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坊县衙大堂廊庑处早已挤满了看审的人群。丁虎国将军乃当坊耆宿,听说要审理他的命案,满城百姓都想看个究竟。
三通鼓响,只见帷帘开处,狄公头戴轻翼掐丝乌纱帽,身穿云龙出海绿锦袍,腰围玉带,足登皂靴,出内衙,进大堂,登高台,入公座。公案前早有堂役侍立两侧,值堂看刑,书办人等亦各就各位,当差堂前。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命丁禕上堂听令。
丁秀才早被传到大堂,听狄公传唤,忙于公案前跪下。狄公道:“丁禕,那日你将吴峰告到本堂,称他害了你生父性命。本县数日来明查暗访,获凭信证据不少,已将吴峰拿下,然尚有些许疑难之处须加澄清。本县马上鞫审被告吴峰,你须听个仔细,若是中途有话要说,只管讲来。”
狄公拔根火签掷于堂前。少刻,二堂役将吴峰从牢提中到堂上。
吴峰跪于公案之前,泰然自若,等候狄公发问。
“被告姓甚名谁,操何营生,讲!”
“老爷听禀,小生胜吴名峰,长安人氏,秀才出身,出于偏好,已弃文从画数年。”
狄公脸一沉,说道:“吴峰,你身为秀才,本为斯文士子,而你不在京师勤学苦读,矻矻求进,却来这偏远小县优游岁月,作恶造孽。你如何害了了虎国将军性命,快快从实招来。”
吴峰说道:“老爷容禀,所传小生犯下杀人之罪,纯属丁禕向壁虚构,实乃千古奇冤。说起丁虎国,小生至今仍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小生在长安之时,常听家父说丁虎国欺君妄为,血债累累,最后终获褫职之惩,故对其劣迹丑行略有所闻。然对他本人却素不相识,直至他儿子丁禕在此调三窝四,对小生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时,方知他原在这兰坊苟延残喘。丁禕无中生有,恶意中伤,实属荒诞,不值一驳。故小生对此也就置若罔闻,未予理会。小生思想来,老爷一向兼听明断,绝不会信了丁禕一面之词,深文周纳,冤枉了小生这无辜之人。”
狄公高声喝道:“吴峰休得放肆!本县问你,如你所云,丁将军何以一向惧你?又为何整日幽闭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步?再者,若是你不存歹意,为何还要于丁宅前后布下眼线,探听丁家虚实?”
任凭狄公厉声喝问,吴峰却不失寸心之平,从容答道:“老爷且息雷霆之怒。前两句问话,纯属丁宅家事私衷,小生对此一无所知,也就无法作答。这第三句问话,却是稀奇,小生的回复为八个大字:子虚乌有,绝无此事!不知原告可有证人与小生当堂对质?”
“吴峰,如今你对簿公堂,还敢嘴硬放刁!你放明白点,本县已拿住你遣去的眼哨一名!只是与你三头对案为时尚早!”
吴峰听了怒道:“定是丁禕那厮对此蝇营狗苟之人饵以重利,从而借刀杀人,嫁祸于我,用心何其狠毒!”
狄公见堂前吴峰终于愤然作色,心中暗喜。自思机遇难得,切莫失之交臂,须紧握战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吴峰来个单刀直入,一针见血!章程拿定,狄公厉声道:“吴峰听了,你对丁家如此切齿痛恨,并非出于丁、吴两家世仇宿怨,却是因你心怀不轨,与人争风吃醋所致。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娇娆女子是谁!”
狄公从袖中取出从吴峰所作观音画像上剪下的头像,命班头传于吴峰观瞧。丁、吴二人一听案中涉及一年轻女子,立时都变了脸色,丁禕则吓得睁大了眼睛。
狄公正对堂前二书生察言观色,忽听身边班头惊叫一声,急扭头一看,只见方正手持画像呆呆立于案边,面色如白纸一般。突然,方正叫道:“老爷,此女非是别人,正是我长女白兰!”
廊庑处一片大哗,狄公本人亦惊讶不已,只不过是未露形色。急举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又从容对方正道:“方班头,快将画像交吴峰一瞧!”
方正画像上认出女儿,吴峰更加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但丁禕却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吴峰凝视画像,沉默不语。
狄公喝道:“你与此女有何瓜葛,快快招来!”
吴峰面色灰败,咬牙答道。“不招!”
