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经一番惊天动地的救治后,荀馥雅恢复如常。
暖融融的热茶熨帖了肠胃,躺在软榻上,荀馥雅舒展着筋骨,惬意地眯了眼,任由丫鬟捶背捏脚伺候。
谢昀将她安置好后,便急匆匆离去,留下他的贴身小厮岑三与几名丫鬟伺候她。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谢夫人和谢老夫人来到谢昀这院子,一群丫鬟仆人簇拥着,几乎要把整个院子都站满。
谢夫人约莫四十来岁,此刻正打量着荀馥雅,隐隐有些不悦。
虽然天启民风开放了,允许女子抛头露面,当官为将,但这小浪蹄子怎么穿男装,浑身脏兮兮的,成何体统!
荀馥雅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妥,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向她们施了一礼:“辛月见过老夫人,大夫人。”
谢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姑娘虽然出身差了点,但是这举止气度没有穷苦百姓那股小家子气,是根不错的苗子。
谢夫人却不以为然。
想到辛家当年对她儿子的所作所为,想到这辛月一来到府上她的儿子便犯病,她横竖都看荀馥雅不顺眼,诚心挑刺:“府里没有大夫人,只有一位谢夫人,称呼都弄错了,果然是没教养的野丫头!”
荀馥雅微微一笑,不予计较:“谢夫人教训的是,辛月下次不会再犯了。”
“巧舌如簧,怪不得你一来就把我儿气病,没教养的野丫头!”
谢夫人狠狠地瞪了荀馥雅一眼,欲想狠狠地甩她一巴掌,可想到来之前谢昀对自己的警告,只得含恨作罢。
谢衍病了?
荀馥雅轻蹙着眉,心里冷笑:怪不得我被晾在柴房两日两夜皆无人搭理,原来是谢衍没那个精神气折腾我。
她抬眼观察谢夫人与谢老夫人的神色,她们如此大的阵仗前来,莫不是是找她算账?
待老夫人坐下,谢夫人端坐在旁,端着丫鬟刚刚沏好的茶,轻轻地吹着热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名门大户当家主母的富贵做派。
晾了荀馥雅半盏茶的功夫。
谢夫人方幽幽地开口说道:“算你运气好,生了副好八字。若不是当年你的八字与我儿的八字相配,能给我儿冲喜,眼下我儿又没属意的姑娘,就你过往那些卑劣行径,我早就将你乱棍打死了!”
荀馥雅略感意外。
她们居然是来说亲事的。谢衍没让她们知晓她得过花柳病?
随后她又想,哪位男子能容忍旁人知晓自己的未婚妻曾经得过花柳病?不要面子么?
必定是谢衍让众人封了口。
只是,谢衍不是嫌她脏么?怎么还要娶她?
是别无选择,还是另类报复?
谢夫人狠瞪荀馥雅一眼后,忍着怒意,继续说道:“谢家的财产是我掌管的,我儿心善,你别撺掇他给你银子,往后你的吃穿用度都会有人向我汇报的。”
见谢夫人一副护犊子的神色,荀馥雅神色淡然地表示:“辛月从未这么想过。”
她的态度不硬不软,让人无法将她与作威作福、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这些形象想到一块,反而觉得这样的她有几分落落大方。
“行了。”谢老妇人对她挺满意的,认为她既没有太娇柔,也不像刺儿头,与温润如玉的谢衍挺合适。
“这姑娘挺好的,给婚书她签吧!”
见老夫人发话,谢夫人只得应了一声“是”,态度顿时好了许多,不过脸色还有些郁色。
她示意丫鬟将婚书和笔墨端到荀馥雅面前,疾言厉色地说道:“衍儿如今的身子不适合与你正式成亲,等他身子养好了,我们再来操办。为了防止你像当年那样突然跑掉,你先把婚书签了,上我们谢家的户籍。”
荀馥雅瞧见谢衍并未在婚书上签名,料想今晚这一出是谢夫人与谢老夫人筹谋的,心里有些抵触。
谢夫人见她迟迟不动笔,以为她有所图,鄙夷地说道:“你这样的出身,能嫁给我儿,是你上辈子烧了高香。若你不是真心实意嫁给我儿,我也不勉强,直接将你送官查办。”
她着实不喜欢辛月这样的媳妇,可谢衍的心思她最清楚,闹着一直不肯娶妻,就是因为死心眼,想着这个辛月。
荀馥雅凉凉地看了谢夫人一眼,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辛月”的名字。
反正她是荀馥雅,并非辛月。
谢老夫人与谢夫人见她签了名,暗自松了口气,立马命人将婚书送到谢衍那处。
目的已达到,她们在一众小厮丫鬟的簇拥下,缓缓离开。
临走前,谢夫人耳提命面地叮嘱府里的老么么教荀馥雅学规矩,不要让她丢了谢府的脸。
另一头,谢衍的院落传出了激烈的吵闹声。
一向感情要好的两兄弟,生平头一回吵得面红耳赤。
穿着一身浅蓝色长袍的谢昀按着谢衍瘦削的肩,眸里尽是怒意与不解:“兄长你怎能这般?纵然辛姑娘从前有错,但你不是喜欢她吗?既然人回来了,你为何不好好待她?”
