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瑞。米切尔的目光扫过会议室,望着对面勤勤恳恳做着笔记的各部门负责人。
一切都这么索然无味。
她偷偷看了眼手表。董事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谈着怎样消减开支、使利润最大化。
看样子一时半刻他是不会结束的。上帝,她可真讨厌这些会议。
她再次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人,不禁想到(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这么想了)——她并不属于这里。刚一毕业,她就被这家公司雇佣。经过一步步提升后,她在五年前得到了现在这个职位。但她仍时常觉得自己是个乔装成大人的孩子,并已成功地使他们相信她是中间的一员。
她和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吗?
丝毫没有。她所生活的是一个雅皮士的世界。而她只是非常幸运地很有天赋,能够很好地应付这样的生活和这份工作。
而她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则与现在完全不同。那是在南部一个乡村小镇,正是嬉皮士运动走向没落的时候。父母对她和约瑟的教育完全不同于传统。尊重自然、注重个性的张扬以及对一切现有制度的反对。对外表的关注、对金钱和物质的重视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了融入社会的重要性。这对她来说不成问题。戴上媚俗的假面、购买合适的服装、光顾合适的饭店,于是她有了今天的地位。
生活的发展真是滑稽。当她上高中时,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悲痛欲绝中,她惊讶地得知父母留下了一份遗嘱。他们留下了一笔钱,专门用来供她和约瑟上大学。她永远不会想到父母会有这样的要求,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律师说这笔钱只能用来买书和交学费,否则就会被全部捐献给绿色和平组织。
所以从某种程度说,她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个成功的商业人士,她那嬉皮士的父母要负很大责任。不过,她认为他们会为她骄傲。
半个小时后,董事长终于结束了讲话。一位男同事问她是否愿意下班后一起去喝一杯,她婉言谢绝了,说她想早点儿开始度周末。
“我不怪你,”那位同事说。“这一星期真是糟透了。”
劳瑞笑了。“星期一见。”
她提前一小时离开办公室,向往常一样去看弟弟。三年来,他一直在经营一家书店。看到他终于能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让人很高兴。可最近他似乎对东方宗教和哲学书籍过于感兴趣了。
这是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爱好。也是她经常要去看看他的原因。
当她走进书店时,约瑟正在招呼一位顾客。她向他挥挥手,便径自去看杂志。
那位顾客终于买了本书离开了。劳瑞走到柜台前。“最近怎么样?”她问道。
他看着她。“我刚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那就是说不好,呃?”
他点点头。
她把提包放在柜台上,叹了口气。“这个星期终于过完了。”
“你和马特怎么样?”
“很好。没问题。”
“要是不喜欢的话,你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另一份工作。”
“不,不是因为工作,是因为……因为我的职位。自从我被提升到这个职位上,我就得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人事关系上,而不是其它有意义的事情上。”
他笑了。“人事关系?”
“我承认自己已经腐败。我已成了公司机器上一个螺钉。”
“我刚才说过,你可以很容易找到另一份工作。”
她摇摇头。
“你的压力太大。这是你主要的问题。我有一本书——”
“约瑟。”
“我是认真的。是关于精神和精力控制的。你的生活缺乏精神上的东西。这是你所有问题的根本。其实这是世界上大多数问题的根本。”
“我现在真的不想听这些东西。”
“劳瑞——”
“听着,我很高兴你有个爱好,它确实很有意思,但我确实不相信从你这里买一本五块钱的书,就可以解决这么多年来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也没能解决的问题。”
“没必要这么不友好。”
“不,约瑟,我必须这样。因为我每次到你这儿来,你就要向我推销一种新的宗教。我只想让你做我的弟弟,在我哭泣的时候,能给我一个肩膀让我依靠,而不是总要让我皈依某种宗教。”
“你就是思想太狭隘了。”
“如果爱因斯坦都不知道生命的意义,那你也不可能知道。”
他转身准备走开,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叹道:“对不起。这一天非常无聊——整整一周都是这样。我并不是想在你身上撒气。”
他转过身,苦笑道:“兄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拥抱了他。“我只要回家洗个热水澡,和马特放松放松就没事了。”她从柜台上拿起提包。“我会给你打电话,好吗?”
