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喝茶、吃巧克力,还是于午饭后找人玩棋牌游戏、买花格子衬衫、透支信用卡,甚至是在早餐时看体育新闻——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瘾。
也就是说,并非只有抽烟、酗酒、滥用药物和吸毒等有害的习惯才叫上瘾。实际上,任何我们开始想要却没必要,但是能满足心理或生理渴求的事情,都可以称为成瘾。这种成瘾行为其实就像你只按一条固定路线上下班,即使条条大路通罗马那样简单。
年轻的心理医生艾西也有不少成瘾行为,特别是当他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
他习惯要一杯塞满了冰块仍不嫌过凉的苏打水,轻轻地摇晃杯子,随后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一边喝水一边慢慢地把烟吐出来。刹那间,烟雾混在了水里,又被升腾着的丝丝凉气拖着往上升——整个杯子就变得烟雾缭绕、水汽蒙蒙,看上去特别有趣。
这个动作艾西通常会反复做好几次,今天也不例外。他盯着烟雾蒙蒙的杯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举在唇边,仿佛喝水和抽烟变成了一个动作,缓缓地喝了下去。
他一直低着头在喝水,直到杯子重新变得纯净和透明,这才抬起慵懒的眼皮,去看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古德曼律师——艾西不错眼珠地看了他一会儿——老样子,花白的头发,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和领带,凝固了的严肃的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不过,今天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艾西有些茫然。
艾西还算年轻,不过而今也已经三十岁了。从之前的心理游医熬到了眼下这一步,算是很不容易。所谓心理游医,就是在现行体制下并没有被纳入医院或机构管制的心理工作者,靠接私活来维持生计的那一类人。通常他们既要与客户周旋,又要面对专家和教授们的指责和打压。没办法,谁让这个行业败类多呢?其实,专家队伍里有名不副实的,游医队伍里的骗子就更多。
艾西不是骗子,于是只好默默地奋斗,总算获得了一席之地。他的口碑不错,名望也在提升,近期内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投资,因此顺利地开业,雇了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成立了自己的心理咨询中心。公司的生意不错,到了下半年简直可以说是门庭若市,作为老板,艾西仍然不愿意放弃专业工作,这就让他的精力常常透支。
然而眼下,坐在对面的男人——古德曼律师约他出来,却让他觉得很诧异。
古德曼律师姓古,古月的古,叫德曼。这名字很有趣,也不知道爸妈是怎么给起的。古德曼的英文刚好就是“Good Man”(好人),于是大家也常常称他为好人先生。
古律师,或者叫作好人先生,是艾西的老相识了。律师这行压力大,凡是不舒服的时候,古律师就来找艾西咨询。反过来说,艾西开业后,出现法律上的问题,也要向律师求助——一来二去,在友情之上,两人便建立起了牢固的共生关系。
古律师过去常说:“小艾啊,开业吧,别这样到处打游击了!没个固定的场所,这样每天跑来跑去的,累断了腿,又能挣几个钱?要不然我给你投些资?”
不管是不是律师的劝说发挥了作用,反正艾西现在开了业,可古律师的态度又发生了改变。他依然有事就来找艾西,却从不肯在咨询中心里谈话。
“出来吧。”古律师现在常常这样说,“出来说话方便,就你跟我两个人,省得别人传闲话。”
两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闲话可传的?艾西虽然搞不懂,但他还是遵从了这位长辈的要求。
开业之后,古律师是第三次找他——这次的情况与以往大不相同。虽然律师先生还是打扮得精致又严肃,可眉眼之间似乎掩不住少许慌乱。对于见过大世面、经验丰富的律师来说,要喜怒不形于色那是小菜一碟,更不要说紧张感应该和他们绝缘了。
艾西不明白律师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喝完一杯水之后才开口:“好人先生,您今天找我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古律师插嘴道:“哦,小艾,这事情说来话长,你先看看这份东西吧。”他把手从桌子下面拿上来,见服务员过来添水,似乎还抖动了一下,等那姑娘走了之后,这才把一张折好的A4复印纸递了过来。
这纸似乎被他攥在手里很久了,既有皱褶又有汗渍。艾西更茫然了,可他也没说什么,静静地接了过来,然后把它打开。
古律师既然要求别说话,艾西自然也就只好在心里默念。他扫了一眼,上面似乎是些法律条文之类的东西,短时间内看不明白,只好逐条审视。
只见最上面的第一条是这样写的:
“第一条:在我死后,抑或是我失踪之后,唐彼得先生如尚有工作能力,则可以接受我的财产赠予,得到我咖啡厅的经营权、使用权及一切所有权。我的死亡需要有官方证明,而我的失踪则由古德曼律师来判定。”
……
啊?这是什么玩意儿?
