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慕云的头七刚过,黄梦清便催杜春晓搬出去,只说是家里死了人原就不吉利,更何况她揭露了这样的事,众人面上虽不说什么,背地里总是恨她的。这个话确是有道理,只是孟卓瑶与苏巧梅如今又陷入另一场暗战,都在拼尽全力服侍黄天鸣,实则是打他那份遗嘱的主意。令苏巧梅气结的是,原本已铁打不动的黄家继承人黄莫如,竟在丧事办完之后,留下一封书信便不辞而别,说是这个家藏污纳垢,都是冤鬼与血泪,环境已令他窒息,不如远走高飞,去别的地方闯一番天地。
如此一来,家中便只得一个大小姐可掌大局,此后所有事务都要经她过问安排,黄梦清由此竟一改从前淡泊温和的个性,露出女强人的面目来。只一个黄菲菲,偏不买姐姐的账,事事对着干,众人当她是耍孩子脾气,也不计较。所以如今黄梦清要让杜春晓走,杜春晓自然没有不走的道理,可她偏生厚着脸皮待在那里,终日只知玩牌。黄梦清也不好再赶,只得留着她,直至某日与杜春晓聊天,说自己要相亲招赘。
杜春晓这才笑道:“大小姐你如今可真是功德圆满啊,招赘之后,你先前花的那些心思,也算是有了大回报。到时可莫要忘记我这个放你一马的大恩人呢!”
黄梦清脸色一变,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在我这里白吃白住,还拿自己当起恩人来了?莫要以为把我弟弟揪出来便算对黄家有恩,讲实话,除了我娘,大家恨你都还来不及。你看这闹得天翻地覆的。”
“天翻地覆不是正合你意?”杜春晓笑嘻嘻地将塔罗牌拿出,摆了一副小阿尔克那。
“也不知你瞎说些什么,疯疯癫癫的。”黄梦清笑着勾下头,继续查账簿。
杜春晓翻开过去牌——逆位的世界。
“黄慕云虽然心狠,却是有勇无谋的杀手,总要有一个人在背后指使,方成大事啊。”
这一句,逼得黄梦清抬起头来,她先前温柔睿智的表情不见了,代之以得意与狡诈。
“你是从何时知道是我的?”
“从你把我叫进黄家开始。”杜春晓又翻开两张现状牌——逆位的节制与逆位的男祭司。
“怎么就如此之巧,田雪儿来找我算命之后,接连又来了三个短命鬼。黄家有那么多丫鬟,若是你无意中透露给当时的贴身丫鬟,勾起她的兴趣来也是有的,田雪儿若要与其他的丫鬟分享,也断不可能偏偏就只告诉了与黄慕云有瓜葛的那几个,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必定是你在背后搞鬼。”杜春晓反复将那张男祭司牌按了又按,如在与高手对弈。
“可我要搞这个鬼作甚?”黄梦清将账本合上,只一心一意听她讲解。
“起初,我也不晓得你的用意,但后来明白了。我初进黄家的时候,你说怀疑那些凶案系一个人所为,且在我耳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你可曾记得?”