他点点头。
“我们下回再讨论你神秘的宗教。”
他笑了。“一言为定。”
她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一辆敞篷车停在她旁边,收音机里传来节奏鲜明的摇滚乐。灯变了,乐声随着汽车渐渐远去。
她很怀念七十年代的音乐。艺术。那是她非常尊重的东西。也是她喜欢和马特在一起的原因。他们认识了一年,过去四个月里已经住在了一起。虽然工作中有喜也有忧,但她在家里却无比幸福。
她认为马特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创作作品,不为钱、不为名,也不是为了获得旁人的承认。
他创作只是因为他必须那样做。
日常生活中,他是个售货员,卖相机和手提箱。他用这份工作挣来的钱搞艺术:在中央公园附近拍摄他的电影——演员都是他在街头找来的行人。一部影片完成后,他就把它复制在录象带上送给朋友和同事,让他们复制后再送给更多的人。她知道,大多数看过他电影的人并不知道他就是拍摄者。他总使人们以为这是他发现的什么低成本的影片,想跟大家分享。
这使她觉得魅力无穷。
到家时,她看到马特的马自达就停在车道上。她快步走上门前的台阶,心中充满喜悦。前门没有锁——和平时一样——她推开门,走进屋。她刚想像往常一样大叫“亲爱的,我回来了!”却又想让他吃一惊。于是她悄悄穿过起居室。
浴室里传来什么人的小便声,她向浴室敞开着的门走去——一个赤裸的金发女人坐在马桶上,张着两腿。
马特,她的艺术家,跪在马桶前,头埋在那女人的腿间。
没有惊呆的瞬间——没有任何迟疑。她冲进浴室,揪着马特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滚出去!”她尖叫道。“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劳瑞狠狠拽着马特的胳膊,把他推到走廊,然后捡起浴缸里的衣服朝他扔去。
她没有碰那女人,但一直愤怒地叫骂着。那女人匆忙穿上裤子和衬衫,抱着胸罩、袜子和鞋从她身边跑了出去。
劳瑞哭了。她不想哭,她想等他们走后再哭。在他们面前,她只想表现自己的愤怒。可她控制不住。她一边骂着一边啜泣着:“去死吧,马特!你这混蛋!去死吧!”
那两个人衣衫不整地跑过客厅,跑出了大门。
劳瑞把门锁死,瘫倒在地板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前一分钟,她还非常幸福,准备和马特共度快乐周末;下一分钟,她却被整个打进了地狱。当她意识到自己深爱的男人背叛了她时,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撕裂了。她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接受这一打击。她就这样被扔进了水里,不得不游泳。
她坐在地上哭着。过了一会儿,眼泪停止了。伤痛并没有减弱,但已经稳定下来。它已不再是个入侵者,它已成了她的一部分。她站起身,擦干眼泪,穿过走廊来到浴室。她走到马桶边,按下冲水按钮。心中的厌恶险些使她呕吐出来。
她在水池里洗过手,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愤怒仍在使她颤抖,但在愤怒之下,她感到了空虚。和马特认识以来的一幕幕情景浮现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早该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曾想过,如果自己是个同性恋,事情也许会简单些。至少她了解女人的思维方式。而且就不用跟龌龊的男人打交道。他们告诉你应该想些什么、怎样行动,然后又背叛你。她靠在床垫上。
同性恋。
她记得小时候曾答应嫁给一个小女孩。那孩子住在哪儿?隔壁?街道那头?她想不起来了。她也记不得那女孩的名字,但还记得她的样子:瘦小、肮脏、可爱,但那是一种自然的、她本人似乎并未察觉的可爱。即使是现在,对她的回忆也使劳瑞有些激动。她坐起身,摇了摇头。
她这是怎么了?
