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莫如站在光线最强的窗下,看灰尘漫舞,他不晓得算不算侥幸,只知手上阡陌纵横的伤口里还埋着一些玻璃碎屑。这个时候,他本该就此跑出去,联系保警队,将那密道翻个底朝天,以便挖掘出更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可终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他脑中盘旋,要他“可不准对任何人讲”。
于是他决意保持缄默,却又有些不甘心,一些片断已越来越清晰,只是没有一条线能将它们拼凑起来,他只得继续寻找。藏书楼的木梯如垂暮老人,每一级台阶都有虫蛀的细小洞眼,与水波一般的细纹路混在一起,仿佛脆弱至极,教人不忍踩踏。每层都有一圈高耸接顶的书架子,被厚薄不一的线装古籍塞得满满当当,书脊与顶板之间结着密密麻麻的蛛网,宛若对似水流年的幽怨倾诉。而他梦游似的步履,令这些古旧的阶梯发出迟钝的呻吟,愈是往上,他情绪便愈是高涨,因知道之前被偷去的记忆正逐渐奉还予他。
藏书楼顶层的凶案气息依旧明显,唯一一座半空的书架后头,红漆剥落的小隔门后头,便是薛醉驰曾经的藏身处。移开那扇门,酸臭味仍未蒸发干净,在那窄小的空间里游荡。他略略屏住呼吸,猫着腰钻进去,发现顶板刚好压在离他头顶两寸的地方,在里头想直起身子已不可能。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感慨是怎样的执念,竟让一个人能窝在这里过地鼠般的生活十多年!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他几欲呕吐,只得背朝后退出来,刚退到门边,却撞到一件东西……
不!是一只人手,正搭在他背上!
他当即头皮如炸裂一般惊恐,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后脑刚刚愈合的伤口正锥刺灵魂深处的记忆。没错,原先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一只手搭在他的背部,以为是掠过的蚊蝇,刚要回头去掸,已来不及了!重心仿佛突然从他体内抽走,他在楼梯上翻扑,木头粗糙的倒刺划过面颊和手臂,并不觉得痛,只是如着火一般教人焦虑、失去应变的能力!
所幸这一次,他不是站在楼梯上,纵再被暗算一把,至多也不过跌进这臭气熏天的暗室里去。只是,倘若对方手里还握着一柄利斧呢?
密道内的惊悚经历复又缠住他的呼吸,于是他一动不动,将每条肌肉紧绷,缓缓回过头来,汗珠顺过眉毛滴落在眼眶内,都顾不得去擦一擦,只竭力睁着眼,想死得明白。
“是大少爷呀……”
背后那只手的主人,是夏冰,后头站着浑身烟味的杜春晓。
黄莫如这才恢复了呼吸,大口喘着气站起来,捂住胸口道:“你们来这里作甚?”
“大少爷又在这里作甚?”杜春晓半眯着眼,反问得毫不客气。
“我……”黄莫如刚要回答,却见杜春晓头顶升起一把斧头,刀刃正对她的脑壳正中。
“小心!”他大叫,心里却估摸着已来不及,再过几秒,杜春晓的头颅怕是就要被劈成两半。
孰料她像是背后长眼,也不回头,径直将身子往下一蹲。原本高举斧头的杀手见猎物突然矮下来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将手举在半空怔了一下,这一怔便给了夏冰反扑的机会,他将手里的包狠狠甩在杀手脸上。黄莫如终于看清那杀手,竟是披着件黑斗篷,将身材与面孔都遮蔽起来,似活脱脱从杜春晓的死神牌里走出来的。
杀手被夏冰装火折子的布袋击中面部,斗篷套头的部分便落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满头银发,神情扭曲,五官因杀意而变得暴戾,皮肤却光洁苍白,似经久不见阳光。因斗篷落下的一瞬,他整个暴露在光天化日里,竟不由抬臂挡住双眼。夏冰忙上前猛地向他挥了一拳,对方应声倒地,右手却还紧紧握住斧柄。
黄莫如站在一旁,竟完全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像被施咒了一般盯住前方。杜春晓急了,在他耳边喝道:“快上前帮忙呀!”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要如何帮忙,因夏冰已与那杀手抱作一团,在楼板上翻滚,两人均沾了一身灰尘,杀手的斗篷也已脱落,露出里头穿的短褂长裤。他们奋力扭打,旁人却已分不清谁是谁。夏冰死死擒住对方拿凶器的那只手,另还腾出一只手来掐住他的脖子,那人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嚎叫,因气管闭塞,很快便面孔绯红,眼里的血丝根根暴涨。
杜春晓也是紧盯地上那两个人,却不知从何插手,只能不断跺脚,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她当真一点也应付不来,偏偏跺脚那会子,竟将夏冰掉下的眼镜跺了个稀烂,于是便更不知所措。这个辰光,她才真正当自己是个女人,掐住发呆的黄莫如吼道:“赶紧上去帮忙呀!愣你娘呢?”
话音刚落,她已被一条绳索套住,喉咙猛地封闭,空气与她就此隔断。她只能胡乱挥手,在半空乱抓,可惜勒住她的人在后边。
是谁在暗算她?
