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好事,从严格意义上讲,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如果不算灯红酒绿、吃喝玩乐的话。纵情狂欢、声色犬马的代价就是在监狱里待了五年,等出来后,他的头发呈现出灰白色,但身体还很强健。
他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立刻开起了自己的买卖,卖那些号称能打破人类生命极限的东西——保健品。他有洞悉人们内心的能力,尤其对那些傻瓜,他看得更是一清二楚,他知道这是发财的好途径。不几年,他就发了财,于是,又去搞洗浴业,当然这里面还有些色情,但五年的牢狱生活,让他能谨慎地躲开犯罪。他不搞色情服务,就是自己不养那些妓女。好像这些女人也是客人一样,客人和客人之间发生了一夜情,多浪漫的字眼儿,能激起良家子弟无限的幻想,虽然这是要付钱的。他不愿意沾染色情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大概这才是主要的,就是他始终爱一个女人,也因此他尊重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中学同学,如果他不被判刑入狱,很可能他们就会结为夫妻。等他牢狱之灾圆满结束时,他第一个问的就是这个女人,虽然接下来的就是脑子一片空白和长达半年的不死不活的日子。他始终没去找这个女人,因为他知道他的出现也许会破坏这个女人幸福的家庭生活,这会让他们都痛苦的。而更让他受不了的是,他的出现并不能破坏这个女人美满的婚姻,带来的后果只是他一个人的痛不欲生。
也许是他纯洁的感情感动了上苍,老天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把他的幸福赐给了他:那就是那个让他从来没有忘情的女人的丈夫死于非命了。
他得知这个消息后,高兴得差点儿昏过去,也差点儿疯了。他是个实用的人,也是个理性的人,一点儿没有为情敌的死哀伤,而是迅速地找到了这个女人。
当他把自己目前的状况向他深深爱恋的女人一说,这女人顿时就动了心。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人能这样做还另有原因,这也让他后悔没有回来就找她,让他单相思了这么多年。女人知道他是那么爱他,就没有一点儿愧疚之心了,而且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尽管佩服他,但却一点儿不自卑,不久就对他指手画脚了。但他就是爱这个女人,没有办法,他一定要和她结婚。结果女人在装作很犹豫之后,同意和他结婚了。当时,他高兴得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觉得这个女人能爱他,真是他的福分,而且相信她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决定的。“他为我牺牲太大。”他感动得几乎要落泪了,当然他没有继续想下去,那就是女人到底为他牺牲了什么?他又是感激又是狂喜,就决定要办一场本市最风光的婚礼,但女人立刻阻止了他,让婚礼的规格降低了不少,多出的钱全给女人买了珠宝。
再有两天就是婚礼了,他是那么兴奋,这些日子他就没有睡过囫囵觉,这几天他就更睡不好了。
这次案子大致可以结了,正应了那句“冤有头,债有主”的话,所有的凶犯和被害人都能衔接上了,账户上的钱也对上了,只有两笔账,都是马清水给的。古洛看到这种情况,心里觉得有些什么。“难道他的生意这么不好?他以前一定还杀过人,那他过去用的账户呢?也就是存折……”不过,古洛转念一想,“也许他已经消费了,如果是这样,就没有找的必要,再说,和这个案子关系不大,如果今后有积案出现,涉及吕和义,也只有再说了。”
此外,吕和义手机上另两个电话号码,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的。一个叫黄莺,自然是艺名,一个叫华眉,也是艺名。黄莺已经早在三个月前就回家结婚去了,嫁妆里就有吕和义的援助。结了婚,又出去挣钱了,这次是“黄莺不知何处去”了。但有没有她对案情影响不大,古洛是个省钱的人,就不再找她了。华眉则还在本市,她是一个月前和吕和义分手的。当然,在这个案子里也是有她没她都一样了。但是,古洛还是在胡亮写结案报告时,找到了她。
她浓妆艳抹,手指甲抛了光,涂着花纹儿,丹凤眼,细眉毛,倒像个古代女人。
“他死了啊?”她说话不紧不慢,像是感冒了一般,齆声齆气的。
“嗯。他是个什么人?他都跟你说过什么?”古洛知道吕和义杀错人的时候正和华眉打得火热。
“他呀!”华眉看了一眼古洛。她们这种女人最怕警察,但也最崇拜警察,正像一般人崇拜君主一样,恐惧是真正的根源。她看古洛很和蔼,年龄又大,不由得少了敬畏。“干啥的,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有钱。”
“是给你的小费多?”古洛挑了一个不那么刺激的字眼。
“那倒也不是。他就是爱请客,吃饭不算,还经常带我去大宾馆,喝咖啡了什么的。那小子挺潮。”
“宾馆?哪家宾馆?什么时候去的?”