狄公脸一沉,嗔道:“公堂之上,刑罚无情,不由你不招!”
吴峰定一定神,心一横,大声说道:“任凭大刑加身,筋骨断,体肤裂,也休想叫我开口!”
狄公怒道:“案犯吴峰,竟敢咆哮公堂,抗拒本官。左右,皮鞭侍候!”
众堂役闻命一声吆喝,二人褰了吴峰衣袍,另二人将他按伏在地,只等班头上前施刑。
方正苦痛万分,举目瞧狄公一眼,只是不前。狄公会意,心中暗暗佩服。方正乃一正直之人,惟恐一怒之下结果了吴峰性命,故示意他命别人执刑。
一堂役从方正手中接过皮鞭,狄公命道,“且罚重鞭二十!”
十鞭抽过,吴峰背上已是皮肉俱裂,流血不止,但他仍咬紧牙关,拒不招认。二十鞭打完,吴峰早已奄奄一息,昏晕过去。二堂役忙于他鼻孔下燃香熏醋,他连打几个喷嚏,又苏醒过来。
狄公说道:“你如此不识抬举,才吃此眼前之亏,若早早招认,也免得皮肉受苦!”
一堂役手揪吴峰头发,将他面对狄公。吴峰面歪眼斜,嘴唇抽动,牙缝中仍进出那两个字来:“不招!”
堂役正欲掌嘴以惩。狄公急止。心中寻思道,吴峰重刑之下不肯招认,其中也有缘故。他本官宦子弟,斯文书生,若再受刑,恐性命不保,不如以话引他,叫他开口。主意拿定,乃道:“吴峰,你聪明一世,怎地却糊涂一时?你与那姑娘之事,你不讲本县也并非不知!”
吴峰摇头不语。
狄公道:“离东城门不远,有座古刹叫三宝寺,你与白兰幽会庙中……”
没等狄公说完,吴峰就忍痛跳将起来,摇摇晃晃指着狄公骂道:“如此,白兰姑娘性命休矣!到头来,是你这昏官坏了她一条性命!”
廊庑处看市的闲人闻言。一个个交头接耳,相顾诧异。
狄公复举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喧声渐止,只见吴峰瘫倒在地,泣不成声。一方正直立一旁,呆若木鸡,一副牙齿直咬得嘴唇流出血来。
狄公慢捋美髯,开言道:“吴秀才,事到如今,你只有将真情和盘托出才是道理。照你所言,本县将你二人于庙中相会一事说出后会危及白兰性命,若果真如此,均你之过也。你早该禀知本县休要将她名字和三宝寺相会一节在堂上提起。如今,她既成釜底游鱼,全力救她于水火,乃你义不容辞之责!”
狄公挨了吴峰一顿辱骂,心中并不生气。自思非如此吴峰就不会开口,那样一来,不但案子无法审下去,有关白兰失踪的重要的消息也就得不到了。故反以好言劝诱,引他说出实情。
狄公又命堂役捧来浓茶一盅,吴峰接过喝了,凄声道:“白兰的秘密既为全城所知,其性命已无法拯救!”
狄公道:“白兰能否得救,县衙自会作主。你且将事情原委本末细细讲来,本县自有权衡!”