黄梦清点头道:“记得,我跟你说的名字正是慕云。”
“之后,你又处处表现得像是非常仰慕黄莫如,似对他有了一些微妙的感情,那都是做戏给我看的。因你太了解我的别扭个性,越是人家觉得好的,我越是厌烦,非要找出他一点不好来,所以自然头一个去疑黄家大少爷。”
“你确是有这个毛病,不过我还就爱你这个毛病。”黄梦清挑了一下眉,像是在逗杜春晓。
“在黄家搞体检,是你给你娘出的主意吧。”杜春晓见她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继续追击,“你晓得在每个大户人家都会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只要抓到一两个,便算挖到了宝,所以才让大太太雇了白子枫。依大太太这样的乡下女子,又没什么眼界,哪里想得出这种东西,必是你吹了风的。当然,做这样的体检,起初你只是对黄慕云好奇,他看起来病怏怏的,却私下与府上好几个丫鬟有染,于是起了疑心,才特意让白子枫给他检查。结果他果然只是装病,这大抵是三太太从小教导的,索性说儿子体弱,担不起责任,倒可避过诸多明枪暗箭,尤其是这儿子还是个野种,于是愈发低调。孰料白子枫这一通体检,将这些秘密都大白天下了,因大太太不懂医理,自然看不出血型的重要性,可你是看得懂的。于是你便拿了这些东西与黄慕云摊牌,提出两人联手,将从前不敢想的地位都夺回来,二少爷的野心,就是这么被你勾起来的。”
黄梦清笑着连声附和道:“他从前确是没什么出息,幸亏遇上了我。”
“黄慕云虽有了野心,却到底还是不敢动作,与白子枫的事更令他心灰意冷。却不料这个时候,你将田雪儿怀孕的事告知了他,他这才恼了,错手杀了那姑娘。人确是黄慕云所杀,切下腹部却是你教出来的,他杀人之后,惊慌失措,便来找你帮忙,你提出要将她的腹部切割掉,以免验尸的时候发现她怀孕的事。你明明晓得,这么做的后果是让田雪儿怀孕的事情愈发明显。此后,你又怂恿二少爷将与他相好的其他两个丫头也害死,他原本便为自己的身世与不育症而愤恨,再加上你的挑唆,居然连续犯下凶案。而这笔账,你早已算过了,最好是能加诸于黄莫如身上,如若查案查得仔细,也是黄慕云来赎罪,轮不到你头上。”
“讲得精彩,继续。”黄梦清拍手笑道。
杜春晓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继续道:“黄慕云的亲生父亲是谁,也是你关心的问题,张艳萍初次将死雀放在各个屋子跟前的时候,你便先我发现了鸟笼的秘密,猜到张艳萍的情夫正是李常登。于是你私下找了李常登,以他亲生子的未来为条件,要他将黄莫如逮捕逼供,可惜大少爷竟长了颗花岗岩脑袋,怎么也不屈服,后来只得放了。黄莫如回来之后,也已想到凶案与自家的密道有联系,便跟你讨了火折子。因那几日,苏巧梅搬到黄莫如屋子里来,以便照顾他,如此一来便限制了行动,他只得用迷香将母亲迷昏,这才进了密道。因黄莫如向你借过火折子,你自然知道他要去哪里,于是便让黄慕云黄雀在后,借机袭击黄莫如,制造他失足跌下楼梯摔死的假象。未曾想,黄家的人都命大,黄莫如竟没有死,只是失去了记忆。虽然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可二小姐却发现黄莫如脚底粘着的几个蚕茧,她当即想到他应该是进了密道,这些茧子是在那里头踩到的。于是她想将这个事情向保警队坦白,因你是他们的大姐,可能也是最早发现密道,并要求他们保守秘密的人,所以二小姐本着尊重,来与你商量,你知道密道的事绝对不能讲出去,于是少不得百般哄劝,说只要密道的事一宣扬,黄家的声誉便也完了。二小姐也只得听了你的,三缄其口。”
“你可要喝一口茶?讲了这许多。”黄梦清突然递了茶过来,杜春晓刚要接,却被她按住,笑道,“小心有毒。”
杜春晓拿过茶盏,一饮而尽,说道:“我不如你疑心病那么重,桂姐就是死在你的疑心病上头!自二小姐与你商量说出密道的事情以后,你总也不放心,于是去到她那里探口风,却闻到熟悉的烟味,你晓得‘黄慧如’牌香烟只有我和桂姐两个人抽,所以生怕是我们其中一个从二小姐那里套出些什么来了。尤其是桂姐,知道的东西最多,虽说帮二少爷打过掩护,可你担心的是桂姐知道其丈夫实是被你爹害死的蚕农之一这件事。我听夏冰讲过,她的丈夫曾躲过简政良的刀斧,逃了出来,无奈最后还是重伤不治,撒手人寰了。所以这桩秘密也暂被埋藏起来,可你就怕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把黄家的秘密公之于众,所以你就指使二少爷对她痛下杀手。”