“白山宾馆。就是我跟他好的那阵儿,五月份吧。”
“噢。”古洛紧张起来,但他还能掩饰住。
“去过几次?”
“三四次。不过,就那个礼拜,后来就没去。我也跟他黄了。”
“你跟我走一趟。”古洛站起身来。他知道事情有了麻烦。
白山饭店是座四星级饭店,在本市也算是相当豪华的宾馆了。古洛和华眉进去后,直接就去了吕和义和华眉喝咖啡的地方。这是个开放式咖啡厅,就在大堂中央靠后面的地方,摆着许多桌椅,周围用窄窄的水池和假山石隔着,真正卖咖啡的却在最后面的一个隔开的空间,不大,人们在这里订了饮料,服务员就送到厅里。
古洛也要了两杯咖啡,为的是观察这个地方。
“吕和义通常和你坐在什么地方?”古洛问道。
“这儿。他坐这儿。”
“每次都一样?”
“对。”
当古洛坐下时,就知道吕和义找了一个好地方。这里能观察整个大堂,由于是斜向的椅子,他也能看到侧身的地方。最主要的是这里能看到电梯,整个厅只有这里能看见电梯。
“这个吕和义和你交往的时候,就没有和别人联系过?他没有手机吗?”古洛对吕和义的手机几乎不用,总有些怀疑。
“他用手机,就是换得厉害,我跟他一个月,他就换了两次手机号。后来我俩黄了,有一次,我想找他借点儿钱,一打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他又换了。”
“嗯。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没和人联系过,就是说,你没见到过他和什么人说话?或者没碰到过什么人?”
“哎呀!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有一次,我们在路上碰到一个人,挺大的个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和他说了几句话,我问他是谁,他说叫狗熊。我看是像个熊。”华眉笑了。
“在什么地方碰到的?”古洛来了兴趣。
“光明路那儿。”
光明路是道东区,这个狗熊很可能是那里的地痞之流的人物。“让胡亮找找他。”古洛想。
他不知道这个叫狗熊的家伙也让他很是担心。他和这个狗熊,还有他要娶的女人都是一个中学的同学,这是座多么了不起的中学,居然培养出两个江湖豪杰,也就是流氓,都是著名的。不过,古洛不知道狗熊在社会上的外号并不叫狗熊,他经常为了不让不太熟悉的人知道他的底细,就自称外号狗熊,由于他的长相,一般人不会怀疑他在隐瞒身份。其实,他的外号叫黑胖儿,是从他的小名化过来的。和他相比,黑胖儿稍微要幸运一些,只被判过三年刑。但从更长远的运气上来说,则太不如他了。黑胖儿如今还在下层社会鬼混,当打手,拉皮条,做中间人,反正黑社会的任何活动都参与,但并没有成为有头有脸的黑社会人物,如果放到官场上,他也就是个处级。但由于他资格老,所以江湖上的大哥们也要卖他面子。
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爱的女人居然和黑胖儿很熟悉。在买婚礼用品的时候,他们碰见了黑胖儿,黑胖儿就和她说起话来,当然她有些尴尬,但还是敷衍了下来。过后,他问她,她只是说,一个学校的嘛。又说,当时有很多人追她,自然认识的男生多了。她说的这话倒也没错,当年,不,就是现在,她还是个美人儿。但他还是很不放心。他是个黑白两道都混得开的人,经验告诉他,这个女人有事隐瞒着他,是和这个黑胖儿的事。但他不便于问,因为他实在怕他爱的人翻脸,就是现在,他也担心着女人会临时取消婚礼,虽然他深知她是个势利眼。
这是个阴郁的早晨,秋天,短暂的东北的秋天完全占据了这个城市,秋雨似乎就要落下来,那黑色的压下来的云,如同载着雨滴的巨大货车,正等待着有了空儿,就卸载货物,那将是一场大雨,会淹没街道,在低洼地形成小小的水潭,人们的出行会受到影响。但古洛来到公安局的时候,雨还在天上等待着,只是风已刮起,灰尘飞扬。
