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萍把苏巧梅的头发连头皮一起撕下来的时候,心中无比快感,论心机,前者自然斗不过后者,可论到体力,却是截然相反的境况。谁让苏巧梅是小家碧玉出身,没有了不得的身手,只得由着对方撕扯。她只觉天旋地转,已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声,只死死抓住张艳萍的两只手,耳背后头的阵阵刺痛在提醒她的伤势,她却完全顾不上,只能喊“救命”。无奈对方力大无穷,谁都拉不开,果断地掌握她的发鬏,控制她头颅的方向,等同于控制她的行动,可见张艳萍是有经验的。
其实苏巧梅也不是不懂反抗,只是她还留着心眼,要看看究竟谁是真正关心自己的,谁又只是在她跟前戴面具。真情还是假意,在这样的危难时刻一目了然。尽管她头皮胀裂,全身麻木,两只脚一味在地上拖行,船壳鞋已不知去向,然而周围的形势还是看得很清楚。譬如黄天鸣虽一言不发站在旁边,但他手里的龙头杖却把地砖敲得笃笃响,她想象自己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丈夫那张尴尬愤怒的面孔;而黄莫如与黄菲菲这对靠锦衣玉食宠大的同胎兄妹,选择的是敲边鼓,他们没有去阻止失控的张艳萍,反而一边一个扶住亲娘的手臂,嘴里叫着:“住手!不要动我娘!”实际上却让她动弹不得,好给张艳萍多搧几个嘴巴;苏巧梅当下又急又气,可不好戳破两个孩子的阴谋,便只得甩开他们的束缚,要跟张艳萍拼命。此时她才是真的愤怒了,体内涌起毁灭世界的冲动,誓要将敌人消灭。于是突然发了力,竟将张艳萍一把推倒,跨在她腰上将她固定,然后抱住她那颗同样狼藉的头颅往地上磕,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那颗头颅在她手心里反弹,发出“咚咚”的回应,令她心生快感。
“救命啊!杀人犯要杀人灭口啦!救命啊!杀人犯!救命!救命!”
苏巧梅在这对她杀猪般的控诉里,晕了过去,她不得不晕,怕一旦坚持下来,事情就永远收不了场。
杜春晓赶到的时候,两个妇人刚刚被拉开,看那面目,已分辨不出谁是谁来,尤其她们都哑着嗓子,其中一个头发与血水粘在一起,湿漉漉的,另一个则抱住后脑,倒在黄慕云怀里,仿佛已昏死过去。陈阿福被双手反剪地绑了,跪在一旁不住磕头,嘴里念叨道:“两位奶奶冤枉,冤枉啊……”
黄慕云面色苍白地抱起怀里的母亲,对那位已落在一对兄妹手里的妇人道:“二娘这次确是有些过了,都等不及我娘自己死,就要上来杀她,难不成这点家产还不够你分的?”
刚讲完,便挨了黄天鸣一记耳光:“混账!我还没死了,竟说到要分家产了?”
黄慕云像是吃了熊胆,居然当下便顶撞起来:“分家产是早晚的事儿,你当我们几个都愿意在这里?前些年姐姐去英伦留洋,原本就是为了躲你们的,谁想到你们竟又把她叫回来了。黄家就是一座活坟墓,是这里出生的人,就得回这儿来等死!咱们其实比下人还不自由呢!”
“慕云,你不要胡说!”他怀里的张艳萍不知何时已醒过来,眼里噙满了泪。
苏巧梅此时也挣脱一对儿女的“呵护”,气急败坏地爬到张艳萍跟前,手指好似利剑一般直戳到对方眼睛上去:“你还真以为攀了高枝就能一里一里地害人啦?现在是姐姐,过不久就要轮到我了,说不定老爷都要害!你……”
“够啦!”
黄天鸣眼见威信已碎在两个女人的厮斗中,只得暴喝一声,试图挽回一些颜面。可惜只有苏巧梅辨出味来,就再没出声,张艳萍还是不停叫嚣,直到黄天鸣一声令下,将她捆了关进后院藏书楼的顶层。夏冰厚着脸皮跟了去,杜春晓自然知道他是馋那些书,也不作声,偷偷跟了去,名为看戏,实想窃书。
黄家的藏书楼,其实原本不是黄家的,而是宅院的前个主人留下的,接手时里头的书已少了一半,依黄天鸣的性格,是必定要把那一半书追回来的,不管支付的钱数是否合适。所以听闻那前业主还乖乖将那几担书挑回来,还给黄天鸣,此后那业主便销声匿迹,再无踪影。关乎他的去向,有两种说法,一是讲他用那笔钱去上海做烟土生意,与洪帮交易,不小心着了杜月笙的道,连钱带货都被吞了,人也被大卸八块丢进黄浦江喂鱼;二是说他老婆病死,儿子娶妻后也不大理他,因此他孑然一身去到别的偏僻乡镇上住,在那里隐姓埋名过日子。确切情况究竟怎样,那是谁也不知道。
可惜黄天鸣到底知道眼前的事属于“家丑”,便示意杜亮带两个家丁带了张艳萍去,却叫杜春晓与夏冰留下来,只说是有事相求。
“一是那几桩案子,查到现在也不见个进展,你们保警队究竟是怎么个说法?还有啊,今天这个事,我只希望就眼下这几个人知道,莫再传开。杜小姐,你也知道前几天我夫人受伤的事吧?这个事情本来是结了的,可后来又发现那吃出的钉子,和艳萍竟有些关系,也只是问问,谁知这贱人就发了疯了!”黄天鸣讲话虽然也绕弯子,却没有绕那么多,甚至还不似杜亮有威仪,笑容满面的,那神色和气得叫人毛骨悚然。
“那黄老爷这次叫我来,可是要算一算大夫人受伤的真正原因?”
