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迪已在机场生活了整整八年。
他知道这是个问题、一个严重的大问题,可这么多年来他就是不敢到机场外面去。他已记不清是什么迫使他到这里寻求避难所,但现在原因已不再重要。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的整个世界,而他对这一点很满意。他可以在地板上、在公用电话旁捡到零钱;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乞讨;机场里有许多快餐店,他可以在那里买到食物。至于衣服,他可以在礼品店里买或者干脆偷窃。乘客们为打发候机时间所购买的报纸、杂志也成了他消磨时光的好东西。
候机大厅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一天24小时全天开放。这里时时刻刻熙熙攘攘,你可以在这里遇到社会各阶层的人。特迪在这里从没有感到过厌倦。一个孤独的游客、一个等待接机的亲戚,他总能找到什么人聊聊天。听听对方的故事,再编造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每次离开时,他总能带走一些新的趣事逸闻。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大隐隐于市”。现在他最喜欢的莫过于结识新朋友、倾听他们的谈话,间接地体会他已放弃的社会生活。
他尽量使自己衣着整洁。他在更衣室的一个柜厨里存放自己的衣物,每天换洗一次。每天晚上他在卫生间里洗衣服,然后用挂在墙上的烘手机把衣服烘干。他洗澡时用的是卫生间里的香皂,梳头用的是从礼品店里偷来的梳子。除了他不得不乞讨的时候,没人会把他看做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且他也非常熟悉机场工作人员、警卫人员的换班情况,所以总是可以避免被他们发现。但商店店员、门卫和一些机场工作人员还是可以时不时地看见他,许多人认为他是一个经常需要乘飞机的旅客,对待他的态度也异常谦恭。
但近来他产生了一种怀疑,怀疑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某个东西和他一起生活在机场里。
这念头令他不寒而栗。没有什么具体真实的证据,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告诉他,他的生存空间正在被侵犯,但这已足够让他警觉起来。
有什么东西也生活在这里。
不是人。
而是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这念头硬是钻进了他的大脑。他知道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离开机场,融入洛杉矶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但他甚至不愿考虑这种选择。从逻辑和是否明智的角度看,这样做确实有道理,但从感情的角度看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是迷信、还是心理作用,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机场。任何有可能使他离开的计划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这就是说他必须留在这里。
和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一起。
白天这念头并不来打扰他。但一到晚上,当人群散去、灯光变得暗淡、外面的暮色降临时……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上星期,他冲完澡,回到自己靠窗的座位上——他的杂志被动过了。《新闻周刊》他做过记号的那一页被撕掉了;他藏在其它杂志中间的《花花公子》被打开着搁到了最上面;而那本《人物》杂志却被扔到了地上。机场的这一侧过去一小时就已空无一人,而他在去洗澡和回来的路上,也没有碰到任何人。但证据就在眼前。
他迅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急匆匆朝机场里人较多的地方跑去。
第二天晚上,他没有带任何杂志或报纸。正当他打算坐下来打个盹儿时,他忽然发现座位旁边摆着一溜儿杂志:《枪支与弹药》、《狩猎》、《美国猎手》、《猎手与猎物》。座位前面的地毯上用樱桃汁画着一只血淋淋的爪子和一张露着白牙、正在狞笑的大嘴。它在跟着他。
特迪认为这是一个警告。或是一场游戏。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都不喜欢。
