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廷死了。
马克捧着冰凉的咖啡杯,失神地望着窗外。天色渐渐放亮,白云在淡蓝色的天空上被曙光染成粉色。外面本来空荡荡的路上也开始热闹起来。
接着他感觉到了这一残酷事实。
克里斯廷死了。
手中的杯子险些掉了下去,但他强迫自己颤抖的手把它放在了托盘上。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细节,但他知道她已不在了。
他是惟一还活着的人。
他已有十多年没见到妹妹了。当他离开家时,她还是一个16岁的孩子。丑小鸭似的姑娘,不过再过一两年就会变得漂亮出众。离开克里斯廷比离开父母更让他不忍,他几乎为她留了下来。整个夏天,他都在劝她离开河干镇,只有这样才能逃离一切。可她说她不想逃走,她不需要。住在镇上,她很快乐。
可现在她死了。
在他心底深处,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他很内疚,没有做更大的努力去救她。
他写过信,但这些信不是关于她,而是关于他自己:他在哪儿、他要去哪儿、他在干什么。父亲死时,他没有感到难过。他听到了上天传来的消息,但只是记在心里,便继续自己的生活了。那时他应该回去找克里斯廷。他这样想过。当时他正在一个木材加工厂工作。那是下午休息时间,他正坐在工厂的台阶上抽烟。他抬头望望天空,就是在这时他知道父亲死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难过,但他只是很遗憾,没有和父亲更亲密些。
当时他应该回家去。他应该回去找克里斯廷。
他这样想过。当晚回到住处后,他甚至还拨了家里的电话。奇怪,这么多年来,他依然没有忘记。但电话刚响了一声,他就把话筒放下了。他就那样盯着电话度过了整个夜晚。他有些希望克里斯廷会给他打电话。可她当然不会。即使她能感觉到什么,也没有他当时的号码。第二天,他辞了工厂的工作。给克里斯廷寄了张明信片后,他就拿着薪水去了犹他州。
克里斯廷。
他辜负了她。他曾想保护她、救她,使她不要像其他人那样囚禁在原地。但他彻底失败了。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勇气回到她身边。
现在聪明的举动是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把失去克里斯廷的悲痛藏在心底。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不曾回去过,没有理由现在回去。人们找不到他,就会把所有东西拍卖。到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
但他不能这样做。这次不行。他欠克里斯廷的,他必须回去,收拾残局。
而且他必须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晨曦渐渐让位于灿烂的朝阳。窗外树木的轮廓也变得清晰。他举起杯子,喝尽里面最后一口咖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走进咖啡厅。那女孩皮肤浅黑,一头长长的黑发。不知为什么,她让他想起了克里斯廷。突然,他感到鼻子发酸。
克里斯廷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他想不出来。她真的长大了吗?她应该26岁了,但年龄不代表任何事情。在他心里,克里斯廷仍是当年那副模样。他走时,她哭着搂着他的肩膀,而他答应一定会回去看她。
他哭了。
他生气地擦去泪水,将背包扔在肩上,走出咖啡厅。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希望找人倾诉,希望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但他却很高兴能一个人呆着。他相信悲痛是一种个人的体验,不是用来分享的。他思考片刻,然后快步穿过公路。他面对驶来的汽车,伸出了手。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在往加利福尼亚走,打算在洛杉矶的建筑工地找份工作。可他改了主意。他要做一件许久以前就该做的事。
他要回家。
卡车沿着60号高速公路开着。司机没有说话,马克仍在努力接受着妹妹已经死去的事实。他特有的先知先觉的能力正在减退。只要克里斯廷还活着,只要还存在着血缘的联系,他就能感到它。但现在这种能力正在渐渐退去,已经变得非常微弱,而且很快就会消失。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对这种能力的依赖竟是如此强烈。它已成为了他的一部分。随着它的消失,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就好像被剥夺了视力或听力一样。
他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竟如此频繁地使用这种能力。
这确实有些吓人。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位司机的性格,他也许根本就不会搭这辆车。
不过他真正的损失是克里斯廷。丧失那种能力只是有些不便。而克里斯廷的死则是一场悲剧。
不知道是谁负责克里斯廷的葬礼。比林斯还在吗?父母死后,父亲的这个助手还会留在家里吗?克里斯廷会留住他。还是让他走?克里斯廷有朋友吗?也许他们会安排葬礼。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到得太晚。他希望举行葬礼时,他能够在场。
马克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他最后看见克里斯廷时的样子:短裤和套头衫、长长的金色直发、洒在她肩上的阳光、她眼中的泪花和她身后的房子。
房子。
