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肉在幽冥街转悠了整整一晚,也未碰见那个叫乔苏的女人,倒是与人高马大的俄国女子苏珊娜打得火热。那女子据称与乔苏是“患难之交”,当年对方分娩时,她还替负责接生的庄士顿神父打过下手。关于乔苏的事,苏珊娜除了知道她为一个倒霉鬼生过孩子之外,其他也并不是那么清楚,只顾勾着扎肉骗零钱。扎肉给了她几个银角子后,便有些不快了,恨恨道:“这样吧,劳烦姐姐带我去她的住处瞧一瞧。”
“不用瞧了。”苏珊娜用生硬的中国话回道。
“怎么讲?”
“今天傍晚时分,我是眼睁睁看着她神出鬼没地在巷子里拉生意的,后来竟碰上个出手大方的客人,把她带走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还记得那客人长什么样吗?”扎肉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苏珊娜一面讲“不知道”一面却伸出一只指甲缝乌黑的大手来,手指上上下下灵活摆动。
扎肉无法,只得又拿出一个银角子塞进她指间,吼道:“快说!”
苏珊娜这才兴高采烈道:“那客人看起来有四五十岁,个子普通,只是灯下闪过的面孔有些吓人,半边都被火烧过似的……”
她话未讲完,扎肉已冲出巷子去了。
苏珊娜是次日晌午时分去烟摊买香烟时才发现前一晚扎肉给的银角子都是锡做的。
“乔苏?”
在杜春晓绕了好几道弯才问到重点之后,潘小月竟茫然片刻,过一会儿脸上才有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是那个婊子呀!”
“对,那个婊子被你的人带回来了,我们要审一审,也许她还是个关键人物。”
也许是错觉,夏冰觉得眼前的潘小月虽永远是跋扈的表情,眼圈却是黑的。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她因欠了一笔赌债,确实与我结下些梁子。不过她那会儿子就已经是残花败柳,如今就更不堪入目了,要想找赌坊闹事,恐怕没那个能耐。”
她说毕,便从一只金丝楠木制的圆壶里取出一勺烟丝,放在裁好的雪白烟纸上,卷拢,用口水封圆,点火。室内遂弥漫起一股辛辣的雾气。
杜春晓即刻被勾起了烟瘾,也掏出烟来,跟扎肉要了火柴点上,两个女人开始了对喷。
“潘老板,人的仇恨是无止境的……”她的笑容突然变得诡秘,“不过按理讲,这些年来赌坊后头竖起的‘人刺’也不止这一个,不定有多少人在背后咒你千刀万剐咧!”
潘小月那张巴掌大的脸已被烟雾蒙住,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喃喃道:“若我潘小月怕这些冤魂索命,伺机复仇,也就不会把赌坊经营到现在……”
“哈哈!”
杜春晓突然尖笑一声,随后像是被香烟呛着了,竟剧烈咳嗽了半晌,才回复过来,接话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你该奇怪的是什么人给赌坊捣乱,其余的都不必关心。听好,我只讲一遍,乔苏不在我这里,可既然你已说到这份儿上了,有些事情倒也不得不防。这样吧,给你三日,去把乔苏找来,审人的事儿你们多半也不会比我干得利索。谁敢在我跟前……”潘小月一对凤目竟是盯着扎肉的,“说半句假话,我都闻得出来!”
话说得虽狠,扎肉倒是心里明白得很:今夜赌坊开张之前,他是逃不出潘小月的闺床了。
被反将了一军的杜春晓,也只得一脸苦笑地去找老章。
据谭丽珍透露,这个章春富系土生土长的黑龙江人,因精通赌术,在赌坊初建时便已在幽冥街混出名号,曾在潘小月的地盘上连赢三个晚上,四张台面都是他的世面,且从未露过半分出千的破绽。潘小月无法,只得在第四晚差人叫他过来谈判,要出钱劝他收手,他怎么也不肯要,只说钱自己会赚。结果也不知怎的,半个月后他竟成了赌坊的管事人,潘小月的左右手了。
“完了,原来是这个章春富呀!”扎肉忽然从旁插嘴,脸上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怎么了?”
“说到这个人,他并非精通赌术,却是深谙千术,也算我的前辈。听一些人说,此人纵横江湖三十余年,自大亨到山匪,行事嚣张,有钱人几乎都是他的目标,且从未失手。后来为了一个女人退隐江湖,原来是躲到这儿来了!潘老板之所以将他收买了,必然是专请他抓那些在赌场出千的人,怪道小爷我这样的高手居然会被他们逮个正着,抓骗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另一个骗子动手。”
扎肉望望那两只包得像粽子一般的手,竟像在瞻仰某件圣器,可见对老前辈确是仰慕有加。
“胡扯!”