仅仅看完第一条,艾西就感到莫名其妙。他抬头瞥了律师一眼,律师还是老样子,紧张兮兮的。
让艾西深感茫然的是,这东西说的是啥?遗嘱,还是财产赠予?什么叫“我死之后”,抑或是“我失踪之后”?写这东西的人,到底是快死了,还是正经历某种危险,即将“被失踪”?
这一条中的后半部分——最后一句,看起来更加奇怪。死还好说,人死了嘛,入土为安——这年头房子和地太值钱,不讲究入土了,反正把骨灰盒找个地方安放起来,也就算行了。“我的失踪则由古德曼律师来判定”?失踪有让律师来判定的吗?!
执著于第一条,并不能让自己更好地理解这件事,艾西只好接着看。
“第二条:如唐彼得先生想要获得咖啡厅的所有权,则他还须同意本附加条款。唐彼得先生在接手咖啡厅之后的岁月中,若出现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或工作能力的情况,则唐先生必须同意,将咖啡厅的所有权无偿移交给麦涛先生。唐先生必须同意本附加条款,方可使第一条生效,即得到我的咖啡厅财产赠予。如其他日出现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或工作能力,又拒绝转交咖啡厅所有权的情况,古德曼律师有权依照本条例,请有关部门协同处理。”
……
艾西觉得自己掉进坑里了。也不知道是空调开得太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到底是啥玩意儿?!
如果只看第一条的话还好,虽然个别字眼有点奇怪,但总的来说,写这份赠予书或者遗嘱的人,还是个很慷慨的人。不过后面的这一条算什么呢?既然给了人家,为什么又要设定条件?本来只有唐彼得这一个受益人(暂且不去管中国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吧),现在又蹦出一个叫麦涛的受益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顺位继承吗?看起来也不像。
艾西只好继续往下看,可是下面的条款主要是一些具体的操作事项,并没什么特殊的,也没对上面两条进行任何解释。
这份遗嘱的签署日期是2009年9月,署名位置是空着的。
艾西倒吸一口凉气,又抽了口烟,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好人先生,你让我看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古德曼依旧是一脸凝重,摆了摆手:“没什么,我想问问你老弟对此有什么看法。”
看法?
