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屋外 第十三章 诺顿

诺顿醒来时,床上撒满了烧焦的烤面包片。

当他坐起来时,一片片面包纷纷掉下床去。他知道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在夜里某个时间来到屋里,把面包片撒满了床上的每个角落。

多娜。

不知为什么,他这次没有怀疑卡罗尔的鬼魂。这是那个可恨的小女孩干的。这些面包片是来给他引路的,把他带到她那儿去。它们是被故意放在他床上的,是想传递某种信息。

对方施加了更大的压力。所有这些都是在催促他加紧行动,回奥克戴尔去。

回去。

他捡起一片面包,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舌尖碰了碰。是真的。是烧焦了的面包。不是什么超自然的外星物质。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禁纳闷道。这象征着什么?

他下了床,四处查看着有没有什么其它可疑的东西。没有。一切都很正常。他回到卧室去穿衣服。看着床上的黑面包,他不禁想象着那可恨的小女孩夜里走进他的房间,轻柔的夜风吹拂着她白色的长裙。这想象不禁又使他的下身硬了起来。

诺顿走进浴室,望着镜子里自己蓬头垢面的脸、肿胀的眼泡。他想手淫,可又抵制住了这种诱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意识到。压力会一天天加大,早晚有一天,他得回奥克戴尔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但尽管前景可怕,但与现在的处境相比,依然不失为一种解脱。

他收拾好自己,给学校去了电话。无人应答。他留了口信,说自己病了,让吉尔。道格给自己代课。吉尔以前是他的学生,曾经给他代过课,效果不错。

天还很早,才六点半,于是他给自己做了早餐。吃着早餐,看完报,他给豪尔去了电话。他的朋友已经起来了——已经起来好几个钟头了。诺顿以前没对豪尔说过那女孩的事,但现在他说了,还有床上的烤面包。

他深吸一口气。“我必须去了,”他说。“回奥克戴尔去。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豪尔听上去有些不满。“我跟你说过我会的,是不是?”

“路很远。要开一天车。我不知道到了那儿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要呆多久——”

“你聋了吗?我说过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豪尔?”

诺顿听到他朋友叹了口气。“我又感觉到玛丽埃特在这屋子里。”

“你看见她了?”

“没有。和以前一样,我只是感觉她在这里。”

“你觉得这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有关系吗?”

“不知道,”豪尔疲惫地说。“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快死了。见鬼,我不知道。可是……”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是什么?”诺顿坚持道。

“她的出现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感到欣慰。我……我很害怕。”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这混蛋!我只是想离开这房子!你满意了?”

“天哪,你吓坏我了。”

“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跟你一块去?”

“当然想。所以我才打电话。”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诺顿看看闹钟。七点十分。“一小时后我去接你。带个箱子和几天的换洗衣服,以防万一。”

“我会准备好的。”

诺顿小心地挂上电话。豪尔听上去似乎吓坏了。这让诺顿很不安。听到豪尔的妻子又回来了,也让他很不开心。两者一定有什么联系。不管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看中了他,看来他的朋友也没有幸免。豪尔很害怕,他以前从不知道豪尔也会害怕。

奥克戴尔隐约浮现在他眼前。还有那幢房子。

他知道,不管当年那里发生了什么,都很可怕,所以他的大脑才抹杀了过去的一切。过去几个星期内,他的世界观和理性的思维都被倾覆了。现在,他看见了鬼魂、碰到了魔鬼的孩子,但他知道,比起今后要发生的事情,这些还只是冰山的一角。

他害怕回奥克戴尔去。只是因为豪尔会和他一起去,会给他支持,才没让他彻底跨掉。

但豪尔似乎也被选中了。因为他把一切都告诉了豪尔,所以豪尔现在可能很危险。而这种危险又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

也许他应该取消这次旅行,静观其变。没有任何理由让他回奥克戴尔去,回那所房子去。

不,有理由。

他不知道这理由会是什么,但它肯定存在。他不能让自己的胆怯阻止他去做正确的事情。现在,是他唤起过去回忆的好机会。他有勇气这样做吗?

当然有。

但他不能把豪尔牵扯进来。虽然他很感激朋友的支持和好意,但他内心深处知道,他自己要负起责任来。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来做。他不能冒险使豪尔受到伤害。

他走进卧室,将床单和上面的面包扔到地板上。他从壁橱里拿出箱子,扔到床上,开始把内衣、袜子和衬衫装箱。

不,他不会去接豪尔。他要把他的朋友留在家里。

他要一个人回那所房子去。

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指示他回去的标志。

在马鲁镇,他看到了一条黑色的虹。没有云,没有雨,只有那条悬于天际的黑色弧线划过蓝天。它自马鲁镇这端的牧场起,止于奥克戴尔附近的什么地方。

还有其它标记。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前,一堆松鼠的尸体被摞成了金字塔形。一个被刻成人形的枫树桩,活脱脱是那可恨的多娜。他甚至还碰上了一个想要搭车的大汉。那人手里举着一个自制的牌子,上面写着:“回去”。

他从东边开进了奥克戴尔。本来只有两个街区的小镇现在发展到了五个。而且多了许多快餐店和加油站。他开车穿过林林总总的店铺,来到开阔的农田。前面,路的尽头,就是那幢房子。那庞大的黑色身影与其它农场上的白色农舍形成鲜明对比。

