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淬冷如寒潭,似苍风刮过负雪山巅,凶意呼啸。
楚潇心下一咯噔。
她对这道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额间的冷汗涔涔而出,身边的宋弦早已转过身,紧蹙着眉,朝门扉处开口道:“你……”
不可多言!
楚潇一把将他按住,噤声回望。
殿门被诡风扑得大开,方洞似的框出一片荒凉夜色。
层云敛拢,弦月晦暗,暗沉院圃中幽光点点,花束团簇,覆下大片压抑的青灰阴影。
一道身影正半垂着头,似摇似飘荡,缀在门槛上。
楚潇的心跳漏了一拍,宋弦意识到有异,默不作声探手握紧了剑柄。
似鬼非鬼的身影嗓音可怖,嘶哑重复着。
“是谁,准许你们进来的?”
那身影的脖颈像折骨一般无力,往旁侧一甩,头颅便如钟摆般晃出弧线,荡了一圈,仰面停著在脊骨上。
因着胡人血统,她身量颇高,从前看去,只能见到那削骨似的峋肩上插着一截狰狞瘦颈,惊悚骇人。
而她手里的弯刀,早已脱鞘,在月色与烛火的光昭下,嗜血寒光如雾溢散。
令人毛骨悚然。
楚潇被激得头皮发麻,却仍紧紧按住宋弦,示意他不可动。
那边的非鬼等不到回音,乱步紧晃过来,森森然诘问:“谁准许你们进来的?”
眼见对方的气息愈近,宋弦警惕地眯起眼。
——恐怕要动手了。
下一刻,他察觉臂间的温薄暖意骤褪,楚潇悄然松了手,从袖间抖出两枚银针。
他暗自凝神,准备好配合她的银针发难。
殊不知楚潇纤腕一转,银针竟陡然射向二人身后。
乌桌上的两支白烛豆芒扑闪,瞬即熄灭,屋内光遽暗,影浸漫。
宋弦微愣,却见那非鬼登时放缓了脚步,在半明月色中摇摆徘徊。
耳廓一动,身边的楚潇竟轻缓吐出句胡语。
凭着发音,宋弦依稀辨认出她在唤名。
“白澄。”
楚潇用胡语徐声道:“你在做梦,回去睡吧。”
白澄听到此声,仰着颈转向楚潇,身型晃悠,脚步似跌又似顿。
“天光仍亮着。”
她的胡语嘶哑,似乎是从喉间粗粝咳出的:“时辰尚早,我没有做梦。”
宋弦不知其意,见对方神智不清,踉跄着朝这边接近,他本能地觉得不对。
楚潇却仍向他摆手,压低了声音道:“我来。”
“白澄,天色早就黑了。”
她悄然从怀中摸出一方暗色绣帕,缓步靠上前,轻声开了口,似劝又似哄。
“早已没有天光了,你再细瞧瞧。”
白澄浑浑噩噩地顿住,宛若懵懂孩童,当真侧身去张望。
屋内烛火既熄,明光寂寥,而天际悬月遥遥,云霭漫卷,确实已是深夜。
白澄的气息稍稍和缓。
楚潇却不敢松懈丝毫,仍蹑步向她走近。
二人相隔仅一步之遥。
眼见楚潇将要碰到对方,不合时宜的夜风却忽然袭来,卷云爽快舒展,朦胧月色骤然清亮。
白澄双目触及月光,仿佛受了大刺激,当即提刀跳脚,暴怒难压。
“都是骗子!天还亮着!”
