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士顿正欲启口,脚下的地板却猛地抬起,将他掀翻在地。杜春晓亦惊惶失措地爬出忏悔室,却见外头浓烟滚滚,自己两只手掌则巴巴儿压在碎玻璃上,忙抬起掌心,已渗出斑斑血迹。
“他们开炮了!”斯蒂芬灰头土脸的在地上挣扎,墙壁的粉灰纷纷坠落,将他们装点得如雪人一般。
“快!快解开我的绳子!”
潘小月的叫声开始变得恐惧,几位仍被绑紧的教徒都在尖叫,除了若望。他只是转过头来,对住潘小月道:“娘,我是天宝啊。你不认得了?”
只可惜叫喊已乱作一团,他的亲娘并未听见,只顾在打滚,将自己整得宛若地狱钻出的恶煞。所幸庄士顿反应灵活,迅速将教徒手上的绳索解开,却不想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刺穿耳膜,众人又开始惊惶失措。
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又开始近了,杜春晓悄悄移到窗口窥视,只见外头果然已架了梯子,不仅轰断了吊桥,炸开了大门,还在壕沟外沿架起了铁丝网。她明白,那是全数剿杀的讯号。
“快出去!都出去!”她只得转过来,架起了夏冰,对扎肉道,“你两只脚没坏,还能逃命吧?”
“放心!”扎肉果然跳起,将血手交替放在胸前,还跑到了杜春晓前头,笑道,“可惜啊,爷现在不方便帮你搀着夏哥,且让你们亲热一阵子吧!”
语毕,他便大步跑出礼拜堂。
此时,庄士顿已让少年们往钟楼躲去,自己则回来解开了潘小月的绳索。她双手刚一松脱便给了他一耳光,两人怔怔对视了一阵,似有了心灵感应,竟牵起手双双往外冲去。
“救命!救命啊!救命啊!谁来帮我解开!救命!”手脚仍被缚到动弹不得的斯蒂芬已是力竭声嘶,大抵以前从未遇过死神离他如此之近。庄士顿愣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为斯蒂芬解开了绳索。
“神给我们的机会应该是均等的。”庄士顿对斯蒂芬说道。
“是吗?”
斯蒂芬忽然出手,一拳将庄士顿击倒在地,夺过了他的手枪:“神还说过,机会虽均等,却要争取才能得到。”
话毕,他便扣动了扳机,孰料却被一记怒吼震慑,子弹偏离目标,打在了庄士顿旁边的祈祷台上。只见原本该被绑在寝楼里的阿巴,不知何时已挣脱了捆绑跑进了礼拜堂,且狠狠咬住了斯蒂芬的脖子!
没错,阿巴因重创而紧紧封闭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了,她认得斯蒂芬,那个将她关在赌坊内,让她在人前表演分娩的恶魔!斯蒂芬因疼痛发出剧烈的惨叫,两人在满地的玻璃片中扭作一团,再也起不来了。
“别看了!快走!”
扎肉一声暴喝,惊醒在场的所有人,庄士顿回过神来,急忙带着潘小月逃至钟楼下,其余人亦跟在后头。
炮声再次轰响,礼拜堂似老迈的巨人,拦腰折断后缓缓倒塌,在晨曦中扬起浓浓的白灰……杜春晓不由抬头,惊觉已是拂晓时分,这一夜过得太慢,又似乎太快。同时,她亦无法想象斯蒂芬被轰然倾泻的砖瓦压得粉身碎骨的惨状。他曾是那么漂亮、魅惑的男子,倘若死得完美一些,便连尸体都仍是颠倒众生的。
“阿巴她……”夏冰硬生生截住了话头,好似只要吞下“死”这个字,瓦砾下的阿巴就会平安无事似的。
“走吧。”杜春晓用力架起夏冰,直奔钟楼方向。尽管带着伤员奔逃行速极慢,却也一脚深一脚浅转移至钟楼。不幸的是,后头已响起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似在冷酷宣告“一个都逃不掉”!
他们只得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庄士顿与潘小月带着几位少年往钟楼上冲,而“九命猫”扎肉早已不知所踪。
“阎大帅在哪里?”
一位看似副官模样的人上前问杜春晓,此人三十多岁,身材中等,挺拔瘦长。
“他……他死了……”杜春晓只得说了实话。
“谁杀的?潘小月?”副官眉毛动了一下,竟没有一点儿惊讶。
杜春晓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于是强笑道:“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玄乎,原本谁也不会死,阎大帅还奋起搏斗,把那女人的枪抢下来了,只中途走了一下火,也没伤着谁。可巧他正审人的时候,外头炮轰了进来,阎大帅也没提防,被当场压房子底下了。你说这……”
“你……你胡说什么?”副官脸色当下变了。
“人在这儿!”
