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瑞和约瑟面对面坐在书店后面的小桌旁。一个星期来,她一直没有睡好觉。
约瑟提醒她脸色不好时,她把自己的梦告诉了他。
从某种角度说,她很感激。潜意识里她一直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小巷里和那个女孩的遭遇,以及每个梦的细节。每天晚上,她总是尽量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想睡去。她并不羞于与约瑟谈论性的那方面,但她仍隐瞒了自己的反应。她很惭愧自己在梦中居然能得到那么大的满足。
昨晚的梦中,那女孩仍穿着那条肮脏的裙子。她牵着劳瑞的手,带着她穿过城市一条废弃的街道。经过倒塌的楼房,来到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那是一个屠夫的家。
那肌肉发达、带着文身的男人系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围裙,正在挥刀解剖一只硕大的老鼠。油腻的地板上,堆满了肥肉、小孩的牙齿和手脚。屠夫抬起头来,冲她笑着:“很高兴你回家来,亲爱的。脱掉衣服,坐到树桩上去。”
接着,她来到了一片阴暗的树林,叉开两腿坐在一根放倒的大树上。那女孩蹲在她面前,吃力地将一根根树枝插进她鲜血直流的下身。“马上就好了,”那女孩不停地说着。“马上就好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个梦都没有任何道理,但它仍让劳瑞心惊。尽管她不能确定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但直觉告诉她今后可能发生。而这是最令她不安的。
约瑟皱着眉头看着她,很是担心。“梦境不仅仅是潜意识的体现,”他说道。
“有时它也是一种交流的方式,是这个世界通往其它世界的大门。”
又是这一套。这套理论她不知嘲笑了多少次。但现在这恰恰是她的感觉的最佳注脚。
“反复做同样的梦就够可怕了,而你却总是梦到同一个人,一个你确实见过的人,这在我看来,实在奇怪……”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很可怕,劳瑞。”
她苦笑道:“对我说说。”
“你一点儿不知道那女孩是谁?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过去也没梦见过她?”
“问题就在这儿。我觉得她很眼熟。”劳瑞停顿片刻。“似乎是。”她看着对面的弟弟。“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可就是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她是我见过的、想象出来的,还是电影里的什么人。我们小的时候,附近没有这么个孩子。”
“你和我们住在一起之后没有。但可能在那儿之前有。”
她皱起了眉头。“之前?”
“是的。如果你生身母亲在,我们也许——”
劳瑞的心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变得困难了。“我的生身母亲?”
“是啊。”
劳瑞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她感觉一阵晕旋。
“我以为……”约瑟摇摇头。“你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被领养的?”
她茫然地瞪着他。“我以为你是我的亲弟弟。”
“我是你的亲弟弟。”
“我是说——”
“我们也许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是你的弟弟,爸爸和妈妈是你的父母。我们是一家人。”
“你知道这事多长时间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似乎有些不安。“我以为你也知道。要是我知道你——”
“他们领养我的时候有你了吗?”
“是的。我当时还很小。爸爸妈妈把你带回来时,我想你大概是八九岁。这也就是说我当时四五岁。可我还记得这件事。”
她站了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明白了什么是“天旋地转”。“这太突然了。我需要……时间。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
约瑟看上去很担心。“我仍然爱你,劳瑞。即使是孪生兄妹,我也不能比现在更爱你。”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我知道。我也爱你。”
“那好。让我们来谈谈这件事。显然,我们得把事情搞清楚。我以为你一直就知道。你怎么可能——”
“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她试着想笑,但并没有成功。“我想……我想出去散散步。我需要些时间来思考。”
他点点头。
“对不起,”劳瑞向门口走去时,他在背后说道。
她转过身,温柔地笑了。“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
然后她走出了书店,来到外面的马路上。眼泪夺眶而出。她生气地擦着眼睛。
她没什么可抱怨的。父母一直都很爱她、关心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很支持她。是他们把她培养成了今天的样子。
但她还是感到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一般。她刚刚发现弟弟不是她的亲弟弟,父母不是她的生身父母。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那些她了解深爱着的人却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生身父母是谁?
她试着去回忆被领养前的事情。可不管她多么努力,她的大脑仍固执地停留在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以前也很少回忆起童年。如果回忆,也只能记起零星的片段、某些特定的事件。以前她从未分析这是什么原因,但现在她明白那是因为她的童年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确实非常奇怪。她试图找出一种模式、试图在这些事后面发现某种超自然的原因,但她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也许是那些梦让她产生了这种迷信的念头。而事实是,对于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来说,忘记过去是非常正常的反应。
父母双亡?