他迅速收拾起自己当天的东西,准备离开。他忽然注意到机场这一部分的人越来越少,而外面,天已渐渐黑了下来。他在巨大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黑暗中的一个孤魂。影子所带来的那种虚无的感觉使他有些紧张,使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是个死人。
他快步朝机场的商店走去。自从上次看到那个警告后,他就一直不敢远离人群、远离灯光。警卫已怀疑地打量了他好几回,而他也意识到他很可能会暴露自己,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害怕一个人呆着。
害怕可能找到他的东西。
害怕它可能对他做的事。
他边走边回头看着。在那越来越黑的角落,他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一个不断变化、不定形的黑影正顺着走廊飘来,向他刚刚坐过的椅子走去。
他撒腿狂奔。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剧烈的心跳几乎使他昏死过去。一个荒谬、但不可动摇的念头牢牢抓住了他:那阴影、那怪物、那不管是什么的东西已经看见了他,正追在他身后,准备扑到他身上,在快餐店门口把他吞下去。
但他安全地跑到了快餐店门口。那里有一个门卫和一个收银员,一个商人正坐在桌边看报,一对小夫妻正在哄着哭闹的孩子。当他回头看去时,那漆黑的走廊这时已没有一丝异状。他颤抖着、喘着粗气走进快餐店。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糟。
他走到收银员面前,一边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边向她要一杯水。收银员向门卫使了个颜色,特迪立即从口袋里找出一些零钱,改口说要一小杯咖啡。
他并不想喝咖啡,但他需要坐下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想和其他人靠得近些。他谢过收银员,在后面的一个座位上安顿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疯了吗?也许。他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这世界上最正常的人。但他并不认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有东西确实搞乱了他的杂志,有东西确实在地毯上用樱桃汁画了画。
而他也确实看见了那个黑色的阴影。
他抬起头来,那个门卫仍在盯着他。他知道最好还是找面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外表是否还过得去。他不能仅仅因为害怕,就将近十年的平静生活毁于一旦。这代价太大了。
快餐店附近就有洗手间。他把自己的报纸、公文包和咖啡留在桌子上,起身去洗手间。
“能帮我照看一下我的东西吗?”他对收银员说。他尽量用上了那种“我很重要”的语气。收银员笑着点点头。“没问题。”
“谢谢。”
他感觉好了些。他的伪装依然在起作用,在这里,他和其他人安全地混在一起。
他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今天他还没有刮脸,看上去有点邋遢,但主要问题是那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他掏出梳子,在龙头下蘸些水开始梳头。
好多了。
他突然想撒尿。他走到小便池边,拉开裤子的拉链——眼角余光中出现了一个抖动的阴影。
仅仅是一秒钟,仅仅是在一面镜子里,他猛地转过身,他嘴唇发干、心脏狂跳不已。
一只冰冷的手触到了他的肩膀。
“不!”他尖声叫道,触电似的转过身来。
但什么也没看见。
他用最快速度跑出了洗手间。
怀俄明
母亲会说这是一个恶兆,而帕特自己多半也会同意,休博知道了一定会取笑她和她整个家庭,他会劝她不要停留在中世纪、要生活在20世纪。但休博知道的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多。科学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但也有许多事情它不能解释。而帕特并不是那种思想狭隘、碰到与自己想法不同的事便置之不理的人。
她盯着那只站在垃圾桶上的乌鸦。乌鸦目瞪着她,不时眨眨眼睛。
她出去晾衣服时,它就已经在那里了。那是她所见过的最大的乌鸦。她从它身边走过时,它竟没有飞走,就那样看着她把内衣、袜子、毛巾搭在晾衣绳上。她做出各种动作、发出各种声响想让它走开,但乌鸦没有一丝惧意。它似乎知道她不会伤害它。它似乎有着自己的计划,不达到目的,并不打算离开。
至于这目的是什么,帕特不知道一。但她觉得这只黑鸟是来警告她的,是来告诉她什么事情的。而到底是什么事情,就只能靠她猜测了。