然而未等她的弯刀举至半空,楚潇便以迅雷之势近身抛出了绣帕。
绵厚的布料如罩落下,暗蓝织色覆上白澄的脸,将清泠月光悬隔在外。
白澄看不见光亮,竟彻底定住了。
楚潇松了一口气。
宋弦意外地挑挑眉,正想问问缘由,下一刻却听她柔声唤道:“白澄,回去睡吧。”
楚潇轻力搀起白澄的胳膊,领着后者往主屋去。
宋弦不禁咬牙,只觉她对那男子的种种,都堪称温情蜜意。
他心中难免烦闷,暗道自重逢以来,自己得她一个好脸色已是困难,怎么那男子如此轻易就能领受她的好意。
眼见着面前二人衣袂相接,亲密无间,宋弦越发心乱,索性纵力阖上了偏殿的门。
楚潇听见声响,下意识驻足回头看。
“我来。”
身后的宋弦跨步上前,不容拒绝地从她手中接过白澄,扯着人家的补丁衣袖去主屋。
楚潇不明所以,但见他比自己的动作要利落些,倒也不多管了。
她在旁侧解释道:“白澄有离魂症,白日无事,但晚上见光易夜游。”
想了想,她补充道:“应该是主屋的门窗有空漏。”
果然,才进主屋,最显眼的便是东侧的万字花窗,扇门大开,正被后山流风拍得燥乱,放任月华流泻。
楚潇上前,将花窗拉拢,严实闩上。
那边宋弦领着白澄,避开满地的酒坛,向床铺走去。
楚潇替他们移开亘在路间,实在碍事的那些。
“当年胡塞巫师称她体寒积汗,肝淤堵滞,极易半夜惊醒而惹症夜游。”
“饮酒有发汗之效,又助酣眠,是以睡前可适当喝一些。”
宋弦闷不作声,只将白澄推落床铺。
楚潇走上前,看着床铺上的落拓身影,心中微苦。
这个偏门方子原是有效的。
但后来白家遭事剧变,白澄的夜游症愈发严重。少量饮酒已经不能令她晚间安眠,渐渐地,她就愈发纵酒了。
宋弦站在一旁,看她目露怜惜,动作轻柔地取下那方绣帕,心中不由得泛酸。
又见她熟稔无比地为白澄拨开额间碎发,削葱根似的纤指从那男子雾浓鬓边划过,黑白交间,柔意绵绵。
宋弦险些将后槽牙咬碎。
不等楚潇再动作,他上前几步随意扽直了床被,劈头盖脸往白澄身上一盖。
沉沉的被褥扑风,楚潇眼前一花,便被拉了起来。
“行了。”
宋弦佯装着若无其事,望向门扉:“我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然而半晌都未听见她回话,思绪不由生乱。
他默自移回目线,眼中光芒又暗淡几分。
——她还在看那个人。
宋弦抿直了唇线,忍了又忍,终究还是迈步到她跟前,结实遮挡住她的视线。
晃眼间,楚潇只觉面前所剩无几的光被尽数吞蚀,取之而来的是一道高大阴影,几乎将自己笼罩在内。
太近了。
她下意识想避开些,面前的青年却大手一拢,覆过她的肩背,不让她后退,还将她揽近了些。
楚潇趋前,不觉探手抵住他的青衿,抬起了头。
宋弦绻了绻指,忍住了不去握她的手,只低下头来看她。
二人的视线在昏房内交接,一人茫然如谜,一人怊怅如溺。
山间寂静,落针可闻,楚潇依稀听得见自己心跳,手下的硬实胸膛亦在沉沉起伏。
二人的节奏似乎并不契合,混乱感泅游而出。
宋弦缓声开了口,声音里有些克制的低哑,却又带着如堕烟雾的委屈。
“……为什么你一直看他?”
楚潇眼睫一颤,手下的心跳有一下震跃,撞入她指间,尘封记忆似电光般涌入,直落心海。
那年百草权舆,余霞成绮。
京城武学的骑射春赛将要阕末,少年们犹在武场酣畅弯弓,女眷们端坐雅座,团扇下含羞偶语哪家的儿郎。
楚潇耳听着女伴们的细语,视线却被一匹棕黑骏马吸引。
飙风骏马,鸣鞭圹埌,是难得一见的胡塞汗血,只可惜……
她目光落在骑乘者身上,乌家纨绔,贪喜浮华——好好的马儿,被他金丝结紫络,六辔八铃,反倒养得失了灵气。
楚潇正觉唏嘘,一道落蹄声停在身前,她回眸望去,看清来人,微微讶异:“你不去击靶,来这儿做什么?”
向来洒脱的少年握紧了马缰,几番远眺,敛目回视,竟少有地显出郁闷之意来。
楚潇看到少年的一双瞳眸乌黑生润,只觉得他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少年几次张口,才问出了声。
“……为什么你一直看他?”
晴风行起,茵草翻浪,她的披帛飞扬,轻柔落缠在他紧束的袖口之上。
远远看去,像是二人牵握着绸带对视。
少女忍俊不禁,嗓音揉入还不知忧愁的春风里:“我没看他。”
指下的心跳又是沉沉一震。
宋弦见她不应,声音又低了些:“嗯?”
楚潇缓过神来,哭笑不得。
只是未及时答应与他回去休息罢了,怎么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了?
不过,想来今日奔波劳碌,事情既然暂了,确实不该耽误太久。
她朝宋弦笑笑。
明眸里浅光流转,清泓似泉,粗陋妆面下的惊艳颜色一晃而过。
近在咫尺间,心口难耐乱撞,宋弦喉间微滚。
下一刻,楚潇便巧力挣开了他。
他尚未来得及惆落,便听她讲道:“我没看他。”
楚潇折身上前,从白澄的床铺边角抽出些什么,是方才宋弦胡乱盖被时扑出来的纸张。
她示意宋弦一同出主屋,二人借着半昧月光读其上的字。
“满……春……院……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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