面对扎肉的膜拜与杜春晓的试探,章春富只回复了这两个字。他住的房间与潘小月的隔了一整条通道,系最里边的,安静且阴森。房内也贴着精致的墙纸,摆了气派实用的胡桃木家具,却是炕床加炕桌,传统得很。没有古董之类的东西拿出来充阔,墙上也是雪洞一般的白,像是刻意低调。
“真当是胡扯,就请章爷您多担待。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赌坊的前途声誉,章爷您……”
“叫我老章。”
“老章您若知道些什么,务必告知我们几个,我们还不出赌债,破不了案子,下半世要给潘老板做牛做马还债事小,赌坊生意受影响事大啊。”
“杜小姐言重了。”老章反应还是淡淡的,屋内生了火,暖融融的,他只穿一件厚夹衣,黑棉鞋上破了个小洞,露出黄白的绒絮,“只凭几个死人就能把这条街上经营了几十年的赌坊搞垮,恐怕也有些夸大其辞。这几日你们也都在,可曾见四个台面有少过客人?潘老板只是好胜心重,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人无缘无故死在她的地盘上,她怀疑的便是有仇家捣乱,趁这当口必然是要斩草除根的。事情得不到答案,你们几个的下场自然是惨的,得出真相了,或许整条幽冥街都会腥风血雨。所以……奉劝三位人精儿,还是想法子凑到钱来还债要紧,退一万步讲,你们真以为破了这案子,就能平安离开幽冥街了?”
老章的声音沙沙的,半边狼藉的面孔在火光下照得每条疤都闪闪发亮,像极了新伤。
杜春晓听完这番话,不由得笑起来:“你这管事儿的倒也好,拿着潘老板的钱却不替她说话,反而劝我们不要查了。可你说乔苏不在你这里,又有谁能信呢?这样吧,原本我还想私下里跟您打听完就罢了,既这么着,那就休怪咱们不仗义,索性禀了潘老板去,看她如何处置。哦,对了,刚刚潘老板还跟我说,任何人在她跟前撒谎,她都闻得出来。老章您身上的谎味儿如此之重,怕是等一会儿非把老板呛着不可。”
话毕,她便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夏冰与扎肉忙跟在后头,蓦地那扇看似平常的门却突然关上了,似有无形鬼手在外头狠狠推了一把,三人当下便愣在那里,再不敢动。
“杜小姐。”老章声音较先前还要洪亮一些,“你还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其他事。”
“其他又是什么事?”杜春晓只得回过头来,一脸的诧异。
“你问问他!”老章指的竟是扎肉。
扎肉吞了一下口水,压着嗓门道:“这几天死的人,绝不止教堂和赌坊的。街上祥瑞米铺的店伙计阿四被人活活打死在家中床上;专在茶楼摸钱包的强子尸体昨儿在屯子一里开外的冰窟里被发现;风月楼的头牌陶香香出局当晚回来,竟在房里上吊自尽了,事前也没个征兆……都是死于非命。”
“这些人的死跟赌坊的案子有什么联系?”夏冰问道。
“联系很大。”杜春晓神色无比凝重,“那些人的亲友必定都是欠过赌坊的钱,最后做了‘人刺’的。”
“难……难道说……”
“没错。”扎肉点头道,“潘小月已经想到可能是仇家上门,所以开始滥杀,要的是斩草除根。”
杜春晓转向老章道:“这也是你把乔苏带走的原因?”
她忆起去圣玛丽教堂的路上,确有队伍浩浩荡荡抬着棺木自身边走过,一群花枝招展的娼妓鬼哭狼嚎,最前头一老鸨模样的妇人,肥膀子上圈着金晃晃的水貂皮披围大声号啕,只是不见半滴真泪。
“所有与赌坊有牵连的输家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们的亲人多半都在地狱里煎熬,不能踏出潘小月掌控的地界,在这里不惜一切代价地挣钱,来偿还那些‘人刺’生前留下的赌债。赌坊榨干他们身上的每一滴血汗,让他们生不如死,而且你们都知道这利滚利的规矩,许多负债人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是还不清的。乔苏只是这些可怜人中的一个,我原本想救她的……”
“‘原本’是什么意思?”杜春晓已听出话外有音。
“意思是我给了她钱,送她上火车去别的地方。可是……她却半路逃回来了。”
“逃回来了?”夏冰与杜春晓齐齐惊呼,两人甚至脑海里都浮现了一个步履蹒跚、满面皱纹的妓女,衣着褴褛在雪地中前行,眼中布满愤怒的血丝。
“她为什么要逃?”
“我最怕心有怨恨的女人,表面假装放下了,其实永远都放不下。乔苏就是这样的,为防她做傻事,我还特意将她送上车,然后躲在候车亭的柱子后边盯着。因为我是靠骗人混饭吃的,所以对谎话特别敏感,早已觉出她并不甘心离开。果然,车子才慢慢开出一丁点儿,便看见她跳下车,跑走了。”老章的言语里漾着一缕痛楚,又堪称“良知”。
“那你为什么不追上她,再送她上一次车?”
“不行。”老章摇头道,“既然她不想走,你再勉强,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何况,这条街上潘小月的爪牙遍布,我也是买通了两个人才把乔苏带出去的,再节外生枝的话,恐怕会被她查到。而且当时赌坊营业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必须准时出现在那里,天天如此。”
“乔苏去了哪里?”扎肉问这话的时候显得愣愣的。
“甭管这个女人了。”杜春晓面孔有些发红,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扎肉,你看着的那几个摊子,也该收一个了吧!”
扎肉无奈地抓抓头皮,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