看法倒是很多,乱七八糟,说不清道不明的。
见艾西无语,律师先生又从提包里抽出一张纸:“好吧,那你再看看这个。”
“哦……”艾西接过来,本能地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这张纸和之前的那张没什么区别——格式相同,同样印刷了一行行的条例。
“第一条:在我死后,抑或是我失踪之后,麦涛先生如尚有生活自理能力,则可以接受我的财产赠予,得到我位于天堂苑那套房子的所有权以及现金一百万元整。我的死亡需要有官方证明,而我的失踪则由古德曼律师来判定。”
……
来劲了!这家伙变本加厉了!艾西在心里念叨着。
这和刚才的第一条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当然还是有的:受益人不同,一个是唐彼得,一个是麦涛;赠予的财产内容也不同,一个是咖啡厅,一个是房产和现金。
至于第二条,艾西几乎连看都不用看,便能想到了。果然,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第二条:如麦涛先生想要获得房产和现金,则他还须同意本附加条款。如麦涛先生在接手咖啡厅之后的岁月中,出现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情况,则麦先生必须同意,将房产所有权无偿移交给唐彼得先生,而现金则无须退还。麦先生必须同意本附加条款,方可使第一条生效,即得到我的房产和现金。如其他日出现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又拒绝转交房产所有权的情况,古德曼律师有权依照本条例,请有关部门协同处理。”
“这……”艾西彻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眨巴着眼睛,向律师先生求助。
“你怎么看?”古德曼依旧追问。
“我……我只能说立下这份遗嘱的人,是个疯子。”
“疯子……”古德曼竟然笑了,似乎是得到了一丝心理安慰,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嗯,他的确是个疯子。然后呢?你可以随便说。”
“我随便说什么呀?”艾西有些懊恼,他始终不理解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么说吧,您跟我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我说话直,希望您也不要介意。我的想法很多很乱,您到底想听什么?或者说,您今天来找我,让我看这份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意,请您先说清楚。这样我也就无所顾忌了。”
“唉,好吧。”古德曼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道理。小艾啊,不瞒你说,自打接到这份遗嘱,呃,不……总之吧……不管这到底算什么,自打接了这份委托之后,我就没有一天能睡好觉的。你大概有点瞧不起我吧,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居然还被这点小事困扰。不过小艾我问问你,你可曾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遗嘱吗?”
“没有……”小艾很认真地摇了摇头,“如果说完全没有,倒也不现实,有些日本推理小说中曾经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即使是小说中,也不会把两个受益人如此赤裸裸地对立起来。这简直就是说,两人中非要一个杀死另一个,才能获得最大利益。现实中,这种事情是绝无仅有的。”
“嗯!”古德曼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的确如此。我经手的委托可能有上千件了,这样的也是头一次遇见。不过小艾你说错了一点——我的委托人很有远见,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防范,以避免受益人自相残杀。”
“这话怎么讲?”
“呵呵,”古德曼难得地又笑了笑,“你看这两个名字:麦涛还好,看起来像是个正常的人名;唐彼得就有些离谱了,实际上,他本人并不叫这个名字。可是遗嘱上居然就是这么写的。你看,两份遗嘱的第八条都写道:‘只有我才知道并可以验明他们的正身,并与他们核对身份证件之后,方可办理财产转移手续。’而且,委托人更高明的地方在于,每一个受益人都不知道还有另一份遗嘱存在。”
高明吗?艾西真不觉得!也许,唐彼得和麦涛认为自己手中的遗嘱便是唯一的一份遗嘱了,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就算麦涛可以不知道咖啡厅的事情,但委托人总需要一个住的地方吧?给唐彼得的遗嘱中只说了咖啡厅,而没说房子的事情,这本身就证明遗嘱绝非一份。
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下不谈。仅仅是他们各自拿到的属于自己的那份遗嘱,就已经够可笑的了——给我的遗嘱上,为啥要出现别人的名字?而且还不仅仅是出现而已。如果我不同意在我遭遇特殊状况之后,把财产无偿移交给这个人,我甚至都不能获得赠予。
无论是唐彼得还是麦涛,两位当事人八成也都不是傻子吧,难道他们不会琢磨琢磨,不会去找找这个潜在的对手吗?
艾西不说话,只低头抽烟,顺便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做心理咨询这么些年了,怪人见了无数,这么夸张的还是头一回。他不禁想到,要是人心也像这杯子一般透明,那该有多好啊。
古德曼似乎是看穿了艾西的想法,说道:“小艾老弟,你也看到了,这遗嘱从签署日到现在,差不多正好一年。我的恐惧感可并没有随着时间被冲淡,反而是越来越强了。最近几个晚上,我常做噩梦。坦率地说,这里面还有一件离奇的事情,老弟你要不要听一下?”