“昨天,我把报告递了上去。领导也同意我们的结论,这案结了。”胡亮顺手开了日光灯。
“是吗?”古洛坐下来,掏出烟来,点上了一支。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胡亮有些吃惊,但他知道古洛不说结案,这里面就一定有名堂。
“没什么。不是上面也没催吗?你把那个报告拿回来,就说还有些事需要落实。”
“你是说……”
“我昨天去了何梁和李安开会的那家宾馆,有些事还得核实。”
“我查过这个案子。”
“我知道,也看了你的调查卷宗。被害人李安住在1213房间,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被害人是在外面被杀的,当然是吕和义杀的,大约是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那天会议有宴会,他吃喝完出来,大概是散步消食时被害。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劫财的迹象,在后来的调查中,也没找到李安有什么仇人,或者其他有杀他动机的人。于是,案子就暂时放下了,这次总算是结了案,不过是误杀罢了。”
“对啊。”胡亮答道。他的表情是困惑不解的。
“没什么。”古洛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为谨慎起见,再核实一下。”
“好。我跟你去宾馆。”胡亮大致上猜到古洛有想法,但到底是什么他还不清楚。
古洛和胡亮找到宾馆,要求查何梁的入住记录,这家宾馆将客人的资料保留一年,因此,很容易就查到了。何梁住在13层的1313房间,正好在李安的楼上。
“13层的服务员能知道客人情况吗?譬如,有人找客人,等等。”
“不会的。服务员除了打扫房间或客人有特殊需要,经我们总台安排才会出来。一般是不打扰客人的。”
“你看看,何梁旁边的房间住的是什么人?”
“1313是顶头的房间,隔壁只有一间房,就是1311,这里住的人叫樊明,是客车厂的财务总裁。”
“噢。把他的电话和地址给我们。”
“电话有,地址没有,没必要吧。”服务员笑着说。
“嗯。说得对。”古洛也笑了。
他是个巨人,足有一米九以上,肥胖,气色很好,像很多胖人一样,有着油腻、嘶哑的声音。
“哎呀!贵客呀。请坐!”樊明是个乐天派,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是很美好的。
“那天死了人,我都不信。现在也不信,杀人干啥?没啥意思。”他回忆着那天可怖的场面,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隔壁的何梁,你认识吧?”
“认识。他不是病死了吗?真是,人真弱呀。何梁体格挺棒的。”
“那天晚上,就是你们发现被害人的前一晚,你们有个宴会,是吧?”古洛问道。
“对,挺大排场,几乎所有开会的人都去了。”
“那你回来或者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我说的是,在你的房间左右的地方。”
“那天我没去,头疼。我有高血压。”
古洛一听,不由得心头暗喜,但同时也紧张起来。“那你没听到什么?有没有人找何梁啦,什么的?”
“有。”他点点头。他是这么种人,语气并不能表达他语言的分量,就是说,他不管说什么重大的事情,语气都是一样的。但古洛却被这没有情感的声音几乎震得晕厥过去。
“是这个人吗?”他立刻就拿出了吕和义的照片。
樊明看了看,说:“像是他。”
“你看见他在干什么了吗?”
