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卓瑶没有讲话,整十日。
原本是件痛苦的事,她却觉得愈加轻松了,因不用开口,下人反而听话。尤其从外屋调进来的二等丫鬟茹冰,耳根子灵得很,她拍拍桌子便知道要什么,还特别会看眼色,远比短命的慧敏要得力。想到这一层上,她倒偷偷有些庆幸这凶案。茹冰之所以从前不能进里屋做她的贴身,兼是左颊上那块铜钱大的紫色胎记惹的祸,苏梅巧觉得那样的摆在房里终究不够好看,便把膘肥体壮的慧敏拨给她,让她终日难过。
茹冰把切成片、插上牙签的黄玉瓜仁儿端上来的时候,日头正旺,放置在房子四个角落里的冰块丝毫驱不走暑气,嘴里的阵阵刺痛让孟卓瑶清醒,又浑身疲累,尤其白子枫给她上药的当口,在耳边讲的那句话,至今想来都令她胆战心惊。
白子枫讲:“报应快要来了。”
而这个“报应”,于孟卓瑶来讲,是尤其委屈的。被迫缄口的十天九夜,夜夜都梦到雪儿怀着血肉模糊的死婴对她号啕,醒来后发现刚刚在嘴里愈合的伤口又被牙齿撕裂,让茹冰拿来痰盂,将血水都吐干净了,再睡下,却怎么都闭不拢眼。
到了第十一天,她终于能开口讲话了,头一句便是:“我要出去。”
孟卓瑶伤口初愈后的首次出行,低调而秘密,茹冰听口吻便知道系不可张扬的行动,于是车子都是叫到后院门口候着,都没通知过杜管家。大太太上车之前没叫她跟着,她便也不主动坐上来,只站在地上听指示,直到主子说了句:“你回吧,我去去就回。”这才行了礼,两边张望了一下,径直往门里去了。这种过度的聪慧,又让她莫名地忧郁起来。
白子枫的诊所就开在桃园弄她的住处,底楼用来看诊兼吃饭,二层阁楼上才是隐私的睡房,木楼梯已吸饱了黄梅季的潮气,踩上去声音闷闷的。睡房虽小,却布置得相当整洁,连茶壶盖上的小孔都罩了一小块棉布,表现出医生特有的洁癖;床边的鞋架子上堆了好几摞的书,也是书脊朝外,方便查阅的。这是典型的独身女人的住处,清寂中隐隐带些忧郁。关乎白子枫的过去,孟卓瑶倒是略知一二,听闻她父亲娶了二房后便去香港定居,只给原配夫人提供了女儿学医的钱。后来母亲一死,她便在青云镇做了“老孤身”。依她的姿色,哪里会嫁不出去?只是潜意识里对男人还是有一些恨的。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来,情绪上的紧张让她们看起来有些拘谨,孟卓瑶张开嘴给白子枫瞧了一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只说最近身子太虚,能不能打些营养针之类的。白子枫却连笑都不笑,态度淡淡的。她们都希望气氛能够轻松,于是扯了那许多,不料反倒暴露了对彼此的提防。
“我倒也不怕半路杀出来的杜小姐会讲些什么,只是事情最后闹出来,对谁都不好,所以大太太可要想明白。”白子枫刚洗过头,湿发披了满满一背,样子很性感。
孟卓瑶点点头,面容突然凄楚起来,说道:“白小姐,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都不用管。那个姓杜的姑娘,不过是拿副牌哄人取乐罢了,即便说中了什么,也是瞎猜的。我会跟梦清讲,叫她以后不要带这种人进府来。”
“大太太,恐怕……”白子枫身子后仰,摸了一把背上的湿发,笑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孟卓瑶也不回应,两人用沉默交流了一阵,似乎心里的那套话都说明白了。临出门的时候,孟卓瑶将一包裹在帕子里的东西塞到白子枫手里,白子枫即刻感到手上有沉甸甸的安稳。
“记住,这不是什么报应!这是天意!”孟卓瑶在白子枫耳畔恶狠狠地讲了一句,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嘴里散发出血腥与药粉混合的气味。