要呗,有什么可不要的呢?艾西点点头。
“按照常理来说,人人都喜欢遗产吧,即使这遗产的附加条款有点诡异。不过,正常人也不会说死就死,说残就残的吧?只要我能正常地活着,我就可以拿到房产、现金或者咖啡厅,何乐而不为呢?再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可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所以,他们都没有理由拒绝接受这份赠予。”
古德曼呷了口水,稳了稳情绪:“然而,这两个受益人,都可以称之为怪人。首先,委托人死亡或者失踪的消息一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俩人都很是悲痛,竟然……”
“等等!”艾西忍不住了,插嘴说,“好人先生,您刚才说的是普通话吗?”艾西很激动,也顾不上客气了,连珠炮一般地追问道:“什么叫作死亡或失踪?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失踪了,当然失踪也有可能是死了。不过对于您这样一位法律专业人士来说,这两个字眼不能混为一谈吧?如果委托人死了,那他就是死了;如果失踪就是失踪,为什么会说死亡或是失踪呢?”
“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啊!”古德曼苦笑了一下,“这么说吧,就在这两份遗嘱生效的当天,委托人跳楼自杀了,还好是自杀未遂。但是从那之后,他便踪迹皆无。你说,这到底算是死亡还是失踪呢?”
“算是失踪吧。从某个时间节点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理应算是失踪。”
“是的。”
“那么,这些财产赠予手续是什么时候办的呢?”
“自杀未遂之后的一个月。”
“一个月?”
“是的。这是按照委托人的要求。你忘了吗?刚才的遗嘱上面也写了,是否失踪是由我来作出评判的。当然,我的这个标准遵照的是委托人的吩咐。委托人曾说,如果他某一周周末没给我打电话确认,那么就可以认为他失踪了。从这一天开始计算,一个月内他仍然没和我联系,则开始处理遗嘱事宜。”
“难道,他每周都给你打电话,直到他失踪之前,从来没有忘记过?”
“是的,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古德曼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恳切,脸上笼罩了一股神圣的气息,那似乎是狂热的信徒才会有的表情。
“……”艾西沉默了。
他沉默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委托人肯定是个疯子!遗嘱写得如此扭曲就已经够新鲜的了,更不要说他居然会把自己的失踪与否交由律师来评判,实在是不可思议。假如,只是假如而已,古德曼先生有心侵吞财产的话,自己拟定一个失踪时间不就得了吗?
当然,这只是说说而已,现实中也不大可能。
不过,一个更恶毒的想法忽然涌进了艾西的脑子。等一等,之前竟然被忽略掉了——既然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律师一手来判定的,那他岂不是轻易可以从中作假吗?
可能性一:委托人失踪之后,律师伙同其中一位受益人,来侵吞另一人的财产。当然这个还有点麻烦,其实也用不着杀人,制造一场车祸就可以了。随后,律师可以和受益人对半分成。
可能性二:这比可能性一更简单、更直接,也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委托人失踪之后,律师自己找到两个人来假扮受益人,随后拆分利益,这就更方便了。
恶毒的可能性其实还有更多,艾西不愿意想下去了。他狐疑地看了律师两眼,没说什么。
“小艾,”古德曼再次洞悉了他的想法,“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敢!”古德曼把杯子重重地墩在桌面上,里面的咖啡洒了一些出来。
不敢?
这个神秘的委托人,到底是谁?
两人陷入了僵局,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古德曼又掏出一张纸,没说话,递给了艾西。
艾西拿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惊慌失措起来。
这一次的受益人,正是坐在自己对面的古德曼律师!……
一刻钟的工夫,艾西的面前出现了三份遗嘱。前两份的受益人分别是唐彼得和麦涛,而第三份遗嘱的受益人竟然就是坐在自己对面的古德曼律师。
这份遗嘱在常人眼里看来仍然很扭曲,不过有了之前的心理准备,艾西的心里总算是平静了一些。
“第一条:我死之后,或在我失踪之后一个月,古德曼先生须按照我的要求处理我的两份委托。如处理恰当,即保证唐彼得和麦涛均合法地得到了他们的权益,则古德曼律师可获得我的财产赠予,其价值等同于我剩余的所有财产。”
“第二条:所有财产的价值相当于剔除我的房产、咖啡厅和一百万元整的现金之后所剩下的其他。注意,房产包含当时房子里所有的家具、电器和财物;咖啡厅包含当时咖啡厅所有的家具、电器和财物。另外,剩余财产中还应抽出办理唐彼得和麦涛继承手续时所需要的一切费用,如公证费、税费等,之后剩余的全部资产才可由古德曼律师获得,总计折合人民币约一百八十万元。”
“第三条:如唐彼得和麦涛中有一人出现我所谓的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或工作能力等情况,古德曼律师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及之前两份协议中的第二条,将我的财产合理移交给另一位健康的受益人。本条作为古德曼获取我财产的补充条件,如无法确保其他受益人的利益,则古德曼放弃或退还我的遗产,总计约一百八十万元。”
之后的数条又开始变得没意义了,都是一些具体操作内容。
……
艾西看完了,他彻彻底底地哑口无言了。
他有一种被人盯着后背、脊背沟里一直冒着寒气的感觉。
这东西不能叫作遗嘱,这东西是在赤裸裸地玩人!委托人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先是唐彼得和麦涛,后是古德曼。天哪!谁知道古德曼的背后会不会还有一个律师或者机构在监控着他的行动?
