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亚坐在第6号车厢中段的靠窗座位,但她的眼神不在窗外,而是锁在手上所拿的报纸。
从台北开往花莲的自强号列车快速移动着,午后时分,许多乘客睡起午觉,但她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报纸上介绍着华建集团的创立人纪思哲的生平,并说明最近纪思哲将董事位置交棒给次子纪维扬,打算隐居到从前他在山中盖的山庄,专心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事。
她将报导扫了一遍,便把报纸摺好,塞到前方座位背后的网袋中。接着,她从随身的小包包中掏出一份打印文件,翻到其中一页开始阅读。
瑞丰公路离奇车祸剖析
我想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吧!就是一名女子深夜在瑞丰公路上开车,撞出护栏、跌落山谷死亡的事件。上礼拜发生的新闻,一开始只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件,但后来警方却发现重大疑点:认为这名女子很有可能是先被杀害,然后才连人带车被推落山谷。仔细探讨下去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既然这里是未解刑案讨论区,我就不吝发表我的看法。
警方会怀疑这是伪造意外的理由主要有两点。首先,女子身上的许多擦伤是死后才造成的,而这些擦伤,乍看之下会误认为是车子坠崖时在女子身上造成的,但事实上,女子连人带车坠落时,在驾驶座上的人已经成为尸体了。第二,车上的血迹十分稀少,这似乎意味着,女子先在某处大量失血死亡后,才被放回车子里。警方在附近山路搜索多时,总算在距离坠落现场一公里处的公路上找到疑似干掉的血滩,也在附近找到了死者右耳的耳环。至此更可以确定死者是在该处死亡,才被移到坠落现场伪装成意外。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呢?最有可能的猜测是,女子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在死亡现场的地段下车,结果因夜晚视线不佳,被另一辆车撞死了,肇事者心生恐慌,故意将这起事故处理成被害者开车不慎坠崖的假象。警方也相当相信这个说法,无奈事件发生在杳无人迹的山区,又是深夜,现场线索又相当稀少,因此到现在还是没有进展。据警方掌握到的一条线索指出,本案死者死亡时间前后曾有一名骑摩托车的女子经过现场,据调查,此人很有可能目击到事发经过,警方呼吁此人尽速与调查人员联络,但无结果。另也有网友怀疑此人才是肇事者。但警方不太支持此种说法。
另有一说,认为女子是被谋杀的,凶手把女子带到该路段,先残忍地撞死她,再伪装成意外。这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比起第一种假设,几率低了点。支持这种说法的人,从女子的人际关系去寻找凶手,根据记者后来的追查才发现,原来该名女子跟……
莉迪亚扫完后半段的文字,又翻开另一页的剪报阅读,翻了好几页之后,她阖上整份文件,重新收入提包中。
她的眼神终于转向窗外。
同一号列车的第10节车厢前段靠走道位置,坐着一名叫作李劳瑞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煞是斯文。他与莉迪亚的相同点只有两个,第一,他们都很年轻,大约二十七八岁;第二,他们的目的地都是花莲市。
李劳瑞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上的书本,那本书的书名是《哲学家的推理游戏》,是一本256页的平装书,作者为纪思哲。从内页的介绍,可以得知台湾企业富豪纪思哲从年轻时便对哲学、谜团一类的事物十分感兴趣,也发表了许多哲学与推理的看法,他闲暇时喜欢书写类似5分钟推理谜题的问题集。至于本书所收录的谜题,跟一般的推理问题略有差异,属于哲学思维比较重的。也就是说,纪思哲所书写的推理书籍有两类,一种是哲学性导向的,一种是一般的侦探推理问题。
李劳瑞专注在书中的其中一个哲学问题,是关于艺术哲学的。作者试图引导读者去思考,所谓的美丑是否有客观标准?两件雕塑品,为什么大多数人会认为其中一件是比较美的,另一件是比较不美的?这样是否能够证明美的判断有客观标准?又或者,关于美的判断其实因人而异,或跟所处的社群文化有关,同一文化的人拥有判断美的同一标准,因此A文化与B文化对于美就有不同的标准,这意味着,根本没有真正客观的判准存在,而这样的思维,显然又掉入相对主义的看法中了。
在延伸的讨论中,作者开始分析什么叫作艺术品,必须具备什么样的形式才可称为艺术呢?