是的,她的生身父母已经死了。这一点她很肯定。虽然她想不起他们的死因。
没有记忆、没有证据,但她对此丝毫不怀疑。
她父母是怎么死的?她有种感觉他们是同时死去的,所以不可能是年龄大或病死的。肯定是什么灾难性的事件。火灾?飞机失事?凶杀?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她下意识地扫了眼报摊上的报纸。一条标题映入眼帘:牧师一家逃离闹鬼的房子。
小时候,她住的就是一幢闹鬼的房子。
她儿时的记忆开始被这标题慢慢唤醒。她再次读了遍标题,望着上面显然是假造的照片:一个牧师和他的妻子、女儿一起仰头望着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房顶上一只长角的怪兽探出头来。
这么长时间的寻寻觅觅后,尘封的记忆开始慢慢从心底苏醒。但她反而害怕了,也许她并不想知道被领养前的生活。好奇心当然是有的,但另一方面某种知觉又告诉她,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她能在脑海里描绘那幢房子:林中空地上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宅子。四周的树木是那种高大、古老的红松,那就是说房子一定是在华盛顿、俄勒冈、或加利福尼亚北部。至于那房子为什么会闹鬼,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她只知道那房子有什么地方令人生畏,即使她还是个孩子时就能感觉到。她不记得自己有兄弟姐妹,但似乎确实有一个人和他们住在一起。一个叔叔?还是她父亲在军队里的一个朋友?她记不起他和他们的确切关系,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可她却渐渐勾画出了这个人的样子:衣着整洁、还有一撮漂亮的小胡子。他似乎不是英国人,但他的样子却让她想起一个著名英国演员。
当时还有一个小女孩,但她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她只能偶尔来看她,和她玩耍。
多恩。
远处邻居的孩子。
她曾答应要与之结婚的女孩。
劳瑞终于想起了她,想起了她的名字。但那孩子的容貌却是她梦见的那个小巷中小姑娘。多恩是她记忆中仅留的残片,是她惟一还没有完全忘记的部分。但她一直以为她是某个邻居的孩子,约瑟也认识她。现在她明白了,她的记忆把那姑娘从一个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多恩来自过去。在她父母去世前,在她被领养前。
她似乎又看见多恩站在两棵红松中间,向她微笑着,示意她到树林里去。
过去渐渐从迷雾中显现出来。当时她被严禁到房子周围的树林里去。父母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培养起一种对树林的恐惧。自从她被允许到屋外玩耍,她就感到那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多恩清楚地知道那条禁令,但她却千方百计地想让她踏进禁地。她乞求、哄骗、咒骂、甚至许诺一辈子和她做朋友。劳瑞没有屈服——起码这次没有——但多恩并没有放弃努力。从此,父母的禁令和朋友的劝说之间就展开了一场持久的战争。
多恩是否与她父母的死有关系?
不知为什么,劳瑞是这样想的。至于一个小孩与两个成年人被谋杀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她并不明白,但这种感觉却留在了她心中。
两个成年人被谋杀?
不错。
这开始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一个小时前,不,半个小时前,她还从未想过自己可能是被收养的。这种怀疑从来没有产生过。而现在,她却在回想自己完全陌生的一段经历。隔着岁月,隔着风烟,那过去的日子已传来阵阵回响。不,这太可怕了,她不可能一下子接受所有这些。她需要时间来整理头绪。
她再次回到约瑟的书店。他正在招呼一位顾客,但他马上说了声“对不起”,向她走来,脸上充满了关切。“你没事吧?”
她强作笑脸:“没事。去招呼你的客人吧。”
“他可以等。”
一阵热泪涌了上来。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他就是她的亲弟弟,她惟一的弟弟。
尽管他在很多方面都可说是个失败者,但她还是很幸运能够拥有他。她不可能再要求比他更好、更体贴的兄弟。
她伸出双手拥抱了他。“我爱你,”她说着,眼泪顺着两颊滚落下来。“我爱你,约瑟。”
他紧紧抱着她。“我也爱你。”
当她来到家门前时,马特正站在门廊上等她。
她的第一反应是继续开车离开这儿,等他走后再回来。但尽管手发抖、心狂跳,她还是强迫自己停了车,朝大门走去,脸上带着愤怒、毅然决然的表情。
马特走下台阶向她走来。“劳瑞——”
“我不想和你说话,”她坚定地说。
“我是来道歉的。”
“你已从我生活里消失,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理由向我道歉。”
“不,我必须道歉,因为——”
“请走开,”她说到。她掏出钥匙,打开门。
“劳瑞!”
她转身望着他。“显然,你根本不了解我,尽管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听好了:我不原谅,也不会忘记。我们不会成为朋友;我们甚至不会成为点头之交。从现在起,你我之间不再有任何关系。一切都结束了。你本来有过一次机会,但你没有珍惜。我从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
他无言地瞪着她。
她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那么,这是你的钥匙。”他带着那种受伤的表情看着她。以前,这种表情总能激起她的母性、使她心疼,想要保护他。但这次她不想屈服、不想再受骗。
她伸手接过钥匙,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他走了。
看到他像条狗似的爬回来,她很满意。但她丝毫不想再与他重新开始。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火焰都已熄灭,不可能再被点燃。他毁了一切。尽管很痛苦、也很尴尬,但她仍很高兴他能回来。现在,她觉得自己坚强了许多。这些天来她第一次为这种关系的结束而感到高兴。
晚饭时电话响了。劳瑞没有动,让应答机接了电话。是约瑟,但她还是没有心情谈话。她吃着芦笋,听着约瑟留下的口信。
她试着按时间顺序整理着自己以前的记忆,但并不成功。那些记忆依然是不连贯的碎片。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她能感觉到这些事情掩盖着某种东西,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这联系她看不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了解。
她早早就上了床。
而且又梦到了那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