不知为何,杜春晓恍惚看到黄梦清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只听她喃喃道:“我确是疑心病重。”
“还有一枚眼中钉,便是我了,因我也抽这种牌子的烟。其实二小姐私下确是找了我,将密道的事和盘托出,所以我的烟味留在了她房间内。桂姐死后,我便来问二小姐可有把密道的事告诉别人,她说没有,只在我离开后,你到她房里来了一趟,还说闻到了异味。我一听便知是你在背后做了手脚,干脆将计就计,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找到你说发现了大秘密,你自然想到我与夏冰发现的是密道。原本你也计划让黄慕云下密道追杀我灭口,可因我身边还有个夏冰,你怕黄慕云应付不过来,于是派出了另一个帮手——李常登。”
黄梦清只顾低头吃茶,并未反驳。
杜春晓继续道:“薛醉驰是你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他在杀死秦氏之后据说是失了踪。不过我猜他应是躲在藏书楼上,却被你发现,于是你与他做了交易,说会将黄家两兄弟送到密道内,供他报仇。你的想法是,万一计划失败,便索性借薛醉驰之手将他们铲除。于是薛醉驰便终日在密道内游荡,偏巧黄莫如当时也在密道之中,他便一路追杀黄莫如。而此时李常登在密道里不断消灭我们留下的记号,试图让我们迷路,可我们还是找到了藏书楼的出口,他情急之下,便打算在楼上将我们除掉。所幸二小姐来得及时,救了我们。”
“菲菲就是太热心,才坏了大事啊。”黄梦清一脸无奈,苦笑道。
“其实在这个时候,你还在盘算另一件事,因我们发现了密道,同时乔副队长的尸体也被掘出来了,这意味着李常登的恶行也即将大白天下,只要他的罪行暴露,很可能会带出密道的事,只能杀他灭口!于是你便再设一计,将张艳萍掳至密道内的一个暗间,意欲待李常登潜伏在密道内杀掉我们之后,便将他也送上西天,制造出他与张艳萍双双殉情的假象,所以你用迷香绑走张艳萍,并将她囚在密室里。可惜计划出了变故,李常登一路追踪我们从密道进到塔内,竟被黄菲菲打死了,你只得回转去那间密道里的暗室,将张艳萍杀死。”
“三娘的死别赖我头上,莫如自己都承认了。”
“那是为了保护你。”杜春晓一针见血道,“虎毒不食‘母’,二少爷再冷血,也断不会对自己的亲娘下手,所以他在看到张艳萍的尸体时才如此悲痛。你可记得他当时拿手指着你们,其实是在指着你,他知道是你做的,这才自己扛下来了。若真是他犯下的罪行,他又怎可能问我张艳萍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随后又认了罪呢?”
“那就奇了,他这么无情的人,怎会来保我呢?”黄梦清已有些动容,捏在手里的茶盏发出轻微的颤声。
“因为你之前曾告诉过他,你怀孕了。”
杜春晓揭开未来牌——正位的皇后。
“黄慕云让女人怀孕的可能性小,却不是完全没有。因你与他毫无血缘关系,是可以有肌肤之亲的,为了操控他,你还是与他有了关系,且怀了身孕。所以他不肯公然指认你是杀死他亲娘的凶手,还要护着你!他对着张艳萍的尸体悲痛欲绝的时候,你担心他失去理智,把你供出来,于是上去讲了一些极有意思的话,说什么‘你怨什么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应以大局为重’,还有‘都是一家人’,‘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可要多想着点将来’,‘你身子又不好’,每一句都是在劝他考虑你肚里的孩子,所以才反复强调什么一家人、什么将来,还有他的身体情况。这正是在刻意提醒他冷静,要念及他好不容易留下的亲骨肉,暗示他为了保住孩子,最好是将所有罪状一并承担下来。可是这个道理?正因为你肚里有了他的种,才成为主宰他命运的‘皇后’!”
