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立刻就明白了发生的变化。
地震过去后,他放开手里的栏杆,站起身打量着四周。他被囚禁了几天的房子、他和劳瑞、马克、丹尼尔、斯托米一起住的房子,不见了。这是他出生的房子。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回家了。
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想法,诺顿沿着走廊来到刚才斯托米住的房间。门开着,但里面没有斯托米或其他任何人。整个房间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他母亲做针线活的屋子。
就在这时,屋内的沉寂被打破了。他听到走廊的尽头传来了声音。低声的交谈。
笑声。
声音是从书房传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走去。灯光昏暗,走廊里显得很黑。尽管这黑暗给他的行动提供了保护,但也增加了屋内的怪诞、神秘氛围。他在裤子上蹭了蹭出汗的双手,尽力调整着呼吸,走过达利的房间、浴室,来到书房门前。
他站在门前,探出脑袋从门缝里望去。
他看见了自己所有的亲人。
他猛地缩回头,心脏一阵狂跳。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似乎有人在他腹部猛击一拳。看见自己的家人并未让他吃惊。实际上,这正是他所期待的。但这景象所带来的情感冲击却不是任何心理准备所能承受的。
他们围坐在屋中央的牌桌旁,正在打牌。他们看上去就像过去一样,而他那时才十一二岁。他的两个姐姐都穿着母亲做的棉布长裙。两条裙子两人穿了好几年,每年母亲都把裙子边放出来一些。大姐姐贝拉装出一副对牌局毫无兴趣的样子,好像在说这游戏大孩子气。而另一个姐姐艾丝泰拉和哥哥达利却一直在说说笑笑、互相较量着。他父母面对面坐着,显得跟开心。他们看上去还是40多岁的样子。
这是一天的辛勤工作学习后,很普通的家庭聚会,只是这次有些东西不对头。
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究竟是什么很反常。
原来书房里没有一本书。
这么明显的事他怎么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直抵屋顶的书架上空空如也。书架后面的木制墙壁使屋子显得更加庄严,但也使得他们像是呆在一间被遗弃的房子里,效果很是怪异。
那些书都到哪儿去了?他被搞糊涂了。他是在另一个世界吗?是房子在让他访问被谋杀的家人的鬼魂吗?还是过去和现在同时出现了?难道房子可以随意让他出入不同的时期?
不管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无法面对他的家人。以后,等他准备好的时候,他会去见他们的。
但现在,他想一个人呆着,把所有的事情整理清楚。
他经常对学生讲的一件事就是过去对现在的影响,而现在的行为又会影响到将来。也许这就是根本所在:房子在给他机会发现是什么影响了劳瑞、丹尼尔、斯托米和马克的生活、是什么使卡罗尔复活。
也许它在给他机会改变这一切。
这想法令人既兴奋又胆怯。如果比林森——比林斯——说的是真的,如果这房子——这些房子——确实是保护现实世界不受另一个世界侵扰的屏障,那么这任务就和回到过去、在二战爆发前杀死希特勒一样伟大……吓,更伟大。
诺顿转身离开书房门口,顺原路朝楼梯走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记得地板上会发出声响的地方,所以他走得很小心,尽量避免去碰这些地方。
他又回到了楼梯的顶部。他开始下楼,但当他抬起头来时,却看见楼梯平台的墙壁上画着一幅画。一张用蓝色粉笔画的脸,笔法简单,仿佛是一个五岁孩童的涂鸦之作。
那脸朝他眨了眨眼。
微笑了。
在那画得丑陋的大嘴里仅有一颗牙齿,这原本可使这张脸显得颇富喜剧效果,但恰恰相反,它却使这张脸显得异常狂野。诺顿害怕了,他不想在这张脸的注视下走完剩下的台阶。他嘴里发干,全身一阵冰凉。
那圆圆的脸向左歪去,接着又向右歪去,只有一颗牙的大嘴同时一开一合着。
它在笑。
诺顿转身就跑。他没有思考、没有考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想赶快逃离那可怕的脸。尽管自己衰老的腿已感到力不从心,但他仍挣扎着跑着。他想在跑到书房前就停下来,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家人,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在这儿,但那笑嘻嘻的脸似乎还在眼前摇摆,残忍的嘴巴仍在一开一合,于是他跑得更快了。
他冲过书房的门,希望没人看见他,但他并没有停下来证实一下。他计划顺着后面的楼梯跑下去,但他在这里停了下来。他怕再在墙上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但好像没有,至少他没看见。他深吸口气,鼓起勇气跑下了楼梯。
他安全地来到了楼下,并迅速地离开了楼梯。他的心仍在狂跳,似乎随时有心脏病发作的可能,但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逃跑感到羞愧了。他暗自发誓,再也不会被恐惧吓倒。他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坚守阵地,行动前一定要仔细思考。
下次?