“我不是没去宴会吗?就在屋里躺着。就是上厕所的时候,要不是那时候,也听不到隔壁有人敲门,我就打开门一看,这人正在那里,他问我,这屋的人呢?我说,喝酒去了。他就走了。我当时还寻思,这人真没礼貌。”
“何梁有散步的习惯吗?譬如吃完晚饭。”
“有。我们大多数人都有。别说晚上,就是吃完午饭何梁也要去散步。”
“后来,就是那人走后,你看到过何梁吗?”
“没有。第二天就出了人命案。我头更疼了,就离开会议去医院了。下午会议结束,我一直没看见何梁。后来听说他死了。”
“这人怎么不用门铃呢?”
“谁知道。噢!对了,有可能门铃不好使呢。”
“这人是什么时候敲门的?”古洛用手背拍了拍照片,问道。
“这……我可记不得了。我那天头疼。”
“是不是宴会完了以后?”
樊明想了一会儿,说:“实在是想不起了。”
“宴会完了,人们要回来,走廊里会有动静的,你没听到吗?”
“没有。我们那层楼参加这个会议的就我和何梁,就是人们回来了,也没有我们楼层的。”
“好。谢谢你。”古洛客气地说。他的心里并没有轻松下来。
当他们上了车,胡亮一边发动着车,一边问道:“这次都对上了吧?这小子去找何梁,何梁不在,他得知有宴会,就下楼等着,看着李安出门,他错认成何梁,就追到外面,把他杀了。或者他知道何梁有散步的习惯,就在外面等着,杀了他。”
“后者的可能性大。”古洛说。
“那可以结案了吧?”
“这……”
“难道还有疑点吗?”
“疑点似乎没有,但问题在我们的思维。在樊明告诉我们的事情经过和杀人经过中,有个时间模糊的关键点。”
“时间模糊?”
“对。你想想,现在看都能衔接上,就是吕和义想在何梁的房间杀了他,因为他是一个人住,在那里杀,要比外面更保险,否则他不会去敲门。是不是?”
“这倒是个很好的猜想。”胡亮严肃地说,他的头脑在飞奔着,像是没有目标的野马,因此,也没找到古洛的想法。
“像你说的那样,他没找到,就到外面错杀了李安。据当时法医鉴定,李安是在九点到十点之间被害的,根据你结合宴会结束时间和目击者的证言,以及被害地点和宾馆的距离,大体上可以确定为九点四十到十点之间。那么如果吕和义敲门是在这以后呢?就是说在十点以后呢?这个案子的结果就被颠覆了。”
“啊!你是说……”
“对。我是有依据的。”
“什么依据?”
“今晚,我就可以告诉你。不,不用我告诉。你也会下同样的结论的。”
他终于下了决心去找黑胖儿,他要问问他爱的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瞒着他的事,或者是见不得人的事。
黑胖儿住的房子不错,五室两厅,装修豪华,比处级干部的住房好一些。他穿着黄色的绸子睡袍,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脯,一只手拿着一杯威士忌酒,一只手拿着粗大的雪茄,完全像个黑社会老大。客厅里还有个年轻女人,有些姿色,风骚得像是给人看的名片一样。
“少见。你发财,也就不理兄弟了。这是啥风把你吹来了。”黑胖儿挥挥手,那个女人知趣地走到另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这你说哪儿去了。咱们是车道船道,两股道,碰不上嘛。”
“说的也是。这怎么碰上了?”
“还不是……我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为了你嫂子的事儿。”
“我嫂子?你要和她结婚?”
“过些日子办事儿。你可一定要来呀。”
“行。为这事儿呀。”黑胖儿高兴了,“哥们儿看得起我呀!还是同学好使。”
“这是一件事,还有呢……”
“还有什么事儿?”黑胖儿倒也没生气。
“我那天看你和她说话,你们说些什么?”
“噢!原来你为这个来的呀!我告诉你,你别吃醋了,我和你要过门儿的媳妇啥事儿没有。”
“这我相信。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们之间有其他事儿,我没说错吧?兄弟,你告诉我,我能白了你吗?”