天空中那道黑色的虹就消失在车道的开始处。

接着便突然不见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掉头回去。

但他想起了卡罗尔的鬼魂、那烧焦的面包和那肮脏的女孩,他知道他不得不继续向前。

回去。

他沿着车向房子开去。

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小鸡正在等着他。

它就被插在车道的中央。尽管它身上并没有什么字条,但他知道这是用来欢迎他的。小鸡看上去刚刚死去不久,还没有在烈日下暴晒很长时间。那嫩黄的小嘴使它看上去似在微笑。

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翅膀指向那房子。

他顺着翅膀所指的方向望去。长长的门廊、黑洞洞的窗户。他忽然发现自己已屏住了呼吸。他在等着看见多娜。

多娜。

过去的一切突然生动地浮现在眼前。诺顿坐在车里,盯着那死鸡,不住地颤抖着。

多娜。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脸,她过于明亮的双眼、羞怯的微笑和古铜色的皮肤。

他记不清第一次看见这女孩是什么时候,但好像她一直就在附近。从小他们就在一起玩耍。房子周围没有其他邻居,而他的哥哥和两个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在上学前,他基本上没有其他玩伴。即使在他上学后,多娜也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

开始的时候,他们做的都是孩子们经常做的事情——修筑碉堡、挖地道——但渐渐地,情况改变了。即使是现在,诺顿也想不起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即使在当时,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错的,他也感到内疚和惭愧。他很聪明,把一切都瞒着父母、哥哥和姐姐,但他还没有聪明到不去做那些事的地步。

那是从一群蚂蚁开始的。多娜在房子后面发现了一座蚁山。她把他带到那里,把蚁山指给他看,并跳了上去。蚂蚁们慌忙四散逃跑,两人不禁哈哈大笑。接着,她让他等在原地,自己跑回了房子。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和一根火柴。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而且很反感——如果那样做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但她微笑着告诉他去找些干草和树枝。他遵命了。多娜把干草扔在被踏平了的蚁山上,把灯放上去,点燃了火柴。

就像是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炸。干草和树枝腾地飞了起来,所有的蚂蚁在逃跑途中刹时变成了焦黑的小球。多娜趴在火堆旁,拍手笑着叫着。尽管他知道这事不对,但他仍觉得很有意思。他帮多娜捉拿着漏网的蚂蚁,把它们扔进火堆。搜索圈越来越大,他们开始找寻其它昆虫。多娜找到了一只甲壳虫、他抓到了一只蚱蜢,然后是许多蜘蛛和蟋蟀。这些都被他们扔进了火堆。多娜发现了一只小猫,正当她想把猫也扔进去时,火灭了。小东西侥幸逃脱了。他很高兴。

一切就这么开始了。在后来的一两年间,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们活埋了一只仓鼠、扒掉了一张狗皮。他记得自己抓着邻居的一个女孩,让……让多娜拿鞭子抽她。

她喜欢这些暴力、折磨和死亡。这让她兴奋。

接着她开始要和他发生性关系。

他们真的做了,而他也很喜欢。但这种事也发生了变化。她所要求的性越来越不正常、越来越奇怪。

当然,他接她要求的做了。可他很害怕。正是这让他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的错误。他们从来没被捉住过,也没对别人说过什么。但他知道这不对。于是这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和她分手。他不再去见她。她想和他玩,但他总是很忙;她想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可他总是把门窗锁得很紧。后来,她就那么不见了。他们没有吵嘴打架,就是不再见面了。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不用再刻意回避她。她不见了。

再一次看见她,是他18岁的时候。

那时他参加了军队。去军训之前,他进城给他当时的女朋友黛西买明信片。他刚一进家门,就闻到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他叫了几声,可没人回答。他想也许是母亲在炉子里放了什么,后来又忘了。以前她也干过这样的事。他已经参军的哥哥和两个正在上学的姐姐今天都要回家来,参加他的送行晚会。妈妈一定是在为晚饭做准备。

他冲进厨房。里面全是烟。浓浓的黑烟像是——面包烤焦了。

开始,他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关上炉子,打开窗户和后门。多娜正站在院子里。她穿着那条污秽的裙子,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可他没时间和她废话,急急忙忙冲到炉子前。

她把他们全杀了。并割下他们的头放在了炉子里。

他的父母、哥哥和两个姐姐。

他伸手挥去眼前的浓烟,看见了父亲的头颅。老人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嘴唇也已被割去。但诺顿还是认出这是父亲。在他旁边,是母亲的头。已经从烤架上跌落下去,仅剩下烤焦的皮肤还残留在上面。哥哥和姐姐的头堆在一起,已经变成了焦炭。

这使他想起了那些火堆中的蚂蚁。

那以后,他再没见过多娜。当他回想起透过浓烟看见的她时,他忽然意识到她仍是过去的样子。她一点没长大。看上去还是12岁。

诺顿深吸口气,打量着眼前的房子,然后扭头看着路上那只小鸡和它指路的翅膀。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警告他?他不可能知道。但他还是下了车,朝房子走去。

他走上门廊,似乎听到一个孩子的笑声。

一个女孩的笑声。

多娜。

他用手按着自己的下身。

还没敲门,门就开了。阴森森的过道里,他家过去的仆人朝他微笑着。还是多年前的那副模样。

“你好,比林森先生,”诺顿尽量掩饰着哆嗦的声音。“我可以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