她真希望母亲能在这里。
帕特又盯了那乌鸦一会儿,然后走过它身边回到了屋里。她要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那乌鸦的模样,告诉她所发生的事,看看她能否得出什么结论。
她进屋时,乌鸦叫了一声。当她拿起厨房的电话时,乌鸦又叫了两声。
她真希望休博也能在身边。也许他能解释乌鸦的叫声为什么和她的动作这么合拍。
占线。当她挂上电话时,乌鸦又叫了。她打开后门,可乌鸦已经不见了。她走出房门,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可哪儿也看不到它的影子。屋顶上没有,门廊上没有,地上没有,树上也没有。甚至天空里也没有一只鸟的影子。它就好像是从空气中蒸发了。
她回到屋里,在门口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她拿起起居室的电话,正要给她母亲打电话。就在这时,透过纱窗,她的眼角余光看见外面有动静。她慢慢将话筒放回原处,再次来到门廊上。
她能看见他们从山那边走来。几十个。看上去就像一支小小的队伍,顺着山坡冲向草地。
一支小小的队伍。
因为那些奔跑着的人身材只有孩子大小。从这里她也能看清楚。然而它们并不是孩子。它们的体形、它们奔跑的样子表明它们要比孩子大。
大得多。
它们是什么?鬼怪?小精灵?某些超自然的东西。不是侏儒或小孩。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它们的奇怪与另类也很明显。它们不是人类。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群东西渐渐逼近。奇怪,她居然没有感到害怕。
牧场前的草丛一阵剧烈的抖动,那些生物挥舞着棒球棍。动物的头骨、马蹄之类的武器来到了房子前面的空地上。他们装扮得就像小丑:红鼻子、涂白了的脸、各种颜色的嘴唇以及五彩缤纷的头发。
但她并不敢肯定这是化装。
它们不断从高高的草丛里跳到空地上。五个。十个。十五。二十。似乎什么也不能阻挡它们短粗的小腿,休博为困牛树起的栅栏轻而易举就被它们抛在了后面。
与它们一起来的看上去似乎是一群昆虫。也许是蜜蜂。也许是甲虫。
帕特关上门、上了锁。但她知道,即使这样做了,她在房子里也不安全。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快跑。这房子也许可以阻止它们一段时间,这样她就可以逃走。她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但有一点她知道,它们是邪恶的。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居然没跑,而是站在这里静等它们的到来。
这就是乌鸦要告诉她的事。如果她以前多听听母亲的话、少注意些男孩子,那么她可能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她不可能希望跑得比这群东西快。她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跑向了谷仓。如果她能跑到那里面的储藏室,从里面把门锁上,那她也许还有可能幸存下来。但还没有到达谷仓,她就听到了那些骨头的敲击声。她刚一回头,那些东西就扑了上来。小小的手抓挠着她的大腿和胯骨。它们已经追上了她、包围了她。当胯下那些手将她推倒时,她甚至压在了跑在前面的那些东西的身上。一个显然是头领的东西站在右边的树桩上,上窜下跳地挥舞着手中用老鼠头颅做成的手杖。
这些东西至多有两英尺高,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还要小。但它们很强壮,全都拿着武器,而且人数众多。它们把她翻过身来,一个抱着她的头,两个抓着她的左胳膊,另外两个抓着她的右胳膊,还有四个抓着她的两条腿。
还有一个继续在她胯下抓挠着。
她开始歇斯底里大哭起来。但即使泪眼朦胧,她也能看见。她一开始就错了。
伴随这群东西的不是蜜蜂,也不是甲虫,而是大群的臭虫。
一只蝴蝶飞到她脸上停下又飞走了。它长着一个又哭又闹的婴儿的头颅。
她知道她要死了。她拼命大叫着,希望什么人能来解救她,但这些小丑似的怪物似乎并不介意,它们甚至没有费劲堵住她的嘴或干脆闷死她。它们的肆无忌惮使她的处境显得更加可怕和无奈。
她的喊叫已变成了呜咽、啜泣。眼泪和鼻涕从脸上所有器官中不断涌出。
一个老鼠的头颅放在了她的胸前。
仿佛是在梦中,她听到了休博的卡车声。她听到他关上车门,叫着她的名字。
刹那间,她想大叫,告诉他赶快离开这里逃命。但她没有那么无私,她不想自己一个人死在这群怪物中间。她希望丈夫能来救她。于是她叫了出来:“休博!”
“帕特?”他叫道。
“休博!”
她还想告诉他更多的情况,想让他从卡车上拿来手枪,把这群怪物送上西天,但她的大脑和嘴似乎已不能协调,所以她只是拼命叫着他的名字。
“休博!”