杜春晓全仰仗肺腔里的最后一口气,竭力想回头看一眼,无奈身体发麻,血液像已凝固,想动弹一下都是妄想。她脑中不由掠过一丝沮丧,头一回觉得做女人吃亏,不似男人这般孔武有力的话,办案遇上危险便只有等死的份。意识恍惚之际,她看见黄莫如还站在窗前的那道光线底下,宛如正接受神佛的光芒沐浴,神情之虔诚、呆板,令她即刻下定决心,变鬼之后定要先找这位大少爷,再去寻凶手报仇!
她正绝望地在那里盘算,耳边却传来一声模糊的轰响,脖颈也随之一松,刚踏入鬼门关的半只脚竟又收了回来!听觉与视觉恢复之后,她又转头看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想是因先前那声巨响惊动了所有人,夏冰不自觉得松了力,竟被那杀手反扑,将其摁在墙上,利斧再次举起,往夏冰头上砍去……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
杀手正欲杀戮的动作定格了几秒,便软软倒下来,靠在夏冰身上,斧头“哐当”落地,之前所有紧绷的杀机,也似乎在这一刻意外落幕。
夏冰脸色苍白地推开杀手,对方参差不齐的白发刺过他的下巴,令先前强烈的求生愿望变成受惊吓后的余温,他忙推开不知还有没有气息的杀手,抬头望去。
却见黄菲菲站在那里,原先瞄准杀手的猎枪冒出一缕青烟,枪管正随她丰满的胸膛剧烈起伏。
“这……这是李常登……”杜春晓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胡说!这个人根本没有见过!”夏冰忙捂着脖子爬起来。
黄菲菲将枪管往杜春晓身边那具尸体指了一下,努嘴道:“她是说这个人,不是刚才对你行凶的那位。”
果然,李常登睁大双眼倒在杜春晓脚边,左手指上还缠着一根细红绳,轰开的太阳穴里正流出粉红的脑浆,汁液淌过黄莫如脚边,将那只滚落在地的旧黄杨木烟斗染红了大半。
“那这又是谁?”夏冰迅速恢复镇定,将白发杀手的身子翻转过来。他背部中枪,血流得不算很快,但已洇湿了一大块地板。
无人回答,因都说不上来,空气瞬间又凝结成冰。过了好一阵子,只听黄莫如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他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捧住额上已滋出血水的绷带,嘴唇抖动得极厉害,仿佛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到了水源。
“嗯,其实,我也想起那个人是谁了。”杜春晓指指皮肤与发色一样苍白的杀手,笑了。
张艳萍脚下的板凳似乎有一条腿已偏斜,在过分安静的室内,她能听见木榫松脱的声音。于是悄悄踮起一只脚,稍稍给脖子与绳索之间腾出些空隙,如今她需要大量的空气,原本深深勒进皮肉里的绳子系呼吸的最大障碍,再加上许久不进饮食,脚底终究会有发软的时候。此刻,孤独感比恐惧感还要强烈,因漫无边际的阴暗令她无所适从。她想起嫁进黄家的前一晚,大雨倾盆,娘有些不高兴,拿一只金绿绣线的香包出来,要她挂在窗棂上头,以乞求次日艳阳高照,让她嫁得风光。她将香包挂上,坐在窗前等待雨住,夜深时分,竟见不远处有个人缩成一团,坐在墙根下发呆,将油灯移近了瞧,是李常登被雨水糊住的一张脸,也不知有无眼泪,只是皱着眉,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恨不能记忆就此停住,不再往前而去,由此,过门时苏巧梅的刻薄面孔,分娩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与孟卓瑶假意客套的难过,便可在生命中分毫不留,只余李常登的温存呵护。较之黄天鸣,他既不英俊,亦不富有,是普通得教人转瞬即忘的男子。可年少时,她每每划着木桶采菱的当口,经过河边的游廊,便总能看见那细长黝黑的青年男子,坐在矮凳上,嘴里含一根细细的篾棒,脚边落满雪白刨花,他总是对她笑一笑,是羞涩里掺了渴望的,却不像街上那些地痞那般嘴巴不干净,就只是远远地凝视,从不回避那层陌生的距离感。他便是那么样摘走了她的心,悄无声息的,甚至上苍连招呼都不打,只是硬行地把她交予他,此后无论她在哪里,那根羁绊都是在的。
如今她吊在这里,耳边犹响起那夜稀稀落落的雨声,天井里的梧桐与藤萝都淋成了浓绿。可惜这里却让她分不清昼夜,只知是命悬一线,后头也必定凶多吉少。有一段时间,她想勿如两脚一蹬,就此了却算了。可蓦地脑中又浮现李常登那双烧灼着她灵魂的双眼,里头包含对幸福的渴望。这虚构的幸福里也有一个她,风姿绰约地站在镇河边,正拿一只银签子,仔仔细细地替他挑挖烟斗缝里的污垢……倘若能在这样的幻境中死去,抑或人生才勉强算得上“圆满”。
正在陶醉处,门却开了,黑斗篷向她移近。
虽然如今她眼是半盲着的,却依稀知道那个人正在仰头看她,她睁了一下眼,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映出对方巨大的“兽”影。
时辰到了?她暗自发问。
只听得“咔”的一声,脚下遂腾了空,恍惚间,她看见李常登由高处伸出一只手,将她搂住,她感觉自己轻得像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