白子枫当即将东西还回孟卓瑶手上,笑道:“若我收下这个,只怕就真是报应了。”
她和她一时陷入僵局,只好都不讲话,对峙了好一阵儿,那包东西还是转到白子枫手里去了,离开的时候,孟卓瑶的表情竟有些凛然。
黄莫如去找杜春晓算命,其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天才吃过晚饭,小月便泪眼婆娑地去找杜亮,说是积攒了三个月的私房钱不见了,那是要留给弟弟的学费,没有的话,一家人对未来的希望便要泡汤。杜亮听她抽抽噎噎讲了这半日,也不知要怎么办好,便硬着头皮亲自去每个下人的房里翻找。几个小丫鬟倒也无妨,最怕的便是苏巧梅等几位太太的贴身侍婢,一个个都仗着主子的声势,目中无人。所以杜亮有些压力,去找桂姐商量,她胸脯一拍,说那几个难搞的由她去搜。
来到唐晖屋子里,她果然当下就给桂姐吃了“白果”,冷笑道:“因您是这里最老的,我叫您一声姐姐,可也想想我是二太太房里的人,居然被怀疑是贼,哼!若真是的话,不早像吟香那样,先把主子的东西偷干净了去?还看得上同辈的几个小钱儿?”
桂姐知道唐晖是心直口快,所以也不动气,只说:“其实我也晓得不该到你这里来,不过近来这儿出的事多,几位太太也因收过吟香这样的贼婆,心存余悸。若再出现失窃的事儿,恐怕不单是你们几个,恐怕连杜管家都要被请回家吃老米饭了。所以这回出的事,咱们想私下里解决,不惊动老爷太太们。姑娘你也多担待,别为难我,成不成?”
几句话便把唐晖的傲气给堵回去了,只是搜了个遍都没找着东西,好不容易从衣柜子里掏出一包银洋,只说是自己存下来的。桂姐也不好说什么,哪个下人不存点体己呢。
两人折腾了大半日,每个下人房里都有钱,却不知哪些银洋是小月的,反正钱币长得都一样。所以自查便等于“大海捞针”,最终一无所获。
可小月哭得捶胸顿足,动静有些大了,免不了惊动自己的主子,大少爷于是坐不住了,来问她怎么了,她便一五一十讲了个明白,边说边抹眼泪,楚楚可怜的。
黄莫如听过后,突然仰面狂笑了几声,说道:“大姐那个会算命的老同窗呢?把她叫来算一算,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于是原本被大太太列入“讨嫌人名单”的杜春晓,又让叔叔给请去黄家,为的是替一个丫头寻找私房钱的下落。杜春晓起先也想卖卖关子,竟一口拒绝,连吃了杜亮几个“火爆栗子”之后,只得跟着他去了。然而一看见小月,她便来了兴致,这丫头的眼神总有些半明半暗,似乎里面有掘之不尽的阴谋。
杜春晓老大不情愿地到了黄家,选在杜亮的房间里装神弄鬼。黄莫如也跟了进来,嘴边始终浮着一抹讽意,倒像是来看她怎么出丑的。因怕男女下人私下往来密切,所以丫鬟的房间与男佣的隔了老远,平常不准互串门子,即便有些眉来眼去了,也只能悄悄到黄家外头去幽会。所以小月的房间也只有其他几个丫鬟可以进出,若有男佣在屋子前后走动,早被发现了。算来算去,杜亮只将有嫌疑的那些姑娘叫进来,让杜春晓来算。
“你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放到桌上。”杜春晓敲敲杜亮并几个厨子一道吃饭的桌子。
丫鬟们横眉冷眼地把身上的银洋都掏出来。
杜春晓示意小月也要掏。她用疑惑的眼神回应,似乎是不大愿意。杜春晓笑道:“保不齐有人贼喊捉贼的,所以都一样,你看桂姐都拿出来了。”
话讲得难听,却无从辩驳,小月只能咬咬牙,把手帕包里银洋拿出来了。杜春晓挨个儿看过一遍后,又令她们把钱收起来,转过头对杜亮道:“叔,你让她们把私房钱也拿出来让我瞧瞧,要不然我算不准。”
这一建议遭到姑娘们连连反对,尤其唐晖,也顾不得大少爷和管家在场,当即桌子一拍,怒道:“你算命就算命,要折腾这些做什么?咱们的私房体己刚刚早让桂姐和杜爷看过了,再拿出来有什么用?”
