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塔走了。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要离开他。自从那次和律师的误会后,她甚至显得更冷静、更驯顺了。但这和她以前的行为方式并无不同,所以他根本不曾注意。
但星期一他回家时,她已经不见了。到今天已经三天了。她没有留下口信,也没有打电话来。因为她带走了几只皮箱,所以他有理由认为她离开了他。
而他发现自己并不很在乎。
当然,细节他还是很关心的。可他猜测她会和某位律师联系,而律师会打电话来,以达成协议。
然后他就自由了。
这是种全新的感觉,他还不太适应。所有人都在庆贺他获得解脱,还有人准备再把他介绍进单身汉的圈子。可他还没准备好约会其他女人。起码现在还没有。身处娱乐业、在众多适龄美女的包围中,机会不可谓不多。但他没心情马上卷入社交圈子中,再次牵扯进感情旋涡。他已身心疲惫,想重整旗鼓后再投入战斗。
马桶里的水果沙拉。
水龙头里的奶酪和玫瑰。
这些镜头从未从他脑海中消退。也许这就是他不愿重新开始感情生活的原因之一。剧院里的经历使他无法忘怀。那天以后,他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他父母在芝加哥的老房子;梦见活的娃娃和死而复生的父亲。
当然,最让他害怕的还是他在剧院看见的东西。因为那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力和理解力。那不是神话或传说中的部分,并使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多么的无知和无关紧要。
那一定意味着什么——这一点他很肯定一一但他却无法与这现象后面的声音对话。正是这一点使他更加忐忑不安。
他再次想起了发生在印地安人保留地上的事。那一定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联系,它们都有同一个起因。他恐惧,但多年来的娱乐业生涯仍使他习惯性地想,把这拍成电影倒不坏。
传来一阵敲门声。电影学院的一个实习生拉斯。曼森探进头来。“塞林格先生?我能和您谈谈吗?”
斯托米点点头,招手让他进来。像过去所有实习生一样,拉斯总是表现得过于勤奋和谦卑。不过还是个不错的人。斯托米和电影学院已经签定了合同,这样,学生们获得了社会实践经验,他得到了免费帮手,而电影学院则收取了学费却不用开展教学。不过从斯托米的角度讲,这种提供实习的项目得不偿失。那些到这里来的学生似乎都打算做导演,他们似乎总是试图用自己的知识和才干来打动他,而不是好好干活儿。
和其他人相比,拉斯还算好一些。当然他也很多事,也很想显示自己,但他还算能踏踏实实完成斯托米交给他的工作。
斯托米对他笑笑:“什么事,拉斯?”
“我有一盘录像带,也许您会感兴趣。”他把一盘带子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本地人制作的,从未发行过,我认为棒极了。基本上是恐怖电影,不过……又有所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我想您也许愿意看看。”
“是你拍的?”
“不是。”他笑了。“那样的话就会导致利益冲突了。”
“聪明的回答。”斯托米伸手拿起录像带。标签上的题目是《屠杀》。
“名字不错,”斯托米评论道。
“电影也不错。我知道我只是个实习生,但我认为这电影很有潜力。我是昨天晚上看的,我觉得一定要让您看看。我告诉那个给我带子的人,说我还没时间看,就把带子又留了一天。”
斯托米看着拉斯。以前他没和这孩子认真聊过。他对电影的热爱着实打动了斯托米。其他实习生则更像他在洛杉矶的那些老朋友:靠电影吃饭,却始终瞧不起电影制作者。拉斯似乎更像他本人。斯托米觉得自己以前的判断下得太早了。
“不过你自己确实拍过片子,是不是?”
“是的,”那实习生回答。
“你认为我们会感兴趣的东西?”
