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珏儿的双腿仿佛已不是她自己的,只是整个身体都浮在半空,四周嘈杂无比,几声啜泣掺杂其中,她认出那是姆妈的。
她并未觉得自己有多少苦痛,只是体内血液都凝固了,继而蒸发,令她一夕之间回到童年。在自家院墙上的泥洞里张望,看隔壁刚搬来的小戏班的那个花旦唱得如泣如诉,她不懂戏,只觉她舒臂回腕里都美得光彩动人,于是竟看痴了。
现在,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洞口,往里张望,只有姆妈那张苍老的面孔挤成一团,有疼惜、有贪婪、有恐惧,还有些许无谓的残忍。过了一歇,又变成施逢德的面孔,眼里都是冰,正伸出手来抚摸她的下巴,手也是一样的冷。随后唐晖出现了,他在她干涸的身体里探索过,之后便收起所有的痴迷与热情,只给她一个背影。
“婊子!”
“妓女!”
这些字眼在她眼前缓缓飘过,她的头颅不停摇晃,似要将脑浆都甩出来。
“就停在这里,进去!快!快!”
是施逢德的声音。
她不由睁大眼睛,意识竟有些清楚起来,于是定定地望着他下巴上半白的短胡须,思忖自己是否曾经爱过他。
此时,她感到身体再次飘浮起来,落到一张充满福尔马林刺鼻气息的床上,她猜想可能是到了医院,于是便有些安下心来。诸多针头与皮管分别插向她的喉腔与手臂,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呼吸愈发沉重。
“造孽啊!造孽啊……真造孽啊!”
布帘后头,隐隐传来姆妈的凄音。她闭上眼睛,想让这一切早些过去,可喉部似乎顶着一个硬物,强行将生命压回到了她体内。
孰料,这样的安定未能持续多久,上官珏儿朦胧间又被抬起,有人往她的胃里灌了一些液体,她只好用呕吐来回报,呛人的黏物从嘴里喷涌而出,流满整只脖子。她费力别过头去,想看一看施逢德还在不在,却只看到几个白色的身影在蹿来蹿去。
他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悲怆,且不说有没有真心爱过他,最起码,时至今日,她都未想过会失去他。
但是,她发现那个洞口在不断扩大,里头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白光,她只好迎着它而去,缓缓步入洞内,遂被白光吞没……
上官珏儿的死,成了上海滩一桩香艳奇闻。小报记者将她服毒自尽的过程写得绘声绘色,讲说她当时写的遗书里充满对施逢德的控诉,还在床单上写了血字,甚至死时穿的旗袍都是赤红簇新的,显然是心有不甘,意欲化厉鬼报仇。
上海滩短短一周之内,死了两位以美貌著称的名女人:金玉仙与上官珏儿。一时间沸沸扬扬,祭奠哀吊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嚼烂舌根者更有之。影院当时撤下所有新片,只放两部电影,一是上官珏儿未完成的遗作《风流娇娃》,二是一部改编自金玉仙劫杀案的三流作品《魂断青楼》。
那几日,唐晖每天在戏院看《风流娇娃》,一天三遍,看的辰光,就是怎么也不相信上官珏儿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做影星就是这一点占便宜,即便人不在了,音容笑貌还是会留在胶片上,可供人一遍遍复读她。这亦是他生平第一次放弃报社要他做的跟踪采访,去一个法国人开的小酒吧里买醉,把那儿的每个妓女都吻过,还与几个海军大兵干架,被打到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头上沾满了呕吐的秽物与隔夜露水。
夏冰将唐晖拖回侦探社的辰光,杜春晓正在吃早餐——臭豆腐夹烧饼。老远看见唐晖,便皱眉捂鼻大叫:“快带他去澡堂洗一洗!比我吃的东西还臭!”