他不常想起那所房子。他根本不让自己去想。它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荒地上,周围是宽广的棕色土地。两层半的房子,周围是一圈回廊。那深灰色的木头、永远拉下的百叶窗使它显得古老而威严。那是一幢让人生畏的建筑,曾让他的许多同学不敢来做客,也曾引来许多探询、胆怯的目光。
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家庭与众不同。他们不和河干镇的其他人打交道。他父母总是独来独往,除了比林斯,他们只是偶尔接待一下从东部来访的老朋友或亲戚。当马克开始上学,开始交朋友时,他也有种感觉父母并不赞成。他们似乎不愿他把朋友带到家里来——这对他们似乎并不坏,因为他们本来就害怕那所房子。所以他小时候经常到别人家里做客,不时编造一些关于他父母的故事,以便让他们显得更正常。克里斯廷出生后,他的故事也把她包括了进去。
他想,最早大概是那种仪式性的生活使他产生了离开的念头。父亲总是让他们每天早上六点整吃早饭、晚上六点整吃晚饭、每次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每天准时九点上床睡觉,而且每天都要在各自的房间里背诵一小时的经文。他知道别人的父母不会这样。人们有时会祈祷、会在一起吃饭,但他们不会像他父母那样把生活军事化。
而且他们也不会打孩子,只因为他们在进行这些仪式性的活动时迟到了一两秒钟。
而他父母会。
但他们仍是自己的家人。而且他不能离开克里斯廷。她需要他。他能为她挡风速雨,保护她不要完全陷入父母的古怪反常中,使她还能尽量生活在现实世界里。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
即使是现在,他一想到那件事,胳膊上还会起一片鸡皮疙瘩。
那是盛夏的一个周六下午。下雨的季节。克里斯廷和父母进城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人。比林斯在外面什么地方招呼着鸡群。尽管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但马克还是不愿独自呆在屋里。五岁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困境。那次,他在迷宫般的走廊里迷了路,还是父亲找到了正在嚎啕大哭的他。
现在他长大了,已经是高中生,但他仍感觉像个孩子,仍然对自己呆在房子里感到恐惧。床边有个收音机。他故意将声音开得很大。他翻看着一本汽车杂志,努力不去想独自在家的事实。但一个小时后,暴风雨降临了。断电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灯熄了,音乐声也消失了。
他抓起杂志,装出一副毫不害怕、一切正常的样子。他暗自希望比林斯已经回到屋里,正在厨房忙着。但当他走出卧室时,房子里一片死寂。他意识到比林斯仍在屋外什么地方,房子里依然只有他一人。
面前的走廊很黑。没有窗户,所有的门都紧闭着。马克以最快速度跑过走廊,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梯。面前是另一段走廊。他正打算下去,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一动。
他猛地停住脚步,心脏一阵狂跳。
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深棕色地板、墙壁映衬下显得苍白的身影。
比林斯的女儿。
据说那女孩是个白痴。她并不和父亲一起住在屋子里,而是睡在鸡棚隔壁的一张小床上。比林斯从未谈起过她,他父母也多次警告过马克和克里斯廷在那助手面前不要提起他女儿。马克已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几乎已经忘了她。而且他也从没在屋里看见过她。可她似乎一点儿也没变。她至少应该和克里斯廷一般大——他从小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她看上去却小得多。最多10岁或11岁。
这使他感到很不安。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走廊尽头的她,很奇怪她是怎么进来的。
“马克。”
他以前从没见她说过话。这声音使他浑身发冷。那根本不像一个白痴在讲话。
清晰、温柔、妩媚。不高,但在沉寂的走廊里却传递得很远。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直筒裙。虽然她背后没有光线,但他仍能看见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那女孩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他越发觉得浑身发冷。一阵阴风穿过走廊。
可空调已经停了,窗户也都关着。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那女孩的裙子蹭在她大腿上的声音。
“马克,”她又开口叫道,微笑着向他挥着手。他迈步向她走去。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恐惧。他绝望地祈祷父母能马上赶回来,祈祷比林斯会进来找他女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不想单独和这孩子呆在一起。一个小时前,如果有人说他看见那助手的白痴女儿会坐立不安,他一定会放声大笑。可现在他笑不出来了。
手心全是汗水。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在离那女孩大约十英尺的地方,他站住了。那女孩身后有一把椅子。他不记得这里以前有把椅子。风吹着他的脸,抚摩着他的头发。他努力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嗨,”他开口道,“你爸爸在哪儿?”