读到这里,李劳瑞感到眼睛有一些疲累,他阖上书本,闭目片刻。
几分钟之后他睁开双眼,目光挪到了隔壁位置前的网袋,里头塞着一份报纸。那是隔壁乘客离开时留下的。他一把抽起。
摊开油墨味浓重的报纸,映入眼帘的是社会版,里头有一篇文章探讨不久前最轰动的新闻:“密室杰克”的案子。
美国大概是连续杀人犯的大本营,其他各地也有不少,不过台湾一直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杀手,密室杰克大概是史上第一个。
去年年初开始,他在三个月之内连续杀了三个人,后来不晓得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凶手每一次作案都模仿推理小说中的案发场景,并且会在尸体旁留下该次模仿的推理书籍,并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Jack the Impossible。案发现场的密室状态无法用被模仿书籍的解答来解释,因为虽然说是模仿,还是有很多细节与书中不同,或许该说是,要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完全符合书中设定的人物与场景根本是很困难的事吧,也因此无法完全仿照书中的手法来制造密室。此案的项目小组正积极侦办中,针对目前的三个密室,警方宣称皆已找到破解方法,不过知道凶手如何出入密室不是重点,因为凶手制造密室似乎不是为了要营造自杀的假象,而只是一种纯粹的乐趣,因此就算没有找出破解的方法,对案情也不会有影响。以享乐为目的而言,这是一位作风相当典型的连续杀人魔。
密室杰克消失已经半年了,关于破案却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据说警方向国际知名的刑事鉴定专家以及侦探求援,却也都束手无策。
这名杀手似乎把犯罪看成是一种艺术呢……不知道为什么,李劳瑞的心中浮现这种感觉。
但是,犯罪真的可以被称为艺术吗?至少,在纪思哲的书本中,李劳瑞找不到答案。
从李劳瑞坐的车厢往后数2节——也就是第8节车厢中,两对男女各占据了中偏后的四个位置。他们的年纪大约30岁前后,正各自沉浸在不一样的世界中。
在前面靠走道位置的是顾震川,隔壁则是他老婆徐于姗,她正拿着化妆盒及棒刷在妆点颜面;女人搔首弄姿地对着小镜子做出千娇百媚、挤眉弄眼的五官组合,一会儿挑眉配合着歪嘴,一会儿锁眉配合着噘嘴,一会儿皱眉配合着嘟嘴,似乎是认为自己正身处在镁光灯焦点的舞台上,要让台下的群众见证艳光四射的每一刻。
顾震川旁若无人地睡着,粗犷狰狞的脸孔没有因为闭上的双眼而减淡或趋于柔和。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吐着沉重的气息,硕大的头颅一直往走道的方向倒去,好像他老婆那边有一股磁力将他反弹似的。
在顾震川与徐于姗之后,靠走道坐的是刘益民,旁边则是萧沛琦,两人结婚刚满三年。刘益民面颊削瘦,眼睛细小;此刻他的右手在空中舞弄着,只见一支香烟夹在他的手指间,瞬间手掌一翻,香烟就凭空消失了。
萧沛琦兴趣缺缺地看着窗外,右手不断摆弄着过肩的长发。与顾震川的情况相反,刘益民似乎正发出磁力将她弹向窗边,不过她自己应该会说,是她的磁极与他不合。
“小琦,你看到了吗?”刘益民这次变出三支香烟,将举在空中的双手移向女子的方向。
“烦耶,你要我看几百次啊?不就是那样?”
“不一样啊,你没看到我这次手动的方向不同吗?”
“没看到。我要睡觉了。”说完,她往椅背一躺,身子侧向窗边。
“你不喜欢香烟魔术啊?好,那我来变个不一样的,空手出球……”
“你有种就去把总统府变不见,”萧沛琦冰冷地说,眼神依旧看着窗外,“整天玩那些无聊的魔术,你不倦啊?”
“你以前不是说魔术很有趣吗?你忘了是你说要我每天玩不一样的魔术给你看的耶!”