可是已来不及了,唐晖早已双手抱头缩在沙发上睡过去,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碰不得的,一触就会痛到惊醒,接着看你一眼,再蒙头大睡。
杜春晓叹道:“你说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最爱的两个女人都先后死于非命。”
“你怎知他还喜欢上官珏儿?”夏冰惊讶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因唯独他写上官珏儿的报道里不带一个污秽的字眼,那不是爱就奇了。”她竭力压抑住幽怨与怜悯,将话讲得轻松随意了些,果真惹来夏冰的白眼。
“那也不定就是爱慕,只是一般影迷的仰慕也未可知啊?人家是铁汉柔情,有痴心的,哪像你铁石心肠,谁死了都不惦记!”他借机发泄了一下对她的怨气。
孰料此时却见唐晖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叫着“珏儿”,仿佛在刻意证实杜春晓的推测。
她却已将烧饼吃完,擦了擦手便要出门。
“去哪里?”
“外面。”
“去外面干什么?”
“见一个人。”
他发觉她的背影竟比从前要消瘦一些,于是想起那位英俊儒雅的英伦男子,心不禁往下沉,她是去找他?但他忍住不问,因怕问了,她会讲些他这辈子都不想听的话。
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料准她,她去见的是另一个男人。
与杜春晓因焦虑导致的憔悴相反,施常云继续增胖。长期没有酒色欢纵之后,他体内的某些健康因素便借机冒了头,所以原本缩成枣状的眉眼竟挺拔起来。
“下次让那小记者再来,我要向他好好讨教些拈花惹草的经验。哈哈!”他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内。
“你可知道斯蒂芬被一个叫珍妮的英国女人行刺了?”
“知道。”他点头道,“那个女人是谁?”
“听那法国侦探讲,她生前也是高级交际花,与死去的花国大总统还是金兰交。”
“哦?”他挑了挑眉尖,显然被勾起了兴致,“如此说来,金玉仙的死,难道与斯蒂芬也有些瓜葛?”
她没有回应,却低了一下头,假意在思考别的事。
他看出她的窘迫与不安,又笑道:“高文的死,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这回又牵扯到轰动上海滩的花魁谋杀案,他还真不低调!”
“而且珍妮杀进红石榴的时候,嘴里牙齿被拔得一颗不剩,明显是受过酷刑的,不晓得又是谁动的手。”
“必定又是斯蒂芬指使谁干的,然后自己完全脱净干系,在一旁看戏。”施常云竟讲得有些咬牙切齿,“就这一点来讲,他跟在英国的时候一样,没有变过。”
“你与他怎么会认识的?又如何知道他在英国的事?”她明知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可到底熬不住,仿佛这样问了才能安心。
施常云这一次却没有对她竭尽嘲讽,反而神情里有了一些苦涩,系她之前从未在他的字典里读到过的。
“你心里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就该去阻止他。就像我为了对抗他,可以杀掉自己的哥哥。”
刹那间她的呼吸凝固在半空中,斯蒂芬深情款款的魅笑,幻化为一个陷阱,她在陷阱中央游走,却怎么也无法逃脱。
“乔安娜,你好不容易摆脱了他,如今却还是回到了他手里,可有觉得怨恨?或者……觉得高兴?”
她继续无言以对。
“你不觉得,高文的死,金玉仙的死,还有珍妮的死,上官珏儿的死,他们之间都有某种联系?”他像是手下留情,适时转了话题。
“我也晓得他们之间有联系,只是一时还找不出那个交结点。”她抬头看他,“而且,你隐瞒了许多事,搞得我云里雾里。”
“不管我隐瞒你多少,首先一点,你要找的小胡蝶——就是金玉仙,已经死了,你一味逞强,要待案子水落石出之时再去告知邢老板,恐怕都成了马后炮。记得乔安娜你从前是很喜欢往水里滴墨,看看那一池清水最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的,这次勿如也把金玉仙的事情找邢老板坦白了,看看他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
“我会去讲,但不会再查下去。”杜春晓苦笑道,“小胡蝶已死的事情抖出去了,我就再也不能从邢志刚那里拿钱,所以我一直憋着,但现在,竟也有些……憋不住了。”
话毕,她拿出手袋里的香烟盒,只剩最后一根了,她将它含在嘴上,将盒子捏扁,放在施常云的探视窗口。
杜春晓离开的时候,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着斯蒂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