每一个人的利益都与其他人息息相关。在人人都贪婪的情况下,其实谁也得不到好处。
也许唐彼得想干掉麦涛,也许麦涛也抱着同样的打算,然而对于古德曼来说,如果想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应同时牵制两人,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而让自己顺顺当当地继承那一笔巨款。倘若中间出了任何岔子,局面变得不可控了,那么他也免不了要受到牵连,丢掉自己应得的那一份。更何况,背后或许潜藏着其他律师或机构,也许一直都在盯紧着他。
第三份遗嘱最精妙的地方在于“退还”这个字眼!什么叫作退还?既然遗嘱是在艾莲死了或失踪之后才生效的,那么要退还给谁?当然不可能是艾莲自己了。
简单地说,不是退还,而是索要。假如古德曼没有按规矩办事,藏在背后的机构也许就会现身了。
这是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且你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黄雀的恐惧感。
古德曼律师松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怎么样,小艾,你现在应该能想象我的困惑了吧?”
“不能呀!”小艾忽然开心地笑了,他的嘴巴很小,笑的时候也咧不开,“说实话,我应该恭喜您呢,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到一百八十万元的赠予!即使对您来说,这也不是笔小数目吧?”
这一问恰好戳到了古德曼的痛处,好人先生的感受可不算太好。他叹了口气,说:“别提了,我根本没拿到那笔钱!”
“怎么?”
“看看第一条所写的吧,只有在唐彼得和麦涛均受益的情况下,我才可以拿到钱。”
“这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他俩不想要这遗产?!”这话是怎么从嘴巴里冒出来的,艾西自己都不知道。太不可思议了,有这样的傻子吗?
“呵呵,本来我之前正要说起这事,被你给打断了,好吧,我接着说。咱们先来算一笔账。唐彼得继承咖啡厅的话,据我的了解,不管他是怎么报税的,咖啡厅一年的利润至少超过五十万。如果唐彼得能保持咖啡厅的正常运转,几年的时间他就可以轻松赚到数百万。再看看麦涛,今年政府开始调控房价,二手房不好卖。
“不过房产毕竟是房产,这东西总能升值的!即便把增值去掉,这处房产最保守的估价也要一百二十万左右,再加上一百万的赠款,麦涛共计获得约二百二十万。然后是我,委托人所谓的剩余资产一百八十万,那是最保守的估计,而且不包括其他值钱物品的变卖所得,因此我的收益应该也有两百万。从这一点上看来,委托人下了一番工夫,将财产基本上平均分配了。
“然而,我也搞不懂是什么理由,唐彼得、麦涛与委托人非亲非故,却拿到这样大的一笔赠予,应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两人似乎并不动心。唐彼得还好一点,我死劝活劝,终于算是签了字,接手了咖啡厅。麦涛则不同,无论如何,他只同意接受一百万的现金,死活也不肯要房子。最麻烦的是,他现在还要退还现金。”
……
天底下还真有不开眼的大傻子!
“会不会是……”小艾揣测道,“委托人的家属威胁过他们?”