“我想是的。是动作片。我的资金也很紧张,不过物有所值。女主角非常有才华,那些男演员也很出色。”
“以后有时间,我想着一看。”
“那太好了!我正在进行后期制作,完成后我会拿给您看。如果您能提些意见或建议……我是说,我会非常感激。”
“好的,”斯托米笑着说。他举起录像带。“谢谢你把这个拿来,今天我会抽空看的。”拉斯明白谈话已经结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过再见,便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屠杀》。
斯托米摆弄着手里的录像带。发生了这么多奇怪事情后,看看这类片子倒可以放松一下。他还有很多文件要看,但不知为何,他很难集中起精力。他告诉秘书不要接进电话,然后关上门,打开录像机,开始坐在椅子里看电影。
根本不像片名所说的那样。影片里没有任何屠杀镜头。连鲜血都没有。只有一幢哥特式的建筑、一个神秘的管家、一个被误解的小男孩和他同床异梦的父母,还有他疯疯癫癫的祖母。随着影片的继续,斯托米渐渐感到身上发冷,越来越紧张。
他知道这房子。
他知道这故事。那就是他父母在芝加哥的房子,那无名的男孩就是他本人,正在那与世隔绝、充满疯狂的世界里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理智。他已经忘记了许多、忘记了那管家、那令人生畏的房子和那紧张、迷失自我的感觉。但坐在录像机前,过去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当那男孩被管家的女儿引诱时,斯托米念出了那女孩的名字。
“多妮艾尔。”
拉斯没说错。影片出人意料地完美。它创造了一个完全属于它自己的恐怖世界。
虽然片子的节奏很慢,但观众却被完全吸引住了,并对片中主角的命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更让斯托米感到震惊的不是影片的艺术价值,而是它与他本人、与他童年时代的联系。电影结束了。面对充满雪花点的屏幕,斯托米呆呆地坐着。
他知道,这一定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抓不住。他又想起了剧院里的情景。啊,不错。
剧院。
电影。
电影里他的童年、那消失的人影、马桶里的水果沙拉和水池里插在奶酪上的玫瑰花,是有联系的。虽然微弱得令人难以察觉,但它仍然存在。突然,斯托米有种强烈的欲望,要去见见制作这部影片的人。
一定要快,否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联系很可能就会消失。
他冲出办公室。坐在桌边的秘书吓得跳了起来。
“拉斯在哪儿?”他大声问。
“他在复印室。”
斯托米沿着走廊来到复印室,手里举着那盘录像带。“你从哪儿弄到这部片子的?”他厉声问。
拉斯抬起头来,吓了一跳。“我一个朋友给我的。他是从罗德曼那儿拿来的。罗德曼拍的这部片子。”
“这个罗德曼在哪儿?”
“您要购买它的发行权吗?”
“我要见见制作这部片子的人。”
“他住在保留地上。”
保留地。
确实有联系。房子、娃娃、剧院和汤姆死去的父亲。斯托米想见拍片人的欲望更加强烈了。如果能找到所有这些奇怪事情的起因,他也许能在灾难发生前制止它。
灾难?
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你有罗德曼的电话吗?”他问。
拉斯摇摇头。“他没有电话。”
“那你知道怎么和他联系呢?”
“我朋友和他一起坐车去学校。我可以给我朋友打个电话。”
“现在就打。”
斯托米匆匆赶回办公室,给肯去了电话。肯比他更熟悉保留地,并且认识一些人。斯托米简要地说明自己要去的地方,以及去那里的原因,然后问他朋友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
“我在办公室。你来接我。”
拉斯敲了敲门。“我朋友说罗德曼今天没课。他应该在家里。”
“你有他地址吗?”
“我知道他住哪儿。”
“那你和我一块去。走吧。”
半小时后,斯托米、拉斯和肯就已经颠簸在通往保留地总部的土路上了。
肯以前对保留地的描述没有夸张。事实上,他还没有完全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斯托米在总部前停下车。不错,娃娃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走动着,有几十个。
向各个方向爬着、跳着、瞒珊着。有几个娃娃像卫兵一样站在房顶上,四处巡查着。
小溪对岸,一群死人正围作一团,说着他们自己才懂的话。
斯托米在车里呆坐片刻。他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景象。他注意到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完全没有理会周围的娃娃和那些死人。他暗想,人类竟然可以适应任何事情。
但主使这一切的东西也许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它之所以到这儿来,正是因为美国的本土文化对超自然现象更具宽容性,更容易接受非物质世界的来客。也许这只是鬼魂、幽灵、魔鬼大举入侵的前奏。也许它们正在慢慢地渗透,使人们习惯它们的存在,然后……什么呢?接管整个世界?