“这事儿……”黑胖儿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要知道越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在小事上脑筋是非常快的,肯定超过专家或教授。
“你就说要多少吧。省得跟我打哼哼。”
“你看着给,但这可是天大的秘密。要我,起码要这个数。”他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两万?少。给你五万。”他要让黑胖儿喜出望外,这样就不会说谎骗他了。
果然,黑胖儿喜不自胜,立刻告诉了他秘密,确实如他所言是天大的秘密,因为事关他爱的女人的性命。
“原来是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不过,还要再加上些白糖。
凉风吹了起来,要是夏天这是多美的夜呀!星星晶亮,半个月亮,黄澄澄的,十分温柔。就是这样的晴夜,现在也比不上人工的光亮了。白山饭店门前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今天又有会议,又有宴会,宾客尤其多。
古洛和胡亮在街对面停下车,穿过不宽的马路,走到人行道上。他们举目望去,饭店门口亮得和白天一样。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光吗?”古洛问道。
“差不多。下弦月,晴天。”
“你能看清人脸吗?”古洛问胡亮。
“能。但背光的可不行。”
“你看看这个走过来的人。”
由于是逆光,胡亮一开始看不清,但一到了跟前,由于这边马路上的灯很亮,于是,那张苍老的脸很清晰地出现在胡亮的眼睛里。
“能看清。”
“走,去那天你勘查过的现场。”
胡亮在前面领路,两人走到了李安被害的地方。
古洛从后面向胡亮扑来,胡亮一回头,古洛用手作势往胡亮胸前戳了一下。
“是这样的吧?”
“是。现场勘查就是这个结果。我们也复原过现场。”
“那天也是这种月光,这种角度,现在我能看清你的脸……吕和义也能。”
“但可能来不及了。”
“对。可能。”古洛笑了笑。
“如果不是呢?你要这样思考了吧?”胡亮说。
“对。一切都要逆向思考一下。这种思考方式正好和客观事实或实在的逻辑相符合。”古洛说。
“嗯。我明白了。再查李安!”
古洛点点头,没说话。
如果不是同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即使古洛和胡亮想把这个案子进行下去,李国雄也未必能同意。因为,他们提出的意见不过是在辨别思维,或者说论辩思维方式,没有一点事实,别说李国雄,就是局里也不会同意的。
古洛听到这件事后,心里不由得叫了声:“天助我也!”
事情发生在吕和义租住的房子。由于尚未结案,公安局暂时将这所房子用封条封闭,引得那个小气鬼房主极大的不满,但尽管心疼,他也不至于和政府机关对抗,更何况他租给吕和义的房子从未纳过税。胡亮只是轻轻地点拨道:“偷税漏税不归我们管,可我觉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纳税的义务。”
房主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封上,封上!你们说什么时候打开就什么时候打开,我没二话。”
当然,晚上发生的事情,是在房主酣睡时,等他发觉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没有工作,靠的就是出租房屋,这让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当他十点钟,吃完了一些东西,懒洋洋地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吕和义的那间房门开了一个缝。
“有封条,不能开呀。”他想着,就走了过去。他是个胆小的人,就谨慎地从那条门缝里往屋里看了看,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本来吕和义就没有多少东西。
于是,他就将门掩上,想回家去,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他意识到事情不对。
“我是啥人?政府、共产党比我的爹娘还亲,我什么时候都想着国家、政府,就给你们打了电话。这也算是我的功劳吧。”
“好。汇报得好。”胡亮夸赞道。
“有奖金吗?”
“没有。我可以不告诉税务局,也算你戴罪立功了。”胡亮笑着说。
屋子里似乎没动什么东西,因为没有什么东西,但细心的胡亮还是发现床、桌子、桌子的抽屉都被人动过,即使那人想把东西复原,但也许是天黑,也许怕邻居偶然发现,掩盖的活儿做得很粗。但有一条可以肯定,那就是没丢东西。
“这小子是小偷?”一个刑警说。
“小偷打开公安局的封条,不是找死吗?”另一个刑警说。
“封条挡不住小偷。但小偷不会把东西再放回去。”胡亮说。
“那这小子要干什么?”
