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年前,她曾与陶托昆有过一次不算遭遇的遭遇。那是一个极端事件。
当那个女孩跳楼身亡后,网上言论极多。有对拆迁方、开发商及政府各方行为失当的批判,有对跳楼女孩的同情和惋惜,也有对在这场事件中起着推波助澜作用的陶托昆的称赞或讽刺。其中有个帖子引来了无数跟帖,内容是模拟陶托昆的心理活动:“……陶托昆的心里燃烧着一股激情。他想,我一定要为无官无职的百姓呐喊,为他们的权益而奔走呼号。所以决不能放低调子,让这件事情还没发展就这么平息下去,女孩你不能软!不能撤退,一定要坚守阵地!我陶托昆支持你,在道义上顶你到底!当然,除了这些想法,陶托昆这股熊熊燃烧的激情烈火,还有着另一个助推剂,那就是他的事业心。新闻事业,没有新,没有奇,哪能引起闻,引起围观?没有围观,哪有影响?没有影响……也就没名气,没点击量,没发行量,没收视率,进而没高收入,没成就感,没有进身之阶……”
这场悲剧的起因,是因某地要兴建一个大型商居项目,必须对老房进行拆迁。
这个女孩的父母离异,多年来父母皆不见踪影,一直与奶奶住在这栋四层楼的旧房子里,下面三层的人都搬走了,住在四楼的祖孙二人不肯搬。
开发商在让这些居民搬出之前,并没有为他们找好临时的落脚点,而是通过居委会做他们的工作,承诺会给予他们合理的甚至是高额的补偿,动员他们一个个签订了补偿协议。那些同意搬出的,一般都可寻到别的住处,或亲戚家,或另有住房,实在寻不到住房的,就让他们临时住到居委会或开发商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这里搬出去的人中,有一部分在新房子建起来后至今也没拿到全部补偿款,有的人甚至到现在还住在居委会的办公室里,这是后话。且不提)。
这祖孙二人无论如何不肯搬。她们说若是搬了,儿子(父亲)若是回来,就找不到她们了呀。这一老一少还在痴望着那个没心肺的男人。另外她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从没到过别处,不知道到哪里可以安身。要是让她们搬,那也得对方必须找到一个可以踏实安下来的地方,不要让她们再搬来搬去了,奶奶身体不好,女孩又要读书,家里没钱,经不得这搬来搬去的折腾。
拆迁队说这不归他们管,他们只负责拆迁。推给开发商。开发商说没有这样的现成好房子安排给你们,谁叫你们早不搬,现在连办公室都住满了。房子你们自己想办法找去,先给一笔补偿金(相当于该房目前价值的百分之十),余款待房子建成了再陆续付清。
女孩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条件是否合理,但她与奶奶只是不想离开这熟悉的还留有父母气味的房子。还有,让她们自己去找房子,上哪找?怎么找?她还在上职高,奶奶又年事已高,耳朵背,不可能与别人谈事。
先是停水停电。接着,强拆队来了。强拆队接到命令是来拆房子的,他们不是慈善家,也不是心理学专家,更不是社会学家,他们只知道拿了钱干活,活没干成拿不到钱。女孩痛骂了他们几句,这些只知拿钱干活的大汉们操起工具就挖了半面墙。
矛盾激化,一时僵住。
此时已有大量媒体涌来现场。陶托昆赶到现场,看到此情此景,二话不说,小心翼翼地直接上了四楼。看到怒眼圆睁的少女和伤心流泪的老奶奶,不免义愤填膺。他拍了她们二人的情况直接微博了出去。并将前些日参加什么活动得来的手机送给了女孩,让她用微博将自己的想法和这次事件的发展情形发布出来,他会链接她并将她的动态消息即时广而告之。做完这一切,陶托昆站在四楼的窗口,举起手喊起了口号。
这一切都被媒体拍录了下来。
而后,民间支持的声浪越来越大。女孩甚至俨然成了明星般人物。电视里可以看到,报纸上也在热议,网络上更是有她的大量视频和图片。有的网站甚至开设了专栏,名为“孤岛的战斗”,分成好几大版块。事件回放,目前动态,未来预测;专家看法,网友声音,媒体观察员评论;政府态度,开发商意见;类似事件国内链接,国外链接……
这一事件同样惊动了政府,严厉责成开发商与她们尽快达成搬迁协议,以免事情越闹越僵,造成极坏影响的同时,也影响项目的推进,影响环境,影响市容市貌。开发商从一开始的居高临下不屑一顾到指使人蛮横强拆再到现在万分被动的情况下准备不惜血本再次与她们协商。
但此时情况已经变了。
从后来发现的女孩留下的日记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心理轨迹。
女孩从前是有过明星梦的。最原始的想法是当上明星了,她的父母一定会为她自豪然后就会回到她的身边,电视上不是经常有那些参加选秀的男孩女孩,父母也离异了,可当他们一站到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平日见不到的父亲或母亲就都冒了出来为他们加油打气甚至表达对自己孩子的思念和牵挂吗。再有,明星们的闪闪光彩的确也吸引着她,使她年轻的心充满了激动的向往。于是她为了实现明星梦想尽了办法……可是当然,现实是残酷的。正当她已感绝望之际,不料这回因了奶奶的房子拆迁之事,她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成了勇于为自己的权利斗争的草根英雄了!