是的。还会有下次的。
诺顿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在这房子里一直生活到18岁,最近几天也是住在这里,但现在他却无法确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交织的走廊和紧闭的房门在他眼里都那么陌生,使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后楼梯这里应该是洗衣房和储藏室,但现在这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洗衣房。他走到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把它推开。
面前的房间非常大,有两个书房那么大,有客厅和餐厅加起来那么大。四壁光秃秃的没有一幅画,屋里也没有任何家具。
除了书,屋子里空无一物。
诺顿握着门把手,站在那里一动没动。眼前,成百上千的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本挨一本摆放在地板上,似乎有着某种精心排列的图案。
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但他还是伸脚踢翻了离他最近的那本书。其它的书开始一本接一本地倒下。屋内突然充满了杂乱的劈啪声和浓重的尘土气息。两分钟后,所有的书才都躺倒在地。现在他可以看清地上的图案了。
一张和墙上的粉笔画一模一样的脸。
只有一颗牙齿的大嘴带着扭曲的笑容向着天花板。
诺顿向后退去。他的第一反应是扭头就跑,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坚守住了阵地。这张脸没有动,没有眨眼也没有摆动。他沉思片刻,走进房间,左右开弓将地上的书踢开,破坏了那精心准备的图案。他走到对面那堵墙,然后又一路走回到门口。经过这样一翻努力,地上的书看上去已像是被随意放置、不具有任何意义了。
他转身走出房间,把门关上,然后沿着走廊、凭着记忆向房子的前部走去。
他又来到了两条走廊的交叉处。他选择了左转。现在他终于认出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他没有走错,这条走廊确实通往前厅和房子的前部。
一条蛇嘶嘶叫着从他面前爬过——是一条绿背白肚皮的蛇——这时,他想起了劳瑞。其他人现在在哪儿?在他们自己小时候的房子里?经受着各自的考验和磨难?
他看着那条蛇低头从浴室的门底下爬了进去。
他居然这么快就再次习惯了这房子的氛围。他很害怕——不能说这些事情对他没有影响——但它们确实并未让他吃惊,他也没有想到去质疑它们。他坦然地接受了它们的存在,把它们看作是这房子的一部分,就像壁纸和灯座一样。
就像多年前他生活在这些东西中间一样。
现在他知道发生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房子就是分界线,这些超现实东西的出现是因为现实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相混合的结果。小时候,当他还不明白这房子的作用时,他就已经适应并接受了这里的各种奇异现象。
身后传来了什么声音。他转过身——是卡罗尔。
看见她的鬼魂就像看见了一个老朋友。生活中,他们并不是一对珠联壁合的夫妻。起码在最后五年中是这样。而且在她死后,看见她的鬼魂在房子里游荡也曾使他惊恐万状。但现在,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很高兴能在这房子里看见她的鬼魂。这简直是一个惊喜。他望着她赤裸的身体,微笑起来。“卡罗尔,”他叫道。
她并没有回复他的微笑。“你的家人正在等你。”
他摇摇头,仿佛没有听清。“什么?”
“你必须和你的家人谈谈。你父母,你哥哥和你的两个姐姐。”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除了平淡还是平淡。他脸上的微笑也完全消失了。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和家人谈话。“为什么?”他问。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
“去见他们?”
鬼魂点点头。
“我会的,”他说。“以后。”
“不,你不会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也许我不会。”
“你不能总是躲避他们,”卡罗尔说。
“看着我。”
两个人彼此对视着。诺顿突然明白,自己这么害怕去见家人,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要对他们的死负责。他们被杀全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还继续和多娜来往,如果他没有抛弃她,她不会这样报复的。见鬼,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和她搅在一起,那他根本就不用和她断交。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他,父母、哥哥和姐姐才被谋杀。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见他们、和他们说话。他不知道这所房子里的亲人是否已经知道将要发生或已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如果他们为此责备他,他该怎么办?他能应付地上的蛇和墙上的脸,但面对自己的家人……“和他们谈谈,”卡罗尔催促道。
诺顿清清嗓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紧张而恐惧。
“我不能,”他说。
“你必须去。”
“我不能。”
“你看见比林斯了吗?”她问。
他摇摇头。他去哪儿了呢?他暗自纳闷。
“他死了,”她说。在她的声音里,他听出了一丝恐惧。“她把他杀了。”
“她?”
“多娜。”
诺顿感到全身一阵发冷。
“和你父母谈谈,”卡罗尔说。“和你的亲人谈谈。”
接着她就消失了。他四处张望着,凝视着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她是真的吗?还是她也是这房子的一部分?
还是二者都是?
他不知道,而且他认为这最终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相信她,她说的都是真的。
重要的是她已经带来了口信。尽管他害怕,尽管他不愿做,但他知道他必须去见自己的家人,和他们谈谈。至于谈什么,他还不清楚。但他想他总会知道的。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想法,前方传来了说话声。他认出了达利的笑声和艾丝泰拉的呜咽声。他慢慢向前走去,在裤子上蹭着汗湿的双手,拼命想着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灯光从前面一扇开着的门里洒出来,照在走廊上。他深吸一口气,走进灯光中。
他们现在都在家庭活动室中:他的哥哥和两个姐姐都穿着睡衣围坐在收音机旁;母亲坐在壁炉旁织着毛衣;父亲则坐在台灯旁读着书。诺顿脑海中,又浮现出炉子中他们被烤焦、脱皮的头颅。他闭上眼睛,努力驱散着脑海中的梦魇。
等他睁开眼时。他们正望着他。母亲停下了针线活,父亲也放下了手里的书。
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几分钟前他们还在楼上玩牌,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换好衣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这一切却让他感觉是真的。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你们好,”他说。
“你到哪儿去了?”父亲嘟囔道。他拿起书,重新读了起来。
“小说连播已经开始了,”母亲说着,指指收音机。
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但他父母似乎仍把他当做一个孩子,这只是个很普通的夜晚,而他也只是来晚了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应该就这样继续、假装成一个孩子?还是打破这魔咒、做回自己,说他想说,问他想问?
