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夜晚蹲在背阴的黑黑的小角落里,我心里仍然不是滋味。
我脚边摆着几瓶凉混着冰碴儿的饮料,附近还扔着几个喝完了的空瓶子。叼着根烟,一点都不觉得热,可夏夜里纷飞的蚊虫几乎要了我的命。
一个包,两个包,三个包……百无聊赖中,我数着数儿,一直数到了十五个,我烦了。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是老威的来电:“她回来了。”
“看清了吗?”
“嗯,没错。这你还信不过我?”
“行行,挂了啊。”我摇摇摆摆地站直身子,双腿酸痛不已,多少年了,没像个小流氓似的蹲在角落里……唉,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呢,上午这俩耳光抽的……
我从黑影里闪出来,猛地跳在了路过此处的两人面前。一跳出来自己倒先傻了眼,不是一个人吗,怎么两人一起?唉,我又让老威给玩了!可既然蹿出来,回去是不可能了。
“Hi!”我调皮地摇着手,像孩子似的打招呼,“姐姐,你可回来啦。”
那女人一愣,正是杨颖,看清是我,她脸上灿烂又暧昧的笑容马上僵住了。
她手腕里揽着的男人也吓了一跳,不过看清我是独身一人,手里又没有家伙,不像是劫道的,马上就壮起了胆子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然后说:“嘿,小子,你他妈谁呀,赶紧滚开。”
我不理他,依旧盯着杨颖瞧,她的假牙补好了,又化上妆,摇身一变,又成了先前那个我赞赏有加的女人。“姐姐,”我努努嘴,“怎么样,新手机挺好用吧?”
杨颖听我这么一说,马上把左手给缩了回去。
“别藏着呀,我都看见了,你还藏什么劲呢?我记得你用的是诺基亚7610吧,啥时候换成多普达了,这机器挺贵的吧?我怎么瞅着在哪儿瞧见过呀,在哪儿来着?”
猫戏耍老鼠大概就是这么个心理,挺好玩的。
“艾先生,您这是开什么玩笑呢?”杨颖不愧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马上回过神来,“您是来看我妹妹的吧?真不巧,不是您说的吗,让我妹妹搬走,她今天下午已经离开我家了。要不然你上楼坐一会儿,大热天的。”
“怎么,你们认识?”男人很诧异,看着杨颖,“这小子是谁?”
“别小子小子的,老子混社会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我又转向杨颖,“姐姐,这是你新男朋友啊?说实话,长得挺次的,可不如李咏霖,再说李哥那么有钱,可惜就是死得早了点。”
听到一半男人就想骂,可听到后面,不由得把话缩回去了,支吾着站在原地没动地方。
“小艾,你别乱说,有话去屋里再谈。”杨颖可不害怕,她知道我是冲着她来的,反倒打起了官腔。
“我可不敢。”我在口袋里摸索着,吓得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摸了半天,把我那块镶过嘴里的玻璃碴子朝他们扔了过去,“姐姐,你这手段可真够狠的,蒙了我好几天。你放了块玻璃碴子,掀了我一颗牙,掉了我一块肉。今天再跟你上楼,你不把我吃了。”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这玻璃,是我妹妹放在饭团里的,和我没关系!”她干干脆脆推得一干二净。
“咦?狐狸露出尾巴来了,我啥时候说过,这玻璃碴子是放在饭团里,被我吃下去的?我既然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你刚才不是……”真相败露之时没有人甘心等死,杨颖也不例外,她很清楚我刚才没提到细节,或者对话太快,她自己心虚根本就回忆不起来,马上改口,“你上午在停尸房不是这么说的吗?”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必要在停尸房里,当着李咏霖爸妈的面说这个吗?”