“拿出来算命用啊,那牌要沾了你们的钱味儿才会准。”杜春晓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眼睛却是看着杜亮的。
“姑娘们,快别废话了,今天就算给我杜亮一个情面,都去把私房钱拿出来,只看一看,又不要怎样。黄大少爷,你说是不是?”杜亮的声音已变得威严。
于是几个人又回到各自房里,把私房钱都拿来,一时间桌上堆满了亮晶晶的银洋,煞是惹眼。
杜春晓这才拿出牌来,让每人抽了一张,再轮番交到她手里头,交完后,她便让丫鬟们都回房去,只道是有话对杜亮、桂姐和黄大少三个人说。
随后她便指着桂姐问道:“桂姐抽中的可是那张隐者牌?”
桂姐微笑点头。
“那就悄悄儿回去把钱还给小月吧,她也不容易……”还未说完话,杜春晓已尖叫起来,因一只耳朵被杜亮揪住,皮肉都拉到太阳穴上来了,痛出了她的眼泪。
“春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桂姐干了多久了?还去黑丫鬟那几个钱?!”杜亮气得青筋直跳,手上已没了轻重,杜春晓只觉耳根子快被扯断,终于熬不住了龇牙咧嘴地求饶。
黄莫如上来一把拉住杜亮,喝道:“人是我请来的,凭什么你在这儿教训起来了?就算她是你的晚辈,现在也不是在处理家事!放手!”
杜亮只得红着脸放了手,杜春晓逃出一条命来,捂着耳朵,将那张隐者牌推到桂姐跟前,哆哆嗦嗦讲了一句:“把钱还了吧。”
桂姐也不申辩,只笔直站在那里,神情端严,看上去丝毫不像个贼人。杜亮不住地给桂姐赔不是,说:“孩子不懂事儿,整天净知道瞎说,早说不要带她来的。”话是对着桂姐讲的,实际是对黄莫如的决定不满。
“得了,桂姐,你出去吧。这事儿,我今天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你等一歇把钱交给杜管家,让他还给小月,就说一时查不出来,咱们几个便凑了一凑,让她交了弟弟的学费要紧。”黄莫如似乎也是一口咬定桂姐是贼,语气丝毫容不得杜亮质疑。
杜亮看了看杜春晓,又看了看少爷,只得带着桂姐走出去了。杜春晓带着绯红的右耳,将牌理起,放进怀中。黄莫如唇边的讽意竟更深了些,叹道:“原来你那牌果真是骗人用的。”
“大少爷可别坏我名声,这牌都帮你们黄家捉贼了,你还讲它是骗人的?”
黄莫如冷笑了一声,刻意将语速放慢,道出了一些玄机:“你先让她们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是想看看她们藏钱的习惯吧。小月这样的姑娘特别爱干净,那银洋脏兮兮的,她自然把每一个都用黄草纸擦过了再使。其他几个姑娘就未必了,尤其是桂姐这样的,从不做多余的事。所以她怀里掏出的钱,都还是有污垢的。不过,为了掩盖自己偷钱的事儿,她倒是想到要把自己的私房钱也擦干净,与小月的混在一道,这样便谁也不知道了。所以你才先看她们身上带的钱,再看她们的私房钱。其他人,随身带的散钱与私房钱一样,都是脏的,唯独桂姐,散钱是脏的,私房钱却雪亮,不是她就奇了。”
“所以幸亏桂姐没有洁癖,否则这案子也不好破。”杜春晓只得苦笑承认,心里对黄家几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却都有些刮目相看。
“不过……”黄莫如像是有意要与杜春晓作对,又提了个疑问,“桂姐也不缺钱,为什么要去偷呢?”
“像黄大少爷你说的,桂姐从不做多余的事,她若不这么做,又有何理由去搜丫鬟们的房间?”
这一次,轮到杜春晓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