也许她确实对女人感兴趣。也许这些年来,她的真实情感一直被压抑,所以才不断碰到那些失败的男人,而且每次和他们的关系都以失败告终。
不。她想起了马特带到家里的女人。赤裸着身体,慌乱地找着自己的衣服。不,她对那身体丝毫没有兴趣,只有几乎使她窒息的愤怒和憎恨。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性情平和的女人,但她现在明白了人为什么会杀人。如果屋里有枪,她可能已经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她长叹一声,思考片刻,然后站起身,开始寻找马特留下的东西。她把这些东西全都扔到了院子里,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艺术。她把他的摄象机狠命摔在地上、用脚踩踏着他的录像带。衣服、书籍、电子设备和CD撒满了车道和院子。街上的人开始驻足观瞧,但她毫不在乎。她砰地一声关上门、上了锁,感觉好了许多。
她会给他一夜时间把东西拿走。如果明天早上这堆垃圾还在那里,她就会给儿童医院或其它慈善组织打电话。
星期一的早上,晴空万里。劳瑞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仰望着天空。在旧金山,太阳很少在清晨就这样灿烂。尽管最近发生了一系列不愉快的事,这不同寻常的好天气还是让她感觉好了许多。一个多星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些希望。
真应该休息一天。但她不能。还有很多事等着她。但她可以走着去上班。她回到屋里,在镜子中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吞了几片维生素片,拿起手包和公文包走出了家门。阳光照在皮肤上,温暖而清新。这样的天气中,行人都显得比平时友好。一个小时内她问候的陌生人,比在过去六个月中都多。
到公司时,她已迟到了20分钟。但没人注意到,也没人介意。她告诉秘书一小时内不要让任何电话打扰她。她有许多卷宗要看。但她并没有看。她似乎无法集中精力。在把一段文字看了五六遍后,劳瑞终于放弃了。她来到窗前,越过一幢幢大厦望着海滩。
她在这儿干什么?
这是她经常问自己的问题。但似乎从来没有找到过满意的答案。
人都是在扮演某种角色,直到有一天,你发现这角色已和你不可分。你在寻找自己是谁的时候,已变成了你所扮演的角色。这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吗?
不错。
该对此负责的是她本人。父母死后,她一直想照顾约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给他一个稳定的生活。她一直打算在约瑟安顿下来后,就放弃现在的职位和生活方式。但约瑟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而她则被一再提升。到了现在的职位,再提放弃、重新开始似乎已很没意义。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她。
劳瑞长叹一声,望着下面的街道和汽车。她的月经已经晚了两天。这是她真正担心的问题。也许一个孩子会迫使她的生活发生变化,但她并不想怀上马特的孩子。
她不想再和那个让人恶心的男人有任何牵连。而且虽然她的生物钟已开始放慢了脚步,但她并不确定自己已准备好做母亲。她没有这种强烈愿望,也不想把今后18年都用来满足另一个人的物质需求、监督他(她)的情感和智力发育。她连照顾一只小猫的责任都不一定能承担,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可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呢?她会把它打掉吗?不知道。但她并不排除这种可能。
她再次朝窗外看了看,然后走回桌边,开始审阅卷宗。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先去了趟书店。约瑟正忙着和一位顾客探讨中国道教。她没有心情再等他一个小时,所以在礼貌地呆了10分钟后,她向他微笑着挥挥手,然后向门口走去。
“等等!”约瑟在她身后叫道。
她做出拨号码的手势。“我会给你打电话。”约瑟在柜台后面点点头,圈起拇指和食指,做了个OK的手势,然后又转身去招呼顾客。
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已被高楼遮挡。城市的阴影中,早上的温暖和愉悦已经消失。天空依然蔚蓝一片,但落日已夺去了它的美丽。劳瑞沿着丢满垃圾的人行道向家走去,一种异样的不安爬上心头。街上汽车很多,但行人很少。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也许她确实怀孕了。也许她荷尔蒙分泌异常,所以影响了她的情绪。20分钟后,她已经走出旧金山的闹市区,来到一条布满时装店和咖啡屋的街道。在路边,她看到了马特的马自达。
她的心一阵剧烈跳动。也许不是马特的车,而是其他什么人的,只是有着同样的颜色和相似的保险杠。她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了它的车牌。
是马特的车。
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根本不喜欢咖啡。
也许他是来赴约会的。
可为什么在离她家这么近的地方?她本以为他会尽量离她远些,搬到城市的另一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滞留在附近。难道他没有羞耻感吗?