钟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抬头望去,只见庄士顿、潘小月与一众教徒已在钟楼上被宪兵包围,数十杆刺刀直逼他们的前胸。奇怪的是,庄士顿与潘小月的手竟握得那样紧,一点儿没有因穷途末路而仓皇,仍是不紧不慢地倚靠在护栏边缘。庄士顿的另一只手里,握着若望惨白的五指。
“我……我们可以做交易。”杜春晓蓦地开口道。
“你们凭什么?”
“凭这个!”她翻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自里头掏出一只瓷盒,打开,里头是一堆细白粉末。
“这是?”
“‘仙粉’,官爷不会没见过吧?”
“有多少?”副官果然将瓷盒接过,用指尖挑了一些。
上头又传来一记枪响,有人放空枪要挟正欲逃窜的多默。
“多到足够官爷享尽荣华富贵。”杜春晓悄悄凑到副官耳边道。
“嗯,现在带我们去!”
“不过有条件的。”
“还有什么条件?”
“把钟楼上那几个孩子都放了,你要找的替罪羊,光凭那潘小月便也够了,多了反而不好。官爷意下如何?”
副官沉吟片刻后,便叫了两个人跟住他,与杜春晓一并往钟楼内的花房里去了。这笔交易做得既轻松又沉重,尤其被腿伤整得死去活来的夏冰,总怀疑杜春晓前脚将花房地板下的“仙粉”交出去了,后脚就被那副官给灭了口,直到听见杜春晓对那副官道:“官爷,若不嫌弃,下回我有了货再给您送些来。”
“颂良,这可是你头一回主动碰我。”潘小月眼神甜丝丝的,宛若瞬间回到十岁那年,隔着纱屏遥望的美好,都是青葱气的,用古江镇的雾水润过的甜蜜。为那一捧甜蜜,她做了诸多错事,绕了太多弯路,虽然他们一个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却似交颈缠绵了几个世纪。
庄士顿的笑容映在锃亮如雪的刺刀上,他只是再次握紧她的手,一刻不肯松开。
“娘,我是天宝呀!”若望抬头看着潘小月。
“天……天宝?”她沉睡在体内的最后一缕记忆终于被唤醒了。临盆那一晚,一只金发碧眼的魔鬼守在榻前,看着大姨婆将她的骨肉自胯间推送出来。
“天宝!我的天宝哪!”剧痛之后的恍惚不曾麻醉她的喉舌,她发出最松快的呼喊。
只是醒来之后,魔鬼一脸狞笑地问她:“你还要汤姆的孩子么?”
抱到她跟前的,是个肌肤白如石膏的一团“幽灵”,会叫,会笑,会瞪大眼睛看着她,却是那样诡异,粘在头皮上的细软银丝犹如钢针扎碎了她的心智!伦敦那些噩梦遂向她压来,她只得下意识地退让,挣扎:“不要了!这孩子我不要!不要!”
如今她百般强调“不要”的孩子,却被最爱的男人牵在手里,所谓的“合家团圆”大抵便是如此。她已有多久不曾体尝“家”的滋味?自去到英国之后,自来到幽冥街之后,自拒绝了吕颂良之后,自与斯蒂芬相遇之后……“家”便在她身上以钱财的形象出现,于是她一次又一次搂抱珠宝与钞票,为错误的需求奔忙。
“如今终于像一家人了。”他将她的手握起,夹在腋下,于是三个人又紧密了一些。
“娘……”若望又唤了一声,她当下肝肠寸断。
“总算可以一道走了。”
她似乎有些不信,幸福怎能在最残忍的时刻才赐予她?先前那些努力、计较、退避、疯狂、仇恨,又是为了什么?
“嗯!”吕颂良点了点头,又将天宝的手臂夹在腋下,他瞬间觉得温暖无比。
三人仰面后倾,自高处落下,朝阳将钟楼染成血色。坠落过程中,天宝的皮肤竟泛起自然的淡黄,银发亦映成褐红,在风里飘扬。
杜春晓与夏冰走出钟楼的时候,一脚踏进了血泊,吕颂良与潘小月姿态扭曲,头部却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脱的快意。天宝仰面向上,一对寂寥的浅色双眸直视天际,宛若等待神的召唤。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夏冰忍痛说道。
杜春晓一言不发,曙光下暴露的眼角细纹,令她瞬间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