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滨案 第二章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间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搁下酒盅,颤嬝嬝伸出一条臂膊来,与香花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一般旋转跳腾,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音乐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装。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采。见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两两三三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俚啬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岂不教狄县令齿冷,如何看吾汉源人物。”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刘飞波唯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畴昔倒是日日觌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甚为方便。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间也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也很少走动了。”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生意买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腮,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来轩厅禀告,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来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两人跳舞后可曾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着,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会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