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房折回大道,往西数十步便是通向后山的宽阔石阶。
沿途花枝曳垂,青苔遍覆,石板之上只有零星行走的足迹,似乎平日里并没有多少人往来。
宋弦提了盏薄黄灯笼,只照得亮二人脚下的青阶,寂静山林仍旧幽深无边。
楚潇穷眺山阶梯尽头,远远见到一道平阔乌檐,暗沉夜色倾压其上,似有团鸦争栖。
二人不由得噤声,缓行而上,最终停在一栋篱墙小院前。
院里火冷灯稀,乌哑哑一片,半晌都听不到一丝声响。
十分冷清阴森的模样。
宋弦抬手欲叩门,楚潇却按住:“不必。”
他惑然看去,却见她四下打量,开始逐一翻查门边的低矮杜鹃花。
小半晌后,楚潇眉眼一弯,倏尔抽手出来,朝他摊开了掌心。
细长圆柄,宽头窄足,棕黄色调,俨然是一把铜匙。
宋弦不禁怔愣。
“白澄夜间贪杯。”
楚潇笑眯眯地解释道:“他习惯在门口放一把钥匙,若有什么急事,直接进去找他就好。”
说着,铜匙轻旋,院门果然顺利洞开,疏影花道斜出眼前。
楚潇毫不意外地将钥匙塞回花丛间,起身道:“走吧。”
非常娴熟谙练的模样,似乎同样的事情早已做过了无数遍。
宋弦心口一滞,微微垂下眼睫,片刻后才迈腿跟上她的步伐。
院落端正,清浅四季花相映其间,数间雅房分布而立。
一阵浓郁酒香顺着北侧正屋的乌红木门间隙钻出,酣然芬芳,令人愁消。
楚潇却轻叹了一口气,素手往里横推,门扉便轻松开敞,雪洞一般荒凉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除了崭新的白墙乌梁,一样家具也没有。
最里侧的地面,随意地摊着两张薄被,似乎就是一张床铺了,格外萧条潦倒。
往外看来,房内一桌一椅都无。
只有数百坛香酒砌成庞然尖塔,堆摞在房屋中央,将近要触到空中的主梁,形成一道古怪奇观。
酒塔旁侧,零星酒坛散落一地。
一名青年微敞着领口,仰在空坛子跟前,喝得正是尽兴,半点儿心神也未分给来人。
宋弦一眼看见对方衣衫歪斜,肩骨半露,大咧咧地展在楚潇面前,正有些不悦。
下一刻却见楚潇急遽地挡住白澄的身影,快步上前,双手一拎便将他的领口严实拢好了。
倒像是怕被宋弦看了似的。
宋弦:……
楚潇确实是担心被宋弦看了。
她轻声唤道:“白澄,我带人来了。”
白澄听到动静,懒懒地挑起眼:“……楚潇?”
楚潇将他扶直了身:“是我。”
“你来做什么?”
白澄侧目扫了一眼宋弦,语气偎慵不减:“我是说,你来这山寨,到底想做什么?”
楚潇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边关五城有难,忆安军受制于粮秣,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白澄混混沌沌道:“忆安十万大军何其了得,我一个山匪如何帮得上忙?”
他直起身不足两息,酒意又起,如软骨头一般,脑袋一歪便枕到了楚潇肩上。
宋弦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他上前几步,想要将白澄拉开,楚潇却冲他摆摆手,竟是拒绝了。
宋弦脸色更不好看了。
楚潇示意他坐在对面,只向白澄问道:“雪山寨当守千顷良田,每日数不清的粮商从你们寨口过路,要二当家左右一下粮草的卖向,应该不难吧?”
“我们山寨一房独大。”
白澄轻哂一声:“大当家没说话,哪里有我二当家指手画脚的地儿。”
楚潇想起那个猖狂又小心眼的男子,语噎半晌才问道:“你们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你可有把握让他通融一下?”
“当然有把握。”
白澄嘲弄似的扯扯唇角:“他是何做派你也见识到了,只要银子给得足,一百个条件他都能答应。”
楚潇:……
楚潇:“郡守叛逃,凉州亏空,眼下我们没有闲钱。”
白澄倚在楚潇肩头,伸手在散落的坛子里寻找余酒,漫不经心应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他随手将翻出来的空坛扔至一旁。
楚潇看着圆鼓鼓的坛子往外滚去,眸光微闪,换了个话题。
“今日我瞧着你们大当家的行止,并不是什么磊落服众之人。”
“你不是甘于平庸的性子,怎会在他手下办事呢?”
白澄静了一瞬,捡起个半满小坛,继续灌饮:“我自有不得已的原因。”
楚潇轻言细语,似诱导一般:“上山这一路走来,沿途山匪都对你颇为敬重,反倒是你们大当家,对你百般猜忌。”
“我想,你在此处过得并不算好,难道你没有别的想法吗?”
白澄戏谑地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勾住她的肩,凑上脸去:“怎么?想怂恿我谋反,好帮你们行事?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楚潇一默。
见他举止如此轻佻,宋弦心中早已火冒三丈。
奈何楚潇态度松闲,似乎与对方的关系足够亲密,还不断眼神示意他不要妄动,只得勉强压着怒意。
那边楚潇还未回话,白澄又丢下手中的酒坛,轻慢地抬手朝他身后指了指。
宋弦正不明其意,楚潇抬眼看来,却明白了。
她肩上靠着白澄,不好动弹,只得带着些歉意说道:“祈安,麻烦你将身后那坛酒递过来。”
宋弦额上青筋不由得一跳。
第一次听她唤自己的字,竟然是在这种情景。
宋弦难以遏制地握紧了拳。
白澄等了两息,不见反应,有些不耐了。
他掀眼看过去,却意外地撞见汹涌戾气。
面前这位名唤“祈安”的青年,看似破旧布衫委地,只是随意盘腿坐在砖石之上,但其实脊背笔挺,双臂端直,片刻也不松懈,宛若一支劲竹。
绝非什么愚夫俗子。
此刻那青年眸色晦暗不明,倾山之怒势丝毫不加收敛,尽数压落在自己身上。
白澄心里一哂。
楚潇这是带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上山寨啊?