“那就是杨洁告诉我的,反正我知道。”她死不承认。
可我想要的效果还是慢慢实现了,“停尸房”、“玻璃碴”以及她自己都说不圆的谎言,无一不敲打着那男人的心脏,他松开了杨颖,往旁边跨了一步,半侧着身,狐疑地瞅瞅她又瞧瞧我。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抽风呢,他今天上午就在停尸房里闹过一次……”
“姐姐,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个?你看不出来我闹事是做出来给你看的吗?不过我装得有点过了,老威也被瞒过去,抽我这一巴掌太狠了。”
我揉揉脸蛋,手指倒是触到蚊子叮起来的一个大包:“姐姐,我早就怀疑过你在背后捣鬼,可是一直没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按理说,姐妹相残的事听起来也不新鲜,可总要有个理由吧。杨洁手里攥着李咏霖离婚时给她的至少一百万安置款,我曾想会不会你对这钱起了贪心。后来想想,也不能啊,就算杨洁自杀身亡,这一百多万成了,可是她的爸妈还活着,女儿也还活着,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继承。退一步说,就算因为你爸妈从小虐待你们,让你可能和他们断绝了关系,即便如此,杨洁的女儿瑶瑶还是在继承权上优先于你。所以尽管我有过怀疑,也马上给否定了。”
杨颖放弃了抵抗,她面如桃花,更气度非凡,耐心听我继续往下说。“我最早怀疑你,是在那个安眠药瓶找不到的时候。妹妹自杀未遂,送进医院抢救,表面伤是割腕。可是到第二天,有个做医生的熟人告诉我,杨洁还服用了较大剂量的安眠药。这就很奇怪了,一个自杀垂死之人有必要去处理药瓶吗?我当时还担心,别是让瑶瑶给捡了去!可是翻来找去,瑶瑶那里没有,杨洁自己不会处理,现场还有什么人?老威和我不会动那东西,再就剩下小姐姐,她拿药瓶干什么?小姐姐的老公根本没进屋,就抬着杨洁出去了,最后只剩下李咏霖和你。李咏霖很要面子,可既然杨洁已经割腕,他就没必要再把药瓶藏起来维护自己的面子。何况,如果不是他主动求助于我,只怕杨洁早就一命呜呼了。这么说来,就只剩下你,这就是我最开始怀疑你的原因。只不过被否定了,因为你没有动机。”
没有动机——她得意地笑了,笑起来很美,至少对我很有诱惑力。她在想什么,我在做什么?
精于算计的聪明女人,有的时候对我特别具有杀伤力,我尽量不让自己体会到她的诱惑,接着往下说:“你藏得很深,我完全没能注意到其实你不大希望妹妹活下来。当然了,你也没有勇气直截了当杀死她。从最开始杨洁自杀的时候你就开始犹豫,只不过那个时候你还只是犹豫,现在则是变本加厉了。今天上午我和杨洁打闹,一是为了做戏给你看,二是为了验证一个事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杨洁自杀当晚的事情,当时我急着确定你妹妹自杀的地点,你接到通知,从家里赶来,还化了妆,当时我就有点奇怪,妹妹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思化妆?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你之前没卸妆,所以我没去深想。你从家赶到了酒吧,当然,你在家,妹妹肯定不在家,你也不希望她死在家里,这会成为你的责任,所以你得让她死在外面。可是我今天上午逼着杨洁回答了一个问题,我说,李咏霖在离婚之后都没换门锁,可是杨洁把这个事情否认了。她被我纠缠,情急之中绝不会撒谎。那只能说明,离婚后李咏霖确实换了锁。那么,谁有新锁的钥匙,他自己有,家庭教师可能有,妹妹们要帮忙照顾孩子,也可能有,基于同样的原因,你也有。通过其他的途径,杨洁不可能拿到李咏霖家门钥匙,只有通过你。我不管是她从你那偷的,还是你故意给她的,反正和药瓶一样,应该出自你手。事后你没想到杨洁得救,这也让你产生了动摇,要不要继续干下去?”