她的身子被举了起来,刚好看到她丈夫一跑过屋角就被一大群怪物包围了。他们跳到了他的头上、胸前、胳膊上,把他拽倒在地。骨头、棒球棍、动物头骨和马蹄,所有的武器都举了起来。
树桩上的头领跳着脚宣布了休博的死刑。
那击打声就像一首交响乐。休博在乐声中被活活打死。
密歇根
这就是生活。
詹宁斯跟在向导身后走在树丛里,手中的弓已箭在弦上。去年,他带着妻子葛劳利娅去的是棕榈温泉,前年是夏威夷。而今年,他下定决心要到北密歇根来。这次,他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尽管这意味着葛劳利娅不得不呆在旅馆里看录像。或是在这小镇里逛商场,那也只能这样了。
他为两周的假期安排了几次短途的狩猎活动。其中一次是在白天找寻野鸭,另一次是在夜间打熊。
还有这一次。
为期三天的狩猎活动。武器只有弓箭。
在这些狩猎活动中,这一次最有意思,他最喜欢。他以前从未使用过弓箭,虽然花了些时间才熟悉了它的使用方法,但向导汤姆却夸他是个天生的弓箭手。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弓箭狩猎所带来的困难。这使他觉得自己已与自然融为一体,而不是一个外来闯入者。尽管他们还没有收获任何猎物,但即使是失误也使他更加兴奋。
这比他用步枪取得的胜利更让他心满意足。
参加这次狩猎的共有四个人:向导汤姆、他本人、朱德·威斯——来自亚利桑那的退休治安官,韦伯·德亚——来自佛罗里达的机场调度员。朱德和韦伯仍呆在营地,汤姆正带着他独自追寻着一只麋鹿。也许他们可以给营地的警火带回些可供烧烤的食物。
他们从上午就开始跟踪这只麋鹿,但现在詹宁斯的表已指向了下午三点。时间过得飞快。但他仍感到很兴奋。他已记不得什么时候曾这样开心过了。
汤姆突然伸出一只手,示意他站在原地别动。
詹宁斯顺着汤姆的眼光望去。
是那只麋鹿。
詹宁斯感到体内热血沸腾,太阳穴砰砰直跳。他悄悄举起弓,拉开弦。他的计划很简单:拉弓射击,如果不能一下制它于死地,就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汤姆。
举着屠刀扑到那鹿的身上,在经过殊死的搏斗后,破开它的胸膛、掏出它的心脏,简直就是这次狩猎活动的最高潮。他真希望汤姆能教他怎样解剖这只动物。
麋鹿动了动身子,抬头望着他们。
“放箭!”汤姆大喊。
詹宁斯举箭瞄准,拉开弓弦。
麋鹿应声而倒。
汤姆高举猎刀飞奔上去。詹宁斯跌跌撞撞跟在向导后面,看着他跳到麋鹿身上剖开了它的胸膛。
长长的伤口下露出了詹宁斯父亲的尸体。
詹宁斯手中的弓箭掉落在地上。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所有的兴奋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汤姆也从那动物的尸体旁趔趄着退了开去,满脸的惊愕与恐惧。他手中的猎刀向前指着,鲜血不断从刀尖上滴落。
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淌下,詹宁斯知道那是自己的小便。他想大声喊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管是他、还是汤姆,仿佛都在瞬间变成了木偶。
父亲站了起来。他穿着西装,但无论是西装还是他的皮肤上都浸满了鲜血。他的身材比以前小了许多,但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詹宁斯在惶恐中的第一个念头是父亲根本没有死,他们当时一定是埋错了人。但他看着父亲下葬的,他知道父亲确实死了,而眼前这个……一定是什么怪物。
父亲从开了膛的麋鹿身边跳开,朝汤姆走去。那向导疯狂地挥舞着猎刀,但刀尖接触到的只有空气。父亲的动作比闪电还要快,汤姆的脖子立时就被扭断了。父亲转身向他逼来,脸上带着狞笑。
牙齿上还带着麋鹿的血。
詹宁斯转身朝营地跑去。但刚一迈步,父亲就扑了上来。他被击倒在草地上,一双强壮的大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指尖深深嵌人肌肤中。
“爸爸!”他想大叫。
但肺部仅存的一点空气已不足以使他喊出声来。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留给他的只剩下黑暗。
纽约