这样的人,他可使唤不动。
白澄放弃别的想法,正想自己起身去拿酒,却听面前的青年开了口。
“二当家。”
白澄循声望去,那青年背光而坐,面上一片阴翳。
“男女有别,你这样枕着楚姑娘的肩,恐怕不太好吧?”
白澄微怔,忽地意识到什么。
那满身的戾气,竟然来源于此?
他上下打量着宋弦,窥清了对方心中的隐秘,面上的笑意更加猖狂。
白澄意味深长道:“那,我不枕肩便是。”
说罢,他懒洋洋地伸了下腿,滑下楚潇肩头,径直枕到了楚潇的腿上。
这下宋弦脸色全黑了。
当即伸手搭上了剑柄,楚潇连忙将他按住,制止道:“误会,误会。”
她低头将白澄推了起身,低声道:“人家是君子,见不得你孟浪。”
白澄却转过头来,朝她勾唇嬉笑。
楚潇有些哭笑不得。
白澄确实野性难驯,怨不得宋弦看不出她是女子。
当年白家老爷年逾半百才与胡姬生下一个女儿,为了家业,便将白澄当作儿子抚养。
不想她自幼聪慧伶俐,年少时就颇旺家财,为白老爷挣了不少脸面,一度被外人称为白家标秀。
白老爷心中欢喜,后来即使连得二子,也仍将她认作自己的长子,一直带在身旁。
如今白澄在山寨数栽,仍以男装示人,她不提,楚潇也不好擅自向宋弦阐明。
楚潇只得示意宋弦先冷静。
宋弦憋着一口闷气,窝火地松了剑。
楚潇从自己身侧提了个坛子,递给白澄:“别闹,说正事。”
白澄见那轩昂青年盯着自己,威胁意味十足。
她心道好笑,眼珠一转,竟顺势握住了楚潇的手,暧昧无比地捏了一把。
“今晚,在我这儿睡?”
楚潇:……
宋弦腾然火起,再也忍不住了。
他挥开面前的空坛,一把将楚潇捞起,轻力将她往身后推。
楚潇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他低得有些悚人的声音。
“他留给我解决,你先回平房。”
楚潇:……
怎么一副要杀人毁尸的模样。
她拦道:“没事。”
宋弦怒意不减,正欲抽身上前去,却蓦然感觉腕间柔柔一暖。
他稍微一滞,低头望去,只见楚潇的左手握住了他的腕,力度虽轻,却足以令他伏拘。
宋弦不敢挣,颓然咽下一口气,不再动了。
楚潇回首,对白澄轻声道:“当年在塞外武场道别,你曾说厌倦了自相残杀,要回大宋边关,做一名行侠仗义的刀客,守护自己的同胞。”
“怎么?当了几年山匪,连同胞百姓的性命也不在意了?”
白澄闷着声音道:“自然是在意的,只是……”
她想起了什么,嘲弄似的笑笑:“我确实有苦衷,不能背叛大当家。”
楚潇蹙眉看她,暗自琢磨着,莫非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
宋弦仍沉着脸:“这苦衷能比边关五城大?”
白澄一顿。
宋弦冷声道:“今夜楚潇与你说那么多,无非是因为她觉得你是讲理之人。”
“你却顾左右而言他,嘴上说着在意同胞、有所苦衷,其实只是固守一方,不愿作出任何改变罢了。”
白澄默声不语。
楚潇扯了一下宋弦的袖子,示意他不要逼得太紧。
她同白澄说道:“你先考虑两日,若有什么问题只管和我们说,我们一起解决。”
又看了眼白澄身旁的酒坛,楚潇轻声道:“当年医师说了,一日两坛即可,不必多喝。”
白澄丢下手里的坛子,随意点点头。
见她闭起双目,不再出言,楚潇暗叹一口气,与宋弦出了正屋。
她将门关紧实了,看了眼清澄山月,有些发愁:“这事棘手。”
她与白澄过命相交,了解对方是仁善之人,这才对招安雪山寨一事有所把握。
不料出师未捷,白澄似乎心有顾虑,不愿相帮。
宋弦安慰道:“姑且让他考虑两日吧,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楚潇默默点头。
若两日后白澄仍拒绝……
楚潇眼底寒光蓦然划过。
大不了想些法子,将白澄与大当家一同绑了,她自己在这山寨当家便是,横竖助忆安军过了这关再说。
心思阴测了些,山风应情卷地而起,将宋弦手中的灯盏“噗”地扑灭。
院内树桠摇晃,各扇房门哐当拍响,旁侧偏殿的门扉被风破开,几张浅黄飞出,飘扬上天。
二人不由得看向偏殿。
乌木桌,白灯烛,火盆余烬未灭,残存的纸钱被吹得四散。
像个神龛,又像是什么供着牌位的祭桌。
唯一特别的是,桌上并无神佛塑像,也无先祖牌位,只供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
远远便能看见这长刀有些不同之处,十分诡谲。
楚潇下意识往偏殿里去。
借着清泠月光,她抚上刀刃,手下满是粗糙起伏感。
但不是刀面有损,而是大量鲜血凝涸其上,久经岁月后染尘结了块。
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谁准许你们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