也许他带回家的婊子就住在这附近。很可能是他在拍电影时遇上了那个放荡女人。他们鬼混的时候,她却在公司辛勤工作。
她想在车边等他回来,羞辱他、大闹一番,在众人面前宣布她已怀孕。但她知道那只是她的想象。即使是现在看着他的车,剧烈的心跳已使她喘不上气来。她不可能有勇气面对他。不是现在。现在不行。
她继续走自己的路。小巷很黑,两边的建筑将仅剩的天光也完全遮挡。那种不安重新占据她的心头。她朝小巷尽头大步走去,不愿承认心中的恐惧。她告诉自己害怕的是劫匪。流浪汉和吸毒者,但她知道这不是事实。她的惶恐源自某种莫名的、飘渺的东西。不管是压力还是荷尔蒙还是其它什么东西,她只想赶紧走出胡同,回到家里。
小巷尽头,那女孩在等她。
就在劳瑞要走出小巷、踏上人行道时,她的眼角余光看到右边的黑影中有动静。
一道白光一闪,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瘦小,一头油腻的长发,白色的长裙显得更加污秽。她看上去似乎被人毒打或虐待过,但却没有丝毫受过侮辱的神情,没有恐惧、没有怯懦。事实上,这孩子看上去非常镇定。她走上前来,看着劳瑞。“你好。”
“嗨,”劳瑞迟疑地应道。那孩子的问候显得老式而正统,如果是在其它情况下,这会使她看上去很可爱。但现在,在这阴暗的小巷里,她显得很不自然,而且不仅仅是吓人。
那孩子身上似乎还有种朦胧的性感。那头发搭在左肩上的样子、叉开的两腿,似乎都在引诱人。
天哪,这都是什么念头?
劳瑞注视着那孩子的脸。蓬头垢面下是一种原始的美丽,孩子的五官上有一种善解人意的成人的表情。劳瑞体内涌起一股奇怪而陌生的冲动,那几乎可以说是……
情欲。
情欲?
她到底是怎么了?
女孩狡黠地笑了。“你想看看我的内裤吗?”
劳瑞摇摇头,向后退去。但那孩子已经撩起了长裙,露出了干净的白色内裤。
劳瑞看着。她无法把目光移开。女孩笑了。她撩着裙子转过身,露出内裤包着的臀部。
劳瑞非常害怕。她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应该知道这孩子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女孩又转过身来,脸上是那种了解一切的微笑。
“你想要我脱掉内裤吗?”
劳瑞转身就跑。
她已经快到家了。她本可以绕过那孩子,走到街上,但她宁愿再穿过小巷,即使碰到马特,她也不愿冒险靠近那孩子。
她气喘吁吁跑到人行道上、向左转、跑过马特的车子、经过店铺和住宅跑上山,一口气跑回了家。她锁上所有的门,拉下帘子。
那天晚上,她梦到了那个小女孩。在梦里,那孩子光着身子和她躺在床上。她吻着那孩子柔软的嘴唇,她光滑的身体温暖而诱人,刚刚隆起的乳房使劳瑞感到几乎心痛的快感。她知道这是梦,但她不愿醒来,她有意识让自己沉浸在从未感到的快乐中。她在那女孩的身子上揉搓着自己的身体,感到一股液体顺着大腿不断流下。
到达高潮时,她拼命咬着嘴唇抑制着叫喊,听凭波浪般的快感传遍全身。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月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