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狄公、马荣两骑并辔沿着一条与金华江平行的官道急急驰驱。
夕阳如火,热风追随。两人衣袍早湿作一片,粘贴在背脊上,十分狼狈。奔驰了一整日,都觉口唇焦敝,困倦异常。
“老爷,前面隐约闪出灯火,恐有市镇。我们且去投宿,明日再行。”马荣道。
狄公点了点头:“前面果有市镇,必是金山埠无疑,离金华城尚有六十里哩。”
官道西边出现一座小庙,佛事正。山门内外香客拥簇,一派烟烛。老高耸起一幢草草扎就的纸木牌楼,牌楼下旗旌林立,冥器堆积,四周团团悬挂的白纸鬼灯早点亮了。供案上一盘盘、一迭迭时新果瓜、蜜脯糕饼。
“祭鬼终末三日,竟是这般隆盛。”狄公叹道。
原来民间七月十五开始祭鬼,三十大晦终止。临末三日尤是高潮,十分闹热。百姓都看作年节,虽不甚敬诚,却供祭得有声有色,极富场面。
马荣缓辔正看得有趣,迎面又见耸立一幢石头大牌坊。当着路口。重歇山檐,双狮拱卫,十二根石柱虽经风雨剥蚀,仍嶙峋硬朗。牌额上书着“金山乐苑”四个大字。
狄公道:“果是金山埠了。这乐苑大有声名,内里多是花街柳巷,处处调脂弄粉,户户品竹弹丝。漫说是这里婺州的风流渊薮,占了绝大风光,便是杭、台、温、衢、处各州县的公子王孙、官绅商贾都麇集来这里图欢销魂,认作是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
马荣咋舌道:“原来此等气候。老爷,何不今夜便去乐苑内投宿,观玩一遍。”
狄公笑允,遂策马穿过大牌坊,跨过一座小小拱桥,进“金山乐苑”。
马荣又道:“老爷,我见这桥堍上刻着‘易魂桥’三字,越发动心了。那桥下的溪水都漾着胭脂金粉哩。”
乐苑内红灯处处,香风吹拂。绿树荫里。绣阁朱楼鳞次栉比,隐隐传来檀板丝竹声。穿过赵公庙,前行没多路,向北转折便看见一爿大客店,彩布招儿绣着“永乐客店”字样。门口兀自灯火一片,进进出出,人如流水。
两人下来坐骑,去客店外一株古柳边系拴了,弹了弹衣冠便进去永乐客店。
胖胖的店掌柜正立在门口,揣着个铜水烟筒十分悠闲地与客人寒暄打话。狄公上前曲躬行礼,意欲投宿。
掌柜见是客商穿扮,忙堆起笑脸作揖道:“不瞒客官,小店住客已满,没有房间了。——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还望两位别处旅店问问。”
马荣性急,忙道:“掌柜的,房金再高,我们也认,只须一间让我主人住下便行。这么晚了。再哪里去寻旅店?寻着了,保不定也住满了。”
掌柜去帐台上抬出登记簿册翻了翻,面有难色。
这时花白胡子的帐房凑上来道:“让这位客官住红阁子如何?”
胖掌柜皱起了眉头。“红阁子固是本店上流的客房,今夜也正空着。只是房金昂贵外,还有许多不便……”
马荣道:“既是贵店上流客房,有何不便。租与我们便是了。
掌柜的道:“这个……这红阁子依例只住一位客官,女眷不限。你两个也不便。”
“我早说过,安排了主人便行。我可以另投他处,胡乱找个小客栈。”
狄公道,“我们明日一早便登程赶路。只此一宵。权且将就。”
胖掌柜还在犹豫,难色未退。花白胡子帐房赶紧拿了笔砚叫填登记簿。
狄公拈笔蘸墨填了“七月廿八”、“狄仁杰浦阳县令”、“由京师来赴任所”、“随从干办马荣”等几项空目。
胖掌柜看了,心中一惊:“原来是浦阳正堂狄县令屈尊贶临。小店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只是……适才说了,这红阁子有些不稳便……”
狄公笑道:“既无人居住,何必空着不赚钱。依例交纳房金,掌柜的不必再多说了。”
花白胡子帐房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马荣曲折进去店后花园。一路花木扶疏,珍果排列,洒扫得十分干净。客人来来来往往,也是衣冠楚楚,随处可听得歌舞吹弹袅袅靡靡的声音。
须臾便见到一幢玲珑纤巧的小阁楼,里里外外沐了红漆,光亮照人。
“这里便是今夜狄县令下榻的红阁子。——后面是一座大花园,四面不与其他楼舍毗连,十分幽静。这红阁子平昔也是专门迎候达官贵人的,租与狄县令正合谱。只是……”
狄公问:“只是什么?”
老帐房抢了捻颔下花白胡须:“只是太幽静了,恐也不便,遇有缓急,叫人不应。”
狄公笑道:“如此风清月白之夜,一正需独个休歇,无故叫人作甚。”
老帐房唯唯,再不作声。上去五六级白玉台阶,推开红阁子的雕龙门,高擎灯笼引狄公、马荣进来阁中。
阁中装饰得富贵堂皇,门窗桌椅、案几屏风皆仿古制。东面壁上挂下几轴金碧山水,西面门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面绿荫覆盖,紫藤缠绕。露台下花木丛簇,密蓁蓁、碧萋萋,正是大花园的一角。远处一幢高峨大酒楼,灯火辉煌,正传出断断续续的丝管歌乐。
老帐房又开口:“这阁子里外一抹儿沐红,原先有匾额,书作‘如璊阁’,我们都叫做红阁子。——不知可趁狄县令意,权且委屈一宵。这是外厅,卧房在里间。”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柄钥匙去开门锁。
狄公惊异:“这一室之内的卧房,何需装锁。”
老帐房答非所问:“这锁内装双簧,里外能开。钥匙自古只有一柄,交客官自己掌着。”
卧房门打开,房内同样也全沐了红漆,还铺了红地毯。灯笼照耀下红光闪烁,正合着窗外射来西天最末一弧晚霞景象动人。
狄公见衾帷床席,皆极珍异,墙角窗栅,纤尘不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帐房见狄公满意,乃觉放心。
“狄县令请自稳便,我去唤侍女送茶上来。不知狄县令晚膳去花园酒楼,抑还是房中侍候。”
“我身子困乏,不想再出去了。你唤仆役将晚膳送来房中。马荣,你呢?”
马荣道:“我上街去吃。哦,我们的马还在外头哩。”
老帐房笑道:“这事尽管放心,我这就叫人牵进马厩去喂麸料。”说罢伛偻着身子告辞。
狄公问:“马荣,你今夜拟住哪里?”
马荣笑道:“若大一个金山乐苑,花花世界,还怕没个宿夜之处。老爷放心。”
“我只不放心你身上的两颗金锭。你京师的二叔劳苦一世,无儿无女,将一身积蓄赠送与你,可不是让你酒色逍遥的。”
“老爷,这两颗金锭是要留作晚岁生计的,造一堂屋,买一条船,我怎会不知珍惜?——这手头还有二两碎银,今夜花销,足足有余。”
狄公取笑:“小心被歹人诈去,偷儿窃去,姐儿哄去。记住,明儿一早便来这里找我。赶到金华城里吃午膳。我还要拜访同年僚友罗应元县令哩。”
侍女托着木盘送来一盅香茶。狄公吩咐搁在露台的圆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