谢衍不悦地瞟了一眼他的手,见手识趣地撤离,方淡淡地说道:“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你甭管,咳咳……”
“我怎能不管?辛姑娘是我找回来的,你不高兴我可以将她送走,但你不能对她不好。”
谢昀激动起来便习惯动手动脚,可手刚伸出,接触到谢衍警告的眼神,他立马正襟危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
谢衍想到辛月得过花柳病,眼神的温度骤然冷却:“我为何非要对她好?”
谢昀立马摆出老父亲托付女婿的姿态,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喜欢她就要对她好。”
“我不喜欢了。”
谢衍说此话说得太干脆了,以至于谢昀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不……不喜欢?”呆愣过后,他依旧坚持道,“不喜欢你也要对她好。”
谢衍略感无语:“你讲点道理好吗?”
谢昀耍赖:“反正我不管,就不许兄长欺负辛姑娘!”
谢衍不理会他,从小到大,这人说不过他便耍懒皮。
绯色的衣角被风吹起,他拢了拢白袍,而后专心摆弄着谢昀方才送过来的子午莲。子午莲刚刚盛开,美而不自知,散发着清幽之香,令他心旷神怡。
这是他最钟爱之物,子午莲,“花中睡美人”。
见兄长不理会自己,谢昀突发奇想,走到书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张纸条。贴一张在子午莲后,他认真地将其四处张贴,便于提醒。
谢衍瞧见纸条上皆潦草地写着“兄长不许欺辛姑娘”几个字,对胞弟幼稚的行为深感哭笑不得。
此时,小厮兴冲冲地走进来,双手恭敬地将婚书递给谢衍。
谢衍打开来看,瞧见上面的“辛月”二字,字迹秀丽,工整利落,不像是乡野丫头所写的,心里对荀馥雅的质疑更深。
“大公子,吃药了。”
见裘管家端来了汤药,他将婚书放到一旁,接过汤药。
他盯着那碗黑色的汤药许久,闭着眼一口喝下去,苦味蔓延至舌尖,苦不堪言。
“药很苦。”
张贴完字条的谢昀闻得此声,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笑眯眯地递过去:“兄长,吃个蜜饯就没那么苦了。”
谢衍见他前来讨好,捡了一颗放在嘴里含着。
的确没那么苦!
谢昀见兄长的唇边带着些许笑意,便放心地坐到旁边,像狗皮膏药般黏上去。
忽然,他眼前一亮,发现了那张婚书,便手速奇快地拿来瞧上一瞧。
“兄长,辛姑娘连婚书都签了,你往后务必、必须、一定要对她好!”
谢衍想到辛月的花柳病,厌恶地抢过婚书丢掉。
“哎,你怎能把婚书扔了。”谢昀赶紧弯腰捡回来,用袖子认真地擦干净,而后将婚书放在桌面,慢慢移动到谢衍的面前,“兄长,在这签名,签了名,辛姑娘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嫂子了。”
兄长终于如愿娶妻,他高兴得笑不拢嘴,岂料,兄长冷漠地表示:“不签。”
他愕然,有些怀疑眼前的兄长是假冒的。
他上下打量了兄长一番后,费解地问:“为何?你不是一直对辛姑娘心心念念么?”
谢衍停止摆弄子午莲,转头看向高远明净的夜空,想着他与辛月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神色阴郁。
他一直抱了些许有人愿意来他身边的希望,如今却要亲手掐断这样的期冀,心里不免难收起来。
许久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
谢昀一脸茫然。
舞刀弄枪他在行,武文弄舞非他所长,他完全不知晓此为何意啊!
谢衍怎知自己胞弟不学无术,轻叹一声,无奈道:“哎,婚书放下吧!”
停顿片刻,又忍不住叮嘱他:“谢子非,是时候多看点书了!”
谢昀,字子非。当年上学堂时,他为了向姜夫子表明自己非文学之才,故意取字为子非,可姜夫子却言他非池中之物,每□□着他看书作诗。正逢家中变故,他干脆休学在家。
他此生,最怕便是面对“谢子非”了。
“靠,老子最烦看书了。”
丢下一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谢昀赶紧落荒而逃。
谢衍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微微扬起,笑意蔓延,很有宠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