“但你每天都玩一样的,况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刘益民一时语塞,他很快地收起香烟,说:“今天我会变一个不一样的。”
萧沛琦闭上双眼,没有回答。
“就在今天晚餐时,”刘益民自顾自地继续说,眼神发亮,“会给你们来一个惊奇的魔术。”
萧沛琦睁开双眼,瞪了一眼刘益民,但随即又闭上眼睛,“你可别丢纪思哲的脸,可是有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会去的。”
“放心,绝对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萧沛琦没有再理会他,之后便渐渐跌入梦乡中。她做了几个梦,但没有一个梦能预示到,刘益民的话最后成真了,而且是以令人触目惊心、毛骨悚然的方式呈现。
黄色的出租车从花莲市郊出发,目的地是火车站。虽然中午刚过,空气却相当阴冷,阴气弥漫的日子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一月的冬寒正笼罩着大地。
坐在后座的若平望着铅灰色的窗外,用手扶了扶银边眼镜,陷入沉思中。
从这里到火车站只要十多分钟的车程,纪思哲的司机会在那里接他,然后把他送上冰镜庄——纪思哲的私人山庄。
他回想起一个礼拜前的画面。当时他正要上台北参加学术会议,出发的前一天接到一通电话,是纪思哲的长子纪劭贤打来的。对方在电话中表明有事要跟若平当面谈,希望他能上台北一趟。由于若平正好要上台北,于是便跟对方约了时间见面。
当他人在华建集团办公大楼上层的高级会客室中时,他感到局促不安、格格不入。面对的房门是一大片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台北市,窗前是数张棕色皮沙发,围绕着一方矮桌,上头摆放着茶点。
极度奢华的笼罩下,他意识到自己的寒酸,就在迟迟不敢落坐之时,一名年轻人打开门走了进来。
那是一名留着短发、笑容十分明亮的青年,有着清晰整齐的五官;他穿着白衬衫及黑长裤,朝若平伸出结实有力的右手。
“林若平先生你好,我是纪劭贤。”一边握手,青年一边说道,“请随便坐。”
“谢谢。”
纪劭贤在若平对面坐下,示意他用茶点,“大学教授都像你这么斯文年轻吗?”对方笑着问。
“我应该也不年轻了。”若平干笑着,啜了一口茶,打量着对方。
在见面之前他先做过功课了,纪劭贤是纪思哲的长子,小学时期就在父亲的安排下移居到美国求学,直到今日。据说当时纪思哲不满台湾的教育制度,才会有如此做法,不过次子纪维扬却一直留在台湾,似乎是纪思哲后来的想法改变,认为让孩子在台湾成长也不算坏。纪劭贤因为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反而不适应台湾文化,听说很少回来;又据闻,因为纪劭贤不打算回台湾定居,而且对继承公司也没兴趣,因此纪思哲才会让次子纪维扬接手华建集团。
“真不好意思,让你大老远跑一趟。”纪劭贤笑着说。
“不会,我本来就有事要上来。”
“我爸跟维扬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无法前来,刚好我回来台湾,就由我来说明要委托你的事。因为这个缘故,我爸要我先跟你道个歉。”
“不,这没有什么的,你太客气了。”
“你不在意就好。”
“那么,关于委托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事呢?”这实在是他最感兴趣的。
“你知道Hermes这个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若平倒抽了一口气。他微微点头。
“其实我也是回台湾之后才听说的,他前年才刚犯下一件杀人案,被你侦破。”纪劭贤说。
“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原本是个只偷书的雅贼,却不知为何犯下了谋杀案。”
“我对Hermes所知不多,你可以多说一点吗?”纪劭贤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若平清了清喉咙,说:“我有理由相信他是一名心智不健全的罪犯。他两年前在几个月内连续犯下五次偷窃案,偷的物品都是稀有的书籍,犯案前会先寄发预告函给书籍主人,预告偷窃的时间。但他在第六次犯罪时却杀了人,时间是前年12月1号晚上。警方只知道他是一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其它的一概不知。Hermes这个名字是来自希腊神话中的神祇,也就是掌管偷窃的神。”
纪劭贤点点头,“也就是说,他的偶像可能是亚森·罗宾了,自以为优雅的绅士怪盗。唯一的差别是他杀了人。”
“差不多是如此。难道这次的事件与他有关?”