他看的电影太多了。
但也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眼前发生的事。真实世界里,无论是现在还是历史上,这都是闻所未闻的事。
肯跳出汽车。“我马上就回来,”他说着朝保留地办公室跑去。“我去告诉他们我们来了。”
斯托米转过身,看着后座上的拉斯。那实习生的脸已吓得惨白。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问道。
斯托米摇摇头。“我不知道。”
玩具娃娃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可怕。他想这也许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周围还有人。恐怖电影里总是说,幽灵出现在正常世界里会显得更加可怕,但他从不相信这一点。商场里的鬼魂和空屋子里的鬼魂当然不能相提并论,眼前的景象就是这样。
这些娃娃显然是活的,它们木制的身子和插着羽毛的脸确实很吓人,但想起一个孤零零的木偶悄悄游荡在——那房子里。
——在剧院里……
肯跑了回来。“好了。我们走吧。”
“往前走两条街,”拉斯在后座上说。“一所白色的房子。”
斯托米发动了汽车。“真他妈的怪异。”
肯点点头。“一点儿不错。”车开过时,他扫了一眼那群死人。“我真想走近看看他们,”他说。
斯托米打了个冷战。“不,不行。”
“到底怎么回事?”拉斯再次问道。
谁也没有回答他。
路边,一个女人突然跳了出来。一秒钟前她还不在那里,但眨眼间她就出现了,笑着向他们挥着手。
“从这儿拐弯,”拉斯指示着方向。“那就是他的家了。”
斯托米在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前停下车。他还没有关掉发动机,罗德曼就已经走出前门,向他们走来。这拍片人身材瘦小,看上去似乎只有16岁。拉斯告诉过他,罗德曼在念大学。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个高中生。
斯托未走下汽车,向他伸出手。“你好,我叫斯托米。塞林格——”
“电影发行公司的总裁。”罗德曼点点头。“我知道。”
“拉斯给了我一盘叫作《屠杀》的录像带,我得说,电影拍得非常出色。”
罗德曼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谢谢。”
“剧本是你写的吗?”斯托米问。
“我是编剧也是导演,”罗德曼骄傲地说。
“你从哪儿得到这个创意的?”
那孩子皱起了眉头。“是在梦里。”
梦里。
斯托米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我还以为你是受——”他指指周围——“这些事情的启发。”
“你在开玩笑吧?剧本我两年前就写好了。拍电影用了我一年多的时间。”
两年。这更让人不安了。这电影是为他拍的。那不知名的东西借助梦境给了这孩子灵感,它知道他会把这电影送给他朋友,而他朋友又会把它送给拉斯,最后传到斯托米手里。这是一个可怕的庞大计划,隐藏在一连串的巧合里。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被警告还是在被威胁。但他坚信这电影是专为他准备的。这孩子只是个送信人,而口信就是这部电影。
他舔舔嘴唇。“那房子在哪儿?”
“那是个模型,”罗德曼说。“是根据我在梦里见到的房子制作的。”
斯托米已经开始出汗了。“影片和你的梦境有多大差距?”
“我还以为你想发行我的电影。”
“最好不要让我不高兴,”斯托米对他说。“有多大差距?”
“基本上一模一样。”
“有没有梦里出现的东西你却没有搬到银幕上?有没有为了不打断叙事而被你删掉的东西?”
“什么叙事?”
“你有没有删掉什么?”
“没有。”
他继续盘问着罗德曼,但那孩子很清白。斯托米明白了,他必须从电影本身找到他期望的答案。
“你见过那些死人吗?”离开前,他问道。
罗德曼不禁笑了。“有谁没见过呢?”
“他们意味着什么?”
“谁知道呢。”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斯托米依然像来时一样不知所措。他既害怕也很失望。他想回去再看一遍录像带,但直觉告诉他应该做些其它事情。他应该再回剧院去吗?
从地产商那儿要回钥匙、再检查一遍卫生间?
那又怎么样呢?他已经看见了玩具娃娃、死人和突然出现的女人,可他什么也没弄明白。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应该回家去。
是的,这正是他应该做的。为什么他以前没想到?他感觉、经历或听到的所有一切都在指示着那个方向。他只是太笨了,才没体会到。他应该回芝加哥去,回那所房子去。答案就在那里。
什么问题的答案?