“我应该承认,你本来还有机会走向善良的那条路。杨洁差一点就死了,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我们都心疼,你大概也因此有些后悔。爸妈不管她,所以你就照顾着她,本来可以这样下去,问题是在我怀疑你之前,李咏霖先起疑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换了门锁,比我站得高,也就看得远。所谓什么离婚又不是防贼的说法,只不过是拿出来给我听听罢了。可是他很明白,杨洁既然真跑到他家来自杀,说明一定是从你那里得到了钥匙,再加上后来那个消失的小药瓶,他就更加怀疑了。不过李咏霖有个毛病,他心里憋着事不往外说,另外,他和我一样,不敢确定。从那之后,他可能有意地开始疏远你了。”
我忽然转向那男人,略感同情地看看他:“朋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杨颖交往的?时间还不太长吧,恕我直言,你只是李咏霖的替代品罢了。提醒我注意这个秘密的就是李咏霖昨天给我发的两条短信。短信的内容非常暧昧,看得我很肉麻。李咏霖当然不可能用这副口吻跟我说话,随后,我又排除他给别人发错发给我的可能。所以,他一定是在把某人给他的短信转发给我,这家伙死要面子,做得太隐晦了,我一下子弄不懂其中的含义。可是今天上午过后,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我纠缠杨洁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根本没有出手干预。”
“看看吧!”我指着杨颖,“你就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女人!今天在场的那些人,李咏霖一家子,应该都很讨厌杨洁,所以他们肯定袖手旁观,当然,看我欺负杨洁,没准他们都有些同情。小姐姐和老公是外人,跟我很好,跟杨洁也很好,一时间不知道该帮着谁,最主要的是,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事情真相。只有老威劝架,问题是这个时候,杨颖,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袖手旁观?加上之前药瓶和门锁我便疑心,搞不好你和杨洁在和李咏霖相处的问题上,还有更深的矛盾。你是杨洁的姐姐,李咏霖是你的前妹夫,这关系很微妙啊。与外人不同,你和他的关系本来就可以很亲密,更何况,你还要帮着照顾瑶瑶,你比亲妈妈还尽心呢!不是吗?杨洁会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忽然不接孩子,你却不会,为什么呢?因为这也是你亲近李咏霖的一个机会。大姨子这个身份最有趣,你比其他女人方便得多。我无意说死人的坏话,只怕李咏霖在离婚前后痛苦不堪的时候,已经和你有染。这种事杨洁又不知情,所以我自然蒙在鼓里。假如这两条短信是你给李咏霖发的,那么就很好理解了。李咏霖怀疑你在杨洁自杀这件事上做了手脚,故意疏远你,也不让你去接送瑶瑶了,你当然很快察觉到,找他对质。也许你们闹翻了吧,我觉得你那两颗牙,搞不好是被他一拳揍掉的。唯独这个事我不确定,冤枉了你,你可别骂我呀。”
“李咏霖对你冷淡,你便把这事情都归结到妹妹身上。并且,敏感的你还发现,李咏霖其实还爱着你妹妹,只不过随着杨洁自杀才逐渐浮出水面。这让你可无法容忍,所以你又开始打起妹妹的主意。不过今非昔比,现在杨洁的身边忽然多了个我,我是不太好糊弄过去的,所以你得想个办法,把我从她身边除掉。只要我走了,就算杨洁不死,很快也会再爆发各种问题。她太长时间不上班,没几个朋友,没有爱人,只要缺乏监控她还会崩溃的。只要她一死,挡在你和李咏霖之间的竞争者就算彻底消失了。所以你倒并不介意杨洁的那一百万,只要得到了李咏霖,你可以得到更多的财产,至于杨洁留下的遗产,就算被瑶瑶继承了,也仍然归于你的掌握。”
“你考虑再三想出个好办法,既然杨洁执意要把我留在家里吃饭,那么在饭菜里做些手脚是很方便,何况是饭团。在里面藏点东西太容易了!你唯一疏忽的问题,就是这玻璃碴子是从哪儿来的,你至少应该留下点线索。所以和那个药瓶一样,让我联想到了你。扎伤了我,你还不放心,晚上给我打电话,质疑我治疗过程中提到性的话题,借此继续挑拨离间,可以说我那时候完全上了你的当。顺利铲除了我之后,你便可以更大胆地和李咏霖来往。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其实我还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促使他选择死路。不过算了,反正他已经死了。李咏霖比我更清楚夹在中间的痛苦不堪,好面子的他,转发你的短信是想提示我。可等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却没找到他的手机,打捞的尸体身上也没有,这就太莫名其妙了。我于是想到,会不会是你中间去过把这手机拿走了。你瞧,我说了这么多,可以说对姐姐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可我就闹不明白,为啥你非要把李咏霖的手机拿走?即便你拿走,找个旮旯扔了不就得了。干吗还非要自己用呢?”