“马克,”那女孩再次叫道。
也许她只知道这一句话,他想道。也许她只会说这一句话。
可她的声音还是不像白痴。这次几乎可以说是……很性感。
她转身把椅子搬到旁边,然后趴在上面,向他微笑着。她把裙子撩起来。“来吧,”她轻声道。
他大吃一惊,向后退去,摇着头。“不……”
“我喜欢你啊。”
不,不对。小仙女似的姑娘,却又是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可怕的混合体。不管他以前为何害怕这房子,不管他察觉到了怎样的危险,马克知道眼前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以免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继续向后退去,眼睛依然无法离开那姑娘。
“我想要,”她说到,“我现在就想要。”
“不。”
“我想要你。”
“不!”他更加坚定地说道。
“可你父亲干了。”她对他微笑着。那微笑所传达的含义不仅仅是性,不,是邪恶,是堕落。“他还弄疼了我。”
马克撒腿就跑。他跃上楼梯向自己的房间跑去。身后传来那女孩的嘲笑声。笑声在阴暗的走廊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父母的汽车终于回来了。克里斯廷敲着他的门让他出来帮忙卸东西。直到这时他才敢迈出房门。
这件事之后,他才具有了那种先知先觉的能力。也许那力量一直潜伏在他体内,也许他对这房子的恐惧就是它最初的显示。但和那女孩的遭遇才终于彻底激活了它。
它就像是他的第六感官,他根本不必刻意使用。好比视力、听力或嗅觉一样,它会自然而然地向大脑提供信息。
现在,他能感觉到这房子的堕落,还有他父母的堕落。他知道早晚自己要离开这里。他不属于这里,也无法适应。要么是他抛弃这房子,要么是这房子抛弃他。
他不想知道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会发生什么。
他的特异功能在比林斯那里没有用——他在那里什么都感觉不到——而这使他很害怕。他和比林斯一直相处得很好。他就像是马克的叔叔。但马克每次看到他,都不禁想起他的女儿。比林斯以前的慈善和关心现在看上去却似乎是虚伪和欺骗。
马克于是不得不远离这个人。
他父母似乎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他们似乎知道了他那种神奇的力量。他们对他的态度转变了。但不是很明显。父母依然要求他在特定的时间做特定的事,但态度似乎有些疏远。虽然他们对待克里斯廷仍像以前一样,但他有种感觉,如果他离开,父母是不会介意的。
他开始尽量呆在房子外面,在同学家住宿。在门廊上过夜。但一天晚上,他又看见了她。在鸡棚里,月色下那白色的身影向他招着手。他急忙跑回屋里,回到房间。身后仍是那女孩嘲弄的笑声。
那以后,他开始劝克里斯廷和他一起离开。可尽管她在房子里并不快乐、尽管她对比林斯的女儿怀着恐惧(他能察觉到,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她无论如何不愿离开父母。他告诉她可以写信、打电话,让父母知道他们在哪里、为什么离开,但她还是打定了主意。这是她的家,她不想离开。
然后,一天晚上,那女孩走进了他的卧室。
这次她看上去确实像个白痴,而且没有说一句话,但身上那种撩人的情态却丝毫不减。房门是锁上了的,窗户也都插着。马克迅速扫视四周,想知道是哪一个出了问题。可所有的窗户和门都锁得好好的,根本没人碰过。
那女孩咯咯笑了。
他紧紧抓住被角,身子拼命向后缩去。他很害怕,想大叫,可大脑似乎已控制不了他的身体。从他唇间出去的只是一声喘息。
那女孩转身弯下腰,两手抓着脚踝。她把裙子提了上去,从两腿间望着他,笑了。
当时、当地,他决定离开。不管克里斯廷是否和他一起走,但他必须离开这所房子。
他终于叫了起来。克里斯廷和他父母眨眼间就到了他的门口。他跑过那弯着腰的女孩,把门打开。当然,等他们进来时,那女孩已经不见了。父母坚持说他只是做了个噩梦,但克里斯廷说她相信他。但是他的特异功能告诉他,相信这件事的是他父母,而不相信的恰恰是可怜的克里斯廷。
第二天早上,他就出发了。离开的时候,他在阁楼的小窗户里看见了那女孩。
黑暗中的一个白色身影,向他挥着手。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在微笑。
“嗨,你没事吧?”
马克睁开眼。卡车司机正注视着他。他晃晃脑袋,眨眨眼。“呃?没事。”
“我还以为你是中风了。你刚才一直在拳打脚踢。”
“对不起。”
“你好像是旧病发作了。”
“噩梦,”马克说着,摇着脑袋。“只是做了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