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乌图捏紧手中的缰绳。
当日他们与郡守、梁副将准备得妥当,边关五城唾手可得。却不知是哪里出的问题,让那姓宋的新将军打乱了全盘计划。
如今看来竟然是他们轻敌了,当时被她装模作样地骗了过去,果真后患无穷。
阿乌图望着城楼上那名男装打扮的女子,她瞳色清冷镇静,丝毫没有初见时的愚蠢模样。
他心中难免窝火,刻意恶声道:“凉州、固州失了另外三城的驰援,早晚是我们羌卫的囊中之物。”
“只等破城那日来临,你们的骨肉会被我剁碎喂猪,而你们的眷属,会成为我手下狼兵的玩物,生不如死。”
此言一出,城楼上女子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身旁的汉人兵士更是怒火中烧,吼道:“羌狗,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无能者才会狂怒。
阿乌图顿觉畅快,肆意嘲讽着:“如今你们只是困兽,垂死挣扎,在白费力气罢了。”
眼见着她面上情绪越发遮掩不住,他难耐得意,还想说些什么,却忽地见她提起了唇。
“白费力气?”
城墙上的女子丝毫不显怒意,竟然露出个堪称猖狂的笑:“你哪里见我费力了?我随意吹吹口哨,就让你们羌卫将领变成目盲嘴斜的残废。”
“要我说啊,简单得很。”
阿乌图面色骤沉:“羌卫雄兵多如牛毛……”
“我也不止两只沙鹰。”
楚潇立即打断,斩钉截铁道:“你们若想闹事,就尽管来,我不介意我的鹰多挖几颗肮脏眼珠子。”
羌卫民风豪迈,习惯了直话直说,懂得讽刺几句已是阿乌图的上限,被她这么一堵,顿时一口气梗在心头。
岂邦的哭号与沙鹰唳鸣犹在耳侧。
见了自家将领被抓脸挖眼的一幕,本就对自然生灵分外敬畏的羌兵也心有余悸:“小单于……”
阿乌图深深地看了眼楚潇,扯绳调转马头,冷声道:“先回去,我们不急这一时。”
马鞭起,沙烟落,战马重蹄渐远,固州城楼下方重归平静。
郑统领擦着额角的汗:“多谢楚军师,今日这么一闹,羌贼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
楚潇颔首,转头去看李南山。
后者正暗戳戳地瞟着地上的稀烂眼珠子,发现她看过来,连忙板正站直。
楚潇:“你那边买到多少粮草了?”
提起这茬,李南山就犯愁:“我跑遍了两城,统共也只买到数千石……这边农户太少了,粮商也不多。”
楚潇静默一瞬,沉沉叹了口气。
主账内。
李北川递上几封快信:“将军,新报。”
宋弦接过,顺口问道:“城防那边如何?羌兵还是每日来骚扰吗?”
“方才楚军师驭鹰重伤了小单于的左翼岂邦,估计他们会安生一段时间。”
楚潇?
宋弦微微一滞,半晌后敛下眼眸:“你拿我的令牌,去凉州调两万兵士过来,做好万全的准备。”
“是。”
李北川上前领过令牌,余光不经意地一晃,却看见一抹异色,正突兀地躺在宋弦竹桌旁的地面上。
“这是……”
他下意识将那枚玲珑小物拾起。
暖白软布,精巧祥云刺绣,清甜橙香芬芳。
这是香包?
尚未及反应,面前的宋弦便腾地立起,将它从手中夺过。
李北川茫然抬头,却意外地看见自家将军局促地握着那只小巧香包,耳尖莫名透出几丝绯色。
他连忙低下脑袋。
……啧,真多手!捡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啊!
他不敢再看,行了礼便拔腿退下。
帐帘重新掩紧,营帐内又只剩下宋弦一人。
烛芒煌煌,暖光焰焰,明灭灯影映在他俊朗眉眼间,眸中光点微闪,落在他手中的香包上。
月白云纹,橙香清甜,正是楚潇换了男装后,随意挂在街市花枝上的那枚。
当时他远远在后面瞧见了,忍不住上前,偷摸将它摘下,藏在衣袍里带回。
像做贼一样,慌张又心虚。
宋弦轻轻摩挲其上的刺绣,说不准自己是何想法。
倏尔自嘲似的一笑,许是为了填补自己年少时从未收过她香包的遗憾吧。
“楚军师?”
“劳驾通传一声,我有要事找将军。”
熟悉的嗓音忽地在帐外响起,宋弦诧异抬首:她怎么来了?
下意识将香包藏到桌面的信件下,他应声道:“进来吧。”
厚沉帐帘被兵士拉起,一位青衫玉面佳人轻步走入。
夜深仓促,她未补妆,粗黑的剑眉淡去,依稀窥得见原本的白净柔和。
宋弦一眼看见她鬓间的半缕断发,不觉蹙起了眉:“发生什么事了?”
“啊,这个是小事。”
楚潇颇不在意地将碎发别于耳后,走上前去:“本不该深夜前来打扰的,但事态紧急,还望将军见谅。”
“无妨,坐吧。”
楚潇依言坐到宋弦对面:“将军,如今我们尚有存粮,羌卫就蠢蠢欲动,每日前来骚扰挑衅。等半个月后我们存粮耗尽,恐怕更挡不住羌卫的贼心。”
“李南山那边只筹买到数千石粮草,不知将军可有别的打算?”
