小漂。举竟你的生命力比蟑螂还强嘛!”
“那是平常。”
被喻为蟑螂,非但不以为意,竟还大方承认,果然是漂撇学长的作风。换作其他男人被高千投以如此辛辣的比喻,肯定会三天爬不起身。
“那是平常?什么意思?”
“我不是要当主持人吗?”
他说的是刚才提过的鸭哥(我也受学长影响,在背地里这么称呼鴫田老师)和绘理的婚宴主持人。
“这阵子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那是四天后的事耶!”
婚礼预定于平安夜举行。外县市出身的高千到了年底还没回乡而留在安槻,便是为了参加婚礼。
“别看我这样,我很细腻的!很敏感的!懂吗?”
“不懂。”
高千与我不加思索地同时回答,漂撇学长的表情变得有点消沉。
“喂,喂喂喂,你们到底是以什么眼光看人的啊?啊?我也是人类,也和一般人一样对这类压力没辄。这可是小鸭和绘理一生一次的重大舞台,万一被我搞砸了该怎么办?我一想到这件事,晚上就睡不着,真的。在当天来临之前,我希望专心于预演上,不去想多余的事。”
“说得好听,其实只是把麻烦推给我和匠仔嘛!”
“别闹别扭嘛!高千,你的宝贝男友正头痛,你就坦率地伸出援手吧!”
“谁是男友啊?谁啊?”
“或许现在不是,但将来一定是。”
“并不会、并不会!”
说来好笑,他们的对话和一年前没什么两样。这两人真的是一对宝。
“反正拜托你了啦!好嘛!好嘛!好嘛!”
“好吧!”
意外的是,高千竟然爽快地点了头,令我相当惊讶;就连漂撇学长本人也有些错愕,他原本以为还得再费点工夫才行。
“是、是吗?啊、啊哈,太好了。高千,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不用答谢啦!”
“喂、喂!你怎么有点怪怪的啊?”
“朋友坦率地伸出援手,你就坦率地高兴一下如何?”
“说得也是。那就拜托你啦!”
漂撇学长大概是认为趁高千尚未改变心意前趁早闪人为宜,便立刻起身,离开〈I·L〉。
平常的他绝对会要人请客,现在却抓起帐单,说来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怎么回事啊?高千”
前方的座位一空下,与她并坐便显得尴尬,因此我移往方才漂撇学长的位子上。
“什么怎么回事?”
“学长推了件麻烦事给你做,你却答应得这么爽快。换作平时的你,铁定会给他一个拐子,要他别撒娇吧!”
“我偶尔也想坦率地帮助别人啊!”
“唔……”
“——话说回来,还真快啊!”
“什么真快?”
“我是在想,都过了一年了。”
“这倒是。”
“大家都变了。”
“是啊……”
“绘理和大和已经毕业,出了社会。”
“真是令人意外的发展啊!鸭哥——不对,鴫田老师竟然会和绘理结婚……我一直以为绘理会跟大和在一起,听了这消息时还大吃一惊呢!”
“是啊!大家都变了。我和匠仔也是——不过小漂倒是一点也没变,一样是个大白痴。”
“或许吧!不过,我的改变有那么大吗?”
“有啊!非常大。”
“怎么个变法?”
“对别人热络多了,特别是在酒席以外的场合也一样。”
“咦?咦?是吗?”
“没错。”
若说我有变,就是变得敢当面称呼她为高千了。从前我只敢叫她高濑,是在今年夏天的某件事之后,才开始称呼她为高千。至于夏天的事件与本故事无关,故而略过不提。
“那高千呢?高千哪里变了?”
“我?我嘛——”正要起身的高千略微思索。
“嗯,以前的我对旁人没兴趣,说得直接一点,别人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你知道吗?”
“嗯,有这种感觉。”
“不过,现在变了。有时我会产生了解他人的冲动,当然,得视对象而定。不过,或许这并不是个好倾向;换个说法,就是探人隐私、多管闲事——”高千仿佛要阻止我开口说话般,接着说道:“好了,走吧!”
“去哪里?”
“图书馆。”
“咦?去干嘛?”
“查此村小姐的住址啊!”
“图书馆查得到?”
“我记得去年的报纸上刊了葬礼日期通知,还附上她家的住址。”
地方报纸确实有栏,但我怀疑自杀者的家属会在报上发讣闻吗?他们或许会顾忌社会大众的眼光。不过,既然高千说她有印象,应该就刊登过吧!毕竟案发时自己人在现场,视线自然也会留驻于相关的告知广告之上。
如此这般,我们为了归还仅有一面之缘(而且是在濒死状态下)的陌生女子的“失物”,展开了追踪。我不知道高千的心态如何,但我基本上是一派轻松(扣除得和死者家属见面的尴尬)——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