“是的,我爸收到了这个。”纪劭贤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乳白色横式信封,递给若平。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若平打开信封,抽出一张乳白色小卡片。卡片其中一面印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图案:一根展着翅膀的令牌上缠绕着两条对望的蛇,那正是神话中Hermes的魔杖Caduceus。怪盗Hermes将这个图案拿来当作自己的签名。
卡片的另一面印着几行黑色的字:
纪思哲先生你好:
我将于本月7号晚间9点钟至10点间盗走你的康德哲学手稿,务必做好万全准备,我不会手下留情。
Hermes
“贼也会对哲学有兴趣。”若平摇摇头,意识到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可能性。康德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但他怀疑有多少人曾读完那本哲学巨著《纯粹理性批判》。
“这手稿是我爸以高价购得的,”纪劭贤说,“你也知道,我爸对哲学极度感兴趣,他收集了很多哲学家的相关书籍。”
“Hermes是在逃杀人犯,你们应该报警才对,我不确定我能帮得上忙。”
“我爸不喜欢警察,所以警方不能介入。”
“我想我有义务通报警方。”
“不,就是因为你不是警方的人我们才会找上你,”纪劭贤加重语气,“这是我爸想玩的一个小游戏。”
“什么意思?”
“你或许也知道我爸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我妈就是因为这样才吵着要跟他离婚的……”似乎意识到偏离话题,纪劭贤赶紧接口,“他不喜欢被别人踩在脚底下,而且喜欢亲手惩罚惹怒他的人。Hermes的动作太挑衅了,我爸打算亲自逮住他。”
“怎么做?”
“康德哲学手稿原本是收藏在我爸位于阳明山的宅邸之中,恰好接下来的周末他打算到花莲山上的别墅去休养,会把手稿一起带去。预告函中的7号正是我爸上山后的第二天。”
“你说的别墅是冰镜庄?难道令尊打算把Hermes引诱上山?”
“是的,如果把手稿带到冰镜庄,无论如何Hermes也只能进入孤立的山庄中才能下手了。好像有一句成语叫什么来着……请君……什么的。”
“请君入瓮。”
“呵呵……”纪劭贤摸着头说,“对,我的中文已经快不行了。”
“如果令尊已经设下陷阱,那我应该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不,请你来一方面是希望你能代表警方当这桩计谋的见证人,确保我爸没有施用任何不法手段,一方面是希望你到时能当场提供有用的意见。另外,如果有突发状况时,也只有你这个侦探能够随机应变。”
“如果是要玩追逐战捉人的话,警方可是比我在行。”
纪劭贤摆摆手,眼神严肃起来:“我说过我爸不喜欢警察,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记住,冰镜庄对我爸来说是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入的,他绝对不允许一票不认识而且拿枪的武装部队在那里追逐逃犯。你能受到邀请真的是相当了不得的事,要知道,能受邀到那个地方的人屈指可数。”
“我了解,但是在知道令尊私下设陷阱诱捕杀人犯的前提下,我却不通报警方,这对我的身份来说有点说不过去。”
“你不是警方的人,有什么好说不过去的?”
“话不是这样说——”
“就算这次失败了,Hermes也还会继续再犯案,警方要逮他有得是机会。”
“但——”
“这次委托的事件,我爸给你的酬劳是300万。”纪劭贤气定神闲地说。
若平半开的嘴巴原本要吐出什么话语,此刻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呆然张着双唇,身子一瞬间僵住。
“怎么样,太少了吗?我爸说可以再增加两倍。”
“不,”他慌忙挥手,“事实上,太多了,这实在是——”
“既然如此,那就成交了。”纪劭贤从口袋掏出一张纸,缓缓推到若平面前。
当对方的手从纸张上移开时,他才看清那是一张300万元的支票,上头有着纪思哲的签名。
“我猜我是别无选择了。”若平叹了口气。
“有些时候不要太坚持,”纪劭贤站起身来,“这样你的人生会过得愉快些……7号下午我爸会派人到花莲火车站接你,载你们上山,详细的时间会再打电话通知。”
“还有别人要去?”若平也站了起来。
“我爸似乎也邀请了一些朋友,总之,会是一个愉快的周末的。”
“你也会在吗?”