“找证据。”古洛说。
“证据?”年轻的刑警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报告局里了吗?就是李国雄。”古洛问胡亮。
“告诉他了,他……你看他不是来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到路边,刑警们都知道这是局里的车。李国雄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威风凛凛地看看四周。刑警们立刻尊敬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他就晃起了身子,走了过来。
“胡亮!说说情况。”他皱着眉头大喊道。真有现在大人物的派头。
胡亮简单地说了一下。“嗯。和电话里说得差不多,没新东西嘛。”李国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忽然一眼看到了古洛,就说:“老古,你怎么也来了?”显然他把古洛出山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个多月前我就来了。”古洛冷冷地说。
“噢?”李国雄很快就想了起来,但他抑制住记忆恢复时的喜悦,说,“那就继续干吧。配合胡亮把这个案子解决了。我看这是个不简单的案子呀。”
老百姓为之忧虑、愤怒、哀伤、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的天大的事情,只要领导略开金口,太阳就升了起来,风也停了,人生是那么美好,比点石成金还要快一些。古洛听到李国雄这么轻轻地点拨一下,心立刻像龙一样飞腾起来。他强抑着欢喜,说:“行呀。”
李国雄看看手表,说:“我还有个会。这儿的事儿不大不小,我看你们俩能解决,我就走了。”
他还是晃着身子,在刑警们崇敬的眼光下上了车,他没立刻关车门,而是冲着古洛拱拱手,说:“老古呀!拜托了。”
古洛顿时觉得刑警们尊敬的目光让他浑身热流涌动。这时,他才知道做领导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走,找个地方吃饭去。”胡亮说。
天已经正午了,古洛很饿,但作为一个美食家,他从来没有将午餐当做正餐。“找个地方,随便吃些。”
“行。”下午还要上班,胡亮也不敢喝酒,但他确实想和古洛谈谈,也想更清晰地理解古洛的思考。
胡亮找到一家中型饭馆,人不多,清净、干净。古洛没想到这是家正宗的鲁菜馆。鲁菜中的海参、扒鱼肚、油焖大虾、鲍鱼都有,但他们都吃不起,于是,就要了扒肘子、干炸小丸子、焦溜肥肠、乌鱼蛋汤,凉菜要了个大拉皮。啤酒自然不能少,但胡亮只给自己要了一瓶。
“你还不愿意退休?多好!什么时间都可以吃喝,我却是官身不由己呀。”胡亮揶揄着古洛。
“谁说我不愿意退休了。我最想过的是闲云野鹤的生活,像陶渊明一样,自由自在。”
“哎呀!那我们就为神探陶渊明干一杯吧。”胡亮笑着端起了酒杯。古洛也笑了,他用力地和胡亮碰了一下,一口气就喝了一杯,胡亮只是抿了一小口。
古洛夹起一个小丸子放在口中,他知道这丸子吃起来不能着急,要慢慢地咀嚼,那丸子中的肉香才能散发出来,充斥着两边的腮帮子,又冲到鼻腔,肉很自然地进到胃里,像融化了一样。扒肘子也是鲁菜的招牌菜之一,不腻是其最大的特色,那香味儿扑鼻而来,渗透进空气里,让人馋涎涌了出来,就是胃病病人也会吃个痛快的,当然之后要承受同样程度地痛苦,而南方的东坡肘子则过于肥腻了。做肥肠真是鲁菜一绝,用清洗和佐料将嗜痂成癖的人喜欢而正常人厌恶的味道清除掉,剩下的异常味道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而且独特得让人忘了这是猪的肠子。乌鱼蛋汤主要是靠花椒,调出来的汤味清亮,但又有浓郁的味道,是古洛喜欢的汤菜。
“说说案子吧。”胡亮耐不住了,他实在忍受不了古洛那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他认为这是古洛在装腔作势,好像他真是美食家一样。其实,连古洛也不清楚他是否在装蒜。
“你不是知道我的想法了吗?”古洛答道。
“就是那个逆向思维吗?你的意思是说,凭这个就能说李安是被谋杀的吗?”