黄梦清拿起皇后牌,长叹一声,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怀孕的事?”
“因为你让我来这里做客,不全是为了协助你的计划,还是来照顾你肚子的。按黄家的规矩,你要与家人分开,同客人坐一张桌子,这样,原本在一张桌上吃饭的家人便注意不到你食量的变化,偏我又是出了名的‘大肚弥勒’,所以哪怕饭量急增,也都疑不到你头上来,都以为是我吃的。平素那些点心零嘴也是,若还是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的东西却翻了倍,自然会让人起疑,可若是我与你一道吃,便没人以为你胃口大增。唯一知道你情况异常的人,只有我。”杜春晓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黄梦清强笑道:“你倒果真是明察秋毫。”
“这不是什么明察秋毫。”杜春晓摇头道,“这是女人天性,对互相吃了多少东西心里都有意无意记着本账,并不是刻意的。还有,我曾一度奇怪自己天天与你在一道,你又是怎么与黄慕云幽会的。直到翻了你那只放润肤膏的匣子,才知道,你将迷香也用在我身上了,想和他密谋了,便将迷香放在蚊香罐里点了,待深夜让黄慕云进来用嗅药将你唤醒。可记得我与你讲过,在你这里睡得特别香,只是人变得懒懒的,回到书铺反而要失眠,这恰是迷香留下的后遗症。”
“你可说完了?”黄梦清脸上已结了冰,“其实让你说这一通,也无非是过个瘾,反正也没什么凭据。”
杜春晓却当即反驳:“有证据的,证据便是你肚里的孩子。我之所以在祠堂里没有揭穿你,是想看看黄慕云的态度,若他将弑母的罪行也一并认下,说明是想保着你的,我给他一个机会供出你来,他却没那么做,足见他对你和肚里的孩子都是有情的。你如今要招赘,亦是为了在掩人耳目的情形下让他的骨肉平安出世吧。”
“可惜,这恐怕已是做不到了。”黄梦清冷然道,“要入赘的那户人家,也是挑剔得很,丝毫容不得这样鱼目混珠的事。”
“那你又将如何?”杜春晓心已抽紧,暗自懊悔自己当初的慈悲。
“我要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黄梦清站起来,走到门前,远远看花圃里那一丛枝叶光秃的月季,初秋的凉意已沁入骨髓,带一丝轻盈的寂寞。她虽在妊娠期,却一点不见丰腴,体格反而瘦弱下来,侧影已纤薄如纸,腹部因被下摆宽大的褂衫罩住,显得愈发形销骨立,这不是一个心安理得的孕妇该有的姿容。她是那么地忧郁而刻毒,似乎离幸福又远了几万步。
杜春晓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放你这一马,你到底还是为了所谓的大局,要把这块骨肉除掉的。也是我眼拙,竟看不出你的野心来,这次祠堂里的碎牌位,宴厅中被洒了血的屏风,恐是你用来暗算二太太的把戏。唯有做这样下三滥的事,将来才能让你当这个家。”
“你觉得我能力不如那两个弟弟?一直以来,我都是不服的,所以必定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她蓦地回过头来,眼里燃着两团火苗。
杜春晓隐约听见断弦之声,似是某些纯洁的过往,就此碎成了齑粉,她晓得自己确是该离开了。
三天以后,青云镇又多了一桩既香艳且残忍的谈资,说是黄家大小姐私自服药堕胎不慎,失血而亡。
夏冰也在荒唐书铺里唠叨了一大通,杜春晓只是沉默,半日才开口,问道:“她那药是哪里来的?又不能公然去药房配。”
“听说是专供妓女流胎用的,也不知跟哪个缺德的窑姐买的!”夏冰不住嗟叹。
杜春晓脑中浮现出桃枝清丽哀怨的面孔,眼角一滴愁泪,该是为黄慕云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