“我明天就要回美国了,”纪劭贤再次伸出右手,若平握住,“很高兴认识你,也很抱歉用这种强迫的方式。我爸的脾气就请你多容忍了,到时候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在此先向你道歉。”
“你太客气了。”
之后,若平离开了大楼,结束北上之行。不久之后果然收到纪思哲那边的通知,要他在7号下午4点半到火车站,并准备三天两夜的衣物与行李。
从回想中回神,他看着窗外的街景。再过几分钟就到火车站了,不知为何,心中一股不安感窜升着。
Hermes知道纪思哲会把手稿带到冰镜庄吗?这对神通广大的雅贼来说应该不是问题。不过,纪思哲究竟设下了什么陷阱?事实上,要不是因为负有通报警方的义务,光是设计诱捕这点诱因就足以让他一口答应委托了。如果能够跟纪思哲合力逮住Hermes,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他们面对的毕竟是一名杀人犯,这件事还是有风险,希望不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意外发生……
出租车来到火车站前,若平付了车费,下了车,便拖着行李来到大门前。这边临时停了许多车辆,根据对方的说法,要找一辆白色的厢型车,司机穿着黑色衣服。
就在他转头梭巡时,看到出口处对面停放了一辆白色厢型车,一名身穿黑衣、戴着墨镜的男子正靠在车门边,往他这边看过来。
若平缓步走过去,两人间还有几公尺距离时,对方就先高声开口了:“林若平先生吗?”
“是的。”他走到对方面前。
“我是纪思哲的私人司机,请你稍等,其他人还没到。”
“他们是搭火车过来的吗?”
“对,再两分钟火车就进站了。”
“除了我之外还有多少人?”
司机掐指算了算,“六人。”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都是纪先生的朋友。”
没过多久,火车进站,一群人从出口处涌了出来,陆陆续续有人脱离人群往他们走过来。很快地,六人都到齐了。在司机确认每个人的身份时,若平得知了他们的名字。
其中有四人显然是早已认识并且一道来的,看起来似乎是两对年轻夫妻。叫作顾震川的人面貌相当狰狞,短发短髭、人高马大,看起来像是自由搏击的冠军选手,但一面对老婆时马上变成泄得一口气也不剩的气球;徐于姗——也就是他老婆——则打扮得像埃及艳后,不断用眼神媚惑着周遭的人,散播着在文化议题中,继语言暴力之后最让人反感的眼神暴力。另一对夫妻是刘益民及萧沛琦,前者的目光有些狡诈,不说话时很阴沉,习惯斜眼睨人,好像他的眼球本来就是歪的;后者留着披肩长发,脸蛋丰满,面容姣好,脸上也涂着妆,但不及徐于姗厚重。萧沛琦无疑是标准的“美女”,是那些从同一个蛋糕模子中印出来的千万个复制人中的其中一个。她看若平的眼神带着轻蔑,好像在抱怨他开的车怎么不是BMW。
他们这群人根本没有正眼瞧过他。这个四人团体处在自己的世界中。
另一名单独前来的男子叫作李劳瑞,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整齐侧分,长相斯文。若平没有注意李劳瑞太久,并不是他不感兴趣,而是第六个人完全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名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女孩,虽然跟萧沛琦一样都留着过肩长发,但脸颊比较瘦削,眼神也沉稳明亮许多,她的两边耳垂下各串了一圈银白色的圆环,紫色毛衣外头罩着一件银色外套,下半身是深黑色的牛仔长裤,脚蹬一双黑白相间的休闲鞋,右手搭在黑色行李箱的拉把上。隐约中分的两半头发以不同的角度盘据着;右半边的发丝以近乎直线的姿态贴在右脸颊上,部分末端发梢并不弯翘,自然垂落在肩前,有些则往外勾起,有些往内卷曲;左半边的发瀑踅过左半脸时抛了个优美的弧形,才往下垂散。当她沉默时,周遭凝了一层冰网,一层令人不自觉想用体温去融解的冰网;当她开口时,所吐出的字符串似能勾缠住马不停蹄的时间后腿,洒下了几分神入、恍惚的停伫。
若平试着去归纳她声音的颜色。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有一种颜色,声音与颜色的关系,没有规则可言,完全取决于瞬间的体察。有些人的声音会令你联想到某种特定的颜色。他觉得,她的声音是桃红色,嚼起来带点水果香;不过于清纯,也不极度迷炫,半分朦胧,万种幽情。
司机称呼女孩为莉迪亚,似乎是工作上用的英文名字。她明显不是外国人,大概是在外商公司上班吧?