“这是一个方面,当然是最重要的方面。人是主观的动物,思维是解开这个世界之谜的钥匙,当然思维是按人的理解来解释,至于自然界到底如何,就不是我们所能知晓的了。但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我追踪了吕和义犯罪的行迹。他是个极其精细的人,当然干他那一行的,细心是前提条件,可他比一般的杀手更狡猾,也更慎重。他为了了解何梁或者李安,在那个宾馆整整盯了三天,也就是说,从那次会议开始,他就在踩点儿。他坐在大堂的咖啡厅里,至少能看到三面的情况,包括电梯。说他能认错人,我是不相信的。我们也复原过现场,他会认错人吗?月亮还是很好的。如果真是收不住手的话,也许真是误杀,但话又回来了,如果不是误杀呢?”
“也许他很慌张,因为他去宾馆房间没有找到何梁,就着急了……”
“这正是案件的关键。时间,就是这个时间。樊明记不住时间了,这是我们最大的遗憾,或者说是损失。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还可以这样设想:如果他是在杀完李安后,再来杀何梁呢?也就是说,樊明看到他的时间是在李安死后,这样一来,李安可能也在他杀害之列。”
“一下子做掉两个,够贪的了。”
“是的。我想他还想回来继续行凶,因为他不知道何梁回家了,但被樊明看到后,他才断了念头,何梁得以活到病死。”
“这个猜想……不过,他也可能发觉杀的不是何梁,而返回来杀何梁的。”
“问题又回来了,可这和我们的前提背道而驰,当然不是没有可能,但为什么会有人搜查吕和义的房间?为谁?为梅兰英吗?但那一案的涉案人员都抓了,为谁呢?可以认为为的是雇凶杀李安的人,是他派来的。他们要销毁证据,但他们不知道吕和义早就把证据……”古洛没有往下说,他有种奇怪的念头,阻止了他的推理进展。
“那我们就要抓到雇凶杀李安的人。不过,这可是大海捞针呀!不,就是撒大网也抓不住,因为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鱼呀!”
“没事儿。我这儿有些情报。那个叫华眉的小姐曾经在道东区看到吕和义和一个叫狗熊的人说过话。当然,也许不是这个狗熊,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还有,我们还要深入调查这个李安,杀他一定有道理。”
“过去,我仔细查过……”胡亮想起先前他把真实当做梦境的怪异情形。
“情况变了。我们已经有了猜想,剩下的就是搜集证据了。”
“你真是主观主义呀!”
“你过去没有猜想,所以才劳而无功,你难道不承认吗?”
胡亮没说话,他承认古洛说得对,这会让他在自尊心受到重伤后,夜不能寐的。
“你不是神经很坚强吗?”古洛看出胡亮的情绪。
“没事儿。你说得对!来!喝酒!”胡亮忘掉了禁忌,只想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
胡亮度过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夜晚,他却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还在担心,虽然黑胖儿说,那人是个中高手,从来没掉过脚,就是抓住了,也没有任何证据,因为他会立刻销毁所有证据的,但他还是担心。
他睡不着,就点起了一支烟,但看看身旁熟睡的她,就赶紧起身去客厅抽烟去了。她不喜欢烟,但也没强制他戒掉,这就是这个女人的迷人之处,她似乎并不关心别人的事,就是爱的男人,她也是说说,如果不听她的,她也不生气。他琢磨着这个女人,发现在那敦厚的为人处世的外表下,她是个很有原则,不,是极有原则的人。她的利益决不容许任何人侵犯,如果不是她的,你就随意好了,她连说都懒得说。这是个极其自我的女人,以致她不会深深地、死去活来地爱一个人的。
他认识到这一点,是通过黑胖儿的事,这让他心里很不平静,他甚至在一闪念间出现过后悔的想法,但太快了,这种想法不仅立刻就消失了,而且让他自责得痛不欲生。“即使她是这样的人,我也爱她!”他很坚定地想。