他不知道。
他把肯送回办公室后,开车回到了自己的公司。拉斯又钻进了复印室。斯托米让秘书订了第二天去芝加哥的机票。
他关上门,把《屠杀》又看了一遍。
飞机是第二天中午的,而且是不限期的往返票。他详细布置了如果自己晚回来,部下要做的工作,而且查看了所有需要他马上签字的文件。等他回到家时,已是九点种了。他将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跌坐在一把椅子里。
就连他的家也显得很怪异。
他不知道在芝加哥的老屋是否还在,但他希望它还在,并在脑子里想象着它现在的样子。就和《屠杀》里的那所房子一样,阴森森令人生畏。不过这么多年来,它一定被重新油漆。装修过。
至少他希望如此。
他忽然屏住了呼吸。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是房子后面传来的一声敲门声。但只有那么一声。他小心翼翼地查看了所有房间,没有发现异常。
他回到椅子上,翻看着今天的信件。大部分都是广告和账单,但有一个信封盖的是加利福尼亚的邮戳,落款上写的是菲利普·埃蒙斯。菲利普是他在洛杉矶的一个老朋友。斯托米好奇地拆开了信封。菲利普说他正在拍摄一部有关本杰明·福兰克林的记录片,并发现了一些斯托米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是托马斯·杰斐逊日记里的一段文字,”菲利普写道,“谈到什么闹鬼的娃娃。我想你也许愿意看看。”
闹鬼的娃娃?
菲利普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他似乎总是对朋友们的生活和心理需要了如指掌,并总能及时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属于那种总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地点的人。他一直很喜欢菲利普,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有些怕他。
他读着随信附上的复印资料:
选自托马斯·杰斐逊的日记4月15日我又一次在黎明到来前醒了过来,因为我又在梦中看见了福兰克林给我看过的那个木偶娃娃。如果我不是那么了解福兰克林的话,我一定会相信他是个巫师。
那娃娃(如果是的话)似乎是用树枝、稻草、人的头发、指甲做成的。将这些东西黏结在一起的是一种无味的原料。我和福兰克林都认为那是男子的精液。
福兰克林声称他在旅途中看见过类似的娃娃,但他已记不清确切地点。而对我来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样的东西,以及第一次看见它时的情景。
不顾我的反对和抗议,福兰克林还是把那个娃娃拿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打算把它放在书房,做些什么实验。他是在克屋里发现这娃娃的。我劝他把它放回原处,但福兰克林并不是个愿意接受别人劝告的人。
我为福兰克林感到害怕,也为我们所有人感到害怕。
在日记的最后,是杰斐逊亲手画的一幅铅笔画。斯托米一眼就认出了画上的东西。
是那房子。
飞机中午刚过就降落在奥哈拉机场。斯托米迅速开着租来的汽车离开了机场。
他已记不清最后一次到这儿来看见那所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肯定时间不短。街道已经完全变了样。城市开发已彻底改变了整个街区,新楼房代替了老楼房。
过去在街头游荡的波兰黑帮成员已被黑人流氓所代替。他所记得的建筑不是被废弃就是被拆除了。
但他家的房子却丝毫没有变,似乎有种魔力在保护它。流失的岁月并没有影响到它。墙壁上没有涂鸦之作,屋前的草坪上也没有垃圾堆放。周围的几座房子早已衰败得面目全非,而他家的房子却依然如旧。
这显得非常怪异。
《屠杀》。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问过那孩子为什么要给电影起名为《屠杀》。现在,坐在租来的汽车里,望着周围破败的街道,看着他丝毫没变的家,这一点忽然显得很重要。
高大的楼房挡住了下午的阳光,但它还是透过一扇打碎的玻璃窗照了过来,在房子上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
斯托米下了车。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站在大浪前的跳蚤。无论在这里、在剧院、在保留地上发生着什么,他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阻止什么的想法是荒谬的。他确实被宣召到这里,但他现在明白,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但他还是打开那扇小门,穿过整洁的院子向门廊走去。
这是个温暖的日子,但站在房子的阴影中,仍能感觉到空气很冷。这又让他想起了从前。他再次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孤独无助。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和祖母都已去世,但他仍觉得他们还在屋里,正在等待他的到来,等着批评他、惩罚他。他不禁在裤子上擦了擦出汗的手。
他没有钥匙,但前门并没有上锁。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错了:屋子还是变了。不是房顶、墙壁、地板或家具。这些东西还和叨年前一模一样。但房子里的氛围似乎不一样了。他往前走,然后向右转。一条长长的走廊出现在眼前。他小时候常常在这里玩耍。不知为何,它现在显得阴森可怖。走廊的尽头消失在一片幽暗中。
他无法鼓起勇气走上楼去。
他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他的眼角余光看见客厅里有动静。外面是下午灿烂的阳光,但几乎没有光线透进屋来。他紧张地在墙上摸索着开关。终于找到了。灯亮了。
管家正站在门洞里。
“比林汉姆,”斯托米并不很吃惊地说道。
管家微笑着看着他,弯腰鞠躬。“斯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