吴峰定心想了一想,终于咬咬牙,低声说道;“如此,只得讲了。据云三宝寺乃当年天竺高僧所建。后因通西域之路改道,庙中香客稀少,香火不盛,故僧人自去,留下空庙一座。年月一久,庙宇失修,邻里劫掠,只落得个颓垣断壁,梁倾顶塌。但大雄宝殿中番僧所作五百罗汉巨幅壁画却完整无损,至今幸存。为寻求禅宗艺术珍品,小生遍访全城,偶见三宝寺壁画瑰宝,从此便常去庙中临摹作画。
“庙后有小花园一座,虽已荒芜,却是个好去处。尤在夜间,一池清水,一钩明月,煞是清雅幽静,因此常去园中纳凉赏夜。
“约二十日前一日晚上,小生多饮了几盅,心想何不趁此婵娟团圆之夜去那园中稍坐片时,也好去去酒气,散散心怀。小生刚在池边石凳上坐下,忽见一娉婷女子袅娜步入园中。”
说到此处,吴峰低下头去,堂内鸦雀无声。停了片刻,吴峰又抬起头来,说道:“她的出现。于小生犹如天仙下凡一般。月光下只见她丝巾罗裙,白如霜雪,似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说不尽的齐整。走近她再一细瞧,却见她云鬓间愁容满面,峨眉下泪挂两行。此情此景,铭刻我心,至今仍历历在目!”说罢双手掩面。略停,又说道:
“小生情不自禁,口中‘仙子’忙叫几声。她一听却吓得急退莲步,低声说道:‘相公休要高声说话,只恐属垣有耳,我心中实在害怕!’小生双膝跪地为誓,以换取一颗信赖之心。她裹紧衣裙,小声说道:‘我叫白兰,现为别人笼中之鸟,今夜私自飞出,若被知晓,我命休矣!现在我须立即归去,请千万不要对他人说起今夜之事,改日再来会你,相商逃脱之策。’小生忙问:‘你既出了牢笼,今夜不逃,更待何时?’她轻声说道:‘不行,不行!若如此,我家兄弟便没命了!’说完急抽身自去。
“一片乌云遮盖了月亮,刹那间黑影中不见了她的身影。只隐约所见她急急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一夜小生将破庙前后寻了个通遍,却再没见到她的踪迹。”
狄公命堂役又递上一盅茶来,吴峰一饮而干,摇摇头道:“自此以后,小生每夜都去庙中后花园候她,她却再也没有露面。小生思想来,定是歹人获知她私访三宝寺后,对她严加看管,不让她出门一步。如今,她偷访三宝寺一事已经为众人所知,那歹人得信后必加害于她无疑!”
说到此处,吴峰热泪潸潸,痛不欲生。
吴峰平静之后,狄公说道:“你瞧,若不将事情颠末言讲明白,本县怎知白兰已成涸辙之鮒?又如何设法救她性命?现在,你将如何谋害丁将军一节从实招来!”
吴峰哀求道:“小生愿招认一切,但不是此时此刻。现小生别无他求,惟祈一愿,即请老爷开恩格外,速遣差役衙隶将白兰救出虎穴龙潭。也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狄公听了,自思言之有理,遂命堂役将吴峰押回大牢。
狄公转向丁秀才,说道:“丁禕,吴峰与白兰三宝寺相遇一事,纯属案情枝节,与你父亲命案自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今日堂上却是因此不能再审案犯吴峰了。你父亲一案,改日再审。”
狄公惊堂木一击。自离公座,下高台,退堂进内衙去了。
观审的闲人鱼贯出得大厅,对案情节外生枝议论纷纷。
狄公更衣毕,命洪参军唤方正前来见他。马荣。陶甘进得内衙书斋,于狄公书寒边板凳上坐了。少顷,方正来到。狄公赐坐,叹道:“方缉捕,今日堂上之事令你震惊,都怪我事前没将那画像交于你看。但我又如何知晓此画像与你长女生死休戚相关?不过,如此一来,你女下落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了。”
狄公取了三支令箭在手,对方正道:“你速带二十名精壮衙卒去三宝寺寻访白兰,由马荣与陶甘为你引路。凭这三支令箭你等可对东坊一带邻里逐户搜查,任何人不得违抗!”
狄公将令箭交手马荣,马荣接了,纳入衣袖,与方正、陶甘匆匆离去。
侍役献上茶来,狄公呷了一口,对洪参军说道:“方缉捕自女儿失踪之后,于今总算有了一点音信,我亦为之高兴。现在终于明白,吴峰画轴上的观音原来就是画的白兰。再一细看,那画像与方正次女黑兰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一点我本该早就看得出来。”
“老爷,惟一看出那画像象黑兰的人乃是我们的勇士马荣!”