宋弦看了眼桌上的快信:“我已经在和北部军营洽谈,可以先借调部份军粮过来。”
“北部军营?”
楚潇皱眉道:“北部严寒,鞑虏虎视眈眈,军营本就不易,恐怕借不到多少吧?”
宋弦无奈颔首:“他们有心无力,只能帮我们再撑几日。”
楚潇轻声道:“从北部调粮,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是无计可施才走的下下策。”
她深吸一口气:“若我这儿还有一计,将军可愿一试?”
还有一计?
宋弦诧然看过去,楚潇伸手展开一张新誊画好的地图。
“将军你看,固州城往西南方向,连绵高耸雪山,此地春夏秋冰雪融水成河,谷地平原辽阔,蕴藉数万亩良田,粮草丰足,我们西北边关最大的粮仓就坐落此地。”
宋弦疑道:“西北最大?为何以前从未听过?”
楚潇垂眸望向地图:“因为这里,我们一直是不管的。”
宋弦顺着她的视线,仔细看地图确认国边界线。
“……边界线以南,此处土地归属我朝,怎么会不管?”
楚潇平声道:“此处本是汛洪多发之地,长期无人居住。”
“后来一批游商汇集于此,合资修河道,治洪水,育良田,这才造出一片富庶盛景。”
“那些游商汉胡两族混杂,没有忌讳,趋利而行。一直以来,这里的粮食都是高价卖往羌卫的,与我们边关五城无关。”
宋弦挑挑眉。
以往边关五城有肃州盛产粮食,确实不会过多留意一群游商开垦荒地做买卖。
只是……
“和平年代也就罢了,过往战乱之时,忆安军也不管他们卖粮给羌卫?”
楚潇抬眸看他:“说是不管,其实是管不了。”
她伸手指向一道山口:“这里,雪山平原的唯一出入口,有一方山匪营寨深根蟠结,养匪近千人。”
“他们占尽了地势优势,号称‘小关隘’,内与游商分利粮草,外与边关守军抗衡,擅用药瘴,强攻不得,忆安军一直拿他们没办法。”
楚潇嘲弄似的笑道:“说起来,也常有一些山匪装成普通百姓,下山入城游玩采买,郡守大人说了,左右他们也是赚羌卫的钱,最后花到自己人身上,干脆就不管了。”
“……”
宋弦听了这番话,思忖片刻:“所以你的意思是,清剿了这伙山匪,我们入平原与游商协商买粮?”
楚潇打量着她面前的青年将军,朗目疏眉,英挺如刃,寒光凛冽慑人却不减巍然正气。
太正气了。
她笑了:“将军说什么呢?山匪易剿的话,就不会留到今日了。何况羌卫出价奇高,而我们养军已是困难,哪里有本钱去与游商协商?”
宋弦怔然看她:“……你是说?”
楚潇轻力勾唇:“要买粮就只能用威逼。”
“将那群游商逼入穷途,让他们无路可走!”
“逼得他们只能与我们做买卖,而且,只能以合理的价格把粮草卖给我们!”
宋弦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她笃诚道:
“我有五成把握,可以将山匪招安,驱使他们为忆安军所用。届时仍让他们驻守在雪山出入口。除了卖往凉州、固州的粮草,其余买卖一律不许通行。”
“到时候,那些游商就只能乖乖听我们话了。”
……
宋弦哑然看着她,听多了“仁民爱物”的礼义教诲,他是万万想不到要联结山匪去为难民众的。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她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啊?
楚潇等着他的反驳,好半晌后听他轻声开了口。
“五成把握有些冒险,我们出发去招安前,还是和北部军营借调些粮草吧。”
楚潇愣了一瞬。
他就这么同意了?
那边宋弦握起地图,专心端详着。
雪山平原情况特殊,楚潇说的方法虽然听似不合理,却没有伤及任何人,就连被她算计的游商,也能保证正常的获利。
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
楚潇反应过来,展颜笑了:“可以借调,但是将军也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将五成把握升至八成。”
“八成?”
宋弦心神一动,抬眼望去:“要怎么做?”
面前的姑娘秋眸中光华流转,嗓音清泠似珠落玉盘,悦声道:“只需先回一趟岐山谷地,把白无霜带上!”
那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分外畅滑,似是叫过无数遍,唇舌早有了记忆。
令人不爽的记忆浮现,几道“娘子”喊声适时从宋弦脑海中划过,他不由得皱紧了眉。
“一定要带上他吗?”
话音落出,宋弦有些窘迫,暗道怎么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那边的楚潇却无知无觉,笑着点头:“白无霜能派上大用场。”
宋弦捏住手里的地图,心头泛上酸意。
那书生手不能提的,能有自己顶用?
他耷拉下手,闷闷将地图丢回桌面,正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卷地图落桌,前端一推,竟将桌上快信推了开。
下方一角月白布料露出,被覆压在下的甜橙清香外溢。
楚潇下意识往那看去。
嘶——
宋弦倒吸一口凉气。
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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