“不可能,委托人没有家属了!他的父母早死,他自己既没结婚又没孩子,远房的亲戚倒是有几个,也没什么联系。”
“那……”
“说起这个,就很蹊跷了。我多次找过麦涛,他只同意接受一百万的赠款。
“我想了想,反正也没法子,希望他有一天可以回心转意。随后我也关注了一下麦涛的行动,发现他经常会去一家疗养院。我有一次跟去了,发现委托人竟然住在疗养院里。也就是说,他自杀未遂之后,就住进去了。麦涛是定期在和他见面,并将一百万里面的一部分花在疗养费上了。可是后来我听说委托人从疗养院里逃走了,从那一天开始麦涛就不断地找我,要求退还剩下的现金。这我当然不能同意,因为委托书上没写这一条。既然委托书上没有,那么按照法律规定,这钱就是麦涛自己的了。麦涛爱给谁给谁,爱买什么买什么,但是不能还给我,因为我并不是这笔钱的主人。并且,由于他迟迟不肯接受房子,他这边的遗嘱就没有全部生效,所以我也不能拿到那一百八十万。”
简单吗?
艾西感到莫名其妙,同时也不免对这个神秘的委托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目的,才会作出这样扭曲的决定呢?
律师的讲述中,多次出现了模棱两可的描述。
自杀未遂——住进疗养院——定期和某一受益人见面——从疗养院逃走——还活着但是并不追回遗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整个遗产的继承也相当诡异。
从逻辑角度来看:两个受益人均受益,古德曼得到一百八十万,但是古德曼根本不敢花,因为未来不确定的事情太多。如果唐彼得出现意外,并且麦涛无法继承,或者反过来,古德曼都必须把一百八十万如数奉还。唯一的好处在于,在退还一百八十万的时候,不用考虑通货膨胀。也就是说,他退还的时间越晚,就越有优势。同理,他继承的时间越晚,他就越吃亏!
所以,委托人几乎设计好了未来日子里受益人的行动方式。
受益人一——唐彼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唐彼得都算是捡到了个金饭碗。每年入账五十万,且不说咖啡厅能不能经营得越来越好,即使营业额小幅下降,这也是收益很好的买卖了。在这种情况下,唐彼得有必要去侵吞麦涛的房产吗?完全没有。因为就靠着咖啡厅,几年之内,他也可以买更好的房子了。
受益人二——麦涛:麦涛看起来更奇怪。他接受了一百万,但主要花在委托人的治疗上,并且不愿意拥有剩下的钱。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此人的人品应该靠得住,至少不会想去侵吞唐彼得的财产。为什么他不要房子?这倒是个未解之谜。不过也许他自己也很有钱,所以觉得不需要吧,眼下只能这么理解了。
受益人三——古德曼律师:严格地说,律师的立场是最难受的。当然了,他也是最容易搞些小猫儿腻的。可是,委托人把这些也都算计好了,如果古德曼想伙同唐彼得侵占麦涛的财产,唐彼得是不会同意的。唐彼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许多,干吗还冒着风险去拿另外一半呢?反过来也是一样,麦涛同样不会冒险。如果两个人都不冒险的话,古德曼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到钱,这属于皆大欢喜。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古德曼比其他人更害怕继承出乱子。然而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乱子——麦涛不想要房产。
也许以后会出更大的乱子吧?艾西真替律师感到为难。
关于遗嘱的事情,折腾了大半天,艾西总算是明白了。虽然委托人的身份还很神秘,不过他也不打算多想。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想破了脑袋,也拿不到一分钱。
想到这里,艾西逐渐也明白了古德曼律师的想法——这样头疼的问题,其实他也是无可奈何。估计是这件事压在心底的时间太长了吧,律师也打算找个人聊聊天,发泄一下,所以才找到了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法,艾西的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依我看呢,”他很随意地说道,“好人先生,你没事就给麦涛打打电话,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白送的东西,谁不要呢?也许他是觉得这房子有点晦气吧,或者担心睹物思人,不愿意老想起委托人来,所以暂时不想要而已。时间长了,他慢慢会想通的。”
这番话没什么营养没什么味道,不过也算得上实事求是了。不料律师并没有接过话茬,他似乎在盘算着其他的事。
艾西讨了个没趣,只好自顾自地继续喝水。
水,从一开始的苏打水很快升级成了威士忌。
好半天,古德曼律师才长叹了一声:“爱怎样就怎样吧,我是没办法了!”