他沉思片刻,然后走进房间,走到收音机旁,伸手把它关掉。哥哥和姐姐抬起头恼怒地瞪着他,但他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头对父母说:“我们应该谈谈。我们应该谈谈多娜的事。”父亲再次放下了手里的书。母亲手中的针线活也掉在了腿上。
“她是个很坏的女孩,”诺顿说。
父亲点点头。
“她很危险,”贝拉插嘴道。“她总是想和别人上床。”
他以为父母会喝令姐姐闭嘴、不要谈论这么不堪入耳的事情,但他们连动都没动,仍然严肃地望着他。
他使劲吞下一口唾沫。“她确实很危险,”他说。“她确实喜欢和人上床。”
父母彼此对视了一眼。
他现在已是个老人,比他父亲死时年纪还要大,但他依然感觉很窘迫,就像他十岁时一样。
他感觉浑身燥热,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我知道,因为我已经和她做过,”
他说,躲避着他们的视线。“但是我……已经不再那么做了。她不喜欢我这样,现在她计划——”他清了清喉咙。“她打算杀死你们。你们所有人。”
“她总是喜欢玩这些血腥的游戏,”贝拉说。
他逐一巡视着自己的亲人。“难道你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们的处境很危险。如果你们不采取什么行动,你们会死的。你们的头会被砍掉。”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父亲冷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诺顿越来越绝望。“找到她!杀死她!”
“杀死多娜?你的小朋友?比林森的女儿?”
诺顿走上前去,像讲演似的挥舞着右手。“她不是比林森的女儿,”他说。
“他们两个人根本没有关系。”
父亲脸上第一次现出一丝不安。
“她当然是他女儿,”母亲说。
“他这样说过吗?他告诉过你吗?你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吗?”
“呃,没有。不过……”她没有把话说完,显然在思考。
父亲这时问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告诉我的。在他消失之前。”
“消失?他——”
“他死了。她杀了他。或者让人杀了他。”他在父亲身旁跪下。“你知道这房子是什么。你知道它的作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
父亲愤怒地瞪视着母亲。“我告诉过你不要——”
“她什么也没说。我是自己发现的。”他凝视着父亲的眼睛。“是她要你什么也别说的。是她告诉你不要对我们说的,是不是?”
父亲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她是邪恶的。”
“这我知道!整幢房子都是邪恶的!”
“不,房子不是。”
达利、贝拉和艾丝泰拉一直都很安静。诺顿扭头望着他们。他们看上去很害怕,但并不吃惊,仿佛这只是他们一直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
“她总是喜欢玩这些血腥的游戏,”贝拉再次喃喃道。
父亲点点头。“是的,”他疲惫地说。“确实是。”
他们畅所欲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和他的家人进行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家庭对话。这真是一种解脱。仿佛他的肩膀上卸掉了某种巨大的压力。他得知多娜接近过他们所有人,像妓女一样把自己提供给所有人。她答应姐姐们做她们的朋友,答应哥哥做他的女朋友。
而他是惟一上钩的人。尽管他们一直知情、尽管多娜曾在他们面前炫耀,但他们谁也没有对他提起这事,甚至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提起过。导致那不可避免的可怕结果的,不仅仅是他的愚蠢和软弱,还有彼此之间的缺乏沟通。
现在那结果仍是不可避免的吗?
他不知道,但他想应该不是了。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也感到了与亲人们从所未有的亲近。尽管事情可能不会是这样,但他仍认为这样的沟通已经改变了事情发展的过程,他们可以避免已经发生过一次的悲剧。
几个小时后,母亲打了个哈欠,收拾起针线活。“该去睡觉了,”她说。“我想我们今晚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
孩子们疲惫地点点头,站起身回到各自的卧室。
父亲也站起身,向诺顿伸出手去。诺顿握着他的手。他不记得以前曾和父亲握过手,这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
“我们会找到她的,”他保证道。“我们大家一起。然后我们再决定怎么做。”
诺顿点点头。他自己也感觉很疲倦。他挥手道过晚安,就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以前曾感到房子异常的大,但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房子并不阴森可怖,而是很舒适、很温暖……就像家一样。
他仍没有勇气洗澡,但他还是走进卫生间洗了脸。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是血红而粘稠的。毫无疑问,他应该相信这是血,但它闻上去却没有任何血腥味。水珠顺着他的手流下,没有留下任何污迹。他弯下腰,将水泼洒到脸上,享受着那令人振奋的凉意。
他兴冲冲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