狄公淡然一笑道:“如此,马荣对黑兰比你我都看得仔细。”说完,脸色又阴沉下来,慢言道:“方正等人寻到白兰之时,她是死是活实难预料。照吴峰堂上所言,白兰夜访三宝寺之时身上穿的白裙实为睡装,由此推断,她就被软禁在离破庙不远的地方。那歹人多半是个酒色之徒,一旦获悉白兰偷出家门与人密会,心生疑惧。极可能杀人灭口。哪一日白兰的尸体从一口眢井中拖出也未可知。”
洪参军说道:“不论白兰命运如何,对我们勘查丁虎国命案却是无济于事,只怕仍免不了要对吴峰重刑拷问。”
狄公对洪参军最后一句话不置可否,只说道:“有件事引我深思,今日堂上我说及案子与一女子有涉之时,丁、吴二人均是谈虎色变,丁禕更是显得有点惊慌失措。后来,丁禕得知此女原是方正之女白兰,才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确有另一女子卷进了丁虎国命案之中,丁禕情诗所赠之人分明即此女子。”
有人轻轻敲门。洪参军开门一看,原来是黑兰求见。
黑兰向狄公道了万福,说道:“老爷,奴寻家父不着,故唐突来此报禀,望老爷莫怪。”
狄公喜道:“黑兰,我们正议论丁家之事,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且说与我听,丁秀才可是少在家,常在外?”
黑兰摇头不迭,说道:“不!奴婢们何尝不盼他如此,然他无事则从不出大门一步,整日在家中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家奴侍婢倘若玩忽职守或作事有半点差池,他随时都可查获。一次,一婢女于午夜时分还见他蹑手蹑足行于回廊之中,行为甚是诡秘,多半是他要访查奴婢们是否仍在耍钱嬉戏。”
“今日上午,我突然复访丁宅,不知丁禕对此有何动静?作何评说?”
“老爷抵达之时,丁禕正与少夫人在上房清点赙仪,估算一应丧葬开销。其时奴恰在房中取纸研墨,侍候茶水。丁禕得报老爷二访丁宅,立时喜形于色,对少夫人说道:‘我早说过官府上次初查现场实在敷衍了事,这不是县令老爷又来复查?我正盼着他来!上次他匆匆忙忙胡乱查了查就走了,只恐明显的线索也被他忽略过去。’少夫人听了不以为然,说他自以为比县令高明,未免矜夺自诩,言过其实。丁禕听后也不理会,急出门迎接老爷去了。”
狄公说道:“黑兰,你耳聪目明,探得丁家许多真情内幕,我十分感激。现在你无需再去丁宅了。今日下午,我们得悉你大姐些许指息,你父亲已取寻她去了。你先去内宅稍歇,但愿你父亲带得喜讯而归。”
黑兰从命,拜谢而去。
洪参军道:“丁秀才并不常夜出,此事看来不无蹊跷。他与那尚不知名姓的女子厮混,总得在某处有个秘密情寓才是。”
狄公点头:“说不定此属旧情往事,昔日情侣于今早已薄情寡义,分道扬镳。然痴情男女偏有保存信物旧赠之癖,也是常事多不足为怪。不过,黑兰交于我之书札诗稿似近日写就,不知陶甘从誊下的诗文中寻得些许追查那女子的蛛丝马迹不曾?”
洪参军答道:“却是不曾寻得。不过陶甘办此差事倒是津津有味,他将诗稿精心抄下,一面抿嘴暗笑不止。”
狄公微微一笑,书案上公文堆中找出陶甘工整誊于公笺之上的抄件,身靠椅背阅读起来。读了一会,叹道:“题材千篇一律,机杼也很平常,虽非诘屈聱牙,却味同嚼蜡,只是表现手法略有不同。可怜丁秀才库门十载,却如此风流放荡,仿佛诗歌非吟风弄月,儿女情长不足为题。此有五律一首,我念于你听:
绣衾香罗帐,
温柔富贵乡。
情痴无章典.
心醉忘纲常。
月圆成鸾凤,
花好配鸳鸯。
心曲诉深闺,
肝胆照愁肠。”
狄公将诗稿掷于书案之上,说道:“这首诗除韵脚、对仗尚有点象首律诗外,实无一可取之处,亏得丁秀才有此闲情逸致,写得这等闺阁香艳之诗,好不无聊!”
狄公摇头,下了面慢慢捋起了又长又黑的美髯。
突然,狄公一惊,复拣起诗稿,又仔细阅读起来。
洪参军见状,知主人有所发现,忙站起立于狄公身后观看。
狄公以拳击桌,命道:“快将丁宅管家的供词取来一阅!”
洪参军将存放丁虎国案卷的皮箱从档房中搬来,从中取出公文一卷。狄公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放入箱中,离座踱起步来。
良久,狄公停下脚步,叹道:“人一旦堕入情网,便忘乎所以,不能自拔,什么坏事蠢事都能做将出来:现在,丁虎国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好一个伤风败俗、丧心病狂的凶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