“请各位上车。”帮大家放好行李后,黑衣司机说道。他已经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站在靠近前座车门的李劳瑞直接上了副手座,后面两排座位总共还有六个位置,徐于姗、萧沛琦、刘益民依序占了最后一排,莉迪亚则选了前一排、驾驶座后面的位置。顾震川斜睨了若平一眼,见他没有动作,便径自上了车,挤到女孩身旁。若平叹了口气,上了最后一个位置。
“窗户怎么全封了起来?”后面尖细的声音叫道,是徐于姗的声音。
若平这才注意到,除了正前方、正后方以及驾驶座旁的玻璃之外,其余两面的车窗都用银色遮阳帘挡住了,因此车内显得很阴暗。
“拆下来不就得了。”刘益民说。
“等等!”黑衣司机从座位上转过身来,脸上的墨镜像两个黑洞,“请不要任意拆卸。各位听我说,由于冰镜庄的确切位置必须保密,所以各位从现在起必须戴上眼罩。”若平这才注意到司机手上拿着黑色布条,“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缠上这个,直到抵达冰镜庄。窗户会封起来也是怕有人挪开眼罩偷窥。我可以从后照镜看见你们的动静。纪先生交代,如果有任何偷看的动作,便取消入庄资格。”
“哪有这种事!”徐于姗尖叫道,“这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老公,你跟纪思哲交情不是很好吗?怎么连我们也要受这种待遇?”
“请各位原谅。”没等顾震川回答,黑衣司机便说,“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只是不想让冰镜庄的位置泄漏而已,请你们配合。车程大概两个小时左右,你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若平持续听到徐于姗嘀咕的抱怨声,其他人倒是没多说什么。拿到布条后,若平取下眼镜,收在胸前口袋,再将布条缠绕在头部。
厢型车以平稳的姿态开始移动,在这个完全黑暗的时刻,只有心灵之眼能够活动。若平靠着椅背,开始试着思考事情。
他突然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他是一个嗅觉很敏感的人,任何隐晦的气味都逃不过他的鼻子。此刻,若平正察觉到一旁的顾震川身上不断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羊骚味,打散他的注意力、杀死思考细胞。他只好尽量往右边靠,并试着半转身子,但情况没有好转太多。
车行一段时间,原本后头还会传来一些交谈声,但现在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规律的呼吸声;顾震川也不遑多让,倒头呼呼大睡,鼾声像默契不佳的交响乐团,欢天喜地般鸣奏;硕大的头颅不断朝若平的方向倒过来,一头油亮的头发用蛮横的方式问候他的左耳,顺势送上地道的空气状羊奶。
他试着思考一些美好的事物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例如莉迪亚的影像。结果还颇奏效,一段时间之后便跌入梦幻世界中,意识飘飘然。但奇怪的是,女主角并未出现,映现在眼前的人影是他的警察好友——张钟明侦查队长。
张队长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很憔悴,他正站在一具尸体旁——一具女性的尸体,左边太阳穴开了个血孔,面部朝下,却仍可瞥见睁大的眼眸。那是一个空气沉滞的房间,飘散着陈腐的死亡气息。
“若平,”张队长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给我们吗?这是第三件了。”
“我还没有头绪。”
他踱步到尸体旁,戴上塑料手套,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本书——Gaston Leroux写的《The Mystery of the Yellow Room》。他翻开内页,第一页有一行签名:Jack the Impossible。
突然,那签名化成一摊血水,滴了下来,沾到若平拿着书的手。他惊呼一声,书本掉到地上。碰到血水的皮肤开始溃烂,他的右手握着溃烂的左手放声大叫。接着,整个视野突然爆裂开来……
“各位,可以拿下眼罩了。”平板的声音说。
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欲往何方。若平缓缓取下布条,睁开双眼。方才触目惊心的噩梦历历在目,令他浑身打颤。
从前面的挡风玻璃望出去,外头是一片连绵的绿,他们似乎正行走在一条相当狭小的道路上,铁定不是公路。
“快到了吗?”李劳瑞问。
黑衣司机点点头,“各位贵宾,睁大你们的双眼吧,冰镜庄就在前方不远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