黄天鸣不回应,只是吃茶,反而黄莫如从旁答应:“是我劝父亲让你过来的,这个家,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少不了你。”
这对父子,五官不像,气质腔调却是一样的。
“那我若算准了,可有什么好处?”趁着叔父不在,杜春晓当即便要得寸进尺。
“你说。”黄莫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两只眼睛都深深陷进眼眶里去。
“第一,你们带我和夏冰进藏书楼参观一下,本小姐若有中意的书,不拘什么价格,也得送两本,以表谢意。第二,夏冰能自由进出黄家,想审谁就审谁,必须随叫随到,您不是一直嫌保警队办案能力弱么?还不是因为得顺着你们!”第二条讲完,黄天鸣脸上的笑纹已有些僵化,她假装没有看见,继续道,“第三,我想在黄家过夏天,你也知道,如今日头太毒,我书铺里生意也不好,到秋天再开张也不错。您意下如何?”
杜春晓语速极快,生怕杜亮回来得早,末尾还不忘加上一句:“这最后一条,可别告诉我叔,就说是你们死活要留我的。”
黄梦清已在一旁笑得肩膀抖个不停,黄天鸣也怔了足有半日,才勉强点了头:“那就劳烦杜小姐你了。”
杜春晓看有戏,便正色问道:“对了,是怎么发现三太太跟大太太受伤的事有联系的?”
“因丫头替陈大厨洗衣服的时候,从他袋子里找出了这个。”黄莫如将一只镶银边瓷甲套放到桌上。
“是父亲买来的古董货,给三娘做三十六岁生日的贺礼的,这东西如今却在陈大厨手里。”
怪道要将陈大厨绑起来。
黄莫如语气颇为沉痛,却依然惹得黄慕云不满,他抓起那只甲套,狠狠摔在地上。东西牢固得很,竟没有碎裂,只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弹了两下,便滚到杜春晓脚边去了。
杜春晓捡起甲套,问道:“是谁发现的东西,交给老爷的?”
“是我娘。”黄菲菲冷冷开了口。
杜春晓终于明白先前为何这一对兄妹要对自己的亲娘耍手段了。
“现在天晚了,春晓要帮忙,也等到明天再讲吧,折腾了这半日,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好?”黄梦清的提议有些唐突,却救了春晓的命。
“那……我也先回去了。”夏冰有些老大不情愿,可也只得这么讲。
杜春晓跟着黄梦清回房的途中,低声对这位宅心仁厚的大小姐讲了一句:“其实你刚刚不必替我拖延时间,我已知道是谁做的了。”
黄梦清听了,丝毫没有动气,笑回道:“我就是猜到你已知道了,才拖住不让你讲,给大家都留些情面。”
杜春晓看了她半日,扑哧一下笑出来了,黄梦清只是等她笑完,没有半点好奇的意思。杜春晓见对方没给她一句托话,便自顾自说道:“也不知为什么,天是一样的热,可我偏就在你屋里头睡得甜些,连那蚊香味儿都让人惦记,回去书铺却怎么都睡不着,刚迷糊起来,脑子里便有根筋狠狠弹你一下,你又醒了。实在痛苦,不如来你这里骗吃骗喝骗睡来得舒服。”
这下轮到黄梦清取笑她,借机刺了几句,杜春晓也不动气,只走到窗口,看庭院里那座封闭的井台。
因刚刚闹过的原因,宅子里飘荡着某种古怪的宁祥气氛,银杏树叶在头顶打了几个圈之后落在肩上,杜春晓这才意识到那只甲套还握在她自己手里,在昏黄暮色下发出幽光,令她想到雪儿珍藏的顶针。
午夜时分,一记裂帛的尖叫穿越夜幕,直刺众人耳膜。起初只是叫“救命”,后来变成了“杀人!我要杀人”。等杜亮他们赶到藏书楼下,声音已化作纯粹的嚎吼,一寸寸捏碎,洒在逼闷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