“哎,这样才对嘛!烦心事,都让它过去。小姐,照我的样子,给这位先生来一杯。”
古德曼也是喝酒的,艾西心知肚明。
喝酒喝厚了,耍钱耍薄了。一杯酒下肚,两人的交情未见得就因此厚得像城墙拐弯,不过好歹放松了些,律师的话也就密了起来。
“小艾,今天这个事,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哟!”
“小艾,你那边生意还不错吧?这几个月我看着客人不少啊!”
“小艾,今天这个事,你可千万别外传。”
……
总之,话是密了,可来来去去,老带出这么一句来,多少也叫人有点心烦。
突然,古德曼话锋一转:“哎哟哟!你瞧瞧我这脑子,正经事差点给忘了。小艾,来,给你这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优惠券模样的东西来。
小艾接过来瞅了半天——这玩意儿倒是比遗嘱好理解——原来是某某演讲比赛的嘉宾证。证上没贴照片,不过端端正正地写着艾西的名字。
“这是干什么的?”小艾问。
“哦,这是著名媒体S公司搞的活动,今年下半年在各个大学里面搞的巡回辩论赛。因为我和他们公司也有些法律关系,所以拿到了这个东西。说是嘉宾,其实也是裁判。通常嘉宾们每次是不同的,这次是这几个,下次是另外几个,不过我拿到的这个是永久生效的。也就是说,只要你愿意去,提前打个电话就成了。如果你不愿意去,他们再找别人,就是这个意思。”
老朋友了,有些话就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了。
虽然说艾西开了个心理咨询中心,生意还算不错,但是就他个人的名望来说,因为年轻,离如日中天还差得远呢!古德曼律师给他找来个机会,多在媒体上露露脸,自然也是很有好处的。
艾西自然满心欢喜地接过了嘉宾证。
现实往往就是如此,听着别人拿到巨额遗产,看着别人把到手的肥肉往外推,再回头看看,自己还是自己,还得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慢慢来。
“今晚是个警官大学。你也知道,这是咱们B市警校里面最好的了,在国内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一流大学。小艾你要是腾得出工夫,就过去体验体验吧。大不了我让他们踢个人,给你腾出位置。”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都是露脸的机会,凭什么便宜了外人?再说你也不用担心,主办方不说,谁也不知道是你踢掉了别人。”
“那就行。”
小艾倒是随性,说妥了就照着办吧。他看了看议题,琢磨着回去准备一下。
古德曼说得明白,作为嘉宾,如果有发言的机会一定要发言的。一年活动搞下来,人气也会扶摇直上。
俩人又闲谈了一会儿,谁也没再提起遗嘱的事情来。已经是中午,小艾提议一起吃饭。
“不了,我下午一点还有两家公司要跑。大热天的,吃多了也难受,路上我随便找个小店喝碗粥吧。”即使那只是三份遗嘱的副本,古德曼律师依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好,又不忘叮嘱小艾千万别告诉别人,这才起身告辞。
古德曼律师扬长而去,小艾转身上楼。
他们喝茶聊天的地方,就位于心理咨询中心的楼下。
艾西一面上楼,一面把萦绕在自己脑子里的事情使劲地往外挤。下午还得干活呢,老想着遗产的事情怎么行?
他又想起当嘉宾的事情来,心里觉得老古德曼这家伙还行,和其他律师不一样,大概是上了年纪,老人家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其实,艾西是应该好好想想。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
老古德曼不只是给艾西创造了一个机会,他还有别的打算呢!
可不是吗,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
不只是艾西,包括唐彼得、麦涛,甚至老谋深算的古德曼都一样,遗产哪有那么好继承的?未来的一个月,他们会发现,自己也成了遗产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