秀兰从浴室出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萨姆。他从杂志中抬起头来,冲她温柔地一笑。可她却把头转了开去。随着年龄的增长,萨姆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这令她相当恼火。现在他甚至开始为电影中的人物哭泣了——即使是那些连她都欺骗不了的廉价的煽情影片。她讨厌他坐在旁边发出的啜泣声,讨厌看他用手擦去满面的泪水。
有时她不禁想,自己为什么会嫁给他。
秀兰摇摇头,走到梳妆台前。她拿起发梳,忽然——镜子中出现了另一张脸。
她眨眨眼,然后闭上。看看别处,再看回来。可那脸仍在镜子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巫婆,深陷的眼窝仿佛两个黑黑的窟窿,几乎看不见嘴唇的嘴上挂着一个阴险、残忍的微笑。
玛丽·沃斯。
秀兰向后退去,嘴唇发干,但却无法把眼光移开。卧室。靠在床头读报的萨姆,这些全都映在镜子里。可就在这些东西上面、在镜子的另一端,那张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接着,她看见了那张脸下面高高耸起的肩膀和黑色的长袍。
玛丽·沃斯。
许多年以前,当她和同学们晚上聚会玩游戏时,她就在盼望看到这张脸。“玛丽·沃斯”是她们最喜欢的游戏。大家轮流站在镜子前,闭上眼睛,不断念道:“玛丽·沃斯,玛丽·沃斯,玛丽·沃斯……”据说如果你把她的名字念上一百遍,她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没人有勇气念到一百。她们通常在只数到四十或四十五时,就又笑又叫跑回床上了。而她也从来没有数到过五十。对她来说,五十本身就是一个具有魔力的数字,而她并不想见到那传说中的玛丽·沃斯。
秀兰记不清是谁什么时候告诉她这个游戏的,也不记得看见过玛丽·沃斯的画像。她只知道玛丽·沃斯年纪极大,很是吓人。
但她知道镜中的影象正是她脑海里的玛丽·沃斯。秀兰瞪着镜子中的脸,拼命眨着眼睛。她自己的影子在哪里?
她这时才意识到,尽管卧室中的一切都映在镜中,可却没有她自己的影子。
玛丽·沃斯占据了她的位置。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玛丽·沃斯从黑袍下伸出一只爪子般的手,手里握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她转过身,朝镜子里躺在床上看报的萨姆走去。
秀兰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巫婆挥刀刺了下去。这时,萨姆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惨叫。
秀兰蓦地转过身来。
屋内还是不见玛丽·沃斯,但萨姆的胸前、腿上却出现了条条的刀痕,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衣服、报纸、床单、床头柜和地毯刹时淹没在血海里。
镜子中的玛丽·沃斯仰头大笑,但屋内除了萨姆的惨叫,根本听不到其它声音。
尽管玛丽·沃斯可能发出了声响,但它们都被阻隔在了镜子另一边的世界里,而在镜子的这一边,只能看见她的动作。
她是怎么出现的?没人提起过她的名字。
秀兰不相信鬼魂能自己出现在人们眼前。传说不是这样的。萨姆已停止了喊叫。
他死了,可玛丽·沃斯还在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秀兰仍保持着沉默。尽管她很惊讶,但她并不害怕。她似乎已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关的旁观者,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发生在电视上。
玛丽·沃斯。
现在甚至连这个怪物也不那么可怕了。秀兰似乎已适应了眼前这个驼背干瘪的老巫婆。也许真是她叫来了玛丽·沃斯,也许她确实想让她完成正在做的事?
不。
她和萨姆也许有些疏远。她也许已不再爱他。但即使是在她最不着边际的幻想里,她也不曾希望他死去。这全都是玛丽·沃斯干的,不关她的事。
但人们会把一切都算在她头上。
这念头使她猛的一惊。她再次转头看着丈夫鲜血淋漓的尸体。他的胸膛已被剖开,里面的内脏依稀可见。
她又回头望着镜子。
镜中,玛丽·沃斯又占据了那本该是她的位置。她站在梳妆台那一边的世界里,看着秀兰。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