这是爱情的力量,单方面的爱往往更有力量,也更让人迷醉而不能自拔,甚至做出蠢事。他下决心要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女人,虽然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认为她是弱者。他决定为保险起见,和黑胖儿定个攻守同盟,也正是这个想法让他付出了代价。
对酒醒的胡亮来说,这是新的一天,调查也正如古洛说的那样,似乎事实都改变了,还是那些人,但这里面似乎有了嫌疑人。那过去一张张痛苦的、悲伤的、冷漠的、诚实的脸,如今却变成了欺瞒人的假面具。
这不,眼前的这两位老人是李安的亲生父母,他们能杀自己的儿子吗?不可能,当然是不可能。但他们知情吗?这就不一定了,他们说不知情,但没有人能保证他们没说谎。
“你来过,我认识你。”李安的父亲说。
胡亮自然记得他,上回他来这里调查,也是在这间房里,老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几乎什么情况也没提供。由于老头儿那时悲伤得抬不起头,也站不起身,他没注意到这是个高大的老人。他一头银发,戴着金边眼镜,很有些知识分子派头,但他连小学都没毕业,当了一辈子工人,失去儿子让他痛苦,但他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足以让他坚强地活下去。因此,他现在和胡亮上次来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就是人们常说的从悲伤中挣脱了出来。他的老伴儿也是退休工人,多子女同样让她非常坚强。胡亮记得上次老太太显然比老头儿要坚强得多,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她回答的。
“李安绝对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敢对天发誓,要不,就让雷劈了我。”老头子指着天花板发着誓。
“他孝顺你们吗?”古洛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减缓老人不怕死的情绪。
“孝顺?还行。算孝顺吧。”
“孝顺,孝顺。比这几个强多了。”母亲指指旁边的一大堆子女。胡亮看了看那些男男女女,虽然这是不尊重人的说法,但也只有这个词汇比较贴近这些了无悲伤的兄弟姐妹。胡亮上次是逐个去他们的家调查的,这些人是冷漠的,只有李安的姐姐妹妹们还记得哭,但迅速被自己的丈夫们制止了。血缘最大的天敌就是夫妻,真是讽刺。
“他有什么事跟你们说吗?”
“那倒不说。孩子大了,干的那一行我们也不懂。他又是个领导,我们是工人,没他能耐呢。说啥?”老头子很有自知之明。
“他不说,也不爱说话。有事儿在心里憋着,打小就那样。”母亲说着,就拿起毛巾擦拭着眼睛。
“也就是说,他就是有仇人,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嗯……这么说也行,可我们认为他没仇人,他是个会来事儿的孩子,不得罪人。”父亲坚持着。
“你们呢?”古洛看了看那些兄弟姐妹。他们都摇着头。一个看样子是最大的男人说:“我们兄弟都大了,各自成家立业,一般不来往,就是年节到父母这儿来,互相才能看到……”
“你就好几年过春节都没来,还有脸说呢。就知道给你老丈人、丈母娘拍马屁。”一个女人说。她最年轻,小姑娘比较受娇惯,说话容易口无遮拦。
男人脸红了,支吾着说:“一般我也来,就是……”
“行了。说这些干啥?这不调查你弟弟的事儿呢。你胡扯些啥?”母亲生气了。小女儿得意地扬了一下头,拿起桌子上的瓜子嗑了起来。
“儿媳妇孝顺你们吗?”古洛等着硝烟散尽,接着问道。
“她!孝顺个屁!那娘儿们最自私了。连她自己的父母她都不管,真是个狼心狗肺。”母亲大骂起来。
“他们夫妻关系好吗?”
“这……他俩还行。不,我们不知道。小夫妻的事儿,我们不知道。你们去调查一下呗。”老太太很阴险地看着古洛。
“她在丈夫死后,来过这儿吗?”
“就是葬礼的时候,我们见过,自打那儿以后,一次都没来过。真是没良心。”
“是没人心。”小女儿往炉灶里又添了一把火。
“对。没人味儿呀!我儿子还那么喜欢她,真让我们想不透。”老太太又哭起来了。每逢说到儿子,她就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