我故作轻松,两手插着裤兜,说实在的,这一堆话说完,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杨颖的姿态很安详——对了,就是她的这种气质,很让我迷恋——有一点点超脱生死的残酷的美感。她轻柔地对我笑笑,并不作答,只是缓缓地、带着欣赏的却是自上而下的态度向我走来。
反倒是那个男人,离她越来越远,离我也越来越远,似乎还守着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拼命挣扎。他问我:“你刚才说的,有证据吗?”
“证据?你还想要什么证据啊!我最开始就说了,杨颖拿着的手机是李咏霖的。如果你不相信,现在可以跟我去见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三个妹妹,看看他们会不会对你撒谎。”
这男人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杨颖:“这事和我没关系。”他嗫嚅着向后退了好几步,然后转身逃走。
夜晚的小区花园边,只剩下我和杨颖。
“艾先生,你真可怕,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杨颖靠过来。
我比那男人强不了太多,也得一步步后退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离你妹妹,哦,不,别再说什么妹妹了。离杨洁,也就是我的病人远一点,放她一条生路吧。李咏霖已经死了,杨洁今天下午收拾她那点简单的东西,也已经搬出了你家,从此你们俩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就这么简单吗?”我已经无路可退,靠在小区紧闭的大门上,她几乎贴在我的胸口,冲我的脸吹着气,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哼,算了,老威也在附近吧?”
我知道,是自己的眼神,下意识地出卖了老威。我居然在这酣畅淋漓的揭露真相地过程中,感到了些许恐惧。我一定是不由自主地朝花园里老威的车子那边看了好几眼。反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如果我不按你说的做呢?”她伸手按在门上,越过了我的脖子,很奇怪我俩谁是男人谁是女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到底是谁揭露了谁?
“那我……”我只希望赶紧结束这一切,“那我就把所有的事情放在网上呗,不遗余力地往外抖落,让大家都认识认识姐姐你的庐山真面目。”
“你就不怕我会自杀?”
邪恶的人,我想,邪恶的人会牺牲他人的一切,唯独舍不得他自己卑污的生命。“我不担心,即便你真的想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天底下我救不了的人多了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李咏霖的手机你不想拿走?”她忽然掏出手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不,留给你作纪念吧,我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
“谢谢你。”她说。
“什么?”
“谢谢你,它对我特别珍贵,里面有好多我俩互发的信息,这是最后能拥有的属于我们的东西了。”她的双眼,缠绵着爱意。
我不寒而栗:“失,失陪了。”说罢,赶紧落荒而逃。
转到小区外,我气喘吁吁地爬上老威的车子:“走吧走吧,快点离开这。”
“你咋灰头土脸的?”老威纳闷,我们的手机一直保持这通话状态,他大概听得很HIGH,所以这时看到我的样子,有些茫然。随即,他发动了车子。
“我不知道,我也许错了。”
“啊?你可别说这整件事情你全分析错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拆穿恶人的行径的确很过瘾,很快乐。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这么做,我有没有资格这么做。”
“哦,那你可是想得太多了。回家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听遗嘱呢。”
嗯,随后一整夜,我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与杨颖对质的那一幕,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重演。每一次都有全新的感受,每一次都让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