每天有无数人在微博上报道她的一切动态,众多媒体蜂拥而至,一轮又一轮的采访,拍照录像……她先是飘飘然如坠五里云雾中,再就是窃喜于这种被关注中,要是哪天人们对她的微博报道热情淡了些,转发条数少了些,她就顿感失落,甚而生出一丝红颜薄命的凄凉感来。如何就与红颜薄命牵扯上了?不知道,总之,她陶醉甚至可说是沉溺在这样一种被高度关注的准明星状态中。这种沉溺的无限扩张到后来竟发展成了她代表耳聋的奶奶不接受拆迁方的任何补偿方案。这种坚持到了此刻,已成了纯粹为对抗而对抗,当初反拆迁的目的是什么早已忘得精光。自小就缺乏父母亲情从不被外界关注的渺小的她,在这样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关怀和支持声中,魂魄出窍了。她的心里甚至生出了一个朦胧而有些壮烈的想法,若是大家都不关注她了,她就去死!终究是要造出个大轰动来,让大家注目她到底。能在辉煌的顶点上去往天国,此生也无憾啊。
那时候,文瑾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看到百姓时间栏目里这位女孩神色游离而又语词激烈时,吓了一跳,凭着敏感的职业素养,觉得也许可以做一期深度报道,挖掘出女孩潜藏于事件背后的真实心理,或许有助于事情朝良好的方向进展。她随即调看了所有关于该事件的报道,并与各方包括强拆方的那些民工以及女孩本人开始了联系。这些准备工作做下来后,她不免大吃一惊,一切都走火入魔了!
先是强拆队的民工。见文瑾来采访关于强拆女孩家半面墙的事,他们坚决拒绝。劝说半天无效后,文瑾无奈退出。
回到台里机房,她调出那天报道的图像资料仔细研究了半天,找到了采访的突破点。
再次回到民工区,她看到他们正在吃饭。工棚里的小桌子上摆着三个菜,一小碗辣椒炒油渣,一大盆酸菜汤,一大碗大白菜。
摄影师小米把这一切都用影像记录了下来。
文瑾从小米的包里拿出两大瓶饮料,放到桌上给他们饭后喝。尔后,文瑾真诚地和他们聊他们的生活聊家庭聊孩子聊故乡……见文瑾并不似其它媒体那般以谴责和揭露的姿态对待他们,之前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的民工们渐渐松弛下来。
闲谈中,文瑾特别注意到一位形容憔悴、略有些腼腆的年轻小伙甚至可说是一个大孩子总是呆坐在角落,望着棚子的窗户出神。她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倒好的饮料。
小伙子先是红了脸拘谨不安得双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后来在文瑾温和的问候中,终于逐渐放松了下来。经过反复耐心的说服,他终于答应等时间允许以及工头也同意了,他就会接受文瑾的采访。
原来这个半大孩子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年岁已高的爷爷奶奶,一家人的生活全要靠他在外打工来维持。这个拆迁员工作还是他在努力了又努力,托村里的乡亲找了不少关系才得来的,所以格外卖力,生怕因自己怠工而丢了工作。强拆女孩家墙的那天,正是他上工第一天,工头一声令下,他便第一个积极地上前挥动了铁镐……其实早先他想上学,可读到初中,爷爷生了病,家里不但没钱支持他继续念书,而且还需要他来养活一家人了……在做拆迁员之前,他还做过其它一些临时工作,像搬运工,挑沙工,看店,管道疏通等等……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衣服有些脏旧了的腼腆的大男孩,文瑾心里生出一份深深的感动。从前无论多么难采访的大牌,当她成功地完成节目时,也从未产生过这样一份莫名的情愫。多少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还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啊。
回到台里后,文瑾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她和小米一起到商场里为那个男孩买了冬袄和秋衣秋裤棉鞋棉袜等,并给他爷爷奶奶寄了一年的生活费。当然,她知道这一切根本不够。
采访男孩后,她的心里开始被两种声音拉扯着:一是推迟节目计划,并打听同事里谁人认识陶托昆。陶一篇又一篇充满了道德激情的热烈之文,将事情一步一步推向白热化。危险!她的某种直觉告诉自己。她想联手陶托昆和其它媒体一起,去与各方进行推心置腹的交流,看能否成为沟通各方的一个有效桥梁,使事态不至于进一步恶化到不可收拾。二是抓住这件与其它拆迁案有所不同之处,从新的视角进行即时报道,能很快从一大批报道此事的媒体脱颖而出。权衡再三,还是准备推迟报道。
陶托昆的电话打不通,或者通了也不接。
这时候他正在忙着赶制下一个火箭助推器,沉寂了两天,好好休息了一下,准备迎接新一轮核爆。当长文发出,他欣慰地吁了口气。
而在陶托昆的长文发出之时,女孩正在经历着人生的巨痛。两天没有看到关于她的大量新闻报道了,微博转发数也已下降到个位数,给了她力量和勇气的陶记者也不见踪影,连电话都打不通了!决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下去!女孩在经过了一番几乎不算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决定从四楼跳下去。她摸了一下正在午睡的奶奶满是皱纹的脸,神色坚定地走到阳台,纵身一跃,跃向了报道热潮的顶点。
正在机房看编辑剪片的文瑾听到此消息,一时怔住,而后十分难过,心里无比懊悔没有早一步与女孩当面交流。也许能够说服她呢?这几天心里一直只纠结于节目的制作和播出与否,哪里从女孩的角度考虑过问题?!
到达现场的时候,她看到那位著名的陶托昆正在接受一个电视媒体的采访。只见他拿着一张血淋淋的女孩照片说,这是最直接的证据,她的死,是最有力的控诉。她是一个勇敢的人,是一个勇于呐喊勇于献出自己生命来换取公平的壮士。我对她的死不同情,不是同情,而是敬佩!
看着警戒线内躺在地上的女